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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回 賈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第六十五回 賈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上一回賈璉去勾引尤二姐,把九龍珮丟給她,尤二姐動心了,拿了,表示接受他,賈璉就置了房子把尤二姐娶進去了,也辦得有模有樣,尤老娘跟尤二姐一看,雖不像賈蓉講得那樣,不過也還齊備,到底出身貧寒,母女倆也算滿意了。原來指婚的張華因為窮了,所以尤二姐退婚給了他二十兩銀子,這樣也就接受了,等於了斷了那邊,嫁給賈璉。賈璉好色常常偷吃,這次不同,房子弄得很好,還給她兩個傭人,鮑二和現在的太太多姑娘,當然他們非常殷勤。鮑二夫婦見了如一盆火,趕著尤老一口一聲喚老娘,又或是老太太;趕著三姐喚三姨,或是姨娘。而且呢,叫尤二姐直稱「奶奶」,把鳳姐擠掉了。這麼一來,尤二姐、尤老娘也就心滿意足,她們還沒有嗅出這裏頭的危機,要惹出殺身之禍,這個危機,三姐兒卻了解狀況。
賈璉在巷子里弄了個金屋,賈珍也不安好心。他之所以贊成尤二姐嫁給賈璉,還幫著安排,因為他對尤二姐已經膩了,目標轉到尤三姐身上去,尤二姐娶過來,尤三姐也跟著過來,他有機可乘了。這天賈璉出門在外面辦事,他就悄悄地跑到金屋裡來了,跟尤二姐說:「我作的這保山如何?若錯過了,打著燈籠還沒處尋……」尤二姐就叫擺酒,幾個人呢?尤二姐、尤三姐、尤老娘都在喝,反正是一家人了嘛!趁著賈璉不在家跑來,有點不好意思,因為他跟尤二姐相好過,他跑來,想吃吃豆腐,主要想挑逗尤三姐。這個地方,庚辰本犯了一個很糟糕的錯誤:當下四人一處吃酒。尤二姐知局,知局就是很識相,曉得怎麼回事了。便邀他母親說:「我怪怕的,媽同我到那邊走走來。」尤老也會意,應該是尤老娘,漏個娘字,便真箇同他出來,只剩小丫頭們。賈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臉,百般輕薄起來。小丫頭子們看不過,也都躲了出去,憑他兩個自在取樂,不知作些什麼勾當。把尤三姐寫得那麼低俗,我覺得這裏文筆也不好,把尤三姐完全破壞掉了。第一,尤三姐絕對不可能跟賈珍先有染,有染以後,她後來怎麼硬得起來,她怎麼敢臭罵賈珍、賈璉他們兩個人?自己已經先失足了,有什麼立場再罵?如果它是這樣寫,下面根本寫不下去了,而且這幾句話寫得極糟,絕對不是曹雪芹的筆法。這一段要不得!程乙本裡邊沒有的。程乙本是:當下四人一處吃酒。二姐兒此時恐怕賈璉一時走來,彼此不雅,吃了兩鍾酒便推故往那邊去了。這個時候,尤二姐應該要避的,尤二姐怕賈璉看到她陪姐夫喝酒不雅,所以她借個故走了,但尤老娘並沒有走。剩下尤老娘和三姐兒相陪。那三姐兒雖向來也和賈珍偶有戲言,但不似他姐姐那樣隨和兒。這是第一句話:不隨和的女孩子。所以賈珍雖有垂涎之意,卻也不肯造次了,致討沒趣。曉得這個女孩子不好惹,所以不敢太輕薄對她。不像她姐姐,一勾就上。況且尤老娘在傍邊陪著,賈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輕薄。這就對了!那個時候不會說尤老娘跑了,剩他們孤男寡女。那時候到底還是有分寸的。
下面尤三姐的表演精彩得不得了。三姐看了這樣,越發一疊聲又叫:「將姐姐請來!要樂,咱們四個大家一處樂!俗語說的,『便宜不過當家』,你們是哥哥兄弟,我們是姐姐妹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來!」賈璉不是要喝個雜會湯嘛!尤老娘方不好意思起來。媽媽坐在旁邊不好意思了,自己女兒那麼潑辣。賈珍得便就要溜,他想這個算了!快點跑吧!想溜掉了。三姐兒那裡肯放?別走,還有話呢!賈珍此時反後悔,不承望他是這種人,與賈璉反不好輕薄了。這女孩子放潑起來了,他們兩個反而不好輕薄。只見這三姐索性卸了妝飾,脫了大衣服,鬆鬆的挽個䰖兒;《紅樓夢》寫人物,穿的衣服很要緊的,什麼場合穿什麼衣服,對整個氣氛的營造、個性的發揮,都有關係的。你看這個時候,身上穿著大紅小襖,半掩半開的,故意露出蔥綠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綠褲紅鞋,鮮艷奪目;中國人用顏色也很有趣,都是那個抵撞的顏色,大紅大綠在三姐兒身上很合適,這時候它是用以表示她個性的強烈。這個女孩子烈性高,衝突性大,而且不怕把胸部露出來——「你們要看,我就給你們看。」下面幾句:忽起忽坐,忽喜忽嗔,沒半刻斯文。說她講幾句坐下來,坐下來又跳起來罵幾句,一下子嘻嘻哈哈笑開,一下子又惱怒起來,沒九九藏書半刻斯文。下面這一句寫得真好:兩個墜子就和打鞦韆一般;你想想看,這個女孩子戴兩個很長的耳墜子,叮叮噹噹像打鞦韆一樣,就是完全沒有半點斯文,多麼戲劇性(dramatic)。你看啊!燈光之下越顯得柳眉籠翠,檀口含丹;本是一雙秋水眼,再吃了幾杯酒,越發橫波入鬢,轉盼流光:真把那珍璉二人弄的欲近不敢,欲遠不舍,迷離恍惚,落魄垂涎。這個三姐兒當然她很美,美中又帶妖,又烈,是這麼一個很特殊的女孩子。再加方才一席話,直將二人禁住。弟兄兩個竟全然無一點兒能為,別說調情鬥口齒,竟連一句響亮話都沒了。三姐自己高談闊論,任意揮霍,村俗流言,灑落一陣,由著性兒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樂。一時,他的酒足興盡,更不容他弟兄多坐,竟攆出去了,自己關門睡去了。罵完了把兩兄弟趕走,自己去睡了。這一段把尤三姐寫得活靈活現,寫了這一段,我們也為尤三姐叫好。這一對兄弟賈珍、賈璉,本來風流自賞,以為憑他們的財富,憑他們的聲勢,憑他們自己長得樣子也不錯,好像任何女人都可以勾得動,沒想到碰到三姐兒這個人。
講完了鳳姐,興兒就評論大觀園裡這些人,興兒很會講話,當然這也就是曹雪芹厲害的地方,如果曹雪芹安排一個角色來講,講得很平淡,就沒意思了,興兒雖然是個傭人,講話可生動呢!你看他下面講的這幾個人:李紈:「第一個善德人,從不管事,只教姑娘們看書寫字,針線道理,這是他的事情。」他說二奶奶病了,她來管幾天,也就是照例。興兒又講:「我們大姑娘,不用說,是好的了。」元妃嘛!「二姑娘混名兒叫『二木頭』。」從他口裡講,非常有趣,迎春是二木頭。「三姑娘的混名兒叫『玫瑰花兒』:又紅又香,無人不愛,只是有刺扎手。」三姑娘探春也不是好惹的,他說是玫瑰花,帶刺的——「可惜不是太太養的,『老鴰窩裡出鳳凰』!」講趙姨娘怎麼生出這麼一個女兒來。「四姑娘小,正經是珍大爺的親妹子,太太抱過來的,養了這麼大,也是一位不管事的。」再看他怎麼講林黛玉跟薛寶釵。他說:「我們家的姑娘們不算,外還有兩位姑娘,真是天下少有!一位是我們姑太太的女兒,姓林;一位是姨太太的女兒,姓薛;這兩位姑娘都是美人一般的呢,又都知書識字的。或出門上車,或在園子里遇見,我們連氣兒也不敢出。」尤二姐笑道:「你們家規矩大,小孩子進的去,遇見姑娘們,原該遠遠的藏躲著,敢出什麼氣兒呢。」興兒搖手,道:「不是那麼不敢出氣兒,是怕這氣兒大了,吹倒了林姑娘;氣兒暖了,又吹化了薛姑娘。」這兩句非常生動!形容林黛玉跟薛寶釵。林姑娘弱不禁風,一吹就倒了,薛姑娘像雪一樣,一吹就化了。我講嘛,薛寶釵是吃冷香丸,住在雪洞裡頭;黛玉嘛,就是弱柳扶風,一吹就倒。迎春給她一個綽號「二木頭」就夠了,迎春的確不是很聰明,個性懦弱。探春就像玫瑰花,扎手。所以興兒講的這番話,把賈府里的人都帶出來了。
正在喝酒,賈璉回來了。他下面的傭人悄悄跟他說,大爺來了,讓賈璉知道裡邊有人。看看程乙本這個地方:賈璉聽了,便至卧房。見尤二姐和兩個小丫頭在房中呢,見他來了,臉上卻有些赸赸的。有點不好意思了,心裏有鬼,她跟姐夫有染嘛,心裏總是有點過意不去。可見尤二姐也是有羞恥心的,她並不是那種盪|婦,她已經嫁了人,所以覺得剛剛跟姐夫喝酒是不妥的事情,有點赸赸的。程乙本這一筆要緊的,庚辰本沒有。賈璉反推不知。賈璉也很識相,蠻寵愛尤二姐的。只命:「快拿酒來。咱們吃兩杯好睡覺,我今日乏了。」賈璉裝不知道,說我們喝了酒睡覺吧!哪曉得馬廄裏面兩匹馬,賈璉一匹,賈珍一匹,叮叮咚咚吵起來了,吵得二姐兒心裏實在不安。下面幾句,寫得很好:二姐聽見馬鬧,心下著實不安,只管用言語混亂賈璉。馬叮叮咚咚吵,表示賈珍還在,二姐心中很不安了,講話來混混他。那賈璉吃了幾杯,春興發作,便命收了酒果,掩門寬衣。二姐只穿著大紅小襖,散挽烏雲,滿臉春色https://read.99csw.com,比白日更增了俏麗。賈璉摟著他笑道:「人人都說我們那夜叉婆俊,如今我看來,給你拾鞋也不要。」王熙鳳變成夜叉婆了。其實王熙鳳也很美的,丹鳳三角眼,身量苗條,體格風騷,也是個美人,可是現在有了新歡,舊的就變成夜叉婆了。你看,賈璉是怕老婆的,來這邊出出氣,不光是講夜叉婆,把鳳姐貶得那麼低,還說給你拾鞋子也配不上,這下子把自己的髮妻狠狠踩一腳。二姐呢,接著說了這句話我覺得蠻動人的。她說:「我雖標緻,卻沒品行,看來倒是不標緻的好。」他說我長得好,沒錯!可是我失過足了。她長得好,當然姐夫動她的腦筋啰!但是呢,她因為出身寒微想往上爬,要藉助賈府的勢力,所以也就委身於賈珍,想想心中也很委屈。她也知道賈璉曉得那一段,所以對他告白。這一點,就是曹雪芹偉大的地方,他所有的人都能夠包容,失足的、不失足的,在他的眼裡皆是赤子。曹雪芹寫這本書的時候,大概是他自己對人生有很大的徹悟以後,才能有那麼大的包容,他很少站在上面,高高地往下指著說,你這個不對,你那個不對,他寫這段,寫得非常體貼。賈璉忙說:「怎麼說這個話?我不懂。」裝不懂。二姐滴淚說道:「你們拿我作糊塗人待,什麼事我不知道?我如今和你作了兩個月的夫妻,日子雖淺,我也知你不是糊塗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做了夫妻,終身我靠你,豈敢瞞藏一個字,我算是有倚有靠了。將來我妹子怎麼是個結果?據我看來,這個形景兒,也不是常策,要想長久的法兒才好!」
接著是精彩得不得了的一段來了。剛剛賈璉嬉皮笑臉地要拉線,拉攏賈珍跟三姐兒,你看看三姐兒的反應。庚辰本說三姐兒本來就失足了,本來就跟賈珍有染了,那這一回根本寫不下去。三姐兒是很烈性的一個女孩子,所以才有這一段非常精彩的反應。賈璉不是叫她嗎?看看程乙本:三姐兒聽了這話,就跳起來,站在炕上。這個力量有多強!三姐兒本來坐得好好的,聽了就跳起來,馬上站在炕上面去,指著賈璉冷笑。這個冷笑用得好!《紅樓夢》里好多冷笑,可是這一個冷笑有學問了,她由衷地鄙視這兩兄弟,對他們兩個嗤之以鼻。「這兩個寶貝還敢來打我的主意!」她這個冷笑裏面很輕視的!英文里也有很多冷笑,我想也許用嘲笑(sneer),或者恐怕要加一個倨傲(disdainfully),很輕視這兩個寶貝。你看下面寫得非常精彩的一段:指著賈璉冷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馬掉嘴』的!咱們『清水下雜麵——你吃我看』。雜麵是北方吃的一種面,據說用油來和就好吃,用清水和不好吃。不好吃的面你吃,我看著你吃,你吃我看是歇後語。『提著影戲人子上場兒——好歹別戳破這層紙兒』。那個影戲的跑馬燈,隔了一層紙,大家心裡有數。你們兩個是什麼東西,大家心裏也有數,不要戳破這一層。你別糊塗油蒙了心,打量我們不知道你府上的事呢!這會子花了幾個臭錢,你們哥兒倆,拿著我們姐妹兩個權當粉頭來取樂兒,粉頭是妓|女、娼女,你們就打錯了算盤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難纏。如今把我姐姐拐了來做二房,『偷來的鑼鼓兒打不得』。我也要會會這鳳奶奶去,看他是幾個腦袋?幾隻手?若大家好取和兒便罷;倘若有一點叫人過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兩個的牛黃狗寶掏出來,再和那潑婦拼了這條命!喝酒怕什麼?咱們就喝!」說著自己拿起壺來,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盞,揪過賈璉來就灌,說:「我倒沒有和你哥哥喝過。講清楚了嘛!我跟你哥哥沒事的。今兒倒要和你喝一喝,咱們也親近親近。」嚇的賈璉酒都醒了。「浪蕩子情遺九龍珮」,對那一個還可以,碰到這個不行了。賈珍也不承望三姐兒這等拉的下臉來。兄弟兩個本是風流場中耍慣的,兩個人本來就是跟女人調情的情場老手,不想今日反被這個女孩兒一席話說的不能搭言。
尤三姐非常了解狀況,她不像二姐兒,既柔弱又不夠聰明機靈,三姐兒就知道可能有大禍一場。她講:「而且他家現放著個極利害的女人,如今瞞著,自然是好的,倘或一日他知道了,豈肯干休?勢必有一場大鬧。你二人不知誰生誰死,這如何便當作安身樂業的去處?」她對二姐兒的處境很明白,雖然現在賈璉金屋藏嬌,九*九*藏*書只能藏一時,一旦識破,勢必有一場劫難要來,她看得很清楚。這個時候呢,那三姐兒天天挑揀穿吃,打了銀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寶石;吃著肥鵝,又宰肥鴨;乾脆豁出去!或不趁心,連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論綾緞新整,便用剪子鉸碎,撕一條,罵一句。究竟賈珍等何曾隨意了一日,反花了許多昧心錢。她難搞!她當然也很氣憤,這個女孩子是美貌、剛烈、自尊心很強的一個人。後來你看她自殺,她自尊心非常強的。給人家當粉頭一般來調戲,當然她心中很惱怒。賈璉開頭對尤二姐很愛很寵,可是漸漸地也有點後悔娶她。為什麼呢?因為三姐兒難弄,三姐兒在這裏總會出事情的。二姐兒很擔心妹妹,她跟賈璉講,珍大爺那邊你跟他說去,三妹妹搞不定的,還是揀一個人,嫁走吧!給她找一個歸宿吧!賈璉說,我也跟大哥講了幾次了,他只是捨不得,我還跟他講了,三姐兒是塊肥羊肉,無奈燙得慌,吃不進嘴的;玫瑰花兒可愛,刺多扎手,咱們未必降得住。賈璉倒識相了,看看這弄得不行了。二姐兒說,你放心,我來勸勸她,問准了她,想辦法聘她走吧。
二姐哭起來了,心酸掉淚了,她講了這一番話,我現在跟你結婚了,你就是我終身所靠的人,所以我過去的一切不敢隱瞞你,也是求原諒的意思。我現在自己有靠了,那我妹妹呢?兩姐妹的感情當然很好,她當然很在乎這個妹妹,妹妹怎麼辦?她也知道賈珍在打她主意,她怕弄久了可能出事情。賈璉聽了,笑道:「你放心,我不是那拈酸吃醋的人。你前頭的事,我也知道,你倒不用含糊著。」賈璉安慰她了,說前頭的事我知道,不計較了,放心。賈璉也有他可取的地方,其實除了對鳳姐以外,他人並不那麼壞,心也不是那麼狠,他就是好色,看到女人一個都不放過,賈母說他「腥的臭的往裡面拉」,拉到房裡面就算數。但是他也蠻有人情的,他說:「如今你跟了我來,大哥跟前自然倒要拘起形跡來了。依我的主意,不如叫三姨兒也合大哥成了好事,彼此兩無礙,索性大家吃個雜會湯。你想怎麼樣?」賈璉想他跟尤二姐好了,最好那個妹子也讓賈珍娶了,不是就成一家了嗎?兩兄弟,兩姐妹,一鍋雜會湯很好喝。二姐一面拭淚,一面說道:「雖然你有這個好意,頭一件,三妹妹脾氣不好;透出消息來了,三姐兒可不是她,不是那麼溫順的一個女孩子。第二件,也怕大爺臉上下不來。」賈珍雖然對尤三姐有意,但他不好意思公然地已經弄了個姐姐了,現在又要弄來妹妹。賈璉道:「這個無妨。我這會子就過去,索性破了例就完了。」賈璉自說自話了,他要過去明的把他們拉攏起來,把兩個人撮合撮合。
這一回,庚辰本把尤三姐這個人,好多地方寫岔掉了,很嚴重!等於把整個人毀掉了,不行!請大家仔細地對照兩個版本,對照兩回,就知道庚辰本不妥在什麼地方。
第二天,二姐兒、尤老娘就把三姐兒約來了。看看尤三姐這段話:三姐兒便知其意,剛斟上酒,也不用他姐姐開口,便先滴淚說道:「姐姐今兒請我,自然有一番大道理要說;但只我也不是糊塗人,也不用絮絮叨叨的。從前的事,我已盡知了,說也無益!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處安身,媽媽也有了安身之處,我也要自尋歸結去,才是正禮。但終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兒戲。向來人家看著咱們娘兒們微息,不知都安著什麼心!我所以破著沒臉,人家才不敢欺負。」講這個話蠻辛酸的,她說之所以潑,之所以這麼豁出去,就是因為怕人家瞧不起,來欺負我們孤兒寡母,所以才這麼做。本來她警告她姐姐的,這哪裡可以當作安身之處?她現在想想,姐姐已經嫁了,沒辦法了,媽媽也在一起,你們兩個已有安身的地方,自己也該尋一個歸宿。她說:「這如今要辦正事,不是我女孩兒家沒羞恥,必得我揀個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才跟他。要憑你們揀擇,雖是有錢有勢的,我心裏進不去,白過了這一世了。」那個時候女孩子要下聘,總是家裡面做主,不能自己說我要嫁誰,不好講的。可是三姐兒不同,她說我一定要自己選,這一生一世的終身大事,一定要我稱心如意的人,我才嫁。這麼商量的時候,外面來請賈璉,他有事情出門去了。賈璉下面有一個小傭人興兒,是他的心腹,二姐兒、三姐兒當然很想九_九_藏_書從他口中聽聽,賈府的人怎麼樣,賈府裡頭是什麼狀況。興兒這一段也很有意思,也蠻重要的。庚辰本我就不多講了,大家仔細比對一下,優劣馬上對得出來的。
其實興兒講了半天有作用的,已經講了這麼厲害的一個女人,二姐兒是有點糊塗的,三姐兒說:「姐姐糊塗!」講她事理不分,不夠明智。你看她跟興兒講:「你背著他這麼說他,將來背著我還不知怎麼說我呢!」興兒馬上說,我們的爺娶了像你這樣的奶奶,我們就有福了。尤二姐說:「我還要找了你奶奶去呢。」她自跳火坑。興兒連忙搖手,說:「奶奶千萬別去!我告訴奶奶:一輩子不見他才好呢!『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笑著,腳底下就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他都佔全了。只怕三姨兒這張嘴還說不過他呢!奶奶這麼斯文良善人,那裡是他的對手?」興兒告訴尤二姐聽,惹不得,別去惹這個人,最好一輩子不見她。二姐笑道:「我只以理待他,他敢怎麼著我?」你看,二姐這個人太善良、太柔順了,她不相信鳳姐那麼邪惡歹毒。我們看鳳姐這個人,當然也有她善良的一面,但是有一點,她的老公你碰不得,鮑二家的什麼的,一個兩個沒好下場,給她整死為止。興兒又說:「不是小的喝了酒,放肆胡說:奶奶就是讓著他,他看見奶奶比他標緻,又比他得人心兒,他就肯善罷干休了?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醋瓮!那麼大一缸醋,她吃起醋來,凡丫頭們跟前,二爺多看一眼,他有本事當著爺打個爛羊頭似的。」你看,賈璉想動主意,她可以當著賈璉面打成個爛羊頭。鮑二家的不是被打嗎,不光自己打,還逼著平兒去打,後來鮑二家的弔頸自殺了。按理講,那時候的社會,當著自己丈夫面打他的情婦,這種女人不賢慧。但鳳姐不怕,照來!那麼平兒呢,平兒其實就是賈璉的妾,賈璉也許一年裡親近這麼一兩次,王熙鳳還是看不慣的。平兒氣的哭說:「又不是我自己尋來的!你逼著我,我不願意,又說我反了。這會子又這麼著!」平兒其實是鳳姐用來籠絡賈璉的。平兒長得也很好,而且人溫柔、體貼、懂事,又忠心耿耿,所以鳳姐要平兒,以為有這麼一個妾就可以攏住了。不行!賈璉的胃口大得很,吃著碗里,看著鍋里,所以鳳姐整天要東防西防的,她轉個頭,賈璉就偷吃去了。二姐講:「可是撒謊?這麼一個夜叉,怎麼反怕屋裡的人呢?」興兒道:「三人抬不過個『理』字去了。平兒做人很正派,所以鳳姐也讓她三分,更重要的是,這平姑娘原是他自幼兒的丫頭。陪過來一共四個,死的死,嫁的嫁,只剩下這個心愛的,收在房裡。一則顯他賢良,二則又拴爺的心。那平姑娘又是個正經人,從不會挑三窩四的,倒一味忠心赤膽服侍他:所以才容下了。」
紅樓二尤的故事,一共有五六回,非常戲劇性地把尤二姐、尤三姐的命運寫出來,也顯現了賈家這種豪門,對弱女子、窮親戚的凌|辱。後來賈家致禍被抄家的時候,二姐兒、三姐兒的死亡也算到裡頭去的。紅樓二尤還沒有完,下兩三回就會看到故事的結局。
乘著酒興,賈璉就去了,推門說:「大爺在這裏呢,兄弟來請安。」賈珍很不好意思,偷偷摸摸跑進來的,不覺羞愧滿面。尤老娘也覺得不好意思。賈璉笑道:「這有什麼呢!咱們弟兄,從前是怎麼樣來?大哥為我操心,我粉身碎骨,感激不盡。大哥要多心,我倒不安了。從此,還求大哥照常才好;不然兄弟寧可絕後,再不敢到此處來了。」冠冕堂皇的一番話,娶尤二姐是為了生孩子。他說大哥若多心,自己也不敢到這裏來了。賈璉忙命人:「看酒來,我和大哥吃兩杯。」下面你看:因又笑嘻嘻向三姐兒道:「三妹妹為什麼不合大哥吃個雙鍾兒?我也敬一杯,給大哥合三妹妹道喜。」笑嘻嘻三個字用得好,嬉皮笑臉的!這個男人根本不了解三姐兒,不尊重人家,自說自話,而且很不正經。庚辰本就沒寫出那味道:賈璉忙命人:「看酒來,我和大哥吃兩杯。」又拉尤三姐說:「你過來,陪小叔子一杯。」這個寫得不對,不是那麼回事,還有賈珍講下面這些話,更不得體。賈珍笑著說:「老二,到底是你,哥哥必要吃干這鍾。」說著,一揚脖。氣氛完全不對,把賈珍、賈璉這兩個人寫得更浮掉了。
下面還有幾個地方,要把庚辰本、程乙本對照比較。講三姐兒有一點不如她九九藏書的意的,便將賈珍、賈璉、賈蓉三個厲言痛罵,說他爺兒三個誆騙他寡婦孤女。賈珍回去之後,也不敢輕易再來。嘗到苦頭了,不敢再來看三姐兒。那三姐兒有時高興,又命小廝來找。她高興了又把他勾過來。及至到了這裏,也只好隨他的便,干瞅著罷了。來是來了,她不讓他得逞,吊他的癮,賈珍給她弄得一點辦法也沒有。這麼一個女孩子,你看看曹雪芹怎麼形容?看官聽說:這尤三姐天生脾氣,和人異樣詭僻。很與眾不同。只因他的模樣兒風流標緻,他又偏愛打扮的出色,另式另樣,做出許多萬人不及的風情體態來。庚辰本這一段,它寫:誰知這尤三姐天生脾氣不堪。這就不好了,講到脾氣不堪,我想這用詞不當。仗著自己風流標緻,偏要打扮的出色,另式作出許多萬人不及的淫|情浪態來。要不得!前面把尤三姐寫得這麼樣剛烈,這裏又加了這麼一句。我想還是都參照程乙本。當初庚辰本是手抄本,也很可能是曹雪芹未定稿的一個本子。手抄本的人不見得文學修養高,他們抄了拿去賣的嘛!那時候《紅樓夢》的手抄本很值錢的。或有手抄的人認為把尤三姐寫得很淫|盪,讀者更喜歡看,我想這些可能不是曹雪芹的本意,要不然前面她對賈珍、賈璉的教訓,就講不過去了。看看程乙本這個地方:那些男子們,別說賈珍賈璉這樣風流公子,便是一班老到人,鐵石心腸,看見了這般光景,也要動心的。及至到他跟前,他那一種輕狂豪爽、目中無人的光景,早又把人的一團高興逼住,不敢動手動腳。所以賈珍向來和二姐兒無所不至,二姐兒這個人比較溫順,所以任由賈珍戲弄她。漸漸的俗了,溫順反而不夠味了,卻一心註定在三姐兒身上,便把二姐兒樂得讓給賈璉,自己卻和三姐兒捏合。偏那三姐一般合他玩笑,別有一種令人不敢招惹的光景。他母親和二姐兒也曾十分相勸,下面她講出心裡話來了,他反說:「姐姐糊塗!咱們金玉一般的人,白叫這兩個現世寶沾污了去,也算無能!」她說我們兩個花容月貎,若讓這兩個人白白弄了去,算是我們的無能。
我說過《紅樓夢》寫人物,其中的一個手法,就是藉著第三者的口來評論這些人物,當然有些第三者可能有偏見的,與他的身份很有關係。像興兒這個人,他是在賈府裡頭長大的,很了解他們,尤其對鳳姐這一房的人,當然很清楚,由他來講,可信!他先講家常,第一個講鳳姐,你看他對鳳姐怎麼評論:「我是二門上該班的人。我們共是兩班,一班四個,共是八個人。有幾個知奶奶的心腹,有幾個知爺的心腹。奶奶的心腹,我們不敢惹;爺的心腹,奶奶敢惹。提起來,我們奶奶的事,告訴不得奶奶!」他也稱尤二姐「奶奶」,當然尤二姐聽了很高興啰。他心裏歹毒,口裡尖快。我們二爺也算是個好的,那裡見的他?跟她比差遠了。倒是跟前有個平姑娘,為人很好,雖然和奶奶一氣,他倒背著奶奶常作些好事。我們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過的,只求求他去就完了。講了鳳姐,講了平兒,平兒替王鳳姐做了很多善事,化解了很多下人對鳳姐的怨毒。鳳姐對下人很厲害、很嚴苛的,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兩個,沒有不恨他的,只不過面子情兒怕他。皆因他一時看得人都不及他,只一味哄著老太太、太太兩個人喜歡。他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沒人敢攔他。的確是,王鳳姐靠的是什麼?靠賈母寵她,靠王夫人寵她,她是王夫人的侄女兒,又是賈母最寵愛的,很逗賈母開心。當然賈母欣賞她也因為她厲害,一個賈府要當家談何容易?那個尤氏就很懦弱,東府一塌糊塗,西府這邊鳳姐當家,下面的人不敢亂來。當家的人不好做的,有句俗話:當家三年,豬狗都嫌。當了家的人都是惹厭的。不過鳳姐有些手段下人也知道:又恨不的把銀子錢省下來了,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說他會過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他討好兒。或有好事,他就不等別人去說,他先抓尖兒。或有不好的事,或他自己錯了,他就一縮頭,推到別人身上去;他還在傍邊撥火兒。如今連他正經婆婆都嫌他,說他:「『雀兒揀著旺處飛』,『黑母雞——一窩兒』,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張羅!要不是老太太在頭裡,早叫過他去了。」興兒把鳳姐介紹了,鳳姐的個性、作為、手段都講給尤二姐聽了,但尤二姐沒有真的聽進去,否則就不會被騙進府里連性命都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