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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回 痴丫頭誤拾綉春囊 懦小姐不問累金鳳

第七十三回 痴丫頭誤拾綉春囊 懦小姐不問累金鳳

有外面的人跑進來,賈母說你們這些查夜的人太懈怠,要徹底查一查。賈府那麼大的地方都有守夜的,二十四小時幾班人輪流。守夜一晚上要幹什麼呢?悄悄地就賭起來了。中國人本來就愛賭,夜長了嘛,下面這些傭人一方面賭,一方面又設局抽頭,已經有好幾處這麼搞了,上面的主子晃個眼,下面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這一徹查果然查到了好幾處聚賭,你看,大頭家三人,小頭家八人,聚賭者通共二十多人。頭家就是抽頭的,那三個大頭家,有林之孝的兩姨親家;有迎春的奶媽,在賈府裡頭也比較仗勢啰;還有一個是廚娘柳家的妹妹。這下子禁賭,把那些人打了板子趕出去。總之大觀園很多亂象慢慢叢生,接著很重要的事情來了。
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四個春」個性鮮明,怎麼寫她們呢?記得嗎?元春皇妃的架式,後來到了省親與家人團聚時,滿眼垂淚,說不出話,只管嗚咽對泣。許久才忍悲強笑,安慰賈母、王夫人,當初把我送到那不得見人的地方,現在大家好不容易見一面,不說說笑笑,反倒這麼傷心,等一下子我又走了,不知等哪年哪月才能再見。自己講得痛切,作為皇妃大不容易,侯門一入深似海啊,一句話就賦予她人性,一句話就把這個皇妃,變成賈府的大女兒。一個女兒回來省親,親情觸發她的感傷,一句話就夠了。寫迎春怎麼傻怎麼懦弱,用不著寫那麼多,只說她在旁看《太上感應篇》。你們吵了這半天,講什麼我沒聽見,夠了。懦小姐,二木頭,可憐最後嫁得不好,遇人不淑給人家整死。也難怪,懦弱嘛!這邊通通寫出來了。這就是曹雪芹的人物刻畫(characters portraying)最成功的地方,如果寫得不好的人,可能「四個春」一片糊塗攪成一團,現在,我們看這四個姑娘,清清楚楚,歷歷分明。這就是小說頭一個要素:人物。人物寫得通通活出來,寫得你不能忘記就成功了。
當下迎春只和寶釵閱「感應篇」故事,究竟連探春之語亦不曾聞得。她們吵得要命,她也不曉得,懶得聽。忽見平兒如此說,仍笑道:「問我,我也沒什麼法子。他們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討情,我也不去苛責就是了。至於私自拿去的東西,送來我收下,不送來我也不要了。」她倒是《太上感應篇》看通了,道家無為,她看通了。又說:「太太們要問,我可以隱瞞遮飾過去,是他的造化,若瞞不住,我也沒法,沒有個為他們反欺枉太太們的理,少不得直說。你們若說我好性兒,沒個決斷,竟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們生氣,任憑你們處治,我總不知道。」眾人聽了,都好笑起來。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于階陛尚談因果』。老虎、狼都在階陛之下了,你還在談因果。若使二姐姐是個男人,這一家上下若許人,又如何裁治他們。」迎春笑道:「正是。多少男人尚如此,何況我哉。」男人還搞不定,還要我來搞?一頁篇幅就把迎春這個懦小姐通通寫出來了。這個懦小姐反正人間是非她都懶得管,她看《太上感應篇》也看進去了,人生那麼多是是非非,那麼煩,我何必呢?也不是我能弄得定,算了,你們愛說什麼說什麼。
這綉春囊是誰的?當然我們已知道司棋跟他的姑表弟潘又安有一段私情,按理講是非常正常的。男女在青春萌動的時候,肉體的交歡很自然的,但是因為發生在賈府,賈府等於是一個中國宗法社會的縮影,在儒家系統下面非常嚴謹的這麼一個社會,秩序和倫理最要緊,不能亂的,至少表面不能亂。儒家要存天理、去人慾,最理想的是人沒有欲,所以儒家對於情慾防範甚嚴。基督教何嘗不是如此,情慾要控制的,不可以逾越,越矩侵犯了上帝,一怒之下整個城會毀滅掉。佛家是更高一層的,情慾是一切生命的根本,也是痛苦和混亂的根本,通通要防範。對於人的原欲弗洛伊德有一本很重要的著作《文明及其不滿》(Civilization and Its Discontents),人類的文明是壓抑了人的原欲,壓抑了以後升華才能夠產生道德。所以我們對人為的文明都有一種內心壓抑不住的不滿,不管宗教多少束縛,道德重重捆綁,這個最原始的情跟欲很難阻止,也很難分開。你說潘又安跟司棋這兩個人之間是情,他們後來殉情了,其實也是欲,兩個小情侶忍不住了,在花園裡幽會起來。當然這個東西一撞到賈府裏面就不得了,這種所謂的社會秩序(social order)、道德秩序(moral order)是要維持的,否則會搖動他們的根基。必須把不守規矩的除掉,要趕出去。我想曹雪芹寫這些,他內心是很同情這些真情的,他對林黛玉和賈寶玉的愛情,對司棋跟潘又安的愛情,對尤三姐的愛情,甚至對齡官、藕官都有一種相當憐惜的悲憫,這是人生而俱來、無法除去的原始力量,衝撞這些立下來的束縛規矩。所以他讓天真未鑿、一塊璞玉一樣、沒有道德觀的這麼一個傻大姐,拿了一個她認為是兩個妖精打架好玩的東西,這在王夫人眼裡不得了了,要清算這些犯規矩的人。理論上晴雯她並沒有犯規,她並沒有去勾引寶玉啊!就是因為她的色相也是一種威脅,會勾引到欲啊情啊這些東西,所以王夫人說像襲人、麝月兩個笨笨的倒好,這個晴雯妖妖嬈嬈大不成體統,把她趕出去。一個綉春囊引起了大觀園的抄查,這一回自己抄查自己,大觀園基本上動搖了,過去那種伊甸園式的存在因此受到破壞,那種理想生活不可能再存在了。九九藏書
這回一開始講寶玉在園子裏面晃蕩,晃了這麼久,因為賈政沒有去查他的功課。趙姨娘在賈政面前咕咕咕咕講了一些話,有個小丫頭就跑去告狀啦,告訴寶玉說你要小心,趙姨娘又在老爺面前講話了。寶玉一聽這緊箍咒又箍起來了,他怕賈政考他,就臨時抱佛腳,算了算肚子裏面背誦了什麼,只有《大學》《中庸》《論語》,《孟子》下半部還背不出來。寶玉對四書五經興趣不大,他喜歡作詩作詞,詩、詞、賦作得不錯,那些穠詞艷句他也喜歡,賈政就講寶玉像個溫飛卿,專門作艷詞。《孟子》上本他是夾生的,下本根本就忘掉了,《孟子》那套寶玉不喜歡,他吃不消,所以連背都不要背。我想以寶玉的聰明,真要背《孟子》兩下就背出來了,主要是治國平天下那套寶玉沒有興趣。那些古文什麼的都生得很,那怎麼辦呢?半夜爬起來念書。這麼一鬧,整個怡紅院大小丫頭只好跟著他一起開夜車,寶玉在念《大學》《中庸》《孟子》的時候,她們就在旁邊打瞌睡,被晴雯罵了一頓,說一晚都熬不住。正好外面「咕咚」響了一下,只聽金星玻璃從後房門跑進來,口內喊說:「不好了,一個人從牆上跳下來了!」怡紅院裏面怎麼會跑出個「金星」、「玻璃」來了,所以庚辰本有時候突然出現的名字是根本不認得的,寶玉並沒有金星、玻璃這兩個丫頭,應該是春燕跟秋紋。程乙本寫春燕跟秋紋就對了。外面有人跳下來?晴雯腦筋動得最快,就叫寶玉裝病,裝病就可以不用見老爺了。又去傳上夜的人來,到處去搜尋,查夜的人說根本沒有事啊,可是寶玉受了驚嚇,全身發熱顏色也變了。又拿安神葯什麼的,吵了一頓,晴雯還罵那些查夜的人「別放謅屁」 !我還沒看過這麼用的,我想是多了一個「謅」字。總之大張旗鼓這麼一搞,寶玉裝病了。
從七十三到七十四回,慢慢到了賈府從盛入衰的關鍵時刻,高潮迭起。這一回很要緊,大觀園發生了綉春囊事件,這件事發生以前,大觀園聽去都是一片笑聲,從劉姥姥來的時候的滿園笑聲,到寶玉做生日時的滿園子笑聲,但從這一回開始,聽到的聲音慢慢變了,從笑聲變成了哭聲,很值得我們好好地琢磨。九-九-藏-書
迎春這裏的婁子還不只一件,一方面奶媽聚賭抽頭給查到了,二方面奶媽的媳婦玉住兒也拿了迎春的累絲金鳳去典當不還。庚辰本這裡是「王住兒」,不對,程乙本是「玉住兒」。累絲金鳳是金絲纏起來的首飾,大概蠻值錢的。她的奶媽賭錢賭輸了,就叫媳婦玉住兒拿了那個累絲金鳳去押,欺負迎春好講話,押了還沒有贖回來。眼看中秋節馬上要到了,這個東西那天姑娘們都要戴的,丫鬟綉桔就緊張了,累絲金鳳不曉得哪去了,給他們拿走了又不拿回來。迎春根本知道這回事的,她說:「何用問,自然是他拿去暫時借一肩兒……誰知他就忘了。」綉桔道:「何曾是忘記!他是試准了姑娘的性格,所以才這樣。如今我有個主意:我竟走到二奶奶房裡,將此事回了他,或他著人去要,或他省事拿幾吊錢來替他賠補。如何?」綉桔要去告狀。迎春忙道:「罷,罷,罷,省些事罷。寧可沒有了,又何必生事。」這個女孩子可憐,她怕事。邢夫人不疼她,她又是個庶出的女兒,賈赦那個人對兒女無所謂的。迎春因為老實,大概也不是很可愛,所以賈母對她也不怎麼樣,就是一個孫女兒嘛!她的個性軟弱,縮在一邊,因為她沒地位。不像探春,探春之所以神氣,後面有王夫人和賈母撐她的腰,若賈母不撐她的腰,牆倒眾人推,趙姨娘的女兒大家還不是照打一耙。迎春沒有後盾,難怪養成怕事、懦弱、退縮的個性。這下子,綉桔就跟這個玉住兒媳婦吵起架來了,你一句我一句吵個不休,司棋就跑來勸她們。本來司棋有兩下可以鎮得住的,但這陣子泥菩薩過江,出了那個事情又病又嚇,自己都快倒了,也就勉強過來,幫著綉桔詰問那個媳婦。迎春呢,她拿了一本《太上感應篇》來看,這是道家葛洪所寫,在講人間什麼都是因果的書,她躲在旁邊清凈無為,煩的事情通通不管了。正好探春、黛玉、寶釵這幾個人來了,一聽吵架,問吵什麼啊,她們就講了這些事情,三姑娘怎麼容得下這種事,她也很厲害,因為礙著邢夫人,她就調兵遣將暗暗把平兒請來。平兒就代表鳳姐嘛,平兒一來這些人都怕了。
《紅樓夢》這幾回非常關鍵,曹雪芹天才就是天才,他想到用個傻大姐出來,嘻嘻哈哈地來看待儒家的信仰者眼裡那麼嚴重的一件事情。道家來看,本來就是這樣子的,本來就可以用嘻嘻哈哈的態度來看。曹雪芹用了一個喜劇人物(comic character)傻大姐來傳遞這個消息,寫得好!如果他選錯了一個人,就完了,這一回就沒有意義了。所以我講小說裏面用字很要緊的,兩個妖精打架、兩個人打架可以,兩口子就不行了,它就有了人倫觀念了,這就整個違反了曹雪芹的原意。所以有些地方我必須指出來,我覺得必須改動它。有些地方可以過去的,兩個版本意義上不會有歧異的,就放著它。上次我也指出來,庚辰本有幾句把尤三姐整個毀掉了,講得好像原本就跟賈珍有染,那所有的意義都不對了,這個也是。
看看三姑娘的派頭:探春見平兒來了,遂問:「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糊塗了,事事都不在心上,叫我們受read•99csw•com這樣的委屈。」厲害了,先故意這麼講。平兒忙道:「姑娘怎麼委屈?誰敢給姑娘氣受?姑娘快吩咐我。」當時住兒媳婦兒方慌了手腳,遂上來趕著平兒叫:「姑娘坐下,讓我說原故請聽。」本來玉住兒媳婦也很刁的,她利用迎春懦弱就百般地刁難她,看到平兒來了,害怕了想上來解釋。平兒正色道:「姑娘這裏說話,也有你我混插口的禮!你但凡知禮,只該在外頭伺候。不叫你進不來的地方,幾曾有外頭的媳婦子們無故到姑娘們房裡來的例。」看到沒有,有規矩的,你們是外面媳婦怎麼會跑進來?還要這麼插嘴。規矩先按下來。迎春弄得下人沒規矩了,探春一來,平兒一來,把這規矩使出來,當然玉住兒媳婦就怕了。探春就故意講一番道理給平兒聽,她說:「如今那住兒媳婦和他婆婆仗著是媽媽,又瞅著二姐姐好性兒,如此這般私自拿了首飾去賭錢,而且還捏造假賬折算,威逼著還要去討情,和這兩個丫頭在卧房裡大嚷大叫,二姐姐竟不能轄治,所以我看不過,才請你來問一聲:還是他原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還是誰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然後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這個話講得重了,這就是探春。平兒忙陪笑道:「姑娘怎麼今日說這話出來?我們奶奶如何當得起!」探春冷笑道:「俗語說的『物傷其類』,『齒竭唇亡』,我自然有些驚心。」這個好,探春這些話講得出來去擠兌平兒,等於是逼得鳳姐要去治這些人。有意思的是,這裏鬧成這個樣子,你看看迎春怎麼反應。
下面一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矢孤介杜絕寧國府」很重要,是《紅樓夢》由盛入衰的轉折點(turning point),賈府興衰的這一條線,轉折點在這個地方。第七十四回以後,「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那麼燦爛的燈一盞一盞熄了。賈府等於是一個很大的建築,等於一個社會秩序架構的縮影,就在這個地方,這棟高樓大廈開始垮掉。
你看邢夫人的心性,很要面子,也蠻愚昧的,否則她也不會聽賈赦的話跑去要鴛鴦做妾,挨了賈母一頓,她要是聰明的話,也該知道那個情形了。賈母說賈赦官也不好好做,整天想著討小老婆。賈赦是榮國公,邢夫人是受封誥的夫人,講起來地位蠻高的,但好像她的派頭也不夠。這裡有幾句大家注意,旁邊伺候的媳婦們便趁機道:「我們的姑娘老實仁德,那裡像他們三姑娘伶牙俐齒,會要姐妹們的強。他們明知姐姐這樣,他竟不顧恤一點兒。」程乙本沒有這段,輪不到這些媳婦來講探春,不敢的!賈府的規矩輪不到她們來講,何況又是個沒名沒姓的媳婦,如果是陪房王善保家的,可能在邢夫人耳邊嘰嘰咕咕,但當場在迎春面前這麼詆毀探春,不敢的,迎春房裡小丫頭那麼多,這話傳到探春那邊還得了,這媳婦吃不了兜著走。這種地方我們要注意,賈府有賈府的規矩,上上下下很嚴的,外面的媳婦不能隨便進到裏面講話,只有大丫頭才能進來,不可能講這種話。下面的人通報璉二奶奶來了,因為邢夫人到這裏嘛,鳳姐一定要來跟婆婆請安的。邢夫人聽了,冷笑兩聲,命人出去說:「請他自去養病,我這裏不用他伺候。」冷冰冰地回了一句,她真的討厭鳳姐。
這天邢夫人因為迎春的奶媽出事情了,要到迎春那邊去說說她。迎春是賈赦的女兒,雖不是她生的,也等於她的女兒,當然與她的顏面有關。到了園子門口遇見一個人,只見賈母房內的小丫頭子名喚傻大姐的笑嘻嘻走來,手內拿著個花紅柳綠的東西,低頭一壁瞧著,一壁只管走,不防迎頭撞見邢夫人,抬頭看見,方才站住。邢夫人因說:「這痴丫頭,又得了個什麼狗不識兒這麼歡喜?拿來我瞧瞧。」「狗不識兒九*九*藏*書」大概就是寶貝兒的意思,程乙本是「愛巴物兒」,「這傻丫頭,又得個什麼愛巴物兒,這樣喜歡?拿來我瞧瞧。」原來這傻大姐年方十四五歲,是新挑上來的與賈母這邊提水桶掃院子專作粗活的一個丫頭。只因他生得體肥面闊,一個大臉的胖姑娘,兩隻大腳作粗活簡捷爽利,且心性愚頑,一無知識,傻大姐什麼都不懂得,行事出言,常在規矩之外。還不懂事,亂講話,也不曉得什麼叫規矩。賈母因喜歡他爽利便捷,又喜他出言可以發笑,便起名為「呆大姐」。不知為什麼又跑出個「呆大姐」,傻大姐就傻大姐了,呆大姐就不好聽。下面有一句話庚辰本說:常悶來便引他取笑一回,毫無避忌,因此又叫他作「痴丫頭」。這一段程乙本沒有的,賈母不會拿傻丫頭來作玩物,拿她來取笑,我想賈母這個人不是這樣的,她對下人很憐惜。大家還記得嗎?他們到道觀里去做法事的時候,有個小道士在這些女眷進去時來不及跑,給王熙鳳打了一個耳光,嚇得到處躲藏。賈母看到馬上制止說,窮人家的孩子哪裡見過這種陣仗,不要為難他。賈母對窮人家孩子有一種憐憫之心。他(傻大姐)縱有失禮之處,見賈母喜歡他,眾人也就不去苛責。這丫頭也得了這個力,若賈母不喚他時,便入園內來頑耍。今日正在園內掏促織,她在找蛐蛐兒,忽在山石背後得了一個五彩綉香囊,其華麗精緻,固是可愛,但上面繡的並非花鳥等物,一面卻是兩個人赤條條的盤踞相抱,一面是幾個字。這痴丫頭原不認得是春意,要加個「兒」字,「春意」就不對了。「春意兒」,等於是個繡的春宮畫。便心下盤算:「敢是兩個妖精打架?不然必是兩口子相打?」這個傻丫頭連兩口子是怎麼回事她還搞不清的,她沒這個觀念,程乙本是:「敢是兩個妖精打架?不就是兩個人打架呢?」反正赤|裸裸的兩個東西,傻丫頭也沒看懂。左右猜解不來,正要拿去與賈母看,她要拿去給賈母看,好玩。是以笑嘻嘻的一壁看,一壁走,忽見了邢夫人如此說,便笑道:「太太真箇說的巧,真箇是狗不識呢。太太請瞧一瞧。」她還高興得很,拿出來給邢夫人看。說著,便送過去。邢夫人接來一看,嚇得連忙死緊攥住,忙問:「你是那裡得的?」傻大姐道:「我掏促織兒在山石上撿的。」邢夫人道:「快休告訴一人。這不是好東西,連你也要打死。皆因你素日是傻子,以後再別提起了。」這傻大姐聽了,反嚇的黃了臉,說:「再不敢了。」磕了個頭,獃獃而去。邢夫人回頭看時,都是些女孩兒,不便遞與,自己便塞在袖內,心內十分罕異,揣摩此物從何而至,且不形於聲色,且來至迎春室中。這是很關鍵的一段,一個綉春囊,搖動了整個大觀園的根基,我們好好地來看這件事情。因為傻大姐發現了綉春囊,這個綉春囊造成連鎖反應,勾動了一大串的事情,下一回就搜查,自己抄大觀園,這一抄影響好幾個人,晴雯第一個中箭,第二個是司棋,然後一連串寶玉怡紅院裏面的丫頭,還有那些小伶人芳官等,通通一個個被點名,被趕出大觀園。
因為一個綉春囊勾動這麼多事情,當然曹雪芹寫這個,一定賦予綉春囊很重的意義在裡頭。綉春囊被傻大姐拾到,這個值得玩味,如果是被一個普通的丫頭、一個懂事的丫頭拿到,意義又完全不一樣了。傻大姐天真無邪,根本不懂事的一個人,也不懂得男女之間一切的道德規矩,什麼都不懂,是一個沒有道德束縛的(amoral)、原始的原形人。所以我講曹雪芹常常喜歡用痴啊傻啊這種字,這種字不是貶喔!寶玉常常是痴傻,這種痴傻不是不好,反而變成一種未鑿的天真。我們每個人都是寶玉,本來就像一塊石頭,天真無邪的璞玉,掉到紅塵裏面,各種的https://read•99csw•com污染,各種的規矩,各種的道德灌輸,各種的東西把我們弄得失掉了原來的天真,天真反而被誤認為是痴傻。
邢夫人來了,這樣說迎春:「你這麼大了,你那奶媽子行此事,你也不說說他。如今別人都好好的,偏咱們的人做出這事來,什麼意思。」當然覺得很丟面子嘛!別人怎麼沒事呢?偏偏我們這一房抓出個賭頭來。你看,迎春低著頭弄衣帶。這個小動作形容得好,低著頭很受委屈地弄衣帶,沒話講。半晌答道:「我說他兩次,他不聽也無法。況且他是媽媽,只有他說我的,沒有我說他的。」你看這個二姑娘,脾氣軟得可欺,比起探春那兩下,完全不能比。太老實嘛!對她奶媽沒法子。邢夫人道:「胡說!你不好了他原該說,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該拿出小姐的身分來。他敢不從,你就回我去才是。」她不從,你應該跟我講啊!罵了迎春一頓。迎春不語,只低頭弄衣帶。沒辦法,只好一直弄衣帶。邢夫人見他這般,因冷笑道:「總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對兒赫赫揚揚,璉二爺鳳奶奶,兩口子遮天蓋日,百事周到,竟通共這一個妹子,全不在意。」邢夫人很討厭鳳姐,時時會戳她兩下。程乙本裏面沒這幾句話,不過這裏也還合理。鳳姐呢,沒怎麼照顧迎春,因為迎春是賈赦的女兒,鳳姐不太敢去碰的,就讓邢夫人去操煩,因為她怎麼做都不合適,邢夫人一定要借這機會挑她毛病的。邢夫人自己沒有孩子,賈璉不是她生的,這個迎春也不是她生的,都是姨娘所出,但賈璉的媽媽是誰沒有交代,好像也不是庶出,這邢夫人是賈赦后娶的。你看她說:「但凡是我身上掉下來的,又有一話說,你要是我生的還有話講嘛——只好憑他們罷了。況且你又不是我養的,你雖然不是同他一娘所生,到底是同出一父,也該彼此瞻顧些,也免別人笑話。都講出這些來了。我想天下的事也難較定,你是大老爺跟前人養的,這裏探丫頭也是二老爺跟前人養的,出身一樣。可見得迎春的媽媽也是個姨娘,沒講她的媽到哪去了,反正賈赦姨娘一大堆。如今你娘死了,從前看來,你兩個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趙姨娘強十倍的,你該比探丫頭強才是。怎麼反不及他一半!」這個迎春的媽比趙姨娘強,大概是不錯的,按理講,你媽比趙姨娘強,你應該比探春強,怎麼連她一半都不及。探春在賈母、王夫人面前這麼得意,邢夫人心中也不舒服,沒有孩子大概不懂得母愛,她對賈璉不怎麼樣,對迎春也不怎麼樣,她就是死捏住錢。她又說:「誰知竟不然,這可不是異事。倒是我一生無兒無女的,一生乾淨,也不能惹人笑話。」
邢夫人發現綉春囊后當然心中很不安,一連串的事件,傭人賭錢還是小事,該懲罰的懲罰,還可以容忍,可是這件事情茲事體大,春宮圖這種東西怎麼會跑到大觀園裡來,園裡都是些小姐姑娘,看到這種東西還了得。當時那種道德觀,連看《西廂記》都不行的,因為西廂誨淫,一般對於女性的教育都非常森嚴。邢夫人滿腹心事到迎春那邊去了。迎春的奶媽犯了罪啦,查出聚賭抽頭,邢夫人覺得臉面很過不去。迎春你們知道的,興兒不是說迎春的外號叫「二木頭」,形容排行老二的她是個老實、懦弱、木訥的女孩子。她也沒有什麼詩才,好不容易作了一句詩又錯了韻。這麼一個老實善良的姑娘,曹雪芹對她著墨不多,前面也就講她一兩次而已。這一回就講這個懦小姐了,也給她一個焦點。要仔細看曹雪芹的人物刻畫,他三筆兩筆就把傻大姐寫出來,塑造這個人物意義非凡。迎春在這幾個「春」裡頭,可說最不出色的一個,元春皇妃有她的派頭,探春玫瑰多刺,惜春等下我們要看了,這個小尼姑有意思的,也有她很特殊的意義,現在也要給迎春這個懦小姐幾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