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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金蘭契互剖金蘭語 風雨夕悶制風雨詞

第四十五回 金蘭契互剖金蘭語 風雨夕悶制風雨詞

寶釵道:「昨兒我看你那藥方上,人蔘肉桂覺得太多了。雖說益氣補神,也不宜太熱。依我說,先以平肝健胃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氣無病,飲食就可以養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窩一兩,冰糖五錢,用銀銚子熬出粥來,若吃慣了,比葯還強,最是滋陰補氣的。」寶釵講出一套養生的道理來,認為黛玉的體質,不宜用太多人蔘、肉桂這種上火的東西補,應該用滋陰的燕窩慢慢地吃。這倒是對黛玉的一番真心,黛玉當然很感動。黛玉嘆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心裏藏奸。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早,又無姐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像你前日的話教導我。怨不得雲丫頭說你好,我往日見他贊你,我還不受用,昨兒我親自經過,才知道了。」
黛玉真的被寶釵收服了,寶釵像自己的姐姐一樣。所以很多人看到最後寶釵嫁給寶玉了,大大反對這個結尾。寶釵對黛玉是不是真心的?還是只不過對她用了心機?這要看大家自己的判斷。至少黛玉方面,她是真的受了感動。黛玉到底是個真性情的人,如果她一直是那種小心眼,這個女孩子就不那麼可愛了。她有很真的一面,講的都是實情,那種孤女的心態,難怪她那麼多心、防衛,她沒有父母兄弟,寶釵到底有自己的母親,而且薛姨媽還是王夫人的親妹妹,薛蟠不管怎麼樣,還是個哥哥,寶釵的處境比她好多了。黛玉講,她在賈府,雖然受賈母寵愛,她自己也很小心的。請大夫熬藥,人蔘、肉桂已鬧得天翻地覆了,這會子又搞出個新鮮東西,還要熬燕窩,太麻煩人了!
賴嬤嬤來了,鳳姐向她道喜了,原來她的孫子賴尚榮出頭了。賴嬤嬤原本是僕人,兒子賴大也算是僕人,兩代做僕人以後,也有能力培養孫子,像一般的少爺一樣,給他念書,還去捐了功名,當了官。所以那時候僕人也不見得一輩子做奴僕的。曹雪芹家本來也是僕人,他們是漢人當清朝皇室包衣,因為孫氏當康熙乳母的關係,曹寅後來變成了江寧織造,這麼大一個肥缺給了他,子以母貴,得到寵幸。中國宗法社會相當複雜,當乳母,要看當了誰的乳母,當康熙皇帝的奶媽,當然是不得了,當賈政的奶媽,也是有派頭的。賴嬤嬤來了說:「我也喜,主子們也喜。若不是主子們的恩典,我們這喜從何來?昨兒奶奶又打發彩哥兒賞東西,我孫子在門上朝上磕了頭了。」她是來道謝的,謝主子,謝賈府。李紈問:什麼時候上任?賴嬤嬤故意這麼講了:「我那裡管他們,由他們去罷!前兒在家裡給我磕頭,我沒好話,我說:哥哥兒,你別說你是官兒了,橫行霸道的!你今年活了三十歲,雖然是人家的奴才,一落娘胎胞,主子恩典,放你出來。」哥哥兒這個字,我在別的地方沒看過,哥兒是有的,哥哥兒我覺得有點怪。程乙本用「小子」,較好。如果是哥兒、哥哥兒,都還有一點寵他的味道,叫小子,等於拉下臉來教訓了。要他知道,他們是幾代當奴僕。那時候,僕人生下的孩子也是賈府的僕人,是賈府的恩典把他放出去,還他的身份,不要讓他當奴才了。所以,「上托著主子的洪福,下托著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兒似的讀書認字,也是丫頭九*九*藏*書、老婆、奶|子捧鳳凰似的……」你看看,又有丫頭,又有奶媽,一樣很寵著養的。所以那時候的僕人、包衣,如果做得好,如果自己爭氣的話,也有這種改變身份的機會和可能。「長了這麼大。你那裡知道那『奴才』兩字是怎麼寫的!」這句話蠻辛酸,僕人也不好當的。賴嬤嬤自己、兒子賴大,當了兩代的僕人,才熬出這個苗子出來。告誡他:「只知道享福,也不知道你爺爺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惱,熬了兩三輩子,好容易掙出你這麼個東西來。從小兒三災八難,花的銀子也照樣打出你這麼個銀人兒來了。到二十歲上,又蒙主子的恩典,許你捐個前程在身上。」賴家孫子這個官還是拿錢買的,不是考的,清朝的時候是可以買官的。所以他們家的環境可見得很不錯了。後來賴嬤嬤還為了孫子大擺筵席,在自己的花園裡頭,也照樣有排場的,還有唱戲。她說她提醒孫子:「你看那正根正苗的忍飢挨餓的要多少?你一個奴才秧子,仔細折了福!」意思是,別忘了你的出身是卑賤的,好不容易掙脫了奴才的身份,自己要知道自己的來由。賴嬤嬤一番話,看出一個大概也沒受過什麼教育的老太太,也能講出一番大道理。她說:「州縣官兒雖小,事情卻大,為那一州的州官,就是那一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盡忠報國,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那個時候的老傭人,眼睛也看多了,見多了世面,在賈母那邊也學了一點東西,這個老太太也有她的威風。李紈她們就勸她,你不要操心了!
秋天的晚上下雨,雨勢很大,寶玉還要來看一看林妹妹,不放心。以前他們兩個小孩子吵來吵去,自從互相交心之後,有一種憐惜,這段我覺得寫得非常好。黛玉剛好寫完詩,寶玉就來了。他頭上戴著大箬笠,身上披著蓑衣,黛玉笑,哪裡來的漁翁?寶玉忙問:「今兒好些?吃了葯沒有?今兒一日吃了多少飯?」一面說,一面摘了笠,脫了蓑衣,忙一手舉起燈來,一手遮住燈光,向黛玉臉上照了一照,覷著眼細瞧了一瞧,笑道:「今兒氣色好了些。」看看那種體貼,還把燈光罩著怕刺了黛玉的眼睛,這種小動作,難怪有這麼多女孩子喜歡他。這時黛玉也接受了寶玉的感情,從前她常常不信任他,有時候還戳他兩下,現在不一樣了。黛玉看脫了蓑衣,裏面只穿半舊紅綾短襖,系著綠汗巾子,膝下露出油綠綢撒花褲子,底下是掐金滿繡的綿紗襪子,靸著蝴蝶落花鞋。黛玉問道:「上頭怕雨,底下這鞋襪子是不怕雨的?也倒乾淨。」寶玉笑道:「我這一套是全的。有一雙棠木屐,才穿了來,脫在廊檐上了。」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尋常市賣的,十分細緻輕巧,因說道:「是什麼草編的?怪道穿上不像那刺蝟似的。」寶玉道:「這三樣都是北靜王送的。」寶玉跟北靜王有一種緣分,北靜王在書中的出現像個神仙一樣,他不光是對寶玉特別好,還在賈府落難時來救了一把,所以北靜王、蔣玉菡、馬上要上場的柳湘蓮,對寶玉都有種象徵的意義在裡頭。這些行頭是北靜王給的,寶玉說,我也給你弄一套戴戴看。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個,成個畫兒上畫的和戲上扮的漁婆了。」講漏嘴了,前面說寶玉像個漁翁,講自己像個漁婆,這不成對了嗎?一想到這個,後悔不及,羞的臉飛紅。https://read.99csw.com寶玉也不覺得,他心思沒像她那麼細,寶玉跑去她房間,拿剛寫的那首詩來看,他一看也知道黛玉的這種感觸。黛玉不讓他知道她內心世界,把那首詩燒掉了。寶玉說,我已經背在心裏了,你燒的,我都記得了。
鳳姐和平兒正在和解,李紈領著一群姐妹,探春、黛玉、寶釵等等,都到鳳姐這兒來。他們不是起了一個海棠詩社嗎?詩社聚會,總歸要在一起喝喝酒、擺個席什麼的,上次史湘雲想要請個客,自己沒錢,得向寶釵討救兵,寶釵替她想了法子出了錢,所以他們詩社雖然小,也是需要一點經費的。李紈是詩社掌壇,她帶人來,其實是向鳳姐要錢的,但講得很好聽,邀她加入詩社,當個監社御史。鳳姐當然很聰明,她說:別哄我,我又不會作什麼詩,你要我進去,要我散財,要我拿錢出來。李紈笑道:「真真你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這形容得真好!
賴嬤嬤倚老賣老,把寶玉也拿來教訓了一頓,你看看,又指寶玉道:「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爺不過這麼管你一管,老太太護在頭裡。當日老爺小時挨你爺爺的打,誰沒看見的。老爺小時,何曾像你這麼天不怕地不怕的了。還有那大老爺(講那個賈赦),雖然淘氣,也沒像你這扎窩子的樣兒,也是天天打。還有東府里你珍哥兒的爺爺,那才是火上澆油的性子,說聲惱了,什麼兒子,竟是審賊!如今我眼裡看著,耳朵里聽著,那珍大爺管兒子倒也像當日老祖宗的規矩,只是管的到三不著兩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老嬤嬤發牢騷了,當年她看到賈府最盛的時候,那個規矩很大,現在她看到賈赦、賈珍所作所為,很看不下去,這時候講了出來。
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
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
下面兩段故事是相當動人的插曲,前一段講寶釵跟黛玉的關係,后一段呢,講黛玉跟寶玉的關係。秋天來了,天氣一涼,黛玉的身體就越來越壞了,她得的是肺病,到了秋天咳個不停。記得嗎?寶玉被打後送了幾塊用過的手帕給她,黛玉心中觸動,夜裡起身在手帕上寫了幾首情詩,寫完了以後,她覺得一陣虛火上冒,打開鏡子一看,滿臉赤紅,那時病根子已經種下了。秋天來了,她久咳不愈,寶釵來看她,這時她跟寶釵的關係已經改變了。黛玉跟寶釵講,我一直在咳嗽,醫不好。寶釵說再怎麼樣也要想辦法醫,黛玉就講,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強的,今年比往年覺得又重了一些。
寶釵走了以後,黛玉深有感觸,這段寫得相當動人。這裏黛玉喝了兩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時天就變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秋霖脈脈,陰晴不定,那天漸漸的黃昏,且陰的沉黑,兼著那雨滴竹梢,更覺凄涼。秋天來了,整個抒情詩傳統就是傷春悲秋,傷春寫過了《葬花吟》,這時候呢,黛玉也要寫她的秋聲賦了。知寶釵不能來,便在燈下隨便拿了一本書,卻是《樂府雜稿》,有《秋閨怨》《別離怨》等詞。黛玉不覺心有所感,亦不禁發於章句,遂成《代別離》一首,擬《春江花月夜》之格。大家知道,張若虛很有名的那首《春江花月夜》,黛玉用它的格式寫下這首詞《秋窗風雨夕》:read•99csw•com
《紅樓夢》往往借第三者,尤其僕人的話做一種評論,這種評論要緊的。記得焦大嗎?有一回他們要他去送秦鍾,焦大就罵:「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看不過去賈府後代的敗德、不法,都是暗示著以後賈府要崩潰。賴嬤嬤也是以一個老傭人來看賈府的從前和現在,她講出來的話,有一定的分量。曹雪芹不直接評論,用第三者,尤其是看過賈府老祖宗輩的傭人,知道他們管教子孫很嚴,對不守規矩的經常打罵的。賴嬤嬤這麼講的時候,也就是間接地批評了賈府,後來賈府被抄家,都和賈府現在這些人的所作所為有關係,所以在這裏暗下一筆。焦大的罵是一筆,賴嬤嬤這麼講也是暗下一筆。賈府興衰是《紅樓夢》很重要的一條主線,由盛到衰不是偶然的,所以這種情節,都是指向賈府表面的繁華底下埋了衰敗的因子,點出賈府後人不守儒家的道德法律。
秋天,突然間感觸來了,雖然寶釵給了她一點溫暖,卻讓她更加感到自己身世的凄涼孤獨。想想看,還要仰賴寶釵悄悄地送燕窩來,如果自己的家還在,何須仰人鼻息?她抒懷成詩,隱隱知道自己可能壽命不長。那個時候肺病不好醫的,幾乎是絕症,何況黛玉本來體質就弱。她寫這首詩,最後的「已教淚灑窗紗濕」,春天掉淚,秋天淚更多,絳珠仙草以淚還債,淚乾了,也慢慢地枯萎了。
後來寶釵遣兩個老婆子送燕窩來了,黛玉拿幾個賞錢給她們,黛玉也很懂事的。那兩個老婆子說,她們晚上守夜總要開個賭局,黛玉曉得的,給了錢說你們快點去,不要阻了你們發財的機會。寶玉走了,燕窩送來了,晚上黛玉感觸更多。紫鵑收起燕窩,然後移燈下簾,服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寶釵,一時又羡他有母兄;一面又想寶玉雖素習和睦,終有嫌疑。雖然是這麼好,以後還不知能不能夠修成正果,心裏還是七上八下的。又聽見窗外竹梢焦葉之上,雨聲淅瀝,清寒透幕,不覺又滴下淚來。直到四更將闌,方漸漸的睡了。林姑娘悲秋,這是非常抒情、寫得扣人心弦的一回。
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
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淚燭。
連宵脈脈復颼颼,燈前似伴離人泣。
黛玉是很謹慎、很孤傲的,不願意落人口實,不願意給人家褒貶,吃個燕窩是小事,她開口要,當然他們也會好好地每天給她準備,對賈府來說,燕窩不算什麼,但她的顧忌也是真的,她說:「你看這裏這些人,因見老太太多疼了寶玉和鳳丫頭兩個,他們尚虎視眈眈,背地裡言三語四的,何況於我?況我又不是他們這裏正經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他們已經多嫌著我了。如今我還不知進退,何苦叫他們咒我?」她心中很在乎的,她不是不懂事的人,她想連寶玉跟鳳姐受寵已經讓人背後嘀嘀咕咕了,她只是一個外孫女,有分別的。的確,到最後賈母讓寶玉娶寶釵,而黛玉已經病重快死九*九*藏*書了,賈府的人顧不周全了,賈母自己講:那個是我的孫子,你到底是我的外孫女。黛玉自己也知道,賈母疼她,不過是因為她的母親賈敏死得早,賈母愛屋及烏,把對女兒賈敏的疼憐,移情到外孫女身上。到了節骨眼上,就分出親疏來了。寶釵安慰她:我跟你還不是一樣不是正經主子。黛玉說:你有媽媽,又有哥哥,自己家裡有生意、有房地產,什麼都有,來賈府做客不花他們的錢,是個親戚住一住而已,哪像我寄人籬下。寶釵開玩笑說:「將來也不過多費得一副嫁妝罷了,如今也愁不到這裏。」黛玉聽了說:「人家才拿你當個正經人,把心裏的煩難告訴你聽,你反拿我取笑兒。」寶釵講:「我在這裏一日,我與你消遣一日。你有什麼委屈煩難,只管告訴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我雖有個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個母親比你略強些。咱們也算同病相憐。你也是個明白人,何必作『司馬牛之嘆』?」司馬牛是孔子的學生,因為他沒有兄弟,嘆他自己孤寂。寶釵就講,說了這麼多,乾脆由我來給你送燕窩吧!我天天送來給你。寶釵真會做人,這個時候誰不感動?黛玉說:「東西事小,難得你多情如此。」
助秋風雨來何速,驚破秋窗秋夢綠。
這一回還有個細節也蠻值得研究,就是賴大的媽媽到鳳姐這邊來,她的架式是小丫頭扶住的,鳳姐兒等忙站起來,笑道:「大娘坐。」連鳳姐這樣子的人都馬上站起來,那種尊敬,是不把她當作僕人的。上次說過,那個時候,乳母的位子是高的,中國人有個想法是,乳母也當自己的母親一樣,要報恩的。賴嬤嬤是賈政的奶媽,她兒子賴大當上榮國府的掌柜,當然跟賴嬤嬤有關。大家記得嗎?連賈璉的奶媽趙嬤嬤,王熙鳳都非常禮遇,賴嬤嬤就更不用說啦!
淚燭搖搖爇短檠,牽愁照恨動離情。
這個「綠」字在這裡有點問題,「秋夢綠」,後面那個解釋有點勉強,秋天哪來夢到綠的顏色呢?程乙本是「驚破秋窗秋夢續」,我想「續」字比較好,斷斷續續的。
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凄涼!
寶玉只是來看一下就要走了,他怕黛玉要休息了,走的時候要拿一個燈籠,黛玉講,下雨燈籠會淋濕,寶玉說沒關係,是明瓦的,不怕雨。明瓦,是一種蚌類磨出來的東西。程乙本寫的是「羊角」,羊角挖空做的燈。黛玉聽說,回手向書架上把個玻璃繡球燈拿了下來,命點一支小蠟來,遞與寶玉,道:「這個又比那個亮,正是雨里點的。」寶玉道:「我也有這麼一個,怕他們失腳滑倒打破了,所以沒點來。」黛玉道:「跌了燈值錢,跌了人值錢?你又穿不慣木屐子。那燈籠命他們前頭照著。這個又輕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著的,你自己手裡拿著這個,豈不好?明兒再送來。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麼忽然又變出這『剖腹藏珠』的脾氣來!」寶玉聽說,連忙接了過來,前頭兩個婆子打著傘提著明瓦燈,後頭還有兩個小丫鬟打著傘。寶玉便將這個燈遞與一個小丫頭捧著,寶玉扶著他的肩,一徑去了。細細講這個,兩個人的感情通通出來了,這跟前面又不一樣了。他疼她,她疼他,兩個人疼來疼去,這一段寫得相當好。
正說著,周瑞家的來了。周瑞跟周瑞家的是跟著王夫人陪九-九-藏-書嫁過來的親信,按理講也蠻有地位的。周瑞家的兒子喝醉了酒,還居然亂罵人,鳳姐就要把他攆出去,周瑞家的來求情了。剛好賴嬤嬤在,知道了這事,又有一番話了。賴嬤嬤笑道:「我當什麼事情,原來為這個。奶奶聽我說:他有不是,打他罵他,使他改過,攆了去斷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們家的家生子兒,他現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顧攆了他,太太臉上不好看。依我說,奶奶教導他幾板子,以戒下次,仍舊留著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賴嬤嬤是很明理的一個人,如果把周瑞家的兒子趕走了,王夫人臉上當然不好看,是她陪房的兒子,是吧?所以賴嬤嬤來講情了,別人不敢的!周瑞家的兒子仗勢欺人那麼可惡,以鳳姐的家規是不能容的。當然賴嬤嬤出面了,鳳姐也得賣她一個老面子。處罰四十棍好了,以後不許他吃酒。賴嬤嬤來見鳳姐的這一段,寫出了賈府的結構以及當時中國宗法社會,很複雜的一個系統,僕人、丫鬟都有一套可能不成法的規矩要守。賴嬤嬤這個人也寫得好,她的身世、勢力、地位在這裏面通通寫出來了,幾句評論又對照上賈府的今昔以及未來的隱憂。
李紈老早守寡,在當時的大家庭里,寡婦的處境很難的,完全要守本分,她唯一的責任,就是教導獨生兒子賈蘭成人。遵守儒家法統那一套做人的規矩,李紈做到了,她當然也有自己的個性,但很多時候她不能表露出來,在書里是非常低調的一個人物。這種人物難寫,必須剛好有合情合理的位置,配合她的一言一行,才能寫得恰如其分。如果寫得太平了,這個人物完全出不來,所以這個時候講這麼一句「真真你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可見得李紈也不是不會講話的人。她跟鳳姐兩個人開玩笑,鳳姐說:好好地不帶姐妹們做女紅,來作詩,來鬧這些事情。李紈就把鳳姐說了一頓:「你們聽聽,我說了一句,他就瘋了,說了兩車的無賴泥腿市俗專會打細算盤分斤撥兩的話出來。這東西虧他托生在詩書大宦名門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這樣,他還是這麼著;若是生在貧寒小戶人家,作個小子,還不知怎麼下作貧嘴惡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計了去!昨兒還打平兒呢,虧你伸的出手來!那黃湯難道灌喪了狗肚子里去了?」李紈這些話,其實也是真的,鳳姐多會精打細算,連府里要發給大家的月俸錢,她都遲發幾天,拿出去放高利貸,自己賺利息。鳳姐一個大毛病就是貪財,後來賈府被抄家,她放高利貸的那些本子,都給搜出來了,這也是罪狀之一。李紈講的沒錯,平常她也不好講鳳姐,這時是半開玩笑,罵她一頓。也只有李紈這大嫂子,可以這麼講講。她又說要替平兒打抱不平,鳳姐看到這種情勢,乾脆把面子給平兒,鳳姐說道:「竟不是為詩為畫來找我這臉子,竟是為平兒來報仇的。竟不承望平兒有你這一位仗腰子的人。早知道,便有鬼拉著我的手打他,我也不打了。平姑娘,過來!我當著大奶奶姑娘們替你賠個不是,擔待我酒後無德罷。」鳳姐對平兒已經講過了心裡話,趁這種半開玩笑,再向平兒賠不是,以鳳姐來講很難的,她願意對一個人低聲下氣,那她真的是由衷地後悔了。由李紈這麼罵一場戳了出來,平常必須完全賢淑絕不會罵人的大嫂子,也有了適度突顯的角色。
羅衾不奈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