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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回 惑奸讒抄檢大觀園 矢孤介杜絕寧國府

第七十四回 惑奸讒抄檢大觀園 矢孤介杜絕寧國府

探春怒了,三姑娘發脾氣了,所以鳳姐就說好了,都搜明白了,周瑞家的也都得陪笑。那王善保家的本是個心內沒成算的人,素日雖聞探春的名,他自為眾人沒眼力沒膽量罷了,那裡一個姑娘家就這樣起來,況且又是庶出,他敢怎麼。王善保家的這個傻婆子不明就裡,是個沒有心機的人,她想探春是個沒出嫁的小姐,厲害到哪去?而且是個庶出的、姨娘養的,敢怎麼樣呢?自己是大太太邢夫人的陪房,連王夫人都另眼相看,她不怕,要顯擺一下給眾人看看,你們都不敢,讓我來做一番秀給你們看。她就跑到前面去,因越眾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笑道:「連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沒有什麼。」這一下子鳳姐大吃一驚,忙說:「媽媽走罷,別瘋瘋癲癲的。」一語未了,只聽「拍」的一聲,王家的臉上早著了探春一掌。這個巴掌打下去,整個大觀園都響了,這一掌打得好。探春登時大怒,指著王家的問道:「你是什麼東西,敢來拉扯我的衣裳!我不過看著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紀,叫你一聲媽媽,你就狗仗人勢,天天作耗,專管生事。如今越性了不得了。」庚辰本用「越性」,奇怪的一個字,應該是「越發」。「你打諒我是同你們姑娘那樣好性兒,由著你們欺負他,就錯了主意!你搜檢東西我不惱,你不該拿我取笑。」說著,便親自解衣卸裙,拉著鳳姐兒細細的翻。又說:「省得叫奴才來翻我身上。」這下子觸怒了探春,鳳姐也曉得王善保家的這些人,平常整天進讒言,仗著邢夫人的勢力欺負人,居然欺到探春身上來,探春哪裡吃這套,比起「二木頭」迎春,探春的個性剛強,而且講是非講公正,所以她一巴掌打過去,還激著鳳姐說省得叫你奴才來搜我。鳳姐跟平兒馬上替探春整衣裳,向她賠罪,也講王善保家的:「媽媽吃兩口酒就瘋瘋癲癲起來。前兒把太太也衝撞了。快出去,不要提起了。」借個故把老太婆趕出去,一方面安撫探春勸她不要生氣了。探春冷笑道:「我但凡有氣性,早一頭碰死了!不然豈許奴才來我身上翻賊贓了。明兒一早,我先回過老太太、太太,然後過去給大娘陪禮,該怎麼,我就領。」敢做敢當。看看那王善保家的挺有意思,狗仗人勢、作惡多端,從來沒挨過打,在外面就講了:「罷了,罷了,這也是頭一遭挨打。我明兒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罷。這個老命還要他做什麼!」探春喝命丫鬟道:「你們沒聽他說的這話,還等我和他對嘴去不成。」探春有一個丫頭,庚辰本上寫「待書」不對,程乙本是「侍書」,庚辰本就這麼兩句話就沒有了,你看:待書等聽說,便出去說道:「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們的造化了。只怕捨不得去。」程乙本侍書這一段講得好。侍書聽說,便出去說道:「媽媽,你知點道理兒,省一句兒罷。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們的造化了;只怕你捨不得去!你去了,叫誰討主子的好兒,調唆著察考姑娘、折磨我們呢?」丫鬟侍書這兩句話也厲害的。鳳姐笑道:「好丫頭,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探春冷笑道:「我們作賊的人,嘴裏都有三言兩語的;就只不會背地裡調唆主子!」一語雙關,棒打鳳姐一下。探春這個女孩子厲害的。曹雪芹寫小說,好像手上有個攝像機拍電影一樣,聚焦(focus)到這裏,這個人就上場,上回聚焦在迎春,現在寫探春,探春的戲在前面已經有幾次了,這一場戲也寫得極好,把探春這個人刻畫出來。
這一場點出回目「矢孤介杜絕寧國府」,把惜春這個人活脫脫地寫出來了。跟寶玉比起來,寶玉恨不得把所有人的感情都去攬,攬得他煩惱不知有多少,最後才慢慢了悟,這些都是煩惱的根,苦的根源。惜春早就看到了。這一回惜春弄得尤氏落荒而逃,在某方面來說也是一種知性話語(intellectual discourse)與俗世的爭論,尤氏講的是最世俗的東西,惜春講的是超脫紅塵,兩個人根本不在一個平面對話,讓旁觀的人自己去想、去判斷。
她等於在講,一定是這狐狸精勾壞寶玉。其實這也是一個謎,有這麼一說,晴雯的遭遇是襲人告的狀,後來有一幕是寶玉有點起疑心了,提起來的時候襲人心中一動,沒有明講是她告的狀,很可能襲人常常到王夫人面前,說是為了寶玉好,怕寶玉被勾壞,要不然王夫人怎麼會這麼肯定地說「你乾的好事」,直指去勾引寶玉這種事情。晴雯一聽如此說,心內大異,便知有人暗算了他。雖然著惱,只不敢作聲。一聽就知道怎麼回事了,曉得中了暗箭。他本是個聰敏過頂的人,見問寶玉可好些,他便不肯以實話對,只說:「我不大到寶玉房裡去,又不常和寶玉在一處,好歹我不能知道,只問襲人麝月兩個。」庚辰本用了「聰敏」,程乙本用「聰明」,我想聰明比聰敏更高一層。晴雯一聽不妙,王夫人還故意問:寶玉今日可好些?萬一她答一句:寶玉很好!那完蛋了,她也故意說我不知道,不關我的事。王夫人道:「這就該打嘴!你難道是死人,要你們作什麼!」晴雯道:「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把老太太搬出來,她是賈母的人。因老太太說園裡空大人少,寶玉害怕,所以撥了我去外間屋裡上夜,不過看屋子。我原回過我笨,不能服侍。老太太罵了我,說:『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作什麼!』我聽了這話才去的。」講了半天,反正這些不關我的事,有襲人、麝月、秋紋她們管著,她想拿這話來蒙住王夫人。王夫人聽了她沒接近寶玉,念了一聲阿彌陀佛:「你不近寶玉是我的造化,竟不勞你費心。既是老太太給寶玉的,我明兒回了老太太,再攆你。」要趕她走了。因向王善保家的道:「你們進去,好生防他幾日,不許他在寶玉房裡睡覺。等我回過老太太,再處治他。」喝聲:「去!站在這裏,我看不上這浪樣兒!誰許你這樣花紅柳綠的妝扮!」想想看晴雯這麼高傲的一個人,「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一向又得寶玉寵,挨了王夫人這麼一下子,打擊不小。晴雯只得出來,這氣非同小可,一出門便拿手帕子握著臉,一頭走,一頭哭,直哭到園門內去。
下面還有一段:鳳姐見晴雯說話鋒利尖酸,心中甚喜。她高興,為什麼?她平常吃邢夫人的悶虧,因為是婆婆,鳳姐不好講什麼,王善保家的是代表邢夫人,挨read.99csw•com了這麼一槍,她心中暗爽。而且王善保家的代表賈府裏面一種進讒言的惡勢力,借別人修理修理王善保家的,她高興。卻礙著邢夫人的臉,忙喝住睛雯。那王善保家的又羞又氣,剛要還言,鳳姐道:「媽媽,你也不必和他們一般見識,你且細細搜你的;咱們還到各處走走呢。再遲了,走了風,我可擔不起。」王善保家的只得咬咬牙,且忍了這口氣,細細的看了一看,也無甚私弊之物。這下子王善保家的挨了一記悶棍,鳳姐呢,其實是押了她快快樂樂走了,這一長串寫得非常活。下面更精彩了,探春一個耳光子,整個大觀園都打響了。而後,查到探春那邊去了。本來到了黛玉那裡,看了一看沒查什麼,老早有人去通報探春了。探春也就猜著必有原故,所以引出這等醜態來。探春非常惱怒自己抄家,遂命眾丫鬟秉燭開門而待。一時眾人來了。探春故問何事。探春對鳳姐本來就不買她賬的。探春是蠻有正義感、明辨是非的女孩子,也很有膽識,非常顧家,對家裡的前途一直憂心忡忡,對鳳姐的一些作為很看不慣。看著鳳姐領頭而來,探春故意問什麼事。鳳姐笑道:「因丟了一件東西,連日訪察不出人來,恐怕旁人賴這些女孩子們,所以越性大家搜一搜,使人去疑,倒是洗凈他們的好法子。」鳳姐對別人凶得很,對探春要解釋一下,口氣還有討好的味道。探春冷笑道:「我們的丫頭自然都是些賊,我就是頭一個窩主。既如此,先來搜我的箱櫃,他們所有偷了來的都交給我藏著呢。」說著便命丫頭們把箱櫃一齊打開,將鏡奩、妝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齊打開,請鳳姐去抄閱。她要給鳳姐難堪,說我的丫頭當然都是賊了,我就是個賊頭,你們要搜搜我的,自己先把東西都打開來給鳳姐看。
王夫人見問,越發淚如雨下,顫聲說道:「我從那裡得來!我天天坐在井裡,拿你當個細心人,所以我才偷個空兒。誰知你也和我一樣。這樣的東西大天白日明擺在園裡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頭拾著,不虧你婆婆遇見,早已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我且問你,這個東西如何遺在那裡來?」這對他們是多麼大的一個撞擊,賈府是什麼身份,是怎麼樣的一種世家,居然會跑出這種淫邪的東西來。王夫人就故意講了,一定是你的東西啰!意思是賈璉那個好色不長進的從哪裡弄來的。這也非錯怪,賈璉確實有可能啊,這麼多的相好,又是多姑娘,又是鮑二家的,還有外面什麼的,難免王夫人會懷疑他。「你還和我賴!幸而園內上下人還不解事,尚未撿得。倘或丫頭們撿著,你姐妹看見,這還了得。這是第一個不得了。不然有那小丫頭們撿著,出去說是園內撿著的,外人知道,這性命臉面要也不要?」如果說這件事情傳出去,外面知道皇妃的家裡跑出這種東西,賈府的臉面還得了。鳳姐聽說,又急又愧,登時紫漲了麵皮,便依炕沿雙膝跪下。什麼時候看見過鳳姐這個樣子,鳳姐第一次知道茲事體大,嚴重了。她就趕快地辯解,她說,我再怎麼不知禮,也不會要這個,而且你看這是坊間綉工繡的,很粗糙的,我怎麼會要外面繡的東西。而且說是我的,也很有可能是別人的,賈珍兩夫婦年紀也不大啊!賈赦那邊那麼多姨娘,也可能是她們的啊!還有那些丫頭慢慢大了,也未必不是她們的。鳳姐倒想得對了,就是司棋的嘛!鳳姐說,我絕對不會有這東西,平兒我也保證不可能有。王夫人其實也是故意講的,激她一下,讓她著急。王夫人說,我也知道你是大家小姐,我們王家怎麼會做這種事情,剛才我氣極了,但現在怎麼辦呢?你婆婆剛剛拿了這個給我看,說是那個傻大姐拿著的,氣得我半死。鳳姐講,這件事情要把它壓下來,第一不能讓老太太知道。什麼事情先瞞著賈母,當然更不能讓賈政知道。就趁這個時候,叫我下面的幾個媳婦,周瑞家的,來旺家的,派到園裡面去查一查,有些在賭的,有些難纏的,乾脆趁這個時候把他們趕走。有些丫頭們大了,也懂男女之事了,要不就發配出去。鳳姐說,本來也老早想要裁人的,以她的管家立場來看,人太多,食指浩繁,早該減一減。王夫人說,你講的我也知道,這幾個姑娘還在閨中,怕人說就幾個丫頭也不給她們用,實在是講不過去,賈家的面子要撐住,至少幾個姑娘們、寶玉啊、老太太啊是動不得的。
完了以後又到惜春那裡去了,也有非常精彩的一場戲,這裏先鋪陳了一下。惜春有一個丫鬟叫入畫,也算是她的大丫頭了。這幾個春的大丫鬟,迎春的叫司棋,探春的叫侍書,琴棋書畫。她們從入畫這丫鬟的箱子里搜出了一些金銀錁子,那種成錠金元寶的東西,又搜出男人的靴襪、玉帶。庚辰本這裏顯然是個錯誤:入畫也黃了臉。不對!看到怎麼還有男人的東西,程乙本是:鳳姐也黃了臉,因問是那裡來的。入畫講這是珍大爺賞給她哥哥的,帶進來叫她收著。這些東西是賈珍賞的,惜春是賈珍的親妹妹,問一下很容易就可以弄清楚,其實入畫是完全清白的。可是你看看惜春的反應:「我竟不知道。這還了得!二嫂子,你要打他,好歹帶他出去打罷,我聽不慣的。」我不要聽這些。鳳姐笑道:「這話若果真呢,賈珍賞給你哥哥,也倒可恕,還可以原諒你,只是不該私自傳送進來。……倘是偷來的,你可就別想活了。」入畫講,我絕對不是偷來的,可以問奶奶(尤氏),問大爺(賈珍)去,如果不是賞的,我死得無怨。鳳姐說,當然我要問。惜春說:「嫂子別饒他這次方可。這裏人多,若不拿一個人作法,那些大的聽見了,又不知怎樣呢。嫂子若饒他,我也不依。」惜春,四姑娘,冷心冷麵的一個人。後來她說,我為什麼不冷?我清清白白的給你們污染了,我為什麼不冷?惜春後來出家了,她對人生的看法,對人際之間的看法,最後她也有得一套。
這邊搜完了,惜春最後這一段收尾很要緊。這天尤氏來看鳳姐,又到李紈那兒,惜春來請她。尤氏是賈珍的太太,惜春是賈珍的妹妹,姑嫂的關係,這姑嫂倆一向都不親的。惜春是有點怪脾氣,不那麼九-九-藏-書好相處的。她們「三春」,迎春、探春、惜春,個性大不同,惜春有惜春的一套。記得嗎?她第一次在書里出現的時候跟幾個小尼姑在玩,那個周瑞家的拿宮花分給幾個姑娘,到惜春的時候,她說:「我這裏正和智能兒說,我明兒也剃了頭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兒來;若剃了頭,可把這花兒戴在那裡呢?」隨便那麼一句,後來果然出家的是她。惜春年紀雖小,卻老早就對人生看得透透的,她擅於畫,他們要她畫大觀園,她畫盡眾人百相,自己卻在外面,她才真正是那個檻外的。惜春的這一段,我用程乙本,因為庚辰本有好多地方不太對。惜春請尤氏來了,便將昨夜之事細細告訴了,又命人將入畫的東西一概要來與尤氏過目。尤氏道:「實是你哥哥賞他哥哥的,只不該私自傳送,如今官鹽反成了私鹽了。」她唯一的過錯就是不應該私下遞來,該講一聲,因罵入畫:「糊塗東西!」庚辰本用的是「糊塗脂油蒙了心的。」用不著,「糊塗東西」簡單些。看惜春怎麼說:「你們管教不嚴,反罵丫頭。這些姐妹,獨我的丫頭沒臉,我如何去見人!昨兒叫鳳姐姐帶了他去,又不肯;今日嫂子來的恰好,快帶了他去。或打,或殺,或賣,我一概不管。」通通不管,只管自己,這個小乘佛法,自己的修鍊要緊,先要斬斷這一切,斬斷人生的煩惱、人與人的關係、人與人的情。入畫按理講是她的丫頭,那麼久了也有情啊!入畫聽說,跪地哀求,百般苦告。尤氏跟她奶媽也這麼講:「他不過一時糊塗,下次再不敢的。看他從小兒服侍一場。」
這個時候要查,鳳姐本來只推薦她身邊幾個信得過的老管事家裡的,人還太少,剛好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過來王夫人這邊關心綉春囊後續處理的事。陪房很有臉面的,就是當初小姐嫁過來時跟著一起過來的,因為是邢夫人的陪房,當然也是邢夫人的心腹了。這種陪房老嬤嬤,很喜歡東插西插地管事,她在邢夫人這邊,跑到大觀園去,寶玉那些丫頭不會買她賬的。王善保家的既然送綉春囊來,知道內情了,王夫人就說你去回了太太,你也來一起調查吧,總比別人強些。王善保家的平常東講西講要顯自己的權威,那些丫鬟不理她、不奉承她,早就積怨在心,這個事情得了委託正好,報仇的機會來了,馬上進讒言,她說:「這個容易。不是奴才多話,論理這事該早嚴緊的。太太也不大往園裡去,這些女孩子們一個個倒像受了封誥似的,他們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鬧下天來,誰敢哼一聲兒。不然,就調唆姑娘的丫頭們,說欺負了姑娘們了,誰還耽得起。」講丫鬟們的壞話了。王夫人道:「這也有的常情,跟姑娘的丫頭原比別的嬌貴些。你們該勸他們。連主子們的姑娘不教導尚且不堪,何況他們。」先講這些姑娘們的丫頭,王夫人擋了一下,說她們當然嬌貴一些。
這一段話遙指著後來賈家被抄,這不是好兆頭,好好的家裡自己先抄起來了。探春這個女孩子對家族的命運非常關切,她嘆息自己不是個男兒,若是個男人的話,她老早撐起這個家。的確,在下一輩裏面,寶玉是沒用的,根本撐不起來,要靠賈珍、賈璉他們都不行的,賈政就是太迂腐了,賈家倒是三姑娘有治理之才,可惜她是個女孩子,而且要遠嫁的,有心也沒法拯救家族頹圮的命運。但是她知道的,所以這一番話講得很痛切。鳳姐只看著眾媳婦們。這時候這句也寫得好,鳳姐沒話講了,探春這一番話她當然懂,所以沒話講了。周瑞家的便道:「既是女孩子的東西全在這裏,奶奶且請到別處去罷,也讓姑娘好安寢。」周瑞家的,鳳姐下面陪房的,蠻乖滑的一個人,想快點下台階,二奶奶走吧!已經查完了。探春道:「可細細的搜明白了?若明日再來,我就不依了。」看好了,明天你們再來搞可就不行了。鳳姐笑道:「既然丫頭們的東西都在這裏,就不必搜了。」鳳姐都乖滑起來,講丫頭們東西在這了不必搜了。探春冷笑道:「你果然倒乖。連我的包袱都打開了,還說沒翻。明日敢說我護著丫頭們,不許你們翻了。你趁早說明,若還要翻,不妨再翻一遍。」探春是咄咄逼人,鳳姐再怎麼厲害,是外面嫁進來的媳婦,媳婦再怎麼受寵,她這個嫂子都得讓小姑子。
一個一個搜查,下面又有另外一場戲上演了,把整個大觀園弄得天翻地覆。從前的大觀園裡多麼快樂,請客、飲酒、賦詩,無憂的伊甸園,現在完全顛覆了。查到迎春這裏,迎春的大丫頭是司棋,她是王善保的外孫女兒。鳳姐先冷眼看看,王家的可藏私不藏,遂留神看他搜檢。他們從別人的搜起,沒有問題,到了司棋的箱子了,王善保家的說:「也沒有什麼東西。」想敷衍一下。周瑞家的是鳳姐的心腹,也是陪房,學到幾招,你看她怎麼說,庚辰本是:「且住,這是什麼?」我覺得這個味道不夠。程乙本是:周瑞家的道:「這是什麼話?有沒有,總要一樣看看,才公道。」然後往裡面一抓,說著,便伸手掣出一雙男子的綿襪並一雙緞鞋,又有一個小包袱。打開看時,裏面是一個同心如意,並一個字帖兒。這下子搜出來了,禍源搜到了,一總遞與鳳姐。鳳姐本來不識字的,後來看看賬,也認得幾個字了,那帖是大紅雙喜箋,誰寫的帖?潘又安,司棋的姑表弟,兩個人在園子里幽會,互相贈送信物,他們兩小無猜,早就談戀愛了的,這時候就寫在帖子裡頭。庚辰本這裏出了離譜的錯,先看看程乙本寫什麼:「上月你來家后,父母已覺察了。但姑娘未出閣,尚不能完你我心愿。若園內可以相見,你可托張媽給一信。若得在園內一見,倒比來家好說話。」這是程乙本。庚辰本有點彆扭,倒比來家得說話。他意思是說,家裡面的家長已經知道兩個人有意,因為沒有出閣還不能公開,園子里若可以幽會就託人給個信,千萬,千萬!下面是重要的,庚辰本是:再所賜香袋二個,今已查收外,特寄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庚辰本講,你給我兩個香袋,說綉春囊是司棋給他的,而且是兩個,我回贈給你一串香珠請收下。這錯得離譜,完全倒過來了。程乙本是:再所賜香珠二串,今已查收。外特寄香袋一個,略表我心。你給我兩串香珠我收到了,我給你一個香袋,算是我一番心意。看起來潘又安很誠心的,給司棋一個香袋做紀念。他倆一個小傭人,一個https://read.99csw.com小丫頭,也沒有什麼知識的,大概綉春囊在他們心中,也不是個淫畫什麼的,他覺得這是他表示情意的,沒想到闖大禍了。
庚辰本:鳳姐見司棋低頭不語,也並無畏懼慚愧之意,倒覺可異。司棋被當場逮住,也不怕,也沒有羞愧,她愛一個男人,後來為他死。曹雪芹寫這種人物,給她們蠻大的同情,尤三姐、司棋、晴雯,最後是黛玉,為情而死,為情犧牲,為情不怕一切。這種人物在曹雪芹筆下,即使人格有所欠缺,可是追求的情是真的。像司棋這個女孩子,為了一碗蛋把人家整個廚房打翻,那麼任性,跟晴雯一樣都有個性上的瑕疵,可是在這裏,曹雪芹對她還是有一種暗暗的憐惜和尊敬,一筆就夠了。如果這個地方沒有這一筆,司棋這整個人就差了很多。如果寫司棋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那就把這個人寫俗掉了。輕輕一筆,低頭不語,你們搞你們的,已經抓到了,就認了,沒有什麼好怕的,也不覺得羞恥,這就是後來殉情的伏筆。如果不先有這麼一個伏筆,後來為情而死就差了一截。在這個節骨眼上下這麼一筆,司棋這個人物得到了定位。
正講的時候,外頭通報王夫人來了,鳳姐很詫異,一向要有什麼事情召她過去就是了,怎麼親自過來?這非比尋常,鳳姐馬上迎了出來。只見王夫人氣色更變,只帶一個貼己的小丫頭走來。別的大丫頭她不帶,怕她們講出去,帶個小丫頭來。這個小的細節大家要注意,寫得王夫人很有心思。一語不發,走至裡間坐下。鳳姐忙奉茶,因陪笑問道:「太太今日高興,到這裏逛逛。」王夫人喝命:「平兒出去!」這事情很嚴重了,命平兒出去。平兒見了這般,著慌不知怎麼樣了,忙應了一聲,帶著眾小丫頭一齊出去。平兒一退下,其他丫頭通通退下,重要事情發生了,一個人都不許進去,鳳姐慌了,怎麼回事呀?只見王夫人含著淚。對王夫人來說這是多麼嚴重的一件事情,跑出個綉春囊這種東西,竟然出現在大觀園裡。從袖內擲出一個香袋子來,說:「你瞧。」鳳姐忙拾起一看,見是十錦春意香袋,就是綉著春宮圖的這個東西,也嚇了一跳,忙問哪裡來的。
下面庚辰本有個地方,也有蠻嚴重的錯誤,大家要仔細地對照。正值晴雯身上不自在,睡中覺才起來,正發悶,聽如此說,只得隨了他來。晴雯剛剛起來,身體不太舒服,忽然間聽說叫她,只好就去了。素日這些丫鬟皆知王夫人最嫌趫妝艷飾語薄言輕者,故晴雯不敢出頭。這一句話程乙本沒有,只說「素日晴雯不敢出頭」,就夠了。晴雯不是因為知道王夫人這樣而不敢出頭,她平常都是讓襲人去,襲人也不會讓她出頭,什麼事情要跟王夫人直接講的,襲人會搶在前面。記得嗎?寶玉被打的時候,襲人還去告了一狀,說寶玉現在漸漸大了,應該把她隔離一下,不要跟那些表姐妹混得太近,有我在旁邊照顧他就好了,別的女孩子遠一點,免得他被帶壞了。所以平常都是襲人掌控,晴雯不出頭的。今因連日不自在,並沒十分妝飾,自為無礙。及到了鳳姐房中,王夫人一見他釵軃鬢松,頭上沒有好好梳理,有點蓬鬆的樣子。衫垂帶褪,有春睡捧心之遺風。「春睡捧心」,大家都知道西施捧心的樣子,春睡嘛,楊貴妃春睡起來的樣子,有點慵懶的。程乙本沒有「遺風」兩個字,我覺得這兩個字不妥,程乙本是說:大有春睡捧心之態。夠了!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覺勾起方才的火來。庚辰本這裏說:王夫人原是天真爛漫之人,喜怒出於心臆,不比那些飾詞掩意之人,今既真怒攻心,又勾起往事。無論怎麼形容王夫人,不可能「天真爛漫」。天真爛漫形容小姑娘,王夫人經過那麼多事情,說她迂腐可以,她這個人真正是守儒家那套規矩的,又常常做錯事,好好的把金釧兒打一個耳光,明明是自己的兒子要不得,還挑金釧兒的錯,無意間害人家自殺了。說她的心地慈厚,比那個邢夫人好一點,可是這麼一個表面看起來不錯、一個守禮法在家中有地位的女人,無意間卻害死好多人。有時候看起來是好人,無意間做出一些殘忍的事情更可怕。像鳳姐她就是擺明了尤二姐侵犯了她的主權,害死她絕不手軟。王夫人不是的,王夫人講起來是為了守家法,為了家族的利益,但在她手上,金釧兒死掉,晴雯死掉,那些小戲子們被流放,下場都很慘。王夫人是這整個宗法社會制度的一部分,她也不過是按了那個制度去行她的法,至於這個制度的殘忍,她考慮不到,她就是按她所能理解的家規去行事。從她的立場,出了這個綉春囊的事情你說她不要清查嗎?這一清查,傷害了多少人?我們常講制度殺人,這制度立意是好的,要大家守規矩,要維持社會秩序,維持人倫秩序。王夫人也是,她心地不壞的,她沒有故意怎麼樣,但按那個制度下去就傷了人了,第一個傷的就是晴雯。當然她的耳朵也軟,聽聽讒言就信了。你看她勾起往事,便冷笑道:「好個美人!真像個病西施了。」「好個美人」跟「好個美人兒」有差別,你若講「好個美人」,口氣就沒有「好個美人兒」(程乙本)來得親切,有點諷刺性在裏面。「你天天作這輕狂樣兒給誰看?你乾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著你,自然明兒揭你的皮!寶玉今日可好些?」
王善保家的回過邢夫人,開始抄檢了,要查哪裡來的綉春囊,頭一個就到怡紅院。這個王善保家的當然很得意啰,尚方寶劍在手,要好好地砍殺幾個。當下寶玉正因晴雯不自在,忽見這一干人來,不知為何直撲了丫頭們的房門去,「撲」,用這個「撲」字,這群媳婦們、老婆子們,平常受了這些丫鬟的氣,這下子報復了。鳳姐道:「丟了一件要緊的東西,因大家混賴,恐怕有丫頭們偷了,所以大家都查一查去疑。」一面說,一面坐下吃茶。其實鳳姐並不想去查的,是因為在王夫人面前被王善保家的拱著,所以也不很主動,她曉得這一來得罪人了。王善保家的等搜了一回,又細問這幾個箱子是誰的,都叫本人來親自打開。襲人因見晴雯這樣,知道必有異事,又見這番抄檢,只得自己先出來打開了箱子並匣子,任其搜檢一番,不過是平常動用之物。隨放下又搜別人的,挨次都一一搜過。下面這一段精彩,庚辰本是這樣的:到了晴雯的箱子,因問:「是誰的,怎不開了讓搜?」襲人等方欲代九-九-藏-書晴雯開時,只見晴雯挽著頭髮闖進來,頭髮一挽,你們看京戲里要殺人的時候,頭髮就是這麼一挽,衝進來,豁啷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捉著底子,朝天往地下盡情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這裏寫得真好!衝進來砰的一下把箱子打開,然後往下豁啷一聲把東西通通倒出來給你看,一句話不講。庚辰本下面這一段,完全削弱了這個力量:王善保家的也覺沒趣,看了一看,也無甚私弊之物。回了鳳姐,要往別處去。看看程乙本:王善保家的也覺沒趣兒,便紫脹了臉,很難看啊!給她砰的這麼一下。說道:「姑娘,你別生氣。我們並非私自就來的,原是奉太太的命來搜察;你們叫翻呢,我們就翻一翻,不叫翻,我們還許回太太去呢。那用急的這個樣子!」太太,指邢夫人,叫我來的,你們讓我翻呢我就翻,不給我翻,我就回去上告,告你去。看看晴雯怎麼說。晴雯聽了這話,越發火上澆油,便指著他的臉說道:「你說你是太太打發來的,我還是老太太打發來的呢!你是太太的人,我是老太太打發來的,比你還要高一層。太太那邊的人我也都見過,就只沒看見你這麼個有頭有臉大管事的奶奶!」哇,非常尖利的話!這個話把晴雯的個性寫得活靈活現,沒有這個對話,削弱了。王善保家的看看就跑了,不可能,晴雯也不會放她這樣,有幾句話給她的,所以程乙本這一段非常要緊。
尤氏吵不過她,說:「你是狀元,第一個才子!我們糊塗人,不如你明白!」惜春不放過她:「據你這話就不明白。狀元難道沒有糊塗的!可知你們這些人都是世俗之見,那裡眼裡識的出真假、心裏分的出好歹來?你們要看真人,總在最初一步的心上看起,才能明白呢!」她說不是因為我書念得比你們多,念書的還不是傻子一大堆,狀元不也有呆的,就屬心是第一步要明白清楚的。這個尤氏給她搞得哭笑不得,笑道:「好,好!才是才子,這會子又作大和尚,講起參悟來了。」惜春道:「我也不是什麼參悟。我看如今人一概也都是入畫一般,沒有什麼大說頭兒!」我看人都跟入畫一樣,只會惹麻煩,沒什麼講的。尤氏道:「可知你真是個心冷嘴冷的人。」講冷心冷麵,還有另外一個人柳湘蓮也是冷郎君,冷,因為人生的煩惱太多,煩惱的根源都是個情字,各種的情,親情、愛情、人情有這麼多牽扯,如何解脫?惜春最後出家了,「西方有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就是她最後要去悟道的那個東西。惜春道:「怎麼我不冷!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為什麼叫你們帶累壞了?」我生來乾乾淨淨清清白白的一個人,你們這些塵世中的人把我污染了。尤氏心內原有病,怕說這些話;本來就給人家嘰嘰咕咕講了很多,聽說有人議論,已是心中羞惱,只是今日惜春分中,不好發作,忍耐了大半天。怎麼辦呢?小姑子一針一針戳了她沒話講,拿小姑沒辦法,她是嫂子要讓。今日惜春又說這話,因按捺不住,吃不消了,便問道:「怎麼就帶累了你?你的丫頭不是,無故說我;我倒忍了這半日,你倒越發得了意,只管說這些話。你是千金小姐,我們以後就不親近你,仔細帶累了小姐的美名兒!即刻就叫人將入畫帶了過去。」說著,便賭氣起身去了。惜春最後再補她一句:「你這一去了,若果然不來,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還乾淨。」你走吧,別來惹我,你這一去了不來最好。尤氏聽了氣得要命,拿這個小姑子一點辦法也沒有,終究是姑娘家,也不好跟她拌嘴,也不說話了,叫人帶了入畫走。
鳳姐陪笑道:「我不過是奉太太的命來,妹妹別錯怪我。何必生氣。」因命丫鬟們快快關上。鳳姐當然要陪笑,「陪笑」兩個字用得好。而且叫丫頭們快點替三姑娘把東西收起來。下面這一段話要注意,探春講得很痛切的。探春道:「我的東西倒許你們搜閱;要想搜我的丫頭,這卻不能。我原比眾人歹毒,凡丫頭所有的東西我都知道,都在我這裏間收著,一針一線他們也沒的收藏,要搜所以只來搜我。你們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說我違背了太太,該怎麼處治,我去自領。下面講了: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裡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甄家,這很有意思的,甄與賈,真與假,甄家是賈家的影子,一個鏡子。實際上曹雪芹家是南京江寧織造府,他也有幾個大親戚,舅舅李煦是蘇州織造,他們有好幾家親戚也被抄了家,寫甄家也不是隨便寫的。那時候七親八戚,互相牽連很容易的,尤其是雍正年間,對那些大官動輒抄家,曹家在最高層的皇儲政治鬥爭中一下子押錯寶了,就被抄家,小說講甄家,其實也就是暗示曹家。探春講:「咱們也漸漸的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說著,不覺流下淚來。
賈府表面上仍是豪門貴族,私底下的經濟卻捉襟見肘,一一顯露出來了。上一回平兒逼著玉住兒媳婦把迎春的累絲金鳳贖回來,賈璉去向鴛鴦借當,把賈母的東西當了一千兩銀子,邢夫人又知道了,叫賈璉拿二百兩來用用,所以賈璉、鳳姐也難為,里裡外外都要應付,要應付太監,還要應付婆婆、媽媽,這二百兩還一下子拿不出來,鳳姐只好叫平兒把金項圈拿來,去押個二百兩銀子敷衍敷衍她吧。賈璉就說:「那乾脆押四百兩好了。」鳳姐說:「不必,就二百兩吧,還不知拿什麼錢去贖呢!」賈璉也想趁機抓一把,把鳳姐那個項圈多押一點,真是窘態畢露。他們想,借當這事情鬧出來了,讓鴛鴦受累,鳳姐這當家的人也沒什麼臉。
上面這是庚辰本的,下面這一段庚辰本和程乙本大家仔細比一比,這段要緊的,關係著晴雯的命運。王善保家的道:「別的都還罷了,太太不知道,一個寶玉屋裡的晴雯,那丫頭仗著他生的模樣兒比別人標緻些,又生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像個西施的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掐尖要強。」程乙本沒有「掐尖」這兩個字的,有「抓尖要強」這麼一個詞。一句話不投機,他就立起兩個騷眼睛來罵人。程乙本是「『立起兩隻眼睛』就夠了,騷眼睛反而削弱了。妖妖趫趫,大不成個體統。」程乙本用「妖妖調調」,比較普遍。下面要九*九*藏*書緊的,你看看:王夫人聽了這話,猛然觸動往事,便問鳳姐道:「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這句話,眉眼又像林妹妹要緊的,我說了,晴雯是黛玉的影子,是她的鏡像(mirror image),王夫人無意間講出這句話來,其實就是曹雪芹暗示晴雯是黛玉的影子。「正在那裡罵小丫頭。我的心裏很看不上那個輕狂樣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說得。後來要問是誰,又偏忘了。今日對了坎兒,這丫頭想必就是他了。」一個水蛇腰女孩子!蛇腰已經不得了,還水蛇腰,靈動得像蛇在水上面滑行。削肩膀、水蛇腰,兩句就把晴雯的體態形容透了,眉眼像林黛玉,又美,又很有個性。鳳姐替晴雯講話,其實她蠻欣賞晴雯的,因為她自己也有晴雯個性的味道,鳳姐很複雜的,她有好幾面。鳳姐道:「若論這些丫頭們,共總比起來,都沒晴雯生得好。這是鳳姐講的,晴雯最漂亮。論舉止言語,他原有些輕薄。方才太太說的倒很像他,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亂說。」王善保家的便道:「不用這樣,此刻不難叫了他來太太瞧瞧。」馬上要把晴雯叫來。王夫人道:「寶玉房裡常見我的只有襲人麝月,這兩個笨笨的倒好。不知道是哪裡笨,看起來笨笨的,裝笨的,應該是這兩個乖乖的倒好。若有這個,他自不敢來見我的。我一生最嫌這樣的人,況且又出來這個事。好好的寶玉,倘或叫這蹄子勾引壞了,那還了得。」王夫人是在儒家文化下培養出來的,她心目中女孩子應該守著規矩,像晴雯這樣的她最討厭,因叫自己的丫頭來,吩咐他到園裡去,「只說我說有話問他們,留下襲人麝月服侍寶玉不必來,有一個晴雯最伶俐,叫他即刻快來。你不許和他說什麼。」這個小丫頭就去了。
你看,書裏面講的惜春:誰知惜春年幼,天性孤僻,任人怎說,只是咬定牙,斷乎不肯留著。鐵了心不要她。又說:「不但不要入畫,如今我也大了,連我也不便往你們那邊去了。少來纏我,連你們那裡我也不要去了。況且近日聞得多少議論,我若再去,連我也編派。」尤氏一聽不舒服了,她說:「誰敢議論什麼?又有什麼可議論的?姑娘是誰?我們是誰?姑娘既聽見人議論我們,就該問著他才是。」尤氏心裏有鬼,東府里鬧出多少事情來了,聽了惜春講人家議論,很不舒服。惜春冷笑道:「你這話問著我倒好!我一個姑娘家,只好躲是非的,我反尋是非,成個什麼人了!況且古人說的,『善惡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父子也不管用,親情通通要斬掉,惹來這麼多麻煩。何況你我二人之間。我只能保住自己就夠了。以後你們有事,好歹別累我。」你們這麼多事情,別來牽扯我。尤氏聽了,又氣又好笑,因向地下眾人道:「怪道人人都說四姑娘年輕糊塗,我只不信。你們聽這些話,無原無故,又沒輕重,真真的叫人寒心。」眾人都勸說道:「姑娘年輕,奶奶自然該吃些虧的。」惜春冷笑道:「我雖年輕,這話卻不年輕。你們不要亂講,她說。你們不看書,不識字,所以都是獃子;倒說我糊塗。」你們這些無知無識的人,你們才呆呢,我才不糊塗。的確,不糊塗最清醒的是她。最後黛玉氣病了吐血的時候,他們都去探望黛玉,惜春在旁邊冷冷地講:「林姐姐那樣一個聰明人,我看他總有些瞧不破,一點半點兒都要認起真來。天下事那裡有多少真的呢。」
鳳姐一看這封信后,不由的笑將起來。鳳姐開心了,這下子逮到了,王善保家的搬了石頭砸到腳,鳳姐幸災樂禍。但是你看,那王善保家的素日並不知道他姑表姐弟有這一節風流故事,怎麼知道潘又安跟她的外孫女兒,她當然不曉得,一看那個紅帖子,心裏有點毛病,怎麼回事啊?他便說道:「必是他們胡寫的賬目,不成個字,所以奶奶見笑。」王善保家的看有點不妥了,推說是他們寫的賬。鳳姐有意思,說:「正是這個賬竟算不過來。你是司棋的老娘,他的表弟也該姓王,怎麼又姓潘呢?」姨表的姓王,姑表當然是另外一姓,她就說了:「上次逃走的潘又安,就是他。」鳳姐笑道:「這就是了。」說著從頭念了一遍。念給她聽聽。下面庚辰本寫:周瑞家的四人又都問著他:「你老可聽見了?……該怎麼樣?」程乙本是:周瑞家的四人聽見鳳姐兒念了,都吐舌頭,搖頭兒。這幾個婆婆媽媽搖頭吐舌,一起幸災樂禍,這個場面就寫活了。小說就該這樣。如果把這段弄掉,又搖頭又吐舌的這四個人就不見了,整個場景就變成王善保家的聽見了沒話講。這王家的只恨沒地縫兒鑽進去。鳳姐的反應好玩,庚辰本寫的是:只瞅著他嘻嘻的笑。程乙本是:抿著嘴兒嘻嘻的笑。似笑非笑的促狹。多了一個「抿著嘴兒」,那個神情又不同了,弄得王善保家的簡直尷尬得不得了。自己罵道:「老不死的娼婦,怎麼造下孽了!說嘴打嘴,現世現報在人眼裡。」罵自己也很絕,老不死的娼婦都罵出來了。眾人見這般,俱笑個不住,又半勸半諷的。像王善保家的這種惡毒的老太婆,曹雪芹是要給她難堪一下,他不會拿出來講,就細細地製造這些場景,讓她非常下不了台。
講到這個綉春囊在賈府中引起震撼,主要是因為中國從前的社會禮教森嚴,男女在未婚之前絕不可以有性這種事情的,尤其女孩子必須要保持處|女。其實不只儒家宗法社會,西方基督教也重視處|女(virgin),性的道德很嚴格的,賈府怎麼能容許女孩子懂得性|事?所以從這個角度來看,有些文學作品很大胆,從《西廂記》《牡丹亭》這麼一直下來,《牡丹亭》里太守千金杜麗娘十六歲做了一個春夢,以從前的道德來說是不可思議,女孩子怎麼懂這一套,想男人想得做夢,而且根本不可能發生,不準發生。女孩子在未嫁之前,應該對性|事通通不懂。所以王夫人說,女孩子看了這種東西還了得!什麼都不懂出嫁怎麼辦呢?大概出嫁之前媽媽就要跟女孩子講講性知識了,就要這種像綉春囊的東西,給她們看看兩個男女在做什麼。可能有些女孩子從來沒想到男女之間可以赤|裸裸地抱在一起,是不能想象的事情。在婚嫁時,綉春囊這種東西等於一個憑據,所以潘又安給了司棋,就是說我們將來要成為夫婦了,給她一種相互誓言的表記。可是在王夫人、邢夫人看來,這是敗壞禮教、萬萬不可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