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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著譯尖峰 二

第十章 著譯尖峰

我悄悄向近旁一個穿灰色制服的請教:我們是在什麼地方。他笑說:「老太太翻了一個大跟頭,還沒醒呢!這是西方路上。」他向後指點說:「那邊是紅塵世界,咱們正往西去。」說罷也喊「往前看!往前看!」因為好些乘客頻頻回頭,頻頻拭淚。
在我們夫婦的記憶里,麟瑞同志是最隨和、最寬容的一位朋友。他曾笑呵呵指著默存對我說:「他打我踢我,我也不會生他的氣。」我們每想到這句話,總有說不盡的感激。他對朋友,有時像老大哥對小孩子那麼縱容,有時又像小孩子對老大哥那麼崇敬。他往往引用這位或那位朋友的話,講來滿面嚴肅,好像是至高無上的權威之論。後來那幾位朋友和我們漸漸熟識,原來他們和麟瑞同志一樣,並不以權威自居。他們的話只是朋友間隨意談論罷了,麟瑞同志卻那麼重視。他實在是少有的忠厚長者、謙和君子。去年,我在報紙上讀到一篇《陳麟瑞先生二三事》,作者吳岩是麟瑞同志在暨南大學教過的學生;據說麟瑞同志是最認真、最嚴格的老師。我想,他的溫厚謙虛,也許正出於他對待自己的嚴格認真。他對自己劇作的要求,顯然比他對學生功課上的要求更加嚴格認真。
我近來常想起十九世紀英國詩人藍德的幾行詩:
錢鍾書曾戲稱自己是個幸福的已婚的男人,可見他與楊絳琴瑟之好,情篤深至。然而楊絳在傳記文字中卻並不正面提及他們夫婦之間的感情生活,只是在笑吟吟地描述錢鍾書的「痴氣」時,才偶爾透出一些信息來。比如她寫到在牛津讀書時候的一段軼事,有一次錢鍾書趁楊絳午睡未醒之際,在她臉上畫了一個大花臉。「他沒想到我臉比宣紙還吃墨,洗凈墨痕,臉皮像紙一樣快洗破了,以後他不再惡作劇,只給我畫了一幅肖像,上面再添上眼鏡和鬍子,聊以過癮。」其中「他不再惡作劇」一句,用中國傳統命學的術語說可謂是「雲甲空亡泄天機」。在錢鍾書的痴氣短暫「空亡」的當口,他對楊絳的一片真情便泄露出來。
傅雷對於翻譯工作無限認真,不懈地虛心求進。只要看他翻譯的這傳記五種,一部勝似一部。《夏洛外傳》是最早的一部。《貝多芬傳》雖然動筆最早,卻是十年後重譯的,譯筆和初譯顯然不同。他經常寫信和我們講究翻譯上的問題,具體問題都用紅筆清清楚楚錄下原文。這許多信可惜都已毀了。傅雷從不自滿——對工作認真,對自己就感到不滿。他從沒有自以為達到了他所懸的翻譯標準。他曾自苦譯筆獃滯,問我們怎樣使譯文生動活潑。他說熟讀了老舍的小說,還是未能解決問題。我們以為熟讀一家還不夠,建議再多讀幾家。傅雷悵然,嘆恨沒許多時間看書。有人愛說他狂傲,他們實在是沒見到他虛心的一面。
第三次寥寥數筆就勾勒出「離愁別恨」的場面:「我們『連』是一九七○年七月十二日動身下幹校的。上次送默存,有我和阿圓還有得一(引者按:原文如此,應為『德』)。這次送我走,只剩了阿圓一人;得一已於一月前自殺去世。……阿圓送我上了火車,我也促她先歸,別等車開。她不是一個脆弱的女孩子,我該可以放心撇下她。可是我看著她踽踽獨歸的背影,心上凄楚,忙閉上眼睛;閉上了眼睛,越發能看到她在我們那破殘凌亂的家裡,獨自收拾整理,忙又睜開眼。車窗外已不見了她的背影。我又合上眼,讓眼淚流進鼻子,流入肚裏。」
……
《幹校六記》寫於一九八○年,一九八一年甫一出版,立即引起讀書界的熱烈反響。它被譯為日文、英文、法文、俄文等外文。二○○○年九月,它與錢鍾書的《圍城》被一起遴選為「百年百種優秀中國文學圖書」。
「孟婆茶可喝不得呀!喝一杯,什麼可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這是兩篇史料翔實、感情真摯的散文。在這裏,楊絳記人敘事,一如既往,自然本色,不事修飾,寓雋永于平實。在她的筆下,長輩楊蔭杭、楊蔭榆等人的形象躍然紙上。人們可以看到,楊絳的父親楊蔭杭是一位辛亥革命前的老同盟會會員,以後又以道義立身,不畏權勢,秉公執法,名重天下。然而理想未能實現,抑鬱而終,令人扼腕嘆息。楊絳的三姑母楊蔭榆也曾是中國現代史上的風雲人物,作者描寫的著墨點是姑母的生活小事,看似瑣碎,實則反映她的性格。楊蔭榆的怪癖以及不會圓滑處世的個性。
楊絳於八十年代中期還創作了長篇紀實散文《丙午丁未紀事——烏雲與金邊》,這是反映她在「文革」初期經歷的力作。一九八七年,楊絳將它與《回憶兩篇》、《記錢鍾書與〈圍城〉》合編為《將飲茶》一書,由三聯書店出版,她還寫了《孟婆茶(胡思亂想)》,和《隱身衣(廢話)》,作為《將飲茶》的代序與代後記,分別刊于書前書後。
楊絳還善於寫她生活中的「小人物」,這些人淳樸善良,與她和家人相處友善。《趙佩榮與強英雄》和《阿福和阿靈》回憶的是建國前她家裡的幾個傭人和門房,「大概浪漫故事總根據民間實習,而最平凡的人也含有不平凡的胸襟。」阿福是有些畸形的男孩,是門房趙佩榮的同鄉,阿靈也是個苦命的女人,楊絳母親可憐他們,收留在家裡做傭人,讓他們攢錢。後來「阿靈回鄉很風光,不再挨打。她簡直像舊時代的『衣錦還鄉』或近代的留學回國!」《老王》、《林奶奶》、《順姐的「自由戀愛」》所寫的三人均為楊絳在「文化大革命」爆發前結識的小人物。一位是熱心read.99csw•com無私的車夫,另兩位則是到了新社會家裡仍舊很窮的傭人保姆。然而他們與楊絳都相處得很好。在楊絳眼裡,老王非常樂於助人,且為人大方:「有一年夏天,老王給我們樓下人家送冰,願意給我們家代送,車費減半。我們當然不要他減半收費。每天清晨,老王抱著冰上三樓,代我們放入冰箱。他送的冰比他前任送的大一倍,冰價相等。衚衕口蹬三輪的我們大多相識,老王是其中最老實的。他從沒看透我們是好欺負的主顧,他大概壓根兒沒想到這點。」「文化大革命開始,默存不知怎麼的一條腿走不得路了。我代他請了假,煩老王送他上醫院。……老王幫我把默存扶下車,卻堅決不肯拿錢。他說:『我送錢先生看病,不要錢』。」
楊絳的「附識」是:
前前後後傳來紛紛議論。
因此我把抽屜里的稿子整理一下,匯成一集。
梅馥稱傅雷為「老傅」;我回家常和鍾書講究:那是「老傅」還是「老虎」,因為據他們的鄉音,「傅」和「虎」沒有分別,而我覺得傅雷在家裡有點兒老虎似的。他卻自比為「小老鼠」!但傅雷這話不是矯情,也不是謙虛。我想他只是道出了自己的真實心情。他對所有的朋友都一片至誠。但眾多的朋友里,難免夾雜些不夠朋友的人。誤會、偏見、忌刻、驕矜,會造成人事上無數矛盾和傾軋。傅雷曾告訴我們:某某「朋友」昨天還在他家吃飯,今天卻在報紙上罵他。這種事不止一遭。傅雷講起的時候,雖然眼睛裡帶些氣憤,嘴角上掛著譏誚,總不免感嘆人心叵測、世情險惡,覺得自己老實得可憐,孤弱得無以自衛。他滿頭稜角,動不動會觸犯人;又加脾氣急躁,止不住要衝撞人。他知道自己不善在世途上圓轉周旋,他可以安身的「洞穴」,只是自己的書齋;他也像老鼠那樣,只在洞口窺望外面的大世界。他並不像天上的鶴,翹首雲外,不屑顧視地下的泥淖。傅雷對國計民生念念不忘,可是他也許遵循《剛第特》的教訓吧?只潛身書齋,做他的翻譯工作。
楊絳的《孟婆茶》雖是平淡,但卻使人清醒。楊絳在這裏,引入了孟婆這一神秘人物。據《佛學大辭典》「孟婆神」條載:「相傳孟婆神生於漢代。幼讀儒書,壯誦佛經,惟勸世人戒殺吃素。年八十一歲,猶是處|女。因姓孟,故稱曰『孟婆阿奶』。時有能知前因者,妄認前生眷屬,泄露陰機。上帝教令孟氏女為幽冥之神,又探取世俗藥物合成似酒非酒之湯,分為甘、苦、酸、辛、咸五味,孟婆神掌之。使鬼魂飲之,以忘前生。」故楊絳要說,「喝它一杯孟婆茶,一了百了!」
楊絳聲稱「我也很不喜歡」的姑母楊蔭榆,最後死在日本鬼子的槍口下:「一九三八年一月一日,兩個日本兵到三姑母家去,不知用什麼話哄她出門,走到一座橋頂上,一個兵就向她開一槍,另一個就把她拋入河裡,他們發現三姑母還在游泳,就連發幾槍,看見河水泛紅,才揚長而去。」
火萎了
楊絳的《幹校六記》是寫七十年代「五七幹校」的生活的。她以「下放記別」、「鑿井記勞」、「學圃記閑」、「小趨記情」、「冒險記事」、「誤傳記妄」等片斷,從容平實地折射了幹校中人與人的關係,反映了她以「靜」判動的美學追求。其實,當時學部幹校作為清查「五一六」大本營的基地,充滿了「階級鬥爭」的腥風血雨。作為這場運動直接受害者的親屬,她內心肯定承受了巨大的隱痛。雖然《幹校六記》中反映的學部幹校相對和平寧靜,正是體現了她的美學追求——含蓄超脫。錢鍾書為楊絳《幹校六記》所作的序言中特別點明:「『記勞』,『記閑』,記這,記那,那不過是這個大背景的小點綴,大故事的小穿插。」
第二次寫歡送大隊人馬下幹校:「文學所和另一所最先下放。用部隊的詞兒,不稱『所』而稱『連』。兩連動身的日子,學部敲鑼打鼓,我們都放了學去歡送。下放人員整隊而出;紅旗開處,俞平老和俞師母領隊當先。年逾七旬的老人了,還像學齡兒童那樣排著隊伍,奔赴幹校上學,我看著心中不忍,抽身先退;一路回去,發現許多人缺乏歡送的熱情,也紛紛回去上班。大家臉上都漠無表情。」
自從一九八○年錢鍾書的《圍城》由人民文學出版社重版以來,讀者如雲,許多人都想了解作者的情況。在胡喬木等人的建議和催促下,她終於寫下了《記錢鍾書與〈圍城〉》(最初收入朱正主編的《駱駝叢書》,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從而向世人展示了「文化崑崙」的風采。楊絳在其文中申明「我所記的全是事實」、「鍾書讀後也承認沒有失真」。一九九八年一月十七日,楊絳在上海《文匯讀書周報》上以錢鍾書之名發表了《收藏了十五年的附識》:
「哦,上孟婆店喝茶去!」
楊絳在《將飲茶》一書的代後記中表達自己善良的願望:夫婦兩人「都要一件隱身衣;各披一件,同出遨遊。我們只求擺脫羈束,到處閱歷,並不想為非作歹。」並且「消失於眾人之中,如水珠包孕于海水之內,如細小的野花隱藏在草叢裡,不求『勿忘我』,不求『賽牡丹』,安閑舒適,得其所哉。一個人不想攀高就不怕下跌,也不用傾軋排擠,可以保其天真,成其自然,潛心一志完成自己能做的事。」
生命之火取暖;
傅雷翻譯這幾部傳記的時候,是在「陰霾遮蔽整個天空的時期」。他要借偉人克服苦難的壯烈悲劇,幫我們擔受殘酷的命運,他要宣揚堅忍奮鬥,敢於向神明挑戰的大勇主義。可是,智慧和信念所點燃的一點光明,敵得過愚昧、褊狹所孕育的黑暗嗎?對人類的愛,敵得過人間的仇恨嗎?嚮往真理、正義的理想,敵得過爭奪名位權利的現實嗎?為善的心愿,敵得過作惡的力量嗎?傅雷連同他忠實的伴侶,竟被殘暴的浪潮衝倒、淹沒。可是誰又能怪傅雷呢?他這番遭遇,對於這幾部傳記里所宣揚的人道主義和奮鬥精神,該說是殘酷的諷刺。但現在這五部傳記的重版,又標志著一種新的勝利吧?讀者也許會得到更新的啟示與鼓勵。傅雷已作古人,人死不能復生,可是被遺忘的、被埋沒的,還會重新被人記憶起來,發掘出來。read.99csw.com
楊絳看似平淡的話語中實則蘊含著無比的義憤。這表明這場全民族的大噩夢在她心靈上刻下的傷痕。
林奶奶也是一位可憐的老人,訴諸楊絳筆端的是:
老子曰:「言者不信,信者不言」,確是千古不易的名理。楊絳的文章言情的筆墨極為簡約,而她對世界的體認功夫卻極其深摯。
……
因為她穿得太破爛骯髒,像個叫化婆子。我猜想她年輕的時候相貌身材都不錯呢。老來倒眉塌眼,有一副可憐相,可是笑起來還是和善可愛。她天天哈著腰坐在小矮凳上洗衣,一年來,一年去,背漸漸地彎得不肯再直,不到六十已經駝背;身上雖瘦,肚皮卻大。其實那是虛有其表。只要掀開她的大襟,就知道衣下鼓鼓囊囊一大嘟嚕是倒垂的褲腰。也系一條紅褲帶,六七寸高的褲腰有幾層,有的往左歪,有的往右歪,有的往下倒。一重重的衣服就都有小襟,小襟上都釘著口袋,一個、兩個或三個,「上一個,下一個,反面再一個,大小不等,顏色各別。衣袋深處裝著她的家當:布票、糧票、油票,一角二角或一元二元或五元十元的錢。她分別放開,當然都有計較。我若給她些什麼,得在她的袋口別上一二隻大別針,或三隻小的,才保住東西不外掉。」
我只看到傅雷和鍾書鬧過一次彆扭。一九五四年在北京召開翻譯工作會議,傅雷未能到會,只提了一份書面意見,討論翻譯問題。討論翻譯,必須舉出實例,才能說明問題。傅雷信手拈來,舉出許多謬誤的例句;他大概忘了例句都有主人。他顯然也沒料到這份意見書會大量印發給翻譯者參考;他拈出例句,就好比挑出人家的錯來示眾了。這就觸怒了許多人,都大罵傅雷狂傲;有一位老翻譯家竟氣得大哭。平心說,把西方文字譯成中文,至少也是一項極繁瑣的工作。譯者儘管認真仔細,也不免掛一漏萬,譯文里的謬誤,好比貓狗身上的跳蚤,很難捉拿凈盡。假如傅雷打頭先挑自己的錯作引子,或者挑自己幾個錯作陪,人家也許會心悅誠服。假如傅雷事先和朋友商談一下,準會想得周到些。當時他和我們兩地間隔,讀到鍾書責備他的信,氣呼呼地對我們沉默了一段時間,但不久就又回復書信來往。
石華父是陳麟瑞的筆名。他和夫人柳無非是楊絳夫婦的老朋友。陳麟瑞不幸於「文革」中「暴病」去世。楊絳從幹校一回來就去看望柳無非,得知陳麟瑞在文化大摧殘的時期,絕望灰心,只得自吟「劈開生死路,退出是非門」。楊絳記得他生前常對她們講,他打算寫一部有關喜劇和笑的論著,還在繼續收集資料。可是他始終沒有動筆,而如今連他已寫成的作品都不齊全了。
我又問:「咱們是往哪裡去呀?」
楊絳在新時期出版的另一部散文集是《雜憶與雜寫》,由花城出版社於一九九二年出版。這部集子的緣由和內容,楊絳在《自序》中有所交代:
幹校艱苦的鍛煉,結果正如楊絳所言,「我還是依然故我」。她常常「睜著眼」「做我自己的夢」,通過勞動,似乎轉變了立場:「平時總覺得污泥很臟,痰涕屎尿什麼都有;可是把腳踩進污泥,和它親近了,也就只覺得滑膩而不嫌其臟。好比親人得了傳染病,就連傳染病也不復厭惡,一併可親。我暗暗取笑自己:這可算是改變了立場或立足點吧!」楊絳同時感到,如此「早出晚歸」,似乎「漸漸產生一種『集體感』或『合群感』,覺得自己是『我們』或『咱們』中的一員,也可說是一種『我們感』。」可是讓這些教授們「奉為老師」的貧下中農,「對幹校學員卻很見外」,因為「我們不是他們的『我們』,卻是『穿得破,吃得好,一人一塊大手錶』的『他們』」。這些「老師」對「偷拿」十分在行:「我們種的白薯,好幾壟一夜間全偷光。我們種的菜,每到長足就被偷掉」,所以幹校要派楊絳等人看管田地,有時她還要追趕偷拿者:「其實,追只是我的職責;我倒但願她們把青菜帶回家去吃一頓。」在楊絳看來,貧下中農的生活太苦了。她的仁慈善良之心處處得到體現。
……
楊絳八十年代以來在文學創作上蔚為大觀。特別是散文創作較之四十年代有著很大的突破。四十年代她的散文創作,無論是遣詞造句,還是謀篇布局,渾然一體,竟無矯揉造作,一切似乎都在不經意中完成,正應了一句古詩:「庾信文章老更成。」讀楊絳的散文,恰如品味一壺明前龍井,清雅、醇和、雋永,令人難忘,回味無窮。
我登上一列露天的火車,但不是車,因為不在地上走;像筏,卻又不在水上行;像飛機,卻沒有機艙,而且是一長列;看來像一條自動化的傳送帶,很長很長,兩側沒有欄杆,載滿乘客,在雲海里馳行。我隨著隊伍上去的時候,隨手領到一個對號入座的牌子,可是牌上的字碼幾經擦改,看不清楚了。我按著模糊的號碼前後找去:一處是教師座,都滿了;一處是作家座,也滿了,沒我的位子;一處是翻譯者的座,標著英、法、德、日、西等國名,我找了幾處,都沒有我的位子。傳送帶上有好多穿灰色制服的管事員。一個管事員就來問我是不是「尾巴」上的,「尾巴」上沒有定座。可是我手裡卻拿著個座位牌。他要去查對簿子。另一個管事員說,算了,一會兒就到了。他們在傳送帶放下一隻凳子,請我坐下。read.99csw.com
林奶奶白天黑夜的干,省吃儉用,總算積攢些錢在城裡買了一間小房子。恰逢「文革」,她趕緊把房「獻」了。她深悔置房子「千不該、萬不該」,「我成了地主資本家!」她還到處受人欺侮,東西被人偷走。楊絳幫她存下的「防老錢」,被兒女騙去。最後,病困而死。
這篇文章(引者按:指《記錢鍾書與〈圍城〉》)的內容,不但是實情,而且是「秘聞」。要不是作者一點一滴地向我詢問,而且勤快地寫下來,有好些事連我自己也快忘記了。文筆之佳,不待言也。
第一次是寫楊絳、女兒和女婿為作為先遣隊的錢鍾書送行。在那「鬥鬥斗」的年代,讓年老體弱又不會照料自己生活的錢鍾書獨自一人下幹校,楊絳是「心有不甘的」,然而楊絳卻說:「我們三人就下車,痴痴站著等火車開動。……默存走到車門口,叫我們回去吧,別等了。彼此遙遙相望,也無話可說。我想,讓他看我們回去還有三人,可以放心釋念,免得火車馳走時,讓他看到我們眼裡,都在不放心他一人離去。我們遵照他的意思,不等車開,先自走了。幾次回頭望望,車還不動,車下還是擠滿了人。」
《紀念溫德先生》寫的是楊絳與錢鍾書在清華求學的老師溫德。「他是一個喪失了美國國籍的人,而他又不是一個中國人。」他早年來到中國任大學教授,「他愛中國,愛中國的文化,愛中國的人民。」他最早在中國課堂上講授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解放前夕,他保護過進步學生和吳晗等人。楊絳追憶道:「我們夫婦是他的老學生,他和鍾書兩人又一同負責研究生指導工作,我們該多去關心他,了解他。我們並不推辭。不久,鍾書調往城裡工作,溫先生就由我常去看望。」到了一九五五年肅反運動,溫德被扣上了背了「進步包袱」有「問題」的罪名,錢氏夫婦不得不和他劃清界限,「偶爾相逢,也不再交談,我們只向他點個頭,還沒做『站穩立場』,連招呼也不打」。「文革」前夕,楊絳在王府井大街遇見他,「他見了我喜出望外,回身陪我過街,關切地詢問種種瑣事。我們夫婦的近況他好像都知道。」從那時到一九八六年,又過去了二十年,楊絳再去看望溫德時,「他對我看了又看,卻怎麼也記不起我了。」不久溫德去世,楊絳撰寫此文,紀念這位中國人民的老朋友。
一九八二年七月四日
傅雷愛吃硬飯。他的性格也像硬米粒兒那樣僵硬、乾爽;軟和懦不是他的美德,他全讓給梅馥了。朋友們愛說傅雷固執,可是我也看到了他的固而不執,有時候竟是很隨和的。他有事和鍾書商量,儘管討論得很熱烈,他並不固執。他和周煦良同志合辦《新語》,儘管這種事鍾書毫無經驗,他也不擯棄外行的意見。他有些朋友(包括我們倆)批評他不讓阿聰進學校會使孩子脫離群眾,不善適應社會。傅雷從諫如流,就把阿聰送入中學讀書。鍾書建議他臨什麼字帖,他就臨什麼字帖;鍾書忽然發興用草書抄筆記,他也高興地學起十六帖來,並用草書抄稿子。
傅雷也是楊絳夫婦交往多年的老朋友,「文革」風雲驟起,傅雷夫婦雙雙飲恨而亡。但是,楊絳與錢鍾書時常懷念傅雷夫婦,常「會記起傅雷家的夜談」,特別是楊絳,她在《〈傅譯傳記五種〉代序》中為世人留下傅雷特有的性格和形象,讀了為之擊節:
楊絳從她的親身體驗,為人們勾勒了一個立體的活靈活現的錢鍾書,這正是讀者十分感興趣的:「《管錐編》、《談藝錄》的作者是個好學深思的鍾書,《槐聚詩存》的作者是個『憂世傷生』的鍾書,《圍城》的作者呢,就是個『痴氣』旺盛的鍾書。」這些正是錢鍾書豐富個性的多個側面。
「我雙手烤著
我寫完《記錢鍾書與〈圍城〉》,給鍾書過目。他提筆蘸上他慣用的淡墨,在我稿子後面一頁紙上,寫了幾句話。我以為是讚美,單給我一人看的,我收了藏好,藏了十五年。如今我又看到這一頁「錢鍾書識」,恍然明白這幾句是寫給別人看的。我當時怎麼一點兒也沒有想到!真是「謙虛」得糊塗了,不過,這幾句附識如果是一九八六年和本文一起刊出,也許有吹捧之嫌。讀者現在讀到,會明白這不是稱讚我,只不過說明我所記都是實事。
阿必喜愛貓,常常一人偷偷爬上樓梯,到女傭的樓上去看小貓。一次,媽媽看見阿必一臉狼狽相,鼻子上抹著一道黑,忙問她怎麼了,才兩歲多的阿必還不大會說話,她裝作若無其事,只說:「我囫圇著跌下來的。」這麼小的孩子從樓梯上滾下來,還說著如此幽默的話,一家人既心疼又想笑。楊絳上學回來,專管阿必睡覺,並給她講故事,兩人很親密。後來,阿必長大,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上學時,錢鍾書正在那裡教課,教過她。建國後分配在上海復旦大學外文系任教,業餘還翻譯外國文學名著,后因急性心臟衰竭遽然去世。對此,楊絳非常痛心她的早逝:「竟顛倒了長幼,阿必搶先做了古人。」她還寫道:
其次,從根本上講作者深入地把握人生、社會和歷史,她從容地寫出命運的事情,表現人類的痛苦,她的散文作品反映了二十世紀中國知識分子九_九_藏_書心靈激蕩的歷史。
楊絳每念及此,就有無窮的感慨;對他沒有心緒寫出的劇本和沒有時間寫出的著作,更有無限嚮往。楊絳的《懷念石華父》寫於一九八五年。她追憶道:
楊絳在文章中多側面地展示了錢鍾書「痴氣」盎然的各個層面,她從「書痴」說到「痴福」,自然而然地將「他只要有書可讀,別無營求」一句一筆帶過,使人感慨叢生:「錢家人常說鍾書『痴人有痴福』。他作為書痴,倒真有點痴福。供他閱讀的書,好比富人『命中的祿食』那樣豐足,會從各方面源源供應。(除了下放期間,他只好『反芻』似的讀讀自己的筆記和攜帶的字典。)新書總會從意外的途徑到他的手裡。他只要有書可讀,別無營求。這又是家人所謂『痴氣』的另一表現。」錢鍾書從少年開始,讀書「食腸很大」,所謂「博覽群書」,毫不誇張。幾乎沒有他不讀的書,無論是詩歌、小說、戲曲,「極俗的書」,還是「精微深奧」的「大部著作」,甚至「重得拿不動的大字典、辭書、百科全書」……他都「甜咸雜進」。這個習慣後來貫徹到學術研究當中,就成為他打通學術壁障的不懈努力。有人考證,百萬言的《管錐編》,先引證西方作者就不下千人,著作多達一千七八百種。如果把《談藝錄》、《管錐編》、《宋詩選注》等書援引的參考書目統計一下,總數估計恐怕數以萬計。然而,讀者通過楊絳的筆下了解到:錢鍾書是活人,而不是木偶;他固屬「書痴」,卻不是沒有生人氣味的「蠹魚」,他不是書的奴隸,而是書的主人。
隨著楊絳的回憶走進她和錢鍾書當年的學部幹校,那意境似又似「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的滄桑,讓人猶如置身冬日夕陽。沒有激烈的情緒,只是平實的敘述,體現她所追求的大智慧、大淡泊。透過這平實淡泊的敘述,我們分明感受到作者對那扭曲人性的年代所生產的荒謬的抵制、對邪惡的抗爭。《幹校六記》幾場送別的場面,頗能反映平和背後的不滿與無奈。
不過,楊必幸運的是,她畢竟是沒有病苦,「她終究睡熟了,連呼吸都沒有了。『她臉上非常非常平靜。』」從字裡行間中,分明能夠感受到濃郁的親情。
他不理睬,只用擴音器向乘客廣播:「乘客們做好準備,前一站是孟婆站;孟婆店快到了。請做好準備!」
首先,楊絳具有對於人生、歷史和社會的深刻理解,沒有這種理解,就不可能有這種靜觀的態度。
她以錢鍾書小時候的種種「混沌」表現寫起。由這「混沌」中生出的「痴氣」一開始便帶有生命本能自我覺醒的意味。比如楊絳極有趣地描述了錢鍾書兄弟倆童年時代戲刺女裁縫女兒寶寶的細節並論曰:「兄弟倆覺得這番勝利當立碑紀念,就在隔扇上刻了『刺寶寶處』四個字。……這個大概是頑童剛開始『知慕少艾』的典型表現。」「知慕少艾」便點出了錢鍾書的「痴氣」之真正屬性。到了錢鍾書讀書的時候,這股「痴氣」便大大地旺盛起來。楊絳寫道:「許君上課時注意一女同學,鍾書就在筆記本上畫了一系列的《許眼變化圖》.」這時錢鍾書的「痴氣」已經具備了體驗力,開始窺探別人眼神中變化著的「感情流」了。楊絳實在是參透了錢鍾書感情世界的流程。她從不正面寫錢鍾書的感情歷史,而只是帶著淡淡的微笑嗔他的「痴氣」。然而在這些「痴」的零星表現下,卻很深微地展示了錢鍾書生命內力積累、孕育成熟的過程。
寥寥數語,勾勒出一位謙謙君子的可敬形象。
楊絳的散文,開創了新時期散文美學的新天地,文章表現出的靜觀的態度,與「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陶淵明的「靜穆」,可有一比。
一九七九年冬,應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之約,楊絳撰寫了《回憶我的父親》、《回憶我的姑母》兩篇長文,一九八五年以《回憶兩篇》為題,結集交付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
所有這些寫送別的文字怨而不怒、哀而不傷,儘管楊絳的筆調格外地簡凈冷峻,但正因為如此,更讓我們深深地感受出文字之間滲透的無奈與惆悵。大音希聲,不事渲染,但這卻是極其有力的抗爭。
楊絳淡淡的懷舊情緒,在她的散文創作中尤其明顯,因而使她的作品不但具有很深的文學價值,同時還頗具史料價值。縱觀楊絳全部的敘事散文,多是在追憶往事。這種寫作時間與所寫內容發生時間的間離,或許只是個人的一種習慣而已,但是這樣一來可以不受所謂「現實」的干擾,對所寫的東西能看得清楚透徹;二來經歷歲月的沖洗,在感情上反而更貼近記敘的對象,保持事實的真實。所以楊絳的作品從某種意義上講,是閱歷的產物。她的散文作品,已經結集的有《幹校六記》、《將飲茶》、《雜憶與雜寫》等,另有集外散文多篇。
在楊絳的記憶中,傅雷的印象是永遠不可磨滅的。他們一起交往,一起品文談藝,一起探索……然而,這極有價值、極富意義的交往,隨著翻譯家的含冤去世而中止。
第三,楊絳這種靜觀的態度使她能夠在創作過程中,無論所介紹的內容是有關別人的,還是她自己的,行文都含蓄、簡約,其思想、情感,不予以特彆強調,寧肯少說一點兒,給人多些可以回味的東西。所以楊絳的散文處處散發著大氣的美,成熟的美。
第四次是寫錢鍾書夫婦送第一批回京的同事:「回京的人動身那天,我們清早都跑到廣場沿大道的那裡去歡送。客里送人歸,情懷另是一般。我雖然望著一輛輛大卡車載著人和行李開走,忽有女伴把我胳膊一扯說:『走!咱們回去!』我就跟她回宿舍。她長嘆一聲,欲言又止。我們各自回房。」
錢鍾書識
《幹校六記》寫的是作者的所見所聞,大多採用的是白描手段,較少修飾乃至於不修飾,雖則儘管是日常瑣聞,而視野卻十分廣闊深邃,處處體現了她的深沉、實在、樸素、含蓄,讀來使人感到:去接受不能改變的一切,去改變能夠改變的一切。洞徹久遠,傲視當今。《幹校六記》一如楊絳往昔的風格,不乏調侃、幽默,人們在看似輕鬆的閱九_九_藏_書讀中,體會深邃、體會冷峻,體會楊絳她那獨特的充滿回味的淺笑。
楊絳的散文就是這樣非常貼近生活,看似平淡,其實結構精緻;來自生活,高於生活,是現代散文百花園中的一支奇葩。寫於八十年代早期的《記錢鍾書與〈圍城〉》,是她的代表作之一,體現了她的文化取向:已故胡河清博士作了中肯的分析:
楊必翻譯的《名利場》如期交卷,出版社評給她最高的稿酬。她向來體弱失眠,工作緊張了失眠更厲害,等她趕完《名利場》,身體就垮了。……阿必成了長病號。阿七和我有時到上海看望,心上只是惦念。我常後悔沒及早切實勸她「細水長流」,不過阿必也不會聽我的。工作拖著不完,她決不會定下心來休息。而且失眠是她從小就有的老毛病,假如她不翻譯,就能不失眠嗎?不過我想她也許不至於這麼早就把身體拖垮。
傅雷的認真,也和他的嚴肅一樣,常表現出一個十足地道的傅雷。有一次他稱讚我的翻譯。我不過偶爾翻譯了一篇極短的散文,譯得也並不好,所以我只當傅雷是照例敷衍,也照例謙遜一句,傅雷怫然忍耐了一分鐘,然後沉著臉發作道:「楊絳,你知道嗎?我的稱讚是不容易的。」我當時頗像頑童聽到校長錯誤的稱讚,既不敢笑,也不敢指出他的錯誤。可是我實在很感激他對一個剛試筆翻譯的人如此認真看待。而且只有自己虛懷若谷,才會過高地估計別人。
在粉碎「四人幫」以來的新時期里,楊絳除了翻譯以外,還積極從事文學創作、理論研究等多項工作,取得了令世人矚目的累累碩果。
《記錢鍾書與〈圍城〉》一文,即表現出楊絳對於人性的深刻認識。楊絳寫錢鍾書,主要是以瀰漫在他身上的一股「痴氣」的內在發展為線索的。「痴氣」也者,無非是生命直覺之衝動也。這實際上已包含著屬於「魔界」的東西了。而楊絳對此知之甚稔,也自然反映出她文化人格的另一方面。
楊絳家裡的另一位保姆順姐也是一位可憐的婦人。她是一個地主的小老婆,在解放后仍然遭受夫家的欺凌。總在幹活,沒有享受。她和林奶奶一樣,把楊絳當成自家人,心裏有什麼話,總要對楊絳傾訴。楊絳對她們傾注了深深的同情。
最後一次是寫錢氏夫婦作為第二批回京人員,留下者送他們的情景:「據說,希望的事,遲早會實現,但實現的希望,總是變了味了。……人家也是客中,比我一年前送人回京的心情慷慨多了。而看到不在這次名單上的老弱病殘,又使我愧汗。但不論多麼愧汗感激,都不能壓減私心的欣喜。這就使我自己明白:改造十多年,再加幹校兩年,且別說人人在企求的進步我沒有取得,就連自己這份私心,也沒有減少些。我還是依然故我。」
《讀〈柯靈選集〉》一文,是楊絳應約為《現代作家選集》里的《柯靈選集》所作的序言。楊絳以柯靈選集所收的散文、雜文、小說、論文為例,稱讚他的為人為文,她說:「和柯靈同志略有交往的人,都會感到他和善誠摯。如果無緣和他深交熟識,讀了他的文章,就能看出他的和善誠摯不同一般。他和善,因為處處把自己融和在人民群眾之間。他誠摯,因為抱有堅定的信念,指引他為國為民,忠貞不渝。用他自己的話說,『人民有不可違拗的意志』,所以他的和善會變成勇猛。而他對自己信念的誠摯,使他在艱苦中也不灰心喪志,能變方換法,為他信奉的理想奮鬥。這樣的人,聰明不外露而含蘊在內,他並不光芒射人,卻能照見別人所看不到的地方。」楊絳認為,柯靈的寫景散文,「情景交融,很有詩意」。「可是作者並不像杜少陵那樣『此身飲罷無歸處,獨立蒼茫自詠詩』,或陸放翁那樣『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露出詩人自我欣賞的姿態」。他的憶舊散文「帶些惆悵迷惘之感,可是並非流連過去,而是要衝破陳舊,另開新局。逗留在他記憶里的是那些碌碌終身、默默無聞的藝術家,或筵前賣笑的妓|女,戲院里賣糖的孩子」。他的悼念之文「充滿了作者堅守不渝的信念」;他的雜文是「憂時憤世之作」,他的小說「似散文」,寫得親切自然,「好像隨筆記下些身經目擊的事」;他的評論文章「不作隨聲附和的判斷,而有獨到的見地,併流露出他從不賣弄的豐富學識」。楊絳的評論,有據有實,客觀自然,不愧為一篇文情並茂的序文。
我也準備走了。」
雖然語言不平與無奈,其實也是實話。任是何人,到頭來總不免要飲一杯孟婆茶。只是,楊絳想推遲喝此茶,這世界山晏河清,她還有許多事要做,不過她覺得老之將至,不免浮想聯翩:
楊絳歷經風風雨雨,道路坎坷,但她並不想立刻就上孟婆店,到西方的極樂世界。她說:「我夾帶著好些私貨呢,得及早清理。」從八十年代起,她清理自己腦子裡多年的生活往事和經歷,寫下了諸多美文。
第一部分是懷人憶舊之作。懷念的人,從極親到極疏;追憶的事,從感我之深到漠不關心。……
第二部分從遺棄的舊稿里拾取。……楊必是楊絳的小妹妹,《記楊必》就是楊絳為懷念已去世二十二年的楊必而作。據楊絳記載,楊必排行第八,因為「必」是「八」的古音,家裡就稱阿必。阿必是她們父母的「心肝寶貝」,她性情平和,安靜。可是自從她剛剛學會走路,就成了媽媽所謂「兩腳眾生」(無錫話「眾生」指「牲口」),看管不住了。
據此,人們可以相信,《記錢鍾書與〈圍城〉》,是一篇真實的、可貴的評傳,雖然全書一萬六千來字,但這絲毫不掩其對錢鍾書及其《圍城》研究的巨大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