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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回 見土儀顰卿思故里 聞秘事鳳姐訊家童

第六十七回 見土儀顰卿思故里 聞秘事鳳姐訊家童

鳳姐的戲前面有好幾齣了,曹雪芹給鳳姐很多機會表演,八面玲瓏的這麼一個人,這時候才真正進入主戲,就是很有名的「酸鳳姐大鬧寧國府」,以及「弄小巧用借劍殺人」。鳳姐對付尤二姐,一步一步借刀殺人,最後把尤二姐逼死,逼死還一點不露痕迹,外面的人還講她賢慧。鳳姐的手腕,的確是興兒講她的「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把鳳姐那種厲害通通演出來。
寶釵和薛蟠對這個的看法都寫出來了,讀者對於尤三姐跟柳湘蓮的感受,我想也有很多不一樣的。我們看到那一刻的尤三姐,蠻同情她的,那麼決絕的女孩子,那一番話為情而生,蠻動人的。寶釵這個人即使理解情,也把它壓下去。至於薛蟠,他更不懂啊,他是把「繡房躥出個大馬猴」當成詩的這麼一個人,但他能滴下幾滴不解之淚。所以曹雪芹說,情的故事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的。他寫《紅樓夢》,一方面建築在神話架構上,那也是一個情的架構,絳珠仙草跟神瑛侍者的愛情神話,形而上的這麼一層東西。下面一層東西是寫實的,在實實在在人的日常生活裏面,他也顧得很好。沒有下面的這種根基,就是一個虛的神話;沒有了上面的東西,就變成很寫實的一個故事而已。在兩者之間出入自如,寫尤三姐、柳湘蓮情鬼歷劫、求道解脫那一層關係完了以後,完全回到現實生活來了。
這裏又寫出寶釵跟哥哥薛蟠反應不同。說起來薛蟠是個紈絝子弟,一個呆霸王,做了很多討人厭的事情,尤其是搶人家的女人又把人打死,有很多劣跡,但有一點,他蠻講義氣。(薛姨媽)母女正說話間,見薛蟠自外而入,眼中尚有淚痕。他會為這個哭的,他會為柳湘蓮出家掉眼淚的。我想曹雪芹他高明在哪裡?人性! 壞人也會掉眼淚!他這時候這麼點一下,等於在薛蟠這個缺點數不清的人物身上,給他一點人性,他把薛蟠唯一可以救贖的地方點出來。他當然不會理解,為什麼柳湘蓮會當道士去了,他還覺得那道士是個妖道,一定是把柳湘蓮一陣狂風捲走了。這也是寫得好的地方,柳湘蓮出家一般人不容易了解,為什麼他會出家?為什麼他會斬斷情絲,這種事情不容易的,在這個地方https://read.99csw.com,給這麼一個俗人用不同的觀點來看,讓讀者也思考一下。
像這麼一個人很難寫的,寫得不好,薛寶釵很討人厭的,一下子又搬出什麼大道理。但曹雪芹寫寶姑娘寫得好,所以我們也不討厭她。他一切寫得合情合理,也不下什麼判斷,這個樣子是好或者是不好,你們自己選擇,喜歡黛玉或者寶釵。其實曹雪芹都能包容,這就是中國人的民族個性,有薛寶釵這種冷靜理性,也有林黛玉這種多愁善感。曹雪芹寫的《紅樓夢》之所以打動世世代代讀者的心,因為它真正寫出純純粹粹中國人的故事,這本小說是中國人的人情世故。我在美國也教《紅樓夢》,跟美國學生不能講這一套,講這個他們不耐煩,我只好講大的背景、故事、中國社會。《紅樓夢》里很細緻的東西,西方人不是那麼能夠體會,一般的西方讀者看《紅樓夢》是有文化上的阻隔的,雖然《紅樓夢》享譽這麼高,而且它的英譯非常好,戴維·霍克思(David Hawkes)的英譯漂亮極了,可是它不很流行。它不像《金瓶梅》一看就懂了,《西遊記》好玩啊,《水滸傳》一群強盜也好玩啊,要看懂《紅樓夢》很難,我在教書時有這種感覺。在美國教《紅樓夢》有兩個班,一班學生沒有中文背景的,就是讀霍克思的翻譯本,另外一班是少數班,都是台灣、大陸、香港來的學生,我就用中文本,跟我現在講得差不多,他們能理解,但是跟西方的學生就不能那麼講了。
這也是曹雪芹有趣的地方,興兒這個人本來蠻滑稽的,他是個滑稽人物(comic character),上回他不是講,「生怕這氣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氣暖了,吹化了姓薛的」,他是個口齒伶俐的小廝,但是在鳳姐面前也沒辦法了,就把整個來龍去脈通通講出來了。你想鳳姐怎麼能忍受在她眼底下居然有這種事,而且還是東府尤氏的妹妹,可見得東府那邊的人都瞞著她。興兒又講了,說她妹子昨兒抹了脖子自殺了。講起來真是很殘酷啊!我們看了尤三姐的悲劇已經很同情她,所以曹雪芹是這樣處理,在寶釵口裡冷冷淡淡過去了,在興兒他蠻輕佻地說:「抹了脖子了九九藏書。」他這麼寫,更讓我們對三姐兒不禁要憐惜。下面寫得鳳姐更歹毒了,興兒把柳湘蓮的事情講了一遍,講東府里只有兩隻石獅子是乾淨的。鳳姐道:「這個人還算造化高,省了當那出名兒的忘八。」話真說得很歹毒,人家死都死了,還講她說,就是沒什麼好貨,這兩個人,大概都是給賈珍、賈璉他們睡壞了的,所以那男的算他造化,不要當了出了名的王八。從這邊看,可以更顯出尤三姐的處境可憐,她為了自己的一段情,其實更重要的是她為了保持她的尊嚴,寧願決絕而死。因為出身寒微,受人欺負,別人講她給他們兩兄弟當個粉頭來耍弄,只有一死證明她的清白與尊嚴。
薛寶釵聽到消息講了這段話,聽起來覺得這個女孩子冷淡,人死了敷衍也要敷衍幾句,可是她說就是這樣子了,毫不在意。所以寶釵難寫,這種正派人物難寫,寫到不討厭又教人信服,不容易。另外還有一個代表儒家的人物也難寫,誰呢?賈政!你看他處罰賈寶玉,他迂腐、規矩多,但你並不討厭他,他是規規矩矩遵守儒家那一套,很正派的。其實寫反面人物容易討巧,寫正面人物寫得好就需要功力。
薛蟠出門做生意,從江南帶了好多東西回來,寶釵就把一些鄉土東西通通分了,也分到林黛玉那邊,黛玉一看是家鄉的東西,反自觸物傷情,想起父母雙亡,又無兄弟,寄居親戚家中,那裡有人也給我帶些土物?想到這裏,不覺的又傷起心來了。黛玉的家鄉在蘇州,她等於是蘇州姑娘的結晶,最細緻的一個女孩子。她思鄉鄉愁還不是普通的,主要她在賈府裡頭,感覺上總是寄人籬下,不是很穩定的這麼一個居所。後來果不其然,她死的時候最後吩咐紫鵑,「我這裏並沒親人。我的身子是乾淨的」,講得很痛心!「你好歹叫他們送我回去」,回到我的家鄉去!非常怨恨,非常決絕,那個時候她已經知道寶玉馬上要娶寶釵了。她感覺自己是完全孤苦無依的,賈母雖然疼愛她一場,但在節骨眼上,賈母自己講的:你是外孫,寶玉是孫子,孫子到底比外孫重要,所以孫子的婚事比外孫重要。黛玉感覺被出賣、被欺騙了。從另外一個角度看也許不是這樣的,本來老太太心中,老早就是九-九-藏-書選定寶釵做媳婦的。但是從黛玉的角度看,對於賈家很怨的,「我這裏並沒親人」,這句話好絕!她認為連寶玉都放棄她了,最後,連寶玉都背叛她了。她感覺根本在賈府里無立足之地,所以:送我回去,埋在那邊,我清清白白來的。她認為,來這裏反而被玷污了。所以黛玉看到這些鄉土的東西,引起她思鄉的種種也不奇怪,要了解到黛玉的心態,她並不是一看到一些東西就哭哭啼啼的,這有更深一層的原因,引起她很多的感慨。
尤三姐不是講嘛,「偷來的鑼鼓兒打不得」,賈璉替尤二姐在賈府後面巷子里另築金屋,事情曝出來了,這下子會有個什麼結果?恐怕還是要說尤二姐這個人,雖然她有點輕浮,個性柔弱,但都不是致命缺點,最重要的是她不夠明智。三姐兒早就看得很清楚,她說:「而且他家現放著個極利害的女人,如今瞞著,自然是好的,倘或一日他知道了,豈肯干休?勢必有一場大鬧。你二人不知誰生誰死……」不光如此,上一回賈璉的傭人興兒,對鳳姐很多評論,講鳳姐怎麼厲害,這個人「兩面三刀」惹不得,講盡了她的狠毒,二姐沒聽進去,以為下面的人好像被對待得嚴一點,就這樣講她壞話,還說「我以理待之」,二姐兒有點迂,還沒有警覺到本身的危機。曹雪芹很多伏筆在那個地方,已經準備好了下面的場景。
下面是紅樓二尤的另外一齣戲要上場了,這也是《紅樓夢》里非常精彩的一段,妻妾之間的鬥爭,看看王熙鳳怎麼把尤二姐活活整死。前面都知道了鳳姐不好惹的,尤其是搶她的丈夫。事情是怎麼曝出來的呢?那個興兒不是常常去尤二姐那邊嗎?還叫她「奶奶、奶奶」的,其實傭人都知道了,瞞著鳳姐而已。傭人們在下面吱吱咕咕談什麼「新奶奶」,給鳳姐的一個傭人旺兒聽到了。他就去制止,你們亂講話,想闖禍啊!哪曉得這一來,聽到的人就傳了過來,平兒知道了,鳳姐知道了。鳳姐知道了當然不得了,哪來的新奶奶?要查!「聞秘事鳳姐訊家童」,這回就看看鳳姐之威,看她怎麼審人。
最後,鳳姐便叫倒茶。意思是叫丫頭們快點走開,只剩下平兒一個。這時候鳳姐跟平兒說:九-九-藏-書「你都聽見了?這才好呢。」平兒也不敢答言,只好陪笑兒。鳳姐越想越氣,歪在枕上只是出神,忽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鳳姐的這個計,不曉得是怎麼樣一個計策,便叫:「平兒來。」平兒連忙答應過來。鳳姐道:「我想這件事竟該這麼著才好,也不必等你二爺回來再商量了。」賈璉出去了,不在賈府,不要等他回來,就這麼幹了。怎麼個做法?下一回王鳳姐大鬧寧國府就要上演,非常戲劇化(dramatic)的演出。
在這個之前,我們還要看一段曹雪芹在有意無意間刻畫一個人的個性,幾句話就讓他顯露出來了。薛姨媽聽說尤三姐自殺了,柳湘蓮走掉了,當然就很激動,因為那時候柳湘蓮救了薛蟠的命,所以他們兩個又好了,薛姨媽還正準備弄間屋子給他,就跟寶釵講了這事。寶釵聽了,並不在意,便說道:「俗語說的好『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也是他們前生命定。前日媽媽為他救了哥哥,商量著替他料理,如今已經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說,也只好由他罷了。」這是她的人生態度。說得也對,死了嘛,走了嘛,還有什麼好那個,不如我們規規矩矩過活。下面就講她照看家裡的生意,泰山崩於前不動聲色。這個寶姑娘厲害的,她有那麼強大的控制力,感情方面也很細膩,看她作那些詩,也懂得人世間,學問淵博絕不在黛玉之下,人生態度她依附了儒家那一套,守著那東西,而且並不是勉強做出來的,她就是這麼一個人。
興兒跟那些小廝們在賬房裡面玩,還不曉得事情已經泄露了。聽見說二奶奶叫,先唬了一跳。興兒講過的,一共八個人,他們兩班,四個人是賈璉的,四個人是鳳姐的。賈璉那四個人,包括興兒,鳳姐這邊可以去罵他們。鳳姐這四個人,興兒他們不敢動。二奶奶叫他,興兒嚇一跳,卻也想不到是這件事發作了,連忙跟著旺兒進來。旺兒先進去,回說:「興兒來了。」鳳姐兒厲聲道:「叫他!」這個厲害的!興兒聽了發抖了。那興兒聽見這個聲音兒,早已沒了主意了。只得乍著膽子進來。鳳姐兒一見,便說:「好小子啊!你和你爺辦的好事啊!你只實說罷!」你講,自己講!興兒嚇壞了。怎麼辦?這個事情曝光了,怎九九藏書麼辦?只有裝傻了。鳳姐說,你好好講吧,你要是不好好講,你摸摸你的頭有幾個腦袋。他裝傻。興兒戰戰兢兢的朝上磕頭道:「奶奶問的是什麼事,奴才同爺辦壞了?」他還想裝傻,想唬過去。鳳姐聽了,一腔火都發作起來,喝命:「打嘴巴!」本來旺兒過來要打,鳳姐說:自己打!叫他自己打嘴巴。興兒就左右開弓打十幾個嘴巴,他沒辦法了,只好講了爺的事情。你看,都講出來了。「這事頭裡奴才也不知道。就是這一天,東府里大老爺送了殯,俞祿往珍大爺廟裡去領銀子。二爺同著蓉哥兒到了東府里,道兒上爺兒兩個說起珍大奶奶那邊的二位姨奶奶來。二爺誇他好,蓉哥兒哄著二爺,說把二姨奶奶說給二爺。」記得吧?他們在出殯的時候,賈蓉拱著叔叔賈璉講得天花亂墜,拱著他去娶尤二姐,這樣他也可以趁機跟尤二姐鬼混,賈蓉不安好心。興兒講出來了,鳳姐一聽「二姨奶奶」這麼叫,她說:「呸,沒臉的忘八蛋!他是你那一門子的姨奶奶!」興兒說「奴才該死」,噼里拍啦又打了一頓再說。再往下講,後來找房子了。鳳姐跟平兒說:「咱們都是死人哪。你聽聽!」後面有房子我們還不知道。在哪裡?就在府後面。這下子鳳姐是可忍孰不可忍,在賈府後面居然敢金屋藏嬌,賈璉膽子太大,太不把鳳姐放在眼裡,鳳姐火大得不得了。興兒講著講著,又把張華扯進來。記得嗎?張華本來跟尤二姐指過婚,很早張家跟尤老娘定了婚約的,後來張家家道落了,張華自己也不爭氣,等於給了銀子退了婚的,這樣子還不行,還來要,賈珍又給了一箱銀子把他買通了,終於退了親。興兒咚咚咚都講出來了。鳳姐說:什麼張家李家的?興兒回道:「奶奶不知道,這二奶奶……」糟糕了,先前講的姨奶奶已經受不了,一下子說滑了嘴,又跑出來二奶奶,那還了得!二奶奶本來是賈璉要他們在家裡稱尤二姐「二奶奶」,甚至於直稱「奶奶」,等於是把鳳姐跟平兒都擠掉了。興兒曉得講二奶奶闖禍了,怎麼辦呢?啪!自己打一個耳光,可憐這個興兒,姨奶奶不能講,二奶奶當然不能講,「啪」的一下子,連鳳姐都忍不住笑了。想來想去也虧他想得出來,怎麼叫呢?「珍大奶奶的妹子」,這還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