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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八回 記微嫌舅兄欺弱女 驚謎語妻妾諫痴人

第一百十八回 記微嫌舅兄欺弱女 驚謎語妻妾諫痴人

從寶玉的觀點看來,他的赤子不過是無知、無識、無貪、無忌,這個是佛道的看法,我們生下來都是赤子,沒有貪嗔痴愛這些佛家說的妄想的東西。「那赤子有什麼好處,不過是無知無識無貪無忌。我們生來已陷溺在貪嗔痴愛中,猶如污泥一般,怎麼能跳出這般塵網。如今才曉得『聚散浮生』四字,道家的看法,這整個一生就像浮生聚散無常,古人說了,不曾提醒一個。既要講到人品根柢,誰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太初一步」,最原始的天地,最原始的赤子在混沌之中,那種歸真返璞境界誰能夠回得去啊。寶釵道:「你既說『赤子之心』,古聖賢原以忠孝為赤子之心」,儒家的看法,赤子之心「忠孝」二字,寶釵的價值觀,是由儒家的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一套的倫理來的,她對於赤子之心的看法跟寶玉不一樣。並不是遁世離群無關無係為赤子之心。「堯舜禹湯周孔時刻以救民濟世為心,所謂赤子之心,原不過是『不忍』二字。若你方才所說的,忍于拋棄天倫,還成什麼道理?」她的看法完全不一樣,是合乎儒家道統的。寶玉點頭笑道:「堯舜不強巢許,武周不強夷齊。」伯夷、叔齊都是不食周粟,餓死在首陽山中。寶玉又拿他們離群離世的故事來駁寶釵。寶釵不等他說完,便道:「你這個話益發不是了。古來若都是巢許夷齊,為什麼如今人又把堯舜周孔稱為聖賢呢!況且你自比夷齊,更不成話,伯夷叔齊原是生在商末世,有許多難處之事,所以才有托而逃。當此聖世,咱們世受國恩,祖父錦衣玉食;況你自有生以來,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爺太太視如珍寶。你方才所說,自己想一想是與不是。」寶玉聽了,也不答言,只有仰頭微笑。兩個人道不同不相為謀,各講各的是處,兩種處世哲學在這裏交接。
王夫人才要叫眾丫頭來問,忽見紫鵑走上前去,出人意料地在王夫人面前跪下,說了一番話蠻動人也蠻辛酸的。大家還記得寶玉跟她隔著窗子講了心中的歉疚嗎?紫鵑那時候就深深體悟到,人有情真是苦惱,還不如那個草木無情,不會那麼痛苦,她一下子把酸熱的心冰冷了。紫鵑是最清楚地看見寶玉跟黛玉之間情分的人,因為看到了這個痛苦,這個悲劇,自己有了看破紅塵的起念。她向王夫人回道:「姑娘修行自然姑娘願意,並不是別的姐姐們的意思。我有句話回太太,我也並不是拆開姐姐們,各人有各人的心。我服侍林姑娘一場,林姑娘待我也九*九*藏*書是太太們知道的,實在恩重如山,無以可報。他死了,我恨不得跟了他去。但是他不是這裏的人,我又受主子家的恩典,難以從死。如今四姑娘既要修行,我就求太太們將我派了跟著姑娘,服侍姑娘一輩子。不知太太們準不準?若准了,就是我的造化了。」邢王二夫人尚未答言,只見寶玉聽到那裡,想起黛玉一陣心酸,眼淚早下來了。這番話又觸動了一下塵緣,又動了心,眼淚下來了。眾人才要問他時,他又哈哈的大笑,走上來道:「我不該說的。這紫鵑蒙太太派給我屋裡,我才敢說。求太太准了他罷,全了他的好心。」王夫人道:「你頭裡姐妹出了嫁,還哭得死去活來;如今看見四妹妹要出家,不但不勸,倒說好事……」
惜春真的要出家了,邢夫人、王夫人都扳不過她,沒辦法了,要不然她寧可尋死。王夫人就講:「姑娘要行善,這也是前生的夙根,我們也實在攔不住。只是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出了家,不成了事體。如今你嫂子說了准你修行,也是好處。卻有一句話要說,那頭髮可以不剃的,只要自己的心真,那在頭髮上頭呢。你想妙玉也是帶髮修行的,不知他怎樣凡心一動,才鬧到那個分兒。姑娘執意如此,我們就把姑娘住的房子便算了姑娘的靜室。所有服侍姑娘的人也得叫他們來問:他若願意跟的,就講不得說親配人;若不願意跟的,另打主意。」看看吧,你執意要當尼姑,沒辦法了,要修行,也算做行善吧。聽我講一句,你住的地方就算是你的靜室吧,也不要剃髮了,找人來服侍你。如果願意跟你一起修行的就自己講,不願意的也讓人家離去。王夫人曉得那些丫鬟像彩屏都不願意呀,誰願意當尼姑?總得另外尋。正在談,襲人立在寶玉身後,想來寶玉必要大哭,防著他的舊病。豈知寶玉嘆道:「真真難得。」襲人心裏更自傷悲。寶釵雖不言語,遇事試探,見是執迷不醒,只得暗中落淚。按理講,寶玉以前看到那些姐妹出嫁了或者離開了,總是傷心得不得了,必要掉淚,還寫詩。惜春出家了,他說:「難得,難得。不料你倒先好了!」
這一回的後半段,寶玉跟寶釵有一段辯論,等於是儒家跟道家之間很重要的一場辯論。整個《紅樓夢》是儒家、佛家、道家三種哲學之間的相生相剋、入世出世之間的緊張。在道家方面,對寶玉、也就是對曹雪芹影響最深的就是《莊子》,在佛家思想方面,就是禪宗。九*九*藏*書紅樓夢》中一再出現這個主題。你看:卻說寶玉送了王夫人去后,正拿著《秋水》一篇在那裡細玩。寶釵從裡間走出,見他看的得意忘言,便走過來一看,見是這個,心裏著實煩悶。細想他只顧把這些出世離群的話當作一件正經事,終久不妥。《莊子·外篇》的《秋水》講道家的哲學,跟儒家哲學重宗法社會秩序,有一套嚴謹的道德價值觀不同。儒家那套使社會能夠維持下來,可是在這種嚴謹的秩序下,當然也有像寶玉這樣的人不能忍受這些拘束,認為是枷鎖。《秋水》最重要的主題就是「等生死、齊榮辱」,所有一切都是平等的、一樣的,像儒家的求功名、爭位階,在道家來說沒有意義,榮辱是一樣的東西。道家對於儒家的秩序非常有顛覆性。寶釵看到以後心裏非常不舒服。《紅樓夢》裏面如果要挑出兩個人物,一個代表儒家,一個代表佛道,寶釵跟寶玉就是最典型的兩個人。寶釵看他這種光景,料勸不過來,便坐在寶玉旁邊,怔怔的坐著。寶玉見他這般,便道:「你這又是為什麼?」寶釵道:「我想你我既為夫婦,你便是我終身的倚靠,卻不在情慾之私。論起榮華富貴,原不過是過眼煙雲,但自古聖賢,以人品根柢為重。」家裡面我們是夫妻,是人倫。寶釵嫁給寶玉,與其說是嫁給寶玉這個人,不如說是嫁給賈府這整個的儒家秩序,最後,寶釵要擔大任的,她要把賈府撐起來,賈府那一套儒家的秩序,她要去維持。她看到寶玉一直往道家出世那方面走,她要把他拉回來。寶玉也沒聽完,把那本書擱在旁邊,微微的笑道:「據你說人品根柢,又是什麼古聖賢,你可知古聖賢說過『不失其赤子之心』。」寶玉這個時候笑,你可以想見他不是從前「寶姐姐來了!」那種笑法,這時候的笑是「我懂了,你還沒懂」。他又引用了《孟子》裏面的這句話。
這下子寶玉真的用功起來了,寶玉這邊剩了幾個丫鬟,麝月、秋紋,都是襲人調|教出來的,寶釵這邊呢,她自己有個丫鬟鶯兒,講話很嬌巧,像黃鶯一樣,而且很能幹。寶玉被打卧病的時候,鶯兒替他織絡子,各種的花結,後來替他織了一個綉囊,裝那塊玉的。所以鶯兒也曾陪過他一陣子,這個時候又來了。鶯兒講了:「二爺還記得那一年在園子里,不是二爺叫我打梅花絡子時說的,我們姑奶奶後來帶著我不知到那一個有造化的人家兒去呢。如今二爺可是有造化的罷咧。」寶二爺有造化的,你看你娶了我們姑娘。寶https://read•99csw•com玉聽到這裏,又覺塵心一動,連忙斂神定息。他這個時候雖然悟道了,這些世俗的東西,還是會刺|激他,讓凡心又動了一下。他說:「據你說來,我是有造化的,你們姑娘也是有造化的,你呢?」鶯兒把臉紅了,她說:「我們不過當丫鬟一輩子罷咧,有什麼造化呢!」我們當一輩子丫鬟。寶玉笑道:「果然能夠一輩子是丫頭,你這個造化比我們還大呢!」聽起來又是瘋話了,其實他真的是這個意思。鶯兒一聽,又摸不著頭腦了,講什麼啊?只聽寶玉又說道:「傻丫頭,我告訴你罷。你姑娘既是有造化的,你跟著他自然也是有造化的了。你襲人姐姐是靠不住的。他看到了襲人的一生,知道襲人以後嫁給一個伶人,嫁給蔣玉菡,襲人靠不住的。只要往後你盡心服侍他就是了。日後或有好處,也不枉你跟著他熬了一場。」這些話都是蠻辛酸的,他知道了她們每個人的命運了。
王夫人不明白怎麼回事。寶玉就講,四妹妹修行是確定的事了。若非定局,他就不敢說了。惜春道:「二哥哥說話也好笑,一個人主意不定便扭得過太太們來了?我也是像紫鵑的話,容我呢,是我的造化,不容我呢,還有一個死呢。那怕什麼!不管你們同不同意,我已下定決心了,死都不怕呢。二哥哥既有話,只管說。」寶玉就說,我念一首詩給你們聽聽吧。那首詩,就是關於惜春的判詩:「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可憐繡戶侯門女,獨卧青燈古佛旁!」他看見時就曉得,惜春的路命定了。王夫人不懂,可是李紈、寶釵聽懂了。王夫人問:「你到底是那裡看來的?」寶玉說:「我自有見的地方。」別人還是聽不懂,可是寶釵知道,寶釵一面勸著,這個心比刀絞更甚,也掌不住便放聲大哭起來。襲人已經哭的死去活來,幸虧秋紋扶著。寶玉也不啼哭,也不相勸,只不言語。寶釵這麼理性的人,她聽懂了,這些人都要出家了,所以忍不住大哭。襲人哭得更厲害。王夫人只好准惜春、紫鵑出家了。紫鵑聽了磕頭。惜春又謝了王夫人。紫鵑又給寶玉、寶釵磕了頭。寶玉念聲「阿彌陀佛!難得,難得。不料你倒先好了!」都是禪機在裡頭。寶釵雖然有把持,也難掌住。只有襲人,也顧不得王夫人在上,便痛哭不止,說:「我也願意跟了四姑娘去修行。」我也去吧!寶玉笑道:「你也是好心,但是你不能享這個清福的。」你不行的,你要嫁人的。襲人哭道:「這麼說,我是要死的了!」寶玉聽到那裡,read.99csw.com倒覺傷心,只是說不出來。不講了,這些人的命運他都知道了,哪個會遁入空門,哪個以後怎麼樣,都知道了,寶玉已經徹悟了。
《紅樓夢》在某種佛家的意義上,也類似佛陀傳,賈寶玉跟悉達多太子很有相似處,比如說,他們都生在錦衣玉食富貴之家,享盡富貴榮華。按理講,悉達多太子也不可能離家出走,可是他四處看到人生的老、病、死、苦,他曉得人生在苦海裏面,所以他後來大別離去修行,為世人扛起世間的苦難。耶穌基督也是如此。寶釵說我們處於皇恩盛世這麼久,你怎麼會有這種思想呢?我想寶玉看見的、體會的跟悉達多太子有相似之處,所以他最後只有仰頭微笑。這一段話,也就是儒家跟佛道之間的辯論,對人生、對赤子的不同詮釋。這一段是講寶釵跟寶玉之間,兩種道德價值互相的辯解。這不牽涉到誰對誰錯,而是人生觀不同,世界觀不同,宇宙觀不同。《紅樓夢》不偏向哪方面,它通通包容,顯示這個世界有這麼多的道路。
寶玉跟寶釵沒法講下去了,寶釵說:「你既理屈詞窮,我勸你從此把心收一收,好好的用用功。但能博得一第,便是從此而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寶釵以為寶玉沒的講了,講不過她了。其實寶玉是更無言了,這個時候不必講了,已經無言了。她就跟他說,你只要考個功名中了舉回來,也就報了天恩了。寶玉點了點頭,嘆了口氣說道:「一第呢,其實也不是什麼難事,倒是你這個『從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卻還不離其宗。」他又試著安慰妻子。倒是另外一個跟他俗緣最深的襲人過來說道:「剛才二奶奶說的古聖先賢,我們也不懂。我只想著我們這些人從小兒辛辛苦苦跟著二爺,不知陪了多少小心,論起理來原該當的,但只二爺也該體諒體諒。況二奶奶替二爺在老爺太太跟前行了多少孝道,就是二爺不以夫妻為事,也不可太辜負了人心。至於神仙那一層更是謊話,誰見過有走到凡間來的神仙呢!那裡來的這麼個和尚,說了些混話,二爺就信了真。二爺是讀書的人,難道他的話比老爺太太還重么!」一番世俗之見,寶玉聽了,低頭不語。寶玉也沒辦法講了,一妻一妾,跟她們無言以對了。從此以後,他倒真的把那些道家的、佛家的東西收起來,看起來好像在讀書了,讀八股文、四書五經,好像一心要去考功名了。
這邊出家,那邊在搞陰謀,賈家的那幾個不肖子弟和壞親戚,就要把巧姐弄出去給那個藩王做妾了。按理講賈府的榮國公頭銜(tiread.99csw.comtle)又還給他們了,外面的藩王不能隨隨便便娶去的,那時是犯法的。於是賈環他們那伙人就悄悄進行,那藩王不知就裡也派了人來看看,賈環、王仁、邢大舅只想賺賞銀,兩邊騙,兩邊講得天花亂墜。跟藩王那邊說她祖母做主,親舅舅做保山,沒問題的。跟邢夫人講那個藩王怎麼好,以後有多少好處。邢夫人是糊塗重利的人,被他們唬弄,一想呢她就做主了,要把巧姐嫁走,而且還疑心王夫人不安好心,從中作梗。她講,自己這個孫女兒也大了,她父親賈璉不在家,這件事我還做得了主。這個人很愚昧的,也不打聽一下。平兒從旁知道了這事很著急,就跑來求王夫人。王夫人說,她親祖母這樣我怎麼辦呢,也不好跟她駁。王夫人沒辦法。倒是寶玉說不要緊的,他看到了那個判詩,他說:「無妨礙的,只要明白就是了。」到最後的節骨眼兒上,果然救巧姐的土地婆來了,劉姥姥現身了,我們下一回好好來看劉姥姥怎麼救了她。
《紅樓夢》厲害的地方,這裏又來了一筆。寶玉用功起來了,這是從來沒有的事,他素來最討厭這些的。你看,那襲人此時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便悄悄的笑著向寶釵道:「到底奶奶說話透徹,只一路講究,就把二爺勸明白了。就只可惜遲了一點兒,臨場太近了。」寶釵點頭微笑道:「功名自有定數,中與不中倒也不在用功的遲早。但願他從此一心巴結正路,把從前那些邪魔永不沾染就是好了。」說到這裏,下面這話來了。見房裡無人,便悄說道:「這一番悔悟回來固然很好,但只一件,怕又犯了前頭的舊病,和女孩兒們打起交道來,也是不好。」寶釵講他用功念書固然好,萬一他又恢復了從前見了女孩子就打交道,也是不行。寶釵講真話了,不喜歡寶玉這個習氣,不要他這樣。悄悄地看了沒有人,跟襲人講。襲人是她的心腹,老早給寶釵收服了,所以她跟襲人兩個人私下講這一番話。襲人道:「奶奶說的也是。二爺自從信了和尚,才把這些姐妹冷淡了;如今不信和尚,真怕又要犯了前頭的舊病呢。我想奶奶和我二爺原不大理會,紫鵑去了,如今只他們四個,這裏頭就是五兒有些個狐媚子……」你看看,防得喔!那個柳五兒有幾分姿色,有點像晴雯,襲人就要防她了。這就是非常人性的,要是他不這麼寫的話,寶釵一副道學樣子,就不真了,到底她也會吃醋的,她也是人啊!襲人更是了,這一筆又把寶釵拉回人間來了,不是一個道貌岸然的女孔子,要防她丈夫又跟女孩子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