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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蔣玉菡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

第二十八回 蔣玉菡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

蔣玉菡唱完了以後,要吟一句詩,這個詩必須是桌子上有的東西,他一看,有一枝桂花,他就念了:「花氣襲人知晝暖。」(注意,這一句非常要緊。)薛蟠跳起來說:了不得!了不得!該罰,該罰。為什麼?你講到寶貝了!什麼寶貝?問寶玉。原來指的是「襲人」兩個字。襲人是寶玉的丫鬟,不是隨便講的,蔣玉菡無意中講一句,定了她的一生。所以我講曹雪芹心思細密,一點點都不放過的。看起來好像就是平常應酬吟首詩唱個曲,不是!這裏就伏了一個後面的結局,決定襲人的命運。寶玉在太虛幻境的時候,不是看了襲人的冊詩:「堪羡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優伶就講蔣玉菡,最後跟花襲人結成了夫婦。要等到第一百二十回,全書結尾的時候,曹雪芹畫龍點睛,是寫實架構裏面最後一段情節(episode),再下面又變成寓言,又是神話結構了。寫實結構的最後一節是襲人跟蔣玉菡結婚,一部小說最後的所謂結局,一定是畫龍點睛,絕對不是隨便放在那個地方的。有時候,結局決定一本小說的成敗,小說的意義,往往在最後把主題引出來。薛蟠說襲人是寶貝,叫蔣玉菡問寶玉,寶玉不好意思。馮紫英和蔣玉菡等仍問,雲兒才說了出來,蔣玉菡馬上起身賠罪。過一下,寶玉出去了,蔣玉菡也跟出去,二人欣悅訂交,互贈表記。
小說很重要的,就是寫出令人永遠不會忘記的人物(memorable character)。我們看了《紅樓夢》以後,王鳳姐、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賈母、劉姥姥……這些人物栩栩如生,我們都會記得。《紅樓夢》並沒有一個大的所謂情節故事(plot),它跟其他幾部不同,譬如《西遊記》,唐僧跟幾個徒弟到西天取經,要經過九九八十一個劫難,最後到了西天,一條路下去,清清楚楚。譬如《三國演義》,雖然很複雜,還是魏蜀吳三個國,最後被魏一統天下,有它的情節發展。《紅樓夢》是很奇怪的書,從頭到尾很複雜的故事,這個故事的主線是什麼?它隱在下面看不大見的。它是用許許多多的小場景(scene)連串起來,場景與場景之間,有時候不一定互相有關聯。這一場跳到那一場,可是串起來又是一個很完整、很複雜、很全面的圖像。它借用了春夏秋冬的很多節氣,生日、喪禮、過年、元宵……這些節日,還有像祭祖、送花、餞花會之類所謂儀式(rituals)的細節來推展劇情。它的一個一個小的場景都寫得好,都很活。像前面那一回短短的薛寶釵拿扇子撲蝴蝶,聽了那兩丫頭說話,使了一個金蟬脫殼之計,場景非常生動。寶釵撲蝴蝶跟黛玉的葬花,這兩個放在前後好像沒有什麼關聯的場景,寫得一樣動人,黛玉靠一首《葬花詞》把整個場景又托得更高。他這種形而上的、象徵性的、神話架構的東西,有時候又突然一降,降到非常俗氣非常現實的寫法,這一回就是一個例子。
這就是妓|女的口吻!薛蟠接下的那幾句話,更是俗得不得了。他講女兒悲,講不出來「登時急的眼睛鈴鐺一般」,好不容易,說了:「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把眾人笑得不得了,他還有一套歪理:「一個女兒嫁了,漢子要當忘八,他怎麼不傷心呢?」眾人笑說:快點說!女兒愁,愁什麼呢?「繡房攛出個大馬猴。」你看,他的一切,都停留在動物階段,烏龜、馬猴,他把女孩子也看成動物,與寶玉對比起來,截然不同的境界。
為什麼是蔣玉菡呢?第一,名字裡邊一個玉字,第二,寶玉跟他一見面,就有一種感情。第二十八回里,二人站在廊檐下,蔣玉菡又陪不是。寶玉見他嫵媚溫柔,心中十分留戀,便緊緊的搭著他的手。一來就抓住他的手,對寶玉來講,男人都是泥read.99csw.com巴,濁臭的,薛蟠就是啊!薛蟠大概是污泥做的,蔣玉菡這個男人就不一樣。寶玉跟秦鍾,跟蔣玉菡有特別關係,尤其蔣玉菡,玉跟玉在一起,有一種深刻的認同。當然有一半是喜歡他長得好,但長得好他不一定認同,書里也有長得很俊俏的男人,他欣賞的是「嫵媚溫柔」這種女性的特質。寶玉說女兒是水作的,蔣玉菡身上就有這種特質。這可能跟一個時代的審美有關。不同的時代,有時候喜歡胖的,有時候喜歡瘦的,有時候喜歡偏陽剛的,有時候喜歡偏陰柔的,每個時代都不一樣。到了現代,好像又有點回頭了,一些什麼「花美男」,日韓劇還有台灣的偶像劇明星,好像審美的觀念又印證《紅樓夢》時代了。
不想寶玉在山坡上聽見,先不過點頭感嘆;次后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之上,懷裡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覆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始可解釋這段悲傷。正是: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只在耳東西。
寶玉對他的妻子,對他的父親,對賈府,對他最牽挂的房中人,都有俗緣的安頓。尤其是襲人,如果隨隨便便地遣嫁,即使是上層的公子哥兒,寶玉也不放心。因為一般的男人都有門戶之見,對於丫鬟出身的襲人,不會像蔣玉菡這樣懂得憐香惜玉的。所以托給蔣玉菡,是寶玉親手下的聘禮。後來花襲人本來百般不願再嫁,她想忠於寶玉,不得已委委屈屈地嫁了(她並不知蔣玉菡是何許人),第二天早上一打開箱子,看見原來屬於她的那條松花綠汗巾,在蔣玉菡的箱子裡頭,她曉得這一切原來都是前定,原來寶玉暗暗地已經替她安排了歸屬。這本書,至此才得到圓滿的結果。
《紅樓夢》,一般人都論到寶玉出家為止,以為寶玉出了家,好像佛家、道家最後勝利,得到圓滿。從佛家來講,寶玉解脫了,可是它又來這麼一段情節,可能大有寓意。人世間有各種緣分,都需要圓滿的結束,這是中國人的哲學。西方的像希臘悲劇,都是很極端的,沒有回頭的。國破家亡,整個滅絕,那些希臘悲劇都是這麼個下場,很恐怖,很可怕的。所以亞里士多德(Aristotle)說,看希臘悲劇是恐懼跟憐憫。《紅樓夢》看到最後一回,寶玉走了以後,讀者仍覺遺憾、悵然,他留下了這一段俗緣,我們心中還有點補償,這就是《紅樓夢》偉大的地方。它全面照顧,並沒有給任何一種的哲學思想或一種宗教來霸佔,這才是中國式的人生。這本書儒釋道三種哲學互相為用,相輔相成,曹雪芹受這些哲學宗教的影響很深,但基本上,他是個小說家,完全是以小說的手法來呈現,用故事來闡述他比較深奧的人生看法。
好啦,正當寶玉看薛寶釵看得入神、遐思翩翩的時候,林黛玉來了。寶釵看見寶玉發痴的樣子原本轉身要走,見到黛玉,問她怎麼站在外頭吹風。黛玉說,我聽到天上有個呆雁叫了一聲,寶釵問呆雁在哪兒,黛玉指的是寶玉,一下子把手絹一丟,丟在寶玉臉上,嚇了他一跳。他們的三角關係,一直從各種的緊張氣氛中表現出來,這個時候,黛玉心中對寶釵是相當耿耿於懷的。
黛玉誤以為寶玉不要見她,心中耿耿於懷,後來兩個人一解釋read.99csw.com清楚,也就和好了。寶黛之間的感情,從小兒女的你試我一下,我試你一下,試出真情來了。到了最後黛玉說:你這樣,我死了,我走了,你怎樣?寶玉講:你死了,我當和尚去!這下露出心聲了。看起來是一句氣話,最後一語成讖。到下面二十九回「痴情女情重愈斟情」的時候,兩個人真正變成互相的知己,親昵相處出情絲來了。本來不太自覺的兩個小兒女,慢慢變成一對自覺的小情人。一些小動作,像寶玉掉淚了,用新衣服來揩淚,黛玉把手帕悄悄一丟,這種小動作蠻動人,不好寫的。很多小說都寫戀愛故事,戀愛故事最難寫得好,要寫得不肉麻、自然動人、恰如其分,其實是很不好寫的。寶玉跟黛玉因為前面有一個大前提在,他們是三生石畔靈河邊一段仙緣,所以無論怎麼都可以解釋說那是三生緣定,如果沒有這個大前提,就寫一對普通兒女談情說愛,難寫得好。
不管怎麼樣,至少寶玉對蔣玉菡是有一種感情的深刻認同的。到三十三回,因為蔣玉菡,寶玉被打得遍體鱗傷,他跟蔣玉菡那一段俗緣在一起的時候,是要受傷的,肉體上面是要挨打的。書里暗示說,他跟他兩個人有關係,蔣玉菡從忠順王府逃出來了,官府就來找,說琪官(就是蔣玉菡)跟你們一個含玉的公子最近往來得很密切,他在外面置了產,公子一定知道。這一段呢,暗寫,沒有寫出來,要麼就是刪掉了,要麼就按下不表了。但是講他們兩個有密切來往,可見得他跟他之間有一段緣分。回到他們兩人初見這一回,見面就十分留戀,寶玉問:你們班上有一個馳名四方叫琪官的,我還無緣得見。蔣玉菡笑道:「就是我的小名兒。」寶玉欣喜之餘就解下隨身的一個玉玦扇墜子送給他,蔣玉菡剛好有一條汗巾,大紅的,誰給的呢?北靜王給的。北靜王在他們之間也扮演了一個角色(等於北靜王替他下了聘禮),那條紅色的汗巾是茜香國女國王所貢,非常名貴,北靜王賜給他,他解下來贈給寶玉,寶玉又把身上那條松花綠的回贈給他。一紅一綠,在《紅樓夢》里常常是成對的,互相交換汗巾子的時候,等於互贈表記。但松花綠汗巾子是誰的?其實是襲人的,所以這個時候,賈寶玉已經在無形中替花襲人找到她的歸屬了,那個歸屬就是蔣玉菡。為什麼托這個人?因為他等於是寶玉俗身的化身。一方面寶玉跟蔣玉菡可能發生過肉體關係,寶玉跟花襲人也發生過肉體關係,賈寶玉的肉身一劈為二,一半在蔣玉菡身上,一半在花襲人身上,最後他們兩個人成婚的時候,也就是一紅一綠,兩條汗巾子又歸在一起。兩個人在俗世上,完成了賈寶玉的一段俗緣。
再回到寫實的情節,這一回最後又寫到寶釵了。曹雪芹寫薛寶釵也是各種方式來寫,寫她吃冷香丸,非常冷靜,非常理性,冷得有點無情。寫她的金鎖,很有象徵意義的,她要擔負很大的重擔。現在呢,元妃賜下一些禮物,不是巧合,可能也是有心的,所有人的禮物只有寶釵跟寶玉是同樣的東西,也同樣多,黛玉的沒有那麼多。可能這個時候賈家的媳婦在元妃的眼裡已經定了。元妃是聰明的人,她看寶玉身邊幾個人,哪個,哪個,什麼樣子,一眼就看透了。她給寶釵較多的禮物,其中一樣就是紅麝串,寶釵就籠在膀子上面,寶玉想看看,寶釵就從手臂脫下來拿給他看,因為她胖,不容易褪下,寶玉在旁等著。這是第一次寫寶釵的身體,用很近的鏡頭特寫:寶釵生的肌膚豐澤,容易褪不下來。寶玉在旁看著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林妹妹沒關係,摸摸她也不會生邪念,林黛玉最多嘟嘟嘴巴生生氣,就過了。寶九*九*藏*書釵可不是這麼容易相與的,她有一股正氣,很端莊的一個女孩子。可是端莊的女孩子,手膀也白白胖胖的,讓寶玉動了遐思,他在別人身上沒有的遐思,在她身上就有了。所以寶釵也不光是冷靜,也有相當的性感,有她可愛讓男人動心的地方。後來女孩子們一起玩抽花簽,寶釵抽了牡丹簽,籤詩寫的是「任是無情也動人」,最後是她嫁給了寶玉。曹雪芹東點西點鋪陳,已經點出來了的,難得寫她的性感,也有意義在裡頭的。
賈寶玉寫的《紅豆詞》與蔣玉菡唱的曲子,其實是相對的境界。《紅豆詞》就是黛玉的心境,「滴不盡相思血淚」,永遠達不到的一段愛情,跟《葬花詞》同是一曲悲歌。蔣玉菡的這首歌,「剔銀燈同入鴛幃悄」,他最後是圓滿的,「配鸞鳳」暗示最後與花襲人的結合。詩詞都有它更深一層的意義。
薛蟠唱什麼呢?「一個蚊子哼哼哼,兩個蒼蠅嗡嗡嗡。」他說,這個叫作哼哼韻。輪到那個妓|女雲兒,她想以女兒為題,要說出什麼女兒悲、女兒愁、女兒樂之類,雲兒便說道:「女兒悲,將來終身指靠誰?」薛蟠嘆道:「我的兒,有你薛大爺在,你怕什麼!」這時寫的薛蟠,活得不得了!雲兒繼續唱,大家說:別混她,別去攪她。雲兒又道:「女兒愁,媽媽打罵何時休!」這個媽媽,當然是老鴇了。薛蟠道:「前兒我見了你媽,還吩咐他不叫他打你呢。」薛蟠,這個呆霸王,他有他好玩的地方。雖然他很粗俗,雖然他闖禍,有時候儘是那種紈絝子弟驕奢淫逸的壞習性,但他有一點天真一點傻,所以也有他趣味的地方。《紅樓夢》不避俗,俗的東西一樣寫得好,所以你看雲兒唱的什麼呢?
寶玉來尋黛玉,聽到了《葬花詞》。
在這個神話架構之下,他們的愛情又往上提升了,他們兩塊玉,一塊黛玉,一塊寶玉,兩塊玉互為知己,互為靈魂伴侶(soulmate),互相心靈的交媾,不能以世俗兒女之情來衡量。但是因為這又是一部非常寫實的小說,它在寫實層面也相當動人,林姑娘那個小性子,寶玉那種會對女孩子做小伏低,寫得很好。這兩種層次都要記得,才能有比較完整的認識。像《葬花詞》只有寶玉聽了有所感觸,別人不懂的。只有寶玉最懂得黛玉,黛玉也最了解他。所以到了下面兩回的時候,寶玉自己跟襲人講,寶釵、史湘雲都勸他要去學些經濟之道,他把她們推出去,說姑娘們不要擾我安樂,說這些污染了你們的東西,只有林姑娘不講這些混賬話。其實,只有黛玉了解他,從來不勸他求功名。他不是那個世界的人,根本不是那個料,也無心於此,黛玉真的懂他。寶釵、史湘雲,還是世俗之見,對寶玉來講,她們還是拿儒家宗法社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那一套標準,來衡量賈寶玉,那這個喜歡跟女孩子混、喜歡吃胭脂的怪男孩子,真的一無是處。可是別忘了,他是神瑛侍者下凡,不是個平凡的人。
賈府里的公子哥兒賈寶玉、薛蟠,還有他們的朋友大將軍的公子馮紫英……有他們所謂的社交應酬(social gatherings)。從前的社交,常請一些歌伎、戲子來,唱戲的唱戲,唱歌的唱歌,陪酒的陪酒,這是明清時的社會習尚。《金瓶梅》這類明清小說,都有這種場景。這種場景等於一種群戲,一定有一群人。群戲也不好寫,每個人都要給他一個表演的機會,或者兩筆三筆帶到,也要給他們弄得很活。這一回是怎麼回事呢?馮紫英請了薛蟠,請了寶玉,還有一些唱曲的戲子伶人。那時候的戲班子,大部分都是純男性的,旦角也是男旦扮的,像湯顯祖家裡的家班子就是男扮,男孩子都是青少年,十幾歲就訓練出來唱戲了。到了清朝以後才有純女性班子,所以賈府https://read.99csw.com才能去找了十二個女孩子來唱戲。馮紫英這一次請了唱戲的來,還有許多唱曲兒的小廝並唱小旦的蔣玉菡。唱曲子的男扮小戲子中有一個唱旦角的叫蔣玉菡,還請了錦香院的妓|女雲兒。一群人來了,有妓|女,有伶人,還有個薛蟠。薛蟠外號叫呆霸王,在小說里他是個喜劇人物(comic character)。曹雪芹這整個小說以悲劇收場,可是有很多小的場景是以喜劇的方式表現。寫薛蟠是其中一個,寫劉姥姥是另外一個。這一群人大概知識程度都不很高,但也會吟詩作賦。這個妓|女雲兒大概是高級妓|女,在法國叫courtesan,能夠跟那些公子哥兒來往,還能跟他們唱和的,不是等閑之輩。蔣玉菡更佳了,他原來是忠順王府王爺跟前得意的一個人。
荳蔻開花三月三,一個蟲兒往裡鑽。鑽了半日不得進去,爬到花兒上打鞦韆。肉兒小心肝,我不開了你怎麼鑽?
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嬌,恰便似活神仙離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鸞鳳,真也著。呀!看天河正高,聽譙樓鼓敲,剔銀燈同入鴛幃悄。
所以曹雪芹寫曲或不論寫什麼都是量身定做的,不會隨便寫,要麼是寫他的身份,要麼是講他的個性,要麼又指明他的命運。那些詩詞歌賦,都是有作用的。
曹雪芹寫一個人物,正面寫,側面寫,還對比著寫,他都經過深思熟慮,設計了這些場景,很活,很有趣,達到他人物刻畫(characterization)的目的。這一回還出現一個重要人物蔣玉菡,雖然他是一個次要角色(minor character),可是對寶玉,對整本書,有重要的意義在。我說過,《紅樓夢》裏面,名字有玉的,斜玉邊不算,真正有玉的:林黛玉、蔣玉菡、妙玉,這幾個玉,對寶玉都有特殊的意義。小紅不是本來叫紅玉而改掉了嗎?因為她沖犯了寶玉的名字。這幾個呢?特別留下來這個玉字。蔣玉菡是個伶人,當然他的身份修養不會高,但那個時候即使像妓|女、唱曲的,因為來往的人很多士紳階級,能夠唱幾支曲,能夠吟幾首詩,是最基本的條件。所以像雲兒這樣的妓|女,能夠到馮紫英家裡侍奉這些貴族公子哥兒,也不是平常的妓|女,多少懂一點文墨。從前的中國士大夫階級、文人墨客,婚姻都是家庭安排的,沒有所謂的愛情,很多時候愛情都在妓|女伶人身上尋找,當然也有很浪漫的,不過還是逢場作戲為多。逢場作戲也要會作戲,像薛蟠就不合格。蔣玉菡唱了幾句也很適合他的身份:
寶玉在席上先唱了很有名的曲子《紅豆詞》:「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后,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蒓噎滿喉」,玉粒金「蒓」有點怪,程乙本是金「波」,照不見菱花鏡里形容瘦。照不見的「見」程乙本用「盡」字。「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這是講一個女孩子在春閨里閨怨的詩。寶玉對於女孩子的心思很細緻的,所以他能夠體會,而且有一定的境界,《紅豆詞》等於是寶玉在寫黛玉的心境。很多人都聽過《紅豆詞》,後來變成很有名的一首歌,是周小燕唱的,但聽過的人不見得知道它出自《紅樓夢》。曹雪芹安排在這裏跟薛蟠的曲子一對照,就可以看出是多麼不同的兩個人。寶玉是神瑛侍者下凡,有他的靈性,對於女孩子是一種憐香惜玉的心。他是大觀園裡的護花使者,情榜中的第一名,他那種多情,那種疼惜,就是「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心境,他知道這些女孩子將來一個一個要嫁出去,要離開,所以對她們特別不舍。
程乙本裡頭,沒有「真不知此時此際欲read.99csw.com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這幾句話。這個太過了!對寶玉太過智性(intellectualized),這個時候寶玉還不到那個程度,還沒到「逃大造,出塵網」了悟的程度。他聽了很悲戚,想到黛玉有一天沒有了,其他人也沒有了,這個園子可能就沒有了,他感受到的到這步為止。程乙本沒有往下的幾句,其實夠了。
蔣玉菡與寶玉的關係,不能看成普通的一段同性戀,或同性之間的情分,可能還有更高、更深的一層意義在裡頭。蔣玉菡的名字,第一個是玉,第二個是菡。菡萏是荷花、蓮花,在佛教傳統裏面,蓮花、荷花都是再生(reincarnation)的意思。他是玉荷花,再生的一個人。寶玉跟黛玉的那個「玉」字,是兩個人互相定下的一段仙緣,在塵世里這段仙緣要完成,當黛玉淚盡人亡還了債的時候,寶玉最後是要成佛的。最後那一幕是了不得的一個場景,寶玉去考科舉,考了之後就出家了,他把功名留給了家裡,自己就走了,大家到處找,找不到他。有一天下大雪,賈政從外面回來,在船上突然間看到一個人,光了個頭,赤著腳,穿著大紅的披風像袈裟一樣,向他合十四拜,站起來,一僧一道,兩個神仙,兩個菩薩,把他接走了。賈政追不上,看見紅的袈裟慢慢消失在一大片白茫茫的雪地里。那個景象不得了,寫得非常驚人的一個場景。寶玉的佛身離開塵世了,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大地真乾淨。這塊青埂峰下的頑石,他的塵緣盡了,變成佛身走了,他的俗緣怎麼辦?他留下什麼給塵世呢?第一,他中了舉人,留給家裡一個功名,這是他們要的。賈政一天到晚逼他念書,逼他考功名,他在塵世十九年,還給家裡的是一個功名。第二,留給妻子寶釵的是什麼呢?書里講他跟寶釵圓過一次房,那時候他已經失掉玉,根本整個人空掉了,可是他有這個義務,對賈府,對妻子,他留下一個兒子,大概名字中有個桂字,「蘭桂齊芳」,以後要靠賈蘭——李紈的兒子,靠賈桂——寶釵的兒子,把賈府再復興起來。寶釵戴了把金鎖,扛起了整個賈府的興衰,她要好好地撫養教育這個兒子。最後,在塵世他最牽挂的是誰?襲人嘛!他最早發生肉體關係的就是襲人,他的俗身老早給了襲人了。他在襲人身上有很重的俗緣,他要給她完成他世上的俗緣,一定要給她找個丈夫。誰呢?蔣玉菡。
明清很多王爺、貴族,自己有家班子的。曹家就有自己的班子,曹雪芹的祖父曹寅,還寫了一個有名的傳奇本子叫《續琵琶》。當時有家班子是一種社會地位(social status)的象徵,家裡有很好的戲班子,表示在社會上有地位,請客的時候,沒戲班子唱戲就差了一截。所以賈母請客的時候,請了薛姨媽、李嬸娘她們,叫那些小女孩來唱戲,說你們要加油,唱好一點,這些姨太太家裡頭都有戲班子的。其實這個蔣玉菡是忠順王府戲班子里的一員,但他不是普通的戲子,有相當的教育程度。他們在一起飲酒作樂,要會唱曲子、吟首詩,表示風雅博學。在這種地方,《紅樓夢》常常得力於它的詩詞,詩詞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按理說小說是散文,不是韻文,當然後來也有韻文小說,如《玉梨魂》就完全是用詩來寫的,《再生緣》也是用詩寫的。可是《紅樓夢》是散文的,但它詩詞歌賦的運用非常恰當,各種類型都有。它用的詩詞,不是隨便用的,都有個性。賈寶玉寫的那些詩,林黛玉的詩,薛寶釵的詩,都顯示他們的身份性格,哪怕唱個曲子,也不是隨便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