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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回 老學究講義警頑心 病瀟湘痴魂驚噩夢

第八十二回 老學究講義警頑心 病瀟湘痴魂驚噩夢

寶玉回去就拿四書出來念,不念還好,念了四書,頭也痛,又發燒,這一套夫子之道跟他體質不符,念了會有心理上的(psychical)反應。到這地步怎麼辦呢?又不敢逃課,又不敢裝病,襲人也覺得可憐,說道:「我靠著你睡罷。」便和寶玉捶了一回脊樑,不知不覺大家都睡著了。我說過,襲人這個女孩子對寶玉的重要性非凡,所有女性的角色她都扮演了,她是他的母親、姐姐,也是他的妾、他的奴婢,她所有的心思通通放在寶玉身上,她是真正愛寶玉的,有時愛得不擇手段,但真是全心疼他照顧他的。你看這裏,讓他靠著,幫他捶背,照顧他到睡著,只有媽媽才會這樣。寶玉本來就是個媽寶,襲人也就扮演了這個角色。
寶玉這邊去上課,襲人那邊就空下來了,開始有時間胡思亂想。襲人這女孩子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攏住寶玉的感情,因為她到頂的地位也是個妾,丫鬟不可能當正室的。而且她也知道,王夫人已經默許了把她給寶玉當妾,她一定要穩住這個地位,最要緊的是看寶玉娶的正房是誰,如果正房娶的是一個容易相處的,那她這一輩子就好過,若弄了一個很厲害的,那就慘了。她看看這個情況,好像賈母跟王夫人也都選定了黛玉。寶玉選親一直是這小說裏面一大懸疑,因為最後賈母才表態,賈母選了誰就是誰,賈母不講她選定誰,看起來好像是林黛玉。黛玉是她的外孫女,賈母愛屋及烏,疼憐黛玉。她們覺得兩個最有可能的候選人(candidates),一個是黛玉,一個是寶釵。襲人就在那兒想啊,晴雯也是沒有好結果,被趕走就這樣死了,她自己的地位也不安全。兔死狐悲,不覺滴下淚來。忽又想到自己終身本不是寶玉的正配,原是偏房。寶玉的為人,卻還拿得住。寶玉被她抓得死死的。只怕娶了一個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後身。心中就很不安了。素來看著賈母王夫人光景及鳳姐兒往往露出話來,自然是黛玉無疑了。那黛玉就是個多心人。林姑娘不好惹的,「心比比干多一竅」,這個女孩子心思很細,這樣子不好相處。所以,襲人考慮自己了。想到此際,臉紅心熱,這下子自己終身也是不妙。拿著針不知戳到那裡去了。這句話寫得好!她在做活的嘛,心裏面一想這個,就不曉得戳到哪去了,可見心事之重。便把活計放下,走到黛玉處去探探他的口氣。
醒了以後這幾段也寫得好!紫鵑就叫她,醒來了。喉間猶是哽咽,心上還是亂跳,枕頭上已經濕透,肩背身心,但覺冰冷。想了一回,「父親死得久了,與寶玉尚未放定,這是從那裡說起?」噩夢怎麼來的?又想夢中光景,無倚無靠。她後來想了一下,夢中自己無依無靠。再真把寶玉死了,那可怎麼樣好!如果真的寶玉死了,那怎麼得了。一時痛定思痛,神魂俱亂。
平常老太太對黛玉疼愛有加,在這個夢裡顯出真面目了。後來果然,老太太選親的時候選中了薛寶釵,黛玉一病奄奄,死的時候整個賈府對她冷淡了。賈母理性客觀地來選,當然會選寶釵,寶釵懂事、知禮識書;寶read.99csw.com釵身體好,可以扛起來;寶釵上下和睦,可以撐起他們整個賈府。黛玉身體那麼弱,老太太看得很清楚,不是個長壽之輩,心眼又細,不是個做好媳婦的首選,最後選了薛寶釵。黛玉在夢裡面看清楚了這些人,在節骨眼兒上看出實情來。黛玉當然聰明極了,這也是她最重的心事。她看賈母也不理她了,就去找寶玉。這有意思!寶玉見了她反而講:「妹妹大喜呀。」恭喜她。黛玉一聽愈著急了,就說:「我今日才知道你是個無情無義的人了!」寶玉道:「我怎麼無情無義?你既有了人家兒,咱們各自干各自的了。」黛玉越聽越氣,越沒了主意,只得拉著寶玉哭道:「好哥哥,你叫我跟了誰去?」寶玉道:「你要不去,就在這裏住著,你原是許了我的,所以你才到我們這裏來。我待你是怎麼樣的,你也想想。」黛玉恍惚想到,好像是許給了寶玉的。下面的夢境很可怕了!寶玉道:「我說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話,你就瞧瞧我的心。」黛玉一直要的是什麼?就是寶玉的心,這麼久以來,她就是要寶玉把心給她,哪曉得夢裡面,他真的拿著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劃,把那個心掏出來。其實是講中了,她要的就是那顆心。你看啊,寶玉說:「不怕,我拿我的心給你瞧。」還把手在劃開的地方兒亂抓。這一幕寫得可怕,寫得好!黛玉又顫又哭,又怕人撞破,抱住寶玉痛哭。寶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沒有了,活不得了。」說著,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死掉了。黛玉大哭一聲,醒了。
寶玉勉強第二天去上課了,老師賈代儒一翻四書,《論語》裏面「後生可畏」要他破題。以前八股文就是這樣,給你一個題目要先破題,你就往下講。寶玉說:「這章書是聖人勉勵後生,教他及時努力,不要弄到……」講不下去,我想這是曹雪芹開那個賈代儒玩笑,故意出這個題。賈代儒就講,《禮記》上面講「臨文不諱」,你只管說,不要弄到什麼?寶玉講,不要弄到老大無成。這其實也就指功名無望,做個老教師了。講出來犯忌的!賈代儒倒還好,到底看他童言無忌嘛!再來,又給他一個題目「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這個老傢伙也很厲害的,曉得寶玉喜歡跟女孩子混嘛!剛剛挨了一下「後生可畏」,回頭給你一個題目戳戳你,老少倆互相鬥得有趣。寶玉一看刺心,講他了嘛!就說:「這句話沒有什麼講頭。」代儒道:「胡說!譬如場中出了這個題目,也說沒有做頭么?」要寶玉講。這句話他倒是蠻有看法的。他說:「是聖人看見人不肯好德,見了色便好的了不得。殊不想德是性中本有的東西,人偏都不肯好它。至於那個色呢,雖也是從先天中帶來,無人不好的。但是德乃天理,色是人慾,人那裡肯把天理好的像人慾似的。」節骨眼在這裏。宋明理學都講存天理、去人慾,哪有這麼容易?這是聖人的高標準而已。我講孔夫子倒真是非常近情近理的一個人,現在回頭再看我們年輕時念的《論語》,都說是大道理,現在看看真的有道理,也虧他那麼早就把人性九_九_藏_書、把人與人之間關係看得那麼深。
下面重頭戲來了。黛玉白天受了襲人一句刺|激,又聽寶釵的老婆子講這些話,你看:一時晚妝將卸,黛玉進了套間,猛抬頭看見了荔枝瓶,不禁想起日間老婆子的一番混話,甚是刺心。當此黃昏人靜,千愁萬緒,堆上心來。想起自己身子不牢,年紀又大了。看寶玉的光景,心裏雖沒別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見有半點意思。深恨父母在時,何不早定了這頭婚姻。又轉念一想道:「倘若父母在時,別處定了婚姻,怎能夠似寶玉這般人材心地,不如此時尚有可圖。」心內一上一下,輾轉纏綿,竟像轆轤一般。嘆了一回氣,掉了幾點淚,無情無緒,和衣倒下。這個場景先預備好了,下面黛玉做噩夢了。這個噩夢非常有名,我想這是《紅樓夢》裏面,甚至是中國的文學裏面,能夠寫出這麼一種非常弗洛伊德式的(Freudian)噩夢來,絕無僅有。這麼一個噩夢,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到什麼呢?
可憐黛玉就這樣從噩夢中驚醒了。紫鵑進來,她咳嗽吐痰,紫鵑就把那個痰盒子拿出去,痰盒子是放在床旁邊的。紫鵑開了屋門去倒那盒子時,只見滿盒子痰,痰中好些血星,唬了紫鵑一跳,不覺失聲道:「噯喲,這還了得!」黛玉裏面接著問是什麼,紫鵑自知失言,連忙改說道:「手裡一滑,幾乎撂了痰盒子。」黛玉道:「不是盒子里的痰有了什麼?」黛玉疑心了,她本來就生肺病,現在吐血了。當時,肺病是絕症,噩夢嚇得她吐血了。紫鵑道:「沒有什麼。」說著這句話時,心中一酸,那眼淚直流下來,聲兒早已岔了。紫鵑是個最忠於黛玉的人,看到這個心疼得不得了,聲音都岔掉了。黛玉自己曉得,覺得她的喉嚨裏面有甜腥,有點疑惑,就叫她:「進來罷,外頭看涼著。」紫鵑答應了一聲,這一聲更比頭裡凄慘,竟是鼻中酸楚之音。黛玉聽了,涼了半截。看紫鵑推門進來時,尚拿手帕拭眼。黛玉道:「大清早起,好好的為什麼哭?」紫鵑勉強笑道:「誰哭來,早起起來眼睛里有些不舒服。姑娘今夜大概比往常醒的時候更大罷,我聽見咳嗽了大半夜。」黛玉說睡不著。這個時候紫鵑就講了:「姑娘身上不大好,依我說,還得自己開解著些。身子是根本,俗語說的:『留得青山在,依舊有柴燒。』況這裏自老太太、太太起,那個不疼姑娘。」這句話又戳中她了,只這一句話,又勾起黛玉的夢來。覺得心頭一撞,眼中一黑,神色俱變,紫鵑連忙端著痰盒,雪雁捶著脊樑,半日才吐出一口痰來。痰中一縷紫血,簌簌亂跳。寫得好!你想想看,吐血了,那個血還在跳。我想黛玉本來是絳珠仙草,這個時候就是講絳珠仙草怎麼一步一步枯萎,一步一步最後死掉,這個相當重要,她病重了。曹雪芹一點細節都不放過。黛玉身體好的時候美得像仙子一樣,這個時候病重了,吐那個血,血在裏面跳。
她們到瀟湘館去看黛玉,史湘雲最天真,她看到黛玉的痰盒子,說:「這是姐姐吐的?這還了得!」初時黛玉昏昏沉沉,吐了也沒細看,此時見湘雲這麼九_九_藏_書說,回頭看時,自己早已灰了一半。她曉得自己病重了,離「苦絳珠魂歸離恨天」不遠了,這一回是很重要的節骨眼兒。
她去到黛玉那邊,表面是問黛玉好不好。紫鵑來了,她跟紫鵑講一些閑話,講了香菱的事,講了寶姑娘不來了,香菱也跟寶釵一起出去不回來了。襲人就拿這個作引子,說:「你還提香菱呢,這才苦呢,撞著這位太歲奶奶,難為他怎麼過!」香菱碰到一個潑婦夏金桂,折磨她,而且後來要整死她。好厲害的一個正房!然後呢,把手伸著兩個指頭。什麼意思?兩個指頭是二,指二奶奶王熙鳳,不敢明講的。「說起來,比他還利害,連外頭的臉面都不顧了。」黛玉接著道:「他也夠受了,尤二姑娘怎麼死了!」看看王熙鳳的手段,那個尤二姐怎麼死的?襲人道:「可不是。想來都是一個人,不過名分裡頭差些,何苦這樣毒?外面名聲也不好聽。」襲人講這個話,黛玉一聽心一動。黛玉從不聞襲人背地裡說人,今聽此話有因。襲人背後從來不講別人的,是個非常知分寸、懂事、很守本分的女孩子,講了這種話。林姑娘也不是省油的燈,便說道:「這也難說。但凡家庭之事,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這句話很有名!後來毛澤東也拿來用,引林黛玉的話:「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毛澤東講的是西方跟東方,中國跟美國,名言是從這裏來的。林黛玉一聽,不對!襲人話裡有話,就回她一句。襲人忙說:「做了旁邊人,心裏先怯了,那裡倒敢去欺負人呢!」講的時候,正好寶釵派了一個老婆子來送一瓶蜜餞荔枝給黛玉,這個老婆子不懂事,看了黛玉,笑著向襲人說:「怨不得我們太太說這林姑娘和你們寶二爺是一對兒,原來真是天仙似的。」旁人,尤其下面的人,不可以這麼講的,講這種話很唐突的,我想曹雪芹故意向這方面去,好像寶黛的婚事已經定了,大家都這麼看,大家都這麼想。那老婆子還咕噥:「這樣好模樣兒,除了寶玉,什麼人擎受的起。」襲人一聽,這個老婆子亂講話,當然得罪黛玉了。
後來大家嚇了一跳,因為剛好史湘雲的丫頭翠縷、探春的丫頭翠墨來請黛玉去玩,知道了病況。三姑娘、史湘雲、四姑娘剛好在一起論惜春那個畫,丫頭回去就說了。史湘雲大吃一驚,說:「不好的這麼著,怎麼還能說話呢。」探春道:「怎麼你這麼糊塗,不能說話不是已經……」說到這裏卻咽住了。惜春冷冷地講了一句話:「林姐姐那樣一個聰明人,我看他總有些瞧不破,一點半點兒都要認起真來。天下事那裡有多少真的呢。」別忘了,惜春最後是出家的,她斬斷塵緣最徹底。跟惜春比起來,黛玉就是太多的牽扯,太多的情,瞧不破。惜春瞧破了,把所有的情斬斷,所以她能夠脫身,最後遁入空門。《紅樓夢》里有好幾個最後出家,寶玉、惜春、紫鵑,各個人有不同的原因,不同的方式。惜春畫大觀園,畫裏面就是紅塵,她自己置身紅塵外,看這些芸芸眾生。大觀園裡面的悲歡離合她看得最清楚,這個小尼姑冷冷這麼一句話,她不要read•99csw•com牽涉到紅塵里去。
寶玉去念書了,回來就跑去跟黛玉抱怨,只有黛玉了解他。黛玉叫紫鵑:「把我的龍井茶給二爺沏一碗。二爺如今念書了,比不的頭裡。」現在念書了,是個書生了,快點把最好的茶拿出來給他。寶玉講了:「還提什麼念書,我最厭這些道學話。」他不喜歡這些。從前,文人都要作八股文,《紅樓夢》是在乾隆時候,從明朝這樣下來,多少人在寫那種文章。現在我們想想,那些八股文人都到哪去了?不曉得。那些八股文我們都不要看了,不再念了,全是些應景的、應試的東西,沒有真正的生命,不是講自己真心話的文章。寶玉是個真人,他不喜歡虛偽,不喜歡制式,不喜歡人家定的那個社會規矩(social convention)。他說:「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誆功名混飯吃也罷了,還要說代聖賢立言。」這倒是真的,乾脆承認它是拿來騙功名的也就算了,還要道貌岸然講都是些夫子之道,那些四書五經給這些八股文搞壞了,搞得大家看了很厭惡,不想深究真正的、裏面的內涵了。你看,寶玉又說:「好些的,不過拿些經書湊搭湊搭還罷了;更有一種可笑的,肚子里原沒有什麼,東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還自以為博奧。這那裡是闡發聖賢的道理。目下老爺口口聲聲叫我學這個,我又不敢違拗,你這會子還提念書呢。」這是寶玉講的真心話,他很厭惡八股文,他喜歡魏晉的東西,他個性比較接近魏晉名士的老莊思想,所以用蟲子形容那些鑽營求功名的人,叫人家「祿蠹」,很看不起。如果大家看了當時的《儒林外史》,就知道很具諷刺性,講那些科舉百態。中國以前的讀書人也可憐,唯一的出路就是作八股文,八股文作得好才能考取功名,才能上得去做個一官半職,要不然就像賈代儒一樣教書了。當時的社會流動性(social mobility)是相當有限的,像賈府這種家庭,賈政當然希望寶玉走上仕途。
不過黛玉講了句話,倒是有點意外。但是我想背底下的意思不一樣。黛玉道:「我們女孩兒家雖然不要這個,但小時跟著你們雨村先生念書,也曾看過。內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遠的。那時候雖不大懂,也覺得好,不可一概抹倒。況且你要取功名,這個也清貴些。」黛玉本來不鼓勵他去考功名的,但要曉得,黛玉這時候也知道寶玉大了,漸漸成人了,那個時候他唯一的出路也是去考試。我想黛玉意思是說,你不要只看表面,那些夫子之道也有道理的,她勸他而已。寶玉聽到這裏覺得不甚入耳,他聽不進去。因想黛玉從來不是這樣的人,怎麼也這樣勢欲熏心起來,又不敢在她面前反駁。所以他們兩個現在在一起的時候,跟小時候那種小兒女互相嬉鬧不一樣了。當時兩個人天真無邪,如今寶玉慢慢轉變了,黛玉也有了心事,所以後來就做噩夢了。我想,即將到來的成年(coming of age)對他們來說是種很大的壓力。
「老太太救我!我南邊是死也不去的!況且有了繼母,又不是我的親娘。我是情願跟著老太太一塊兒的。」但見老太太獃著臉兒笑道:「這個不干我事。」黛玉哭道:「老太太,這是什麼事呢。」老太太道:「續弦也好,倒多一副妝奩。」黛玉哭道:「我若在老太太跟前,決不使這裏分外的閑錢,只求老太太救我。」賈母道:「不中用了。做了女人,終是要出嫁的,你孩子家,不知道,在此地終非了局。」黛玉道:「我在這裏情願自己做個奴婢過活,自做自吃,也是願意。只求老太太作主。」老太太總不言語。黛玉抱著賈母的腰哭道:「老太太,你向來最是慈悲的,又最疼我的,到了緊急的時候怎麼全不管!不要說我是你的外孫女兒,是隔了一層了,我的娘是你的親生女兒,看我娘分上,也該護庇些。」說著,撞在懷裡痛哭,聽見賈母道:「鴛鴦,你來送姑娘出去歇歇。我倒被他鬧乏了。」九-九-藏-書
黛玉睡不著了,你看這幾句話:只聽得外面淅淅颯颯,又像風聲,又像雨聲。又停了一會子,又聽得遠遠的吆呼聲兒,卻是紫鵑已在那裡睡著,鼻息出入之聲。自己扎掙著爬起來,圍著被坐了一會。覺得窗縫裡透進一縷涼風來,吹得寒毛直豎,便又躺下。正要朦朧睡去,聽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家雀兒的聲兒,啾啾唧唧,叫個不住。那窗上的紙,隔著屜子,漸漸的透進清光來。這個寫得非常凄涼。恐怕大家還年輕,沒有失眠過,如果你失眠過,晚上睡不著的時候,而且也有心事的時候,被噩夢驚醒的時候,這一段就是那種情境。
黛玉先是夢到一個小丫頭進來說:「外面雨村賈老爺請姑娘。」黛玉道:「我雖跟他讀過書,卻不比男學生,要見我作什麼?況且他和舅舅往來,從未提起,我也不便見的。」小丫頭道:「只怕要與姑娘道喜,南京還有人來接。」後來看到鳳姐跟王夫人等進來了,說:「我們一來道喜,二來送行。」黛玉慌道:「你們說什麼話?」鳳姐道:「你還裝什麼呆。你難道不知道林姑爺升了湖北的糧道,娶了一位繼母,十分合心合意。如今想著你撂在這裏,不成事體,因託了賈雨村作媒,將你許了你繼母的什麼親戚,還說是續弦,所以著人到這裏來接你回去。大約一到家中就要過去的,都是你繼母作主。怕的是道兒上沒有照應,還叫你璉二哥哥送去。」講起來,夢裡面都是不合理的。第一,黛玉的父親根本過世了,而且也沒娶過繼母,這夢裡面怎麼會這樣子,像是繼母替她已經定了親,要送她走了。你看,說得黛玉一身冷汗。黛玉又恍惚父親果在那裡做官的樣子,心上急著硬說道:「沒有的事,都是鳳姐姐混鬧。」後來呢,這個邢夫人也在那裡,說:「他還不信呢,咱們走罷。」黛玉去求她們兩個,夢裡面看著大家冷笑而去。平常的時候,這些人啊,像那個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啊,都因為賈母的關係對她好,賈母很寵她嘛!大家對她都是表面上非常疼愛的樣子,夢裡面看出來了,這些人其實對她不是這麼回事。冷笑!那是真的。黛玉在夢裡面突然間看到真相了。這個時候,只有求老太太了。她就跑到賈母那邊去,抱著老太太,哭了!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