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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回 占旺相四美釣游魚 奉嚴詞兩番入家塾

第八十一回 占旺相四美釣游魚 奉嚴詞兩番入家塾

寶玉出家就像《西遊記》裏面唐僧取經一樣,要經過九九八十一回的劫難,經歷人生各種的生離死別,他最後才悟道。在某些方面講,《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可以說是一個佛陀這樣的人物(Buddha character)。寶玉的出家,跟悉達多太子最後的悟道有相似之處,享盡了榮華富貴,看穿了老病死苦,各種的人生苦難,一個一個經過他的眼前,所以這個時候迎春的苦難觸發了他的傷感。
我說《紅樓夢》的大觀園就像兒童樂園一樣,寶玉跟這些姐妹們在一起度過他們最純潔的童年,這些青少年在裡頭沒有長大,沒有成人的煩惱,沒有外面世俗的污染,那是個理想世界、人間的太虛幻境,但是人總有一天會長大的,人大了,就開始有煩惱了,女孩子的第一個煩惱就是要出嫁。從前沒有自由婚姻,即使有自由婚姻也是個煩惱,到了婚嫁的時候是人生大關。你想想看,你選一個人,選中了就一輩子,這是多麼大的賭注。王夫人把他說了一頓,寶玉看講不通了,心裏不舒服,就跑到瀟湘館去。黛玉是他的知音,只有黛玉能懂他,所以一進到瀟湘館大哭起來。黛玉一看,怎麼回事啊?是不是我得罪你了?他們兩個小兒女常常慪氣嘛!他說不是。那為什麼傷心?寶玉道:「我只想著咱們大家越早些死的越好,活著真真沒有趣兒!」想死了。自從七十八回晴雯死了以後,寶玉就變了,有一種傷感,之前不懂的。晴雯是他最心愛的一個丫鬟,我講過好多次,晴雯也是黛玉的另外一個分身,在眾姐妹裏面,黛玉是他的知己,在眾丫鬟裏面,晴雯是他的知己,所以晴雯這樣冤死,而且為他而死,寶玉是非常傷心的,他寫了那麼長的一篇悼文祭悼她,人生的哀愁開始了。
釣了半天,寶玉的丫頭麝月跑來說,老太太找你呢。到了賈母那裡,原來正在談有個會作法害人的馬道婆事敗了,給官府抓起來了。記得嗎?有一回,趙姨娘跟這個馬道婆勾起來,用紙人插針要害鳳姐跟寶玉,從前中國人相信這一套。拿那個針來戳紙人,戳到他們兩個發瘋,差點死掉。馬道婆等於是個巫婆,幸好那個瘋瘋癲癲的和尚又出現了,他念念咒,把寶玉那塊玉弄一弄,才救了回來。馬道婆犯案被抓住了,原來是她,害人的!王熙鳳跟寶玉回想,他們也懷疑是趙姨娘作的梗,不過為了面子的關係,家醜不可外傳,就不出聲壓下來了。趙姨娘心地怨毒,當然下場也不好。
這幾個女孩子在釣魚。《紅樓夢》裏面九-九-藏-書做什麼都有意義,他不會寫一大堆沒有意義的事情,這幾個人釣魚,你看回目「占旺相四美釣游魚」,就知道等於是卜卦一樣,用釣魚試一試自己的運勢。中國有一句話「釣金龜」,就是釣一個好女婿,這幾個女孩子後來都不錯,探春遠嫁海疆大吏,李紋也嫁了一個公子,邢岫煙後來嫁給薛蝌,都有歸屬。唯獨賈寶玉,他姜太公釣魚,沒有與最愛的人結合,他的婚姻不是完美的。後來雖然娶了薛寶釵,我有一個看法,薛寶釵不是嫁給賈寶玉,是嫁給賈府,是嫁給賈府宗法社會一個很重要、需擔大任的位子。這些都有意義在裡頭。
八十一回一開始,寶玉為迎春的遇人不淑擔憂,夜不成眠。迎春歸去之後,邢夫人像沒這事一樣,迎春是她名義上的女兒,但她毫無疼惜之心,賈赦更自私,用了孫家的錢,陷迎春于難堪的處境。倒是王夫人對迎春撫養了一場,頗為傷感,在房中嘆息。寶玉走來請安,看見王夫人臉上似有淚痕,也不敢坐,只在旁邊站著。王夫人說:「你又為什麼這樣獃獃的?」寶玉就講:「咱們索性回明了老太太,把二姐姐接回來……」講小孩子話嘛!那個時候的規矩,嫁出去了,怎麼可能住在娘家不走了呢?王夫人說:「你又發了獃氣了,混說的是什麼!大凡做了女孩兒,終久是要出門子的,嫁到人家去,娘家那裡顧得,也只好看他自己的命運,碰得好就好,碰得不好也就沒法兒。你難道沒聽見人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那裡個個都像你大姐姐做娘娘呢。」
因為發現了一個綉春囊,賈府在大觀園裡自己抄家,把寶玉身邊王夫人認為是狐狸精的女孩子通通趕走,趕了以後,有的病死,有的自殺,有的出家當尼姑,這個大轉折使得大觀園的繁華往下落了。到第八十一回,整個書寫的筆觸也盪下來,有的批評說,前八十迴文采飛揚,非常華麗,后四十回筆鋒黯淡,我認為這是因為情節所需。前面寫的是太平盛世,賈府聲勢最旺的時候,需要豐富、瑰麗的文采,后四十回賈府衰弱了,當然就是一種比較蒼涼、蕭疏的筆調出來了。因為前面調子拔得很高,這時候突然間降下來,很容易感覺到,我認為不是因為他的文采不逮,而是故意的,寫衰的時候,就是用這種筆調。
這回的後半部「奉嚴詞兩番入家塾」,講賈政要寶玉重進私塾念書。從前像賈家這種大家族,在賈府之外,他們還有很多叔叔伯伯,九_九_藏_書反正都姓賈,在那種宗法社會,要給子弟受教育,這種家族就開一個家塾,開學校,請老師,來教導這些子弟們。寶玉第一次進私塾的時候,年紀還小,他之所以願意進去,其實有另外一個目的,他有一個好朋友秦鍾,是秦可卿的弟弟,跟他差不多年紀,長得很好,兩個人互相傾慕,有一段非常好的感情。秦鍾除了是寶玉念書的伴侶,啟發他對男性的感情之外,還有很重要的象徵意義。秦鍾——「情種」,《紅樓夢》非常微妙,意義一層一層,取個名字也不會隨隨便便。在第五回里有幾個曲子,等於是《紅樓夢》的前奏曲(prelude),講他們整個的命運,一開頭的那個曲子〔紅樓夢引子〕:「開闢鴻蒙」,就是天地開的時候,「誰為情種」?所以「情種」兩個字很要緊,秦鍾有他的意義。秦鍾早夭,寶玉一直思念著他,我們說《紅樓夢》千里伏筆,秦鍾好早以前就死了,好多回都沒有講他了,偶爾提過一次,講柳湘蓮為他修墓,後來就不講了,到這個地方又出現了。
秦鍾不在以後,寶玉沒心思上學了。裝病,病了嘛!稀里呼嚕就不念了。這麼久以後,賈政想起來,寶玉長大一點了,將來還是要去考科舉,這也是賈政對他最高的期望。考科舉就要念八股文,必須把他又趕回學校去,賈政還親自把寶玉送到私塾。私塾里原本有一個老先生賈代儒,是賈家的一個親戚,學問大概很好,中過舉人之類的上不去了,淪落到教書先生。考上舉人後再考上進士,都是做官去了,弄到去教書糊口,那是文人的末路。賈政送寶玉去了,就說:「我今日自己送他來,因要求托一番。這孩子年紀也不小了,到底要學個成人的舉業,才是終身立身成名之事。如今他在家中只是和些孩子們混鬧,雖懂得幾句詩詞,也是胡謅亂道的;就是好了,也不過是風雲月露,與一生的正事毫無關涉。」寫詩,當時是邪門歪道,不入正流,要寫八股文章。你跟前面對照,這是很大的諷刺。賈政說,要考試,到底要以文章為主,你一點功夫都沒有,現在你不許作詩,多作八股文。寶玉前面剛剛要學魏晉竹林七賢「放浪形骸之外」,這下子馬上又被抓來作八股文了,這是他最厭惡的東西。這種諷刺(irony),曹雪芹不經意地這麼放下去,你要讀得很仔細才看得出來,跟他前面形成尖銳的對比。寶玉有靈性,他的詩詞歌賦不錯,但是那時候作詩沒用,不像唐朝作詩可應考,詩作得好可以做大官,所九-九-藏-書以唐朝詩人多。清朝就是四書為主,考經書,考八股文,把人的思想抓得緊緊的。
黛玉說:「這是什麼話,你真正發了瘋了不成!」寶玉道:「也並不是我發瘋,我告訴你,你也不能不傷心。前兒二姐姐回來的樣子和那些話,你也都聽見看見了。我想人到了大的時候,為什麼要嫁?嫁出去受人家這般苦楚!還記得咱們初結『海棠社』的時候,大家吟詩做東道,那時候何等熱鬧。如今寶姐姐家去了,連香菱也不能過來,二姐姐又出了門子了,幾個知心知意的人都不在一處,弄得這樣光景。」
寶玉到大觀園裡面去,一時走到沁芳亭,但見蕭疏景象,人去房空。前八十回的大觀園,寫的都是花團錦簇、熱鬧繁華的景象,這個時候寫人去樓空的感受。我講了,走的走,亡的亡,散的散。又來至蘅蕪院,更是香草依然,門窗掩閉。蘅蕪院是誰住的?薛寶釵住的,以前他也到蘅蕪院去看寶釵,這時候寶釵已經搬出去了,「香草依然」。《紅樓夢》有他的語言風格,白話文與文言文交叉運用,用得好!有時候文白相夾,用得不好很生硬,插不進去的,《紅樓夢》你看他就用「香草依然」四個字,把蘅蕪院景物依舊、人事已非的感受寫盡了。
寶玉轉過藕香榭,遠遠地看見幾個人在釣魚,一看是探春,以及李紋、李綺這兩姐妹,還有邢岫煙。李紋、李綺是寶玉的嫂嫂李紈的堂妹,來投靠這個賈府的窮親戚。賈府那麼大,盛的時候總有一群人走動,有的是窮親戚,有的是富親戚。像薛寶釵家裡面很有錢是富親戚,李紋兩姐妹就是其中的窮親戚之一。在這部小說里,她們是真正的扁平人物(flat character),從頭到尾,沒有給她們任何個性,也沒有講她們長得怎麼樣,大概長得不會丑啦,醜女進不了大觀園。她們還會寫幾句詩,除此,她們沒有故事,也沒有任何引道劇情的作用,這種角色在《紅樓夢》里有好幾個。那為什麼要寫她們呢?其實就是要湊熱鬧。小說裏面也需要一些陪襯,每次出來就都是那個樣子,沒有變化的,一部小說裏面如果通通變成圓形人物(round character),那就互相打架了。有她不嫌多,沒她也不嫌少的人物,你真的拿掉了,就會覺得好像大觀園裡面少了幾棵草。大觀園裡面需要很多的花花草草,曹雪芹把她們放在那個地方,填滿了,站在那裡不動,就好像我們唱一齣戲要幾個龍套,沒有的話,舞台上read•99csw•com空空的不好看。邢岫煙不同,她是一個次要角色(minor character),她有個性,而且是有故事的。
寶玉回到怡紅院,百無聊賴,隨手拿了一本《古樂府》來看,一翻看到曹孟德的《短歌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孟德就是曹操,這一首詩很有名,講人生苦短,像清晨的露水。曹操一代梟雄,也感到人生的無常與虛幻。寶玉以前從來沒有過這種蒼涼的心境,他也許傷心過、哀痛過,可是這種蒼涼他不曾感受。本來他是一個很開心的青少年,這時候好像一下子老了,一看到這首詩就很刺心。他放下,又拿了另外一個集子,是魏晉的《晉文》,看了幾頁,忽然把書掩上,托著腮,只管痴痴地坐著。襲人來倒茶給他,說:「你為什麼又不看了?」寶玉也不答言,接過茶來喝了一口,便放下了。襲人一時摸不著頭腦,也只管站在旁邊獃獃的看著他。忽見寶玉站起來,嘴裏咕咕噥噥的說道:「好一個『放浪形骸之外』!」這是王羲之《蘭亭集序》裏面的一句話。大家知道魏晉是老莊思想盛行的時候,那時是亂世。中國人有兩套哲學,《紅樓夢》裏面這兩套哲學就常在衝突。一個是進取的儒家,一個是退隱的道家,這入世、出世兩種哲學一直互相消長,中國人的個性(personality)有這兩樣東西存在,我們才活到今天,可進可退,不會一下子垮掉。我覺得中國人的個性像竹子,你把他彎往這裏彎到底,你一放,嘣!他又跳回去了。就是兩種哲學互相作用。魏晉的時候老莊思想盛行,寶玉的個性本來傾向這一邊的,曹雪芹總在適當的時候,藉著一本古籍、一首詩、一句話剛好點題。這個時候怎麼形容寶玉的心境?很難啊!講半天也講不清楚。用「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放浪形骸之外」說他的傷感,他人生的最後想要解脫,就點出來了。《紅樓夢》的力量也常藉助古典文學畫龍點睛似的運用自如。
這種光景,大家散了!寶玉不喜歡散,他恨不得大家永遠不散,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所以散的時候很傷心。自從賈府自己抄家,寶玉身邊的人好幾個被趕出大觀園,像寶釵這樣的客人,雖然沒有查抄到她的屋子,但想著要避嫌,自己也搬出大觀園了。園裡本來是十二金釵,奼紫嫣紅百花齊放,現在一個一個走掉,黯然失色了,所以寶玉傷心,很懷念大家一起吟詩作賦最快樂的時光。黛玉聽了這番言語,把頭漸漸的低了下去,身子漸漸的退read.99csw•com至炕上,一言不發,嘆了口氣,便向里躺下去了。這段寫得好,沒講什麼,但你看得到這種衰頹。黛玉了解他的心事,他的那種傷感,黛玉馬上感染到了。
你看這個地方有意思:代儒回身進來,看見寶玉在西南角靠窗戶擺著一張花梨小桌,花梨是很好的木頭。右邊堆下兩套舊書,薄薄兒的一本文章,叫茗煙將紙墨筆硯都擱在抽屜里藏著。代儒道:「寶玉,我聽見說你前兒有病,如今可大好了?」寶玉站起來道:「大好了。」代儒道:「如今論起來,你可也該用功了。你父親望你成人懇切的很。你且把從前念過的書,打頭兒理一遍。每日早起理書,理書就是溫習書,飯後寫字,晌午講書,念幾遍文章就是了。」寶玉答應了個「是」,回身坐下時,不免四面一看。他幾年前在這邊私塾里念過書的,那時候他在裏面大鬧學堂,大打出手,這些小孩子互相吃醋嘛!見昔時金榮輩不見了幾個,那個金榮是其中頑童之一,又添了幾個小學生,都是些粗俗異常的。景物依舊,人事已非,都變了。下面出現一句:忽然想起秦鍾來。所以我講嘛,后四十回不是別人寫的,如果是高鶚寫的,我想,他顧不到這個地方,想不起這個東西的,在好多回以前,秦鍾跟寶玉的關係,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又出現了。本來很乏味的這麼一章,回去私塾裏面,怎麼寫?又沒有任何戲劇性|事件(drama),不好寫。你寫寶玉回來,理理書就完了,那麼這回就糟糕了。這一句話,把它提起來,你看,寶玉忽然想起秦鍾來:如今沒有一個做得伴說句知心話兒的,心上凄然不樂,卻不敢作聲,只是悶著看書。就這麼一句話,心情變了,想到過去死去的朋友,寶玉的心境越來越凄涼,所以他出家不是偶然的。我們看小說要看這種地方,如果你放過了,就不曉得它的妙處和重要性。寶玉回來念書講了半天,其實就是在等這一句,前面都營造好了,你以為他啰啰嗦嗦講了半天,等他畫龍點睛,嘣的出來一句,一下子,這一回就完整了。所以他每一回是一個很完整的單元,這一回以思念起秦鍾作結。
有人說,我記得張愛玲講的吧!她說看完前八十回,到了八十一回天昏地暗。這個地方她一定沒看懂,八十一回妙在這裏,把前面都扣住了,才往下走得了,如果他不寫這一段,不寫這麼一句話,前面會崩掉的,聯結不起來的。這一回的確沒有什麼太重要的人物出現,也沒有什麼太重要的事情發生,就在這個地方、這個時候,他畫龍點睛一下,就把整本書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