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五十七回 慧紫鵑情辭試忙玉 慈姨媽愛語慰痴顰

第五十七回 慧紫鵑情辭試忙玉 慈姨媽愛語慰痴顰

這下子緊張了,寶玉整個人傻掉了。他跟黛玉之間的感情非常直接的,聽說黛玉不理他,聽說她要走了,好像一鎚子打下去,人整個昏掉了。襲人害怕了,又不敢馬上告訴賈母,就去請老奶媽李嬤嬤來。李嬤嬤問他幾句,也沒有回答,就用力去掐他嘴唇上面的人中,中醫相信人中是命脈所在,人中掐了幾下竟也沒有知覺,李嬤嬤是個無知無識的老太太,可了不得了,「呀」的一聲便摟著放聲大哭起來。急得襲人說到底是怎麼回事,李嬤嬤講:「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心了!」大家信以為真,整個怡紅院哭起來了。這裏寫寶玉對黛玉感情之深,他的反應那麼大,那麼強烈!
這下子不光是賈母知道了,王夫人也知道了,在那邊不曉得怎麼辦。賈母一看到紫鵑,眼內出火,她闖了大禍。誰知寶玉見了紫鵑,方噯呀了一聲,哭出來了。這是解鈴還要系鈴人,因為是紫鵑引起的,看見紫鵑,他一下子回過神,哭出來了。眾人一看,他有生氣了,放下心來。賈母便拉住紫鵑,只當他得罪了寶玉,所以拉紫鵑命他打。庚辰本這句我覺得不妥,寶玉不可能打紫鵑,賈母也不會拉個丫頭要寶玉去打她。程乙本是:所以拉紫鵑命他賠罪。這個比較合理。緊急狀況過了,大家都講,紫鵑你騙他幹什麼?兩個人從小在一起熱和和的,講黛玉要走了,當然他很傷心。
寶玉碰到紫鵑,因為紫鵑是黛玉的丫頭,當然寶玉對她特別另眼相看,而且他們從小在一起玩慣了的,有時候會開開玩笑。他看紫鵑穿得很薄,在風口裡坐著,就說:「穿這樣單薄,還在風口裡坐著,看天風饞,時氣又不好,你再病了,越發難了。」庚辰本「看天風饞」這個詞句,我在別的書上沒見過這麼個用法,它的意思是被風侵襲,這用法有點怪。程乙本里沒有這句,就是:「穿這樣單薄,還在風口裡坐著,時氣又不好,你再病了,越發難了。」不是很順嘛!寶玉還是很天真的,一講了以後,就用手去摸一摸紫鵑。紫鵑就說了:「從此咱們只可說話,別動手動腳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著不尊重。打緊的那起混帳行子們背地裡說你,你總不留心,還只管和小時一般行為,如何使得。下面這句講的重了,姑娘常常吩咐我們,不叫和你說笑。你近來瞧他遠著你還恐遠不及呢。」說著便起身,攜了針線進別房去了。受了這麼一個冷落,寶玉大吃一驚,心中澆了一盆冷水,就坐在那裡發獃了,也不進去了,他以為是真的,黛玉不要跟他親近了,也不讓她下面的人跟他親近了,是不是要跟他疏遠了?這下子非同小可,一時魂魄失守,心無所知,隨便坐在一塊山石上出神,不覺滴下淚來。
薛姨媽要把邢岫煙聘作媳婦了。邢夫人說:已經下聘了,不好再住在這裏。他們有規矩的。賈母說:這有什麼關係,住在一起熱鬧一點。庚辰本說道:「況且都是女兒,正好親香呢。」親香,沒有這個詞的,程乙本是:「正好親近些呢。」下面,在講邢岫煙的父母,庚辰本是「獨他父母偏是酒糟透之人」,語氣有點彆扭。程乙本是「獨他的父母偏是酒槽透了的人」,加一個「了」字,就不同了。再下面呢,庚辰本一定是錯的:「迎春是個有氣的死人。」曹雪芹絕對不會講這句話,不會這麼糟蹋迎春。迎春老實、懦弱,曹雪芹筆下相當同情這個女孩子的,而且姐妹間都很同情她,不可能說她是有氣的死人,這句話太刻薄。程乙本是「迎春是個老實人」,這就夠了。接下來講邢岫煙跟薛家的關係。寶釵當然很受敬重,庚辰本說「岫煙心中先取中寶釵,然後方取薛蝌」。我覺得這一句有點多餘,好像她覺得寶釵比她自己的未婚夫還要好,這種形容不是很妥當。程乙本根本沒有這一句的。她心中很敬重寶釵,就夠了。至於她對薛蝌,開頭已經講過了,兩人很相當的,薛蝌謹慎老實,長得又好,邢岫煙蠻喜歡他的。
《紅樓夢》裏面,寫得很好的,就是主僕之間的關係和感情,寶玉跟襲人,寶玉跟晴雯,王熙鳳跟平兒,賈母跟鴛鴦,還有,黛玉跟紫鵑。各種不同的狀況,不同的關係,都寫得好!雖然丫鬟就是丫鬟,也有階級之分,你看平兒跟王熙鳳吃飯,王熙鳳叫她坐,她只能一條腿跨在炕上,另外一條腿還要站在地上的,這個規矩不能破。可是人與人之間的分際,九-九-藏-書那條線可以跨的。當他們主僕沒旁人的時候,沒有那些規矩的時候,人與人之間,心靈與心靈之間,講出真話,寫得很動人的。像平兒勸鳳姐,得饒人處且饒人——你在賈母、王夫人這邊做得再好,最後你還是要回到邢夫人那邊去的,這裡會白忙一場。這種所謂的心腑話,不好寫的,而且要寫得恰如其分,曹雪芹很擅長。紫鵑這幾句話,就點到黛玉的心事了。的確,她是一個孤兒,如果老太太一旦有事情呢?後來果然如紫鵑所憂,賈母沒有選林黛玉,選了薛寶釵。所以,這個地方是個警示,紫鵑講這番話已經有一點暗示,靠不住!黛玉的處境很危急,沒有父母兄長替她做主,只有靠寶玉。寶玉的婚姻在當時宗法社會也由不得自主,所以呢,紫鵑看著也很著急。她講知心難得,她看到寶玉對林姑娘是真的,雖然他跟其他女孩子都很好,真正心裏面還是林姑娘。所以勸黛玉要拿定主意,你們的感情這麼好,想辦法就定下了。黛玉聽了這番話,雖然有所感觸,她也不肯認。以黛玉的個性,也不能認的。便說道:「這丫頭今兒不瘋了?怎麼去了幾日,忽然變了一個人。我明兒必回老太太退回去,我不敢要你了。」她這麼講,其實開玩笑的。紫鵑笑道:「我說的是好話,不過叫你心裏留神,並沒叫你去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虧,又有何好處?」說著,竟自睡了。下面這幾句話,寫得好!黛玉聽了這話,口內雖如此說,心內未嘗不傷感,待他睡了,便直泣了一夜,至天明方打了一個盹兒。紫鵑觸動了黛玉的心事,她心中最牽挂、最害怕的,就是這件事情。她也明明曉得,寶玉對她的感情是真的,可是她呢,說不出口的苦。沒有一個後面的人撐她的腰,她也是個聰明人,也知道賈母疼她,可是到底隔一層。所以最後黛玉快要過世、病得很厲害的時候,賈母再去看她,黛玉已經知道寶玉定親,定了薛寶釵了,黛玉講了一句話:「老太太,你白疼我了!」這句話非常痛心的,也是紫鵑為她著急的最大隱憂,後來果然發生了。
晴雯便告訴襲人,剛剛跟紫鵑不知道講了什麼,就變成這樣。襲人聽了馬上到瀟湘館來了。紫鵑正在服侍黛玉吃藥,本來襲人這個人很溫和、很懂禮貌的,這時候急了,一進來就質問:「你才和我們寶玉說了些什麼?你瞧他去,你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說著,便坐在椅上。黛玉忽見襲人滿面急怒,又有淚痕,舉止大變,便不免也慌了。連襲人也這個樣子,一定是大事不好,問她怎麼回事。襲人哭著說:「不知紫鵑姑奶奶說了些什麼話,那個獃子眼也直了,手腳也冷了,話也不說了,李媽媽掐著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個了!連李媽媽都說不中用了,那裡放聲大哭。只怕這會子都死了!」你看黛玉,這下子黛玉真正是最直接的反應:黛玉一聽此言,李媽媽乃是經過的老嫗,說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哇的一聲,將腹中之葯一概嗆出,抖腸搜肺、熾胃扇肝的痛聲大嗽了幾陣,一時面紅髮亂,目腫筋浮,喘的抬不起頭來。你看看這個反應這麼激烈!林姑娘從來不這樣的,也顧不得了,顧不得臉面,顧不得什麼東西了!一聽寶玉要死了,這下子非同小可,她多年的心病,一急,急得葯也吐出來了。紫鵑忙上來捶背,黛玉伏枕喘息半晌,推紫鵑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繩子來勒死我是正經!」黛玉講得那麼直白,一聽寶玉要死了,立刻是生死以之的痛苦。紫鵑說:「我並沒說什麼,不過是說了幾句頑話,他就認真了。」不過開開玩笑。襲人說,你還不曉得那個傻子,每每頑話認了真。黛玉說,你快去快快去!你講了什麼去解去!
小說裏面一段情節寫得好,就是每個場景都非常完整地戲劇化(dramatized),你不能拖!戲劇就是剛剛好,一下子關燈,一下子下去了,你多拖了幾下,那個場景就給破壞掉了。我想小說也是這樣,這個時候正好,停在這裏,這個場景就加強了。紫鵑跟黛玉晚上睡下時那番心腑話,前後更有了個照應,所以也挑出了這個小說中心的主題,就是寶玉跟黛玉他們到底什麼結果?兩個人到底能不能成親?一直一直懸疑下來,到這裏來到了一個高峰。這回寫得真是蠻好的,前前後後都照應到了。
薛姨媽真的希望林黛read.99csw.com玉嫁給賈寶玉嗎?你想,薛姨媽那麼老經世故的人,她到了賈家,看到那種排場,看到寶玉,她心中有沒有動過以後讓寶釵嫁給寶玉、入主賈府的念頭?我想她一定暗暗在心中動過念,她當然不能講出來,即使希望也絕對不能說的,所以她的這番話未必是真心。的確,到了最後,賈母真正開口說要寶釵嫁給寶玉的時候,薛姨媽「欣然同意」,所以我想這個時候她講這番話,也是有一點在吃林黛玉豆腐。不過,聽者有意,這一講出來,黛玉當然不好意思了,她對寶釵說:「你為什麼招出姨媽這些老沒正經的話來?」紫鵑一聽到這個,趕緊跑出來說:「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麼不和太太說去?」紫鵑當真了。因為她不是替黛玉發愁嗎?沒有一個長輩替她撐腰。好不容易,有薛姨媽這麼一個人出來講了這句話,她在裏面也聽到,趕快衝出來,催她快去講。我說薛姨媽老經世故的一個人,你看下面一句,開了她一個玩笑。薛姨媽哈哈笑道:「你這孩子,急什麼,想必催著你姑娘出了閣,你也要早些尋一個小女婿去了。」這一下子,丫鬟、小姐都被她吃了豆腐。紫鵑聽了,也紅了臉,笑道:「姨太太真箇倚老賣老的起來。」說著,便轉身去了。黛玉先罵:「又與你這蹄子什麼相干?」後來見了這樣,也笑起來說:「阿彌陀佛!該,該,該!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這個場景當然寫得很好,以這種戲謔的方式,整個場景寫活了。寫到這裏就應該結束了。可是庚辰本接著又有一段:薛姨媽母女及屋內婆子丫鬟都笑起來。婆子們因也笑道:「姨太太雖是頑話,卻倒也不差呢。到閑了時和老太太一商議,姨太太竟做媒保成這門親事是千妥萬妥的。」薛姨媽道:「我一出這主意,老太太必喜歡的。」我覺得多加了這幾句也有問題的。程乙本沒這幾句。第一,紫鵑跑出來講了這句話,我們覺得很意外,這很好,這個場景很戲劇化。再加上那些下面的老婆子,也這麼再重複一遍,那個戲劇力量沒有了。第二,輪不到那些老婆子來講這件事,那些婆子們是二線、三線在外面伺候的,輪不到她們來講。而且呢,薛姨媽如果再講「我一出這主意,老太太必喜歡的」。這太認真了,那就應該真的去開口了。她前面講的,也不過是提一提好玩,再重複這麼講,太過了,就不是玩笑話了。所以程乙本沒有這一段,我覺得是對的。
上面是曹雪芹讓紫鵑上場,看她在寶黛愛情之間所扮演的角色。下面另外有一個看起來好像不起眼的女孩子,也讓她扮演了一個角色,就是邢岫煙。她是邢夫人哥哥的女兒,因為家境不好就跑來投靠邢夫人,非常典型的窮親戚(poor relation)。在烜赫的賈府窮親戚不好過,黛玉家裡不窮,而且受賈母、寶玉寵愛,她寄人籬下的處境已經不容易,邢岫煙就更難了,她是真正來依靠賈家的,而且偏偏邢夫人是個很自私的人,她是榮國府的封誥夫人,卻只顧到自己,對這個侄女兒毫無憐惜之情。幸好薛寶釵的堂弟薛蝌,他們一路來賈府的時候,看上了邢岫煙,兩家也蠻好的,後來薛家就等於下了聘,把邢岫煙配給薛蝌,但因為哥哥薛蟠還沒有娶妻,弟弟薛蝌不可以先娶,邢岫煙只能先等著,暫住在大觀園裡,跟迎春住在一起。迎春是邢夫人的女兒,雖然不是她親生的,也是姨娘生的,但名義上總是女兒,所以王熙鳳就把邢岫煙安排過去。邢夫人很討厭王熙鳳這個媳婦,因為王熙鳳整天去拍王夫人的馬屁,對自己的婆婆不怎麼甩的,邢夫人就常借了故要找她的碴兒,王鳳姐很聰明,把邢岫煙放在迎春那裡,有什麼委屈,就是迎春的事了。迎春是「三春」裏面最老實的一個,與人無爭,懦弱怕事,邢岫煙受了委屈也不好講,在人家家裡,短缺了什麼也不好意思開口,鳳姐也是按了一個月二兩銀子給她,邢夫人就把二兩銀子拿一兩下來給邢岫煙的父母,她自己就不用拿錢出來貼補她兄嫂,弄得邢岫煙手頭很緊,還要去當衣服周轉,你看多難。賈府下面那些大娘們更難處,她得拿點小錢出來貼她們酒錢。還好邢岫煙這個女孩子個性嫻靜,從前跟妙玉是鄰居,也學了些修持方法,不是個庸俗脂粉。曹雪芹寫了那麼多人物,在這裏輕輕一點,這個人物的氣質也就突顯出來。
九-九-藏-書寶釵是最懂事、最識大體、考慮周全的人,邢岫煙要變成她的弟媳婦了,當然她要多照顧一下。她看邢岫煙天氣這麼冷穿著薄的衣服,就很關心地問她,邢岫煙不好意思講棉襖當掉了,更糟糕的是,當到薛家的當鋪里去了。你看邢岫煙的處境,這種地方,就是曹雪芹對人情世故的寫實。《紅樓夢》若沒有這種東西,就是架空的一個愛情神話,然而他下面人間的寫實清清楚楚。可見邢岫煙也是一個很要面子的女孩子,否則她老早可以跟寶釵講,或者跟薛姨媽講,可是她沒說,寧願自己悄悄地拿衣服去當了。她錢不夠用,又不好講給邢夫人剋扣掉了,後來才把她的心事跟寶釵說了。她講,本來邢夫人說拿走她的一兩銀子,要用的東西跟迎春一起合著用就好了。可是二姐姐是老實人,怎麼好去占她便宜?寶釵一聽就很為她難過,想辦法要幫她,也跟她講了一些處世的道理。又看她衣服很單薄,身上卻掛了一個玉佩,就問這是誰給的。邢岫煙說是三姐姐(探春)給的。寶釵就講,這是她的細緻之處,因為她看到別人都有,怕你寒酸,所以給你個玉佩戴。可是庚辰本下面有一段,我覺得寶釵有些過分了,你們看:「但還有一句話你也要知道,這些妝飾原出於大官富貴之家的小姐,你看我從頭至腳可有這些富麗閑妝?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這樣來的,如今一時比不得一時了,所以我都自己該省的就省了。將來你這一到了我們家,這些沒有用的東西,只怕還有一箱子。咱們如今比不得他們了,總要一色從實守分為主,不比他們才是。」岫煙笑道:「姐姐既這樣說,我回去摘了就是了。」寶釵忙笑道:「你也太聽說了。這是他好意送你,你不佩著,他豈不疑心。我不過是偶然提到這裏,以後知道就是了。」寶釵講她了,說這個東西是有錢人家戴的,你看看我,哪裡有這種東西?七八年前我也戴的,現在家境不怎麼好了,所以不戴了。你以後嫁過來也要知道我們的境況。這不對!薛寶釵從小就不愛這種東西,薛姨媽講的,她從小就不愛戴,不是什麼家境好不好的問題。她住的地方,曹雪芹形容像個雪洞一樣,所以她後來守活寡。這個女孩子冷的,吃的是冷香丸,對於世俗的東西都是冷的,其實是有點太過了。所以賈母就覺得犯忌,一個年輕姑娘,太素凈了,犯忌!所以替她把房間重新裝飾一下。她生性就不愛這些,薛家家境雖不如從前,也沒有壞到哪兒去,薛姨媽家裡還有好多當鋪生意,薛家小姐戴點首飾對他們來說根本不成問題。所以我覺得這段邏輯不對,好像說以前家境好戴了一身,現在家境不好了把它拿掉。薛寶釵不是這種人,因為家境上下有所改變,薛寶釵就是薛寶釵,不愛這套。程乙本裏面沒有這一段的。
這一回又著筆在賈寶玉跟林黛玉之間的感情,這兩個有仙緣的小兒女,經過種種試探互相交心了,幾次以後,黛玉心中比較平復了,這麼一來,那個愛情故事不就沒意思了嗎?不吵架就平下來了,到這裏又旋起一個高潮。庚辰本「慧紫鵑情辭試忙玉」,這個「忙」不太通,應該是程乙本的「莽」,「慧紫鵑情辭試莽玉」。忙玉,講他是急急忙忙的,怎麼試他?講他莽玉,就是傻傻的,講幾句就不得了了。怎麼回事呢?這天寶玉去看黛玉,就在外面碰到紫鵑。這個場景安排,是要讓紫鵑上場。到現在為止,紫鵑還沒有表演的機會,襲人、平兒、鴛鴦、晴雯都表演過了,她們的個性也都鮮明了,這次輪到紫鵑了。紫鵑並不是黛玉從家裡帶來的,是賈府派在瀟湘館服侍黛玉的。紫鵑敏感、聰明,對黛玉忠心耿耿,她在旁邊看得清楚,暗暗為黛玉著急。黛玉在賈府,雖得賈母寵愛,但這畢竟不是她的家,賈母寵她,一部分是對已逝的女兒賈敏的移情,況且黛玉的父親又去世了,婚姻大事沒有人替她做主,如果賈母未能替她定下寶玉的事,這段緣不會有結果,失去賈母照顧,她在賈府的處境堪憐。紫鵑想替黛玉試試寶玉的心,看看寶玉對黛玉的感情到底到什麼程度。
寶玉跟黛玉之間,真情就這麼試出來了。紫鵑這麼一試,真的兩個人,那個情已經生死相系了。所以後來黛玉死了寶玉才會出家,這一回很重要的。其實寶玉沒什麼重病,看了醫生,給他吃兩天葯,也就好了九_九_藏_書。但是寶玉要裝一裝,為什麼呢?他要紫鵑陪他,不準紫鵑走。黛玉不能來陪,紫鵑陪陪也好。紫鵑因為自己闖了禍,也儘力地服侍他。這個地方有一段,我覺得不是很妥當:黛玉不時遣雪雁來探消息,這邊事務盡知,自己心中暗嘆。幸喜眾人都知寶玉原有些獃氣,自幼是他二人親密,如今紫鵑之戲語亦是常情,寶玉之病亦非罕事,因不疑到別事去。這段講黛玉有點怕,怕人家知道他們兩人有私情,好像要看看他們怎麼回事。這不像黛玉的個性,若有的話,她一定也放在心裡,不會叫小丫頭刺探。程乙本沒有這段的。倒是下面這一段,寶玉跟紫鵑告白他對黛玉的愛情:「我只願這會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來你們瞧見了,然後連皮帶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灰還有形跡,不如再化一股煙——煙還可凝聚,人還看見,須得一陣大亂風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時散了,這才好!」一面說,一面又滾下淚來。講了蠻動人的、牽心牽腹的話,講到底了,願為她粉身碎骨,化成一股煙,化成一股灰,為林姑娘九死不悔。這份心向紫鵑告白了。其實紫鵑就想聽到,他到底對林姑娘那份心到什麼地步。這是《紅樓夢》寫得很精彩、很感人的一段。
紫鵑說話的意思是在試探,除非黛玉嫁給你們賈家,否則不能老在你們賈家住的。她又故意擠兌他兩下說:「林家雖貧到沒飯吃,也是世代書宦之家,斷不肯將他家的人丟在親戚家,落人的恥笑。所以早則明年春天,遲則秋天。這裏縱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來接的。前日夜裡姑娘和我說了,叫我告訴你:將從前小時頑的東西,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點出來還他。他也將你送他的打疊了在那裡呢。」東西都要拿回去了。你看下面的反應:寶玉聽了,便如頭頂上響了一個焦雷一般。紫鵑看他怎樣回答,只不作聲。紫鵑就是想擠他說出,他去跟老太太講,娶林姑娘。她要擠著他去講。這個節骨眼兒上,晴雯來找寶玉回去。晴雯見他獃獃的,一頭熱汗,滿臉紫脹,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紅院中。襲人見了這般,慌起來,只說時氣所感,熱汗被風撲了。無奈寶玉發熱事猶小可,更覺兩個眼珠兒直直的起來,眼睛也瞪直了,口角邊津液流出,皆不知覺。給他個枕頭,他便睡下;扶他起來,他便坐著;倒了茶來,他便吃茶。眾人見他這般,一時忙亂起來……
紫鵑照顧寶玉好幾天,就回到黛玉那邊去了。黛玉為了他當然又哭了好幾場,又添了一些病情,看到紫鵑回來,她就知道寶玉也好起來了。紫鵑試出了寶玉真心,夜間人定后,紫鵑已寬衣卧下之時,悄向黛玉笑道:「寶玉的心倒實,聽見咱們去就那樣起來。」黛玉不答。黛玉不答!這句寫得好。黛玉不出聲,這個紫鵑也在試她:我這麼講了,看你怎麼樣。黛玉的心事是不會輕易說出來的。林姑娘是多麼好強的一個人——「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她非常孤傲的,她的自尊最要緊的,即使心中對寶玉那樣的一往情深,也不願意表露。紫鵑停了半晌,她又試她了,自言自語的說道:「一動不如一靜。我們這裏就算好人家,別的都容易,最難得的是從小兒一處長大,脾氣性情都彼此知道的了。」又試她一下,你看看,她說你們兩個人其實兩小無猜,從小長大的,難得這麼一對!黛玉啐道:「你這幾天還不乏,趁這會子不歇一歇,還嚼什麼蛆。」黛玉說你還在跟我講什麼東西!其實是因為慢慢講中她的心事了。下面的這段話,講得很真切,還有一點痛心的。紫鵑笑道:「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為姑娘。替你愁了這幾年了,無父母無兄弟,誰是知疼著熱的人?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作定了大事要緊。俗語說,『老健春寒秋後熱』,倘或老太太一時有個好歹,那時雖也完事,只怕耽誤了時光,還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孫雖多,那一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要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夕,也丟在脖子後頭了,甚至於為妾為丫頭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勢的還好些,若是姑娘這樣的人,有老太太一日還好一日,若沒了老太太,也只是憑人去欺負了。所以說,拿主意要緊。姑娘是個明白人,豈不聞俗語說:『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紫鵑講了一番完全是心腑話,也只有紫鵑能夠跟黛玉這樣講read•99csw•com
那些傭人也都知道了,曉得老太太在這裏,想奉承,都跑來問安了。第一個來的是林之孝家的,書里常常出現她,除了賴大家的以外,就是她了,這兩個地位差不多。庚辰本這裏跑出個單大良家的,單大良在程乙本根本沒這個人,我覺得程乙本寫林之孝家的、賴大家的比較合適,這兩個熟悉的人才能進來嘛!寶玉一聽到這個「林」字,就鬧:打出去!打出去!他真的有點糊塗了,一方面也有幾分裝瘋,你看看他,簡直無理了:「憑他是誰,除了林妹妹,都不許姓林的!」鬧小孩子脾氣了。賈母寵啊,都順著他。下面也滑稽,他看到有個擺飾船放在那個地方,又鬧:「那不是接他們來的船來了,灣在那裡呢。」瘋瘋癲癲的。賈母說快點把它拿下來!寶玉一下子摟著那個船,說這下子你可去不成了!
下面這一段情節也蠻有意思。黛玉跟寶釵現在心結解了,相處也比較自然了,這天薛姨媽到瀟湘館來看她。薛姨媽這個角色也屬於很難寫的人物,因為個性不是那麼突出,也難有場景給她演戲,但是像薛姨媽在書裏面常常出現,很多時候也需要這麼一個角色在旁邊。薛姨媽跟王夫人是姐妹,但兩個人又不太一樣。你看寶釵那麼懂世故,我想很多都還是媽媽教的,所以薛姨媽絕不會像王夫人那麼木訥,其實她是老謀深算的一個人。薛姨媽到瀟湘館,寶釵也來了。寶釵本來很穩重的一個人,可是在媽媽面前,還會撲到身上撒嬌,黛玉看了心中當然感觸,就傷心起來。薛姨媽說,你不曉得,我心裏疼你的,講了一番話,讓黛玉感動得不得了。寶釵就故意開玩笑說,我那個哥哥一直沒有定親,她意思就是說,薛姨媽心中要把黛玉定給薛蟠,當然這是吃黛玉的豆腐了。薛姨媽就講了,她是絕對不會給她那不成材的兒子,連邢姑娘我都不肯給薛蟠(庚辰本這裏寫邢女兒,是不對的),還要讓她嫁給薛蝌,怎麼捨得把你林姑娘給他呢?薛姨媽說:「老太太還取笑說:『我原要說他的人,誰知他的人沒到手,倒被他說了我們的一個去了。』」意思是,老太太本來想那個寶琴如果沒有定婚的話,給寶玉不是很好嗎?寶琴是薛家的女兒嘛!現在寶琴沒給賈府,反而把賈府的邢岫煙給娶回薛家了。看看下面薛姨媽說的:「雖是頑話,細想來倒有些意思。我想寶琴雖有了人家,我雖沒人可給,難道一句話也不說。我想著,你寶兄弟老太太那樣疼他,他又生的那樣,若要外頭說去,斷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與他,豈不四角俱全?」
黛玉另外一個小丫頭雪雁看見了,就進來跟紫鵑講,寶玉不光是在發獃,他在那裡掉淚,怎麼回事?紫鵑一聽說他在桃花下面,沁芳亭後面,就跑去了,說道:「我不過說了那兩句話,為的是大家好,你就賭氣跑了這風地里來哭,作出病來唬我。」寶玉說:「誰賭氣了!我因為聽你說的有理,我想你們既這樣說,自然別人也是這樣說,將來漸漸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著自己傷心。」紫鵑便走近挨著他講話,寶玉說:「方才對面說話你尚走開,這會子如何又來挨我坐著?」紫鵑還要騙他:「你都忘了?幾日前你們姐妹兩個正說話,趙姨娘一頭走了進來——我才聽見他不在家,所以我來問你。正是前日你和他才說了一句『燕窩』就歇住了,總沒提起,我正想著問你。」記得吧?誰給黛玉燕窩吃了?本來開始是寶釵,寶釵跟黛玉兩個人和好了,寶釵把她收攏過來,給她送燕窩,黛玉當然很感激。因為黛玉到底住在賈家,雖然得老太太的寵,她也不想去麻煩下面的人,寶釵就說我來弄給你吃。後來寶玉知道了,跟她說,燕窩有什麼呢!我來吩咐一下,只管問他們要。他告訴鳳姐跟老太太聽,每天給黛玉送一兩燕窩。寶玉說:「這要天天吃慣了,吃了三二年就好了。」紫鵑調皮,她故意講:「在這裏吃慣了,明年家去,那裡有這閑錢吃這個。」寶玉聽了大吃一驚,他說:「誰?往那個家去?」怎麼?黛玉要回去?紫鵑道:「你妹妹回蘇州家去。」寶玉笑道:「你又說白話。」你亂講了,蘇州是原籍,因為沒有了姑父姑母才來的,明年回去找誰?可見得你撒謊。紫鵑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你們賈家是大族,你以為你們賈家最大,林家除了她父母外,也有很多人的,回去不一定要靠她父母。她大了,姑娘大了要出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