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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林務局1919:護林員、廚師和浩瀚天空 第三節

國家林務局1919:護林員、廚師和浩瀚天空

第三節

在我留神觀察的時候,總覺得距離沒被縮短,直至走到跟前,我才看清了它。我一直為此對哈密爾頓心懷感激,就算它不在我期待的距離之內,至少也是我能堅持走完的距離。
我把賬單看了好幾遍,確保金額沒超過我手裡的錢幣。接著,我把賬單和錢幣都放到了收銀台旁邊的櫃檯上。我還記得,當時心裏想的是,我竟然付了錢,這真是跟中國人開的一個不可理喻的玩笑。我伸手接過找零時,打翻了裝牙籤的玻璃瓶,我跟著一把牙籤一道兒,慢慢地滑到了地上。
「星期六,我在鎮上跟你們匯合。」我說道。
也許你從未聽到過「地質」這個詞,但只要看看腳下的布洛杰特峽谷,你便立即明白,你所看到的是一幅巨大的冰川傑作。數千年來,它必定像一頭冰雪巨獸,在群山形成的縫隙里噝噝作響。此刻,一道天梯從下往上徑直向我撲面而來。我後來才弄明白,天梯升起的地方,地質學家們把它叫作「盆地谷」。但在我看來,那就是盤蛇狀綠色冰川的「老巢穴」。它猛力向下一擊,兩邊的山峰轟然裂開,形成這道大峽谷。它扭曲著偏離正道后又回歸,留下一道山峰,或者一連串小山包。它的大嘴所到之處,消化殆盡的群山殘餘從它的咽喉里滾落,滾向那條小溪。
來到谷底的我,已經低於懸崖上的白色小點。懸崖上偶爾能看見一兩棵樹,那是鳥兒將種子播撒在了裂隙里。我坐在分水嶺的山頂時,曬著太陽也能感覺到涼意。可進入冰川穀底后,我的臉卻熱得一陣陣發緊。伴隨著一陣空中落石,我下到了窪地。花崗岩崖壁反射著強熱的太陽光,毫無遮攔地聚在我的身上。同時,我正走過的路面也反射著太陽光,我能感覺到,面部以下正在變成一片焦黑,恍如但丁掉進了地獄。
從麋鹿峰到布洛杰特谷口有四十五公里路程,從布洛杰特到哈密爾頓還有幾公里的路程,加在一起只能算是有點兒遠,並不算特別遠,不過光靠步行還是十分艱難的。首先,那個裡程是「林務局裡程」,你要是對「林務局裡程」不太熟悉,我給你舉一個能說明情況的生活案例。我們家的度假小屋在使命冰川附近,周邊湖泊眾多,其中一個叫作冰川湖,它位於克拉夫特溪路的盡頭,那條路的最後一段十分陡峭,需要步行才能走到湖邊。林務局在路的起點樹了一塊標牌,上面寫著「冰川湖——1英里」。於是,你沿著這條路,朝冰川湖的方向走了好一陣子,直到你看見第二塊標牌,上面寫著「冰川湖——1.2英里」。因此,關於「林務局裡程」的精確定義是,相當遠的一段路程再加一又十分之二英里,而我要步行到哈密爾頓,得走上三十個林務局英里的路程。路上全是花崗岩石塊,且近一半是上坡,得一直爬過雪羊生存的海拔;然後下坡,一直下到巴不得讓雙腿再走上幾步上坡路,可這時的雙腿已經無法繼續使勁。我拼上命也得走完,為的就是讓比爾知道,這麼遠的路我是在一天之內走完的。
不過,我就要去創造一項紀錄了。廚師是玩牌的好把式,因此他能取代我成為十拿九穩的牌手。自護林員意識到這一點后,我就日益覺得有必要創下一項紀錄。就像德克爾兄弟設計出了最新式的馱鞍,我也可以一夜之間成為他們那樣的人。我想過,我可以通過打包來實現。但靠著這個白日夢,我的日子肯定長不了,而且炸藥這玩意兒又讓我的身體感到很不舒服。因此,這項紀錄只能是走路。我知道,我的走路速度可以勝過本地區的任何一個人。而我需要在本地闖出一點兒名氣。迫切需要。
他數完分數說:「你要等我們到了再說。」我不明白,他是在要求我,還是只是想告訴我。
他整理好我的襯衫,在替我繫上紐扣之前,說道:「都是那該死的冰激凌蘇打水。」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我沿著一條幽深的溪谷爬上分水嶺,下山途中又有另一條溪流的陪伴。布洛杰特溪發源於谷底,就在我和那一堆礫石的著陸點邊上,泉眼密布,覆蓋著綠色的青苔。我脫下羊毛襪子,蹚進一處泉眼,讓自己用來行走的腿部肌肉恢復了強韌。過於冰冷的泉水,讓我的心臟感到不太舒服,於是我踩上了青苔。順著大峽谷往外走的路途中,我數次停下腳步,到邊上的溪流里踩踩水。黑色小鮭魚在裡邊生活和呼吸著,我觀察了一會兒。我堅決地做出決定,打死我也不喝那裡的水。
終於走到了分水嶺,我仔細查看著山嶺的中心地帶,並在頭腦里找到我給蒙大拿州和愛達荷州設定的分界,然後照著它撒上一泡尿,算是畫一段小小的州界線——很短小,而且容易干。我經常在大分水嶺地九-九-藏-書帶這麼做,尤其當你腳踏大陸分水嶺時,心裏只會一個勁地琢磨,應該把尿撒在大西洋區域還是太平洋區域。這道分水嶺不是大陸分水嶺,但它讓我想到了同樣的事情。
這些事情我早就想過了。到了季末,如果不去「橫掃小鎮」,你就不是個林業局員工。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但如果你是個好人——就算你沒有那麼好吧,事情往往會這樣:當你在某個小鎮附近幹了幾個月的活兒之後,你就開始覺得自己比鎮上的人高出一頭,而且對他們充滿了敵意。小鎮連你是誰都不知道,你卻心裏念著它,嘴上掛著它。上了年紀的史密斯先生喝了一口自釀的酒,又從一個冒著熱氣的罐子里喝了點兒什麼,然後說道:「我們要鬧得鎮上他媽的雞犬不寧。」接著,他一邊顏面盡失地跑向廁所,一邊大聲嚷嚷,要我們證明給他看,沒有誰比林務局的員工更厲害。
我低下頭,邁開步子,但只能再次緩步前行。路上滿是花崗岩,爬坡越來越艱難,我的呼吸也越來越急促,因此,在我的想象中,除了比爾,我急需有人看著我前行。我想起了我女朋友,她終於出現在我的腦海里,彷彿她之前被停留在樹林里,一直跟馴鹿們一起休息。
我拿起他的手牌,重新數了一遍。「我需要全體員工到場。」他說道。我回答道:「我知道。」「明天你留下來,」他說,「跟我一起打包。我盡量在後天中午出發,晚上在分水嶺紮營過夜。後天早上,你可以先我們一步出發。」
收銀台後邊那個中國人穿了一件黑色絲綢棉襖,一件白襯衣,打了一條黑色的蝶形領結。他上下打量著我、我身上的補丁、我的行李包,以及我那三個月沒有理過的頭髮。很顯然,他並不喜歡來自麋鹿峰的林務局客人,不過我自個兒往後走到廚房的邊上,找了張最小的桌子坐下來。我把行李放在另一把座椅上。一個白人服務員拿著菜單走了過來。她嗓門很響亮,很有女人味兒,是我這個夏天聞到的第一個女人。菜單上的字我一個也不認識——也許我看不懂中餐菜名,也許我只是看不太清楚。那位服務員在我身邊來回走了好幾次,就那麼看著我。我終於想道:「也許我身上很臟。」於是我問她,男廁所在什麼地方。我就著冷水洗了把臉,用布巾擦了擦——我摁一下按鈕,布巾就伸出來三十厘米。我打濕了頭髮,但梳子放在行李包里。當我回到座位時,頭髮濕潤而凌亂。儘管用冷水洗過,我還是沒有舒服多少。
我不記得撞到了地面。
曙色初露,我仍在仙境中行走著。遠方的灰色岩壁上,隱隱約約地泛著白色,但在我看來,還沒有形成白點。道路已經十分陡峭,我知道,中午之前我將爬得比雪羊所在的海拔還要高。經驗告訴我,在地球上,比雪羊爬得更高的物種並不多。
我試著去想各種各樣的事情,但順著峽谷走到一半的時候,我能想到的別無其他,只有喝水這一件事兒。我想象著自己的手越過墨綠色桌台,伸向那一大堆美元。但我抓握美元的力量逐漸減弱,我手裡的美元紛紛掉了下去。戴黑色牛仔帽那個人——我一直想成為的,就是他那樣的人——不時對我說上一句:「我會給你打掩護。」但我還是不知道,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的意識里甚至留不住自己的女朋友。她就這樣看著我,直到她的形象只剩一隻半睜的眼。接著,她像多年以後那樣,對我使勁眨巴一下眼睛,就沒了蹤影。
大公麋先是放低頭上的長角,隨之,也許是為了伸展身體,又抬起了頭。嘴裏吐出幾團嚼到一半的青草。接著,它顛倒順序,先是跺了跺腳,隨後噴了兩聲響鼻。它不太情願地掉轉頭,順著小路往前走去。一開始走得很慢,後來邊走邊加快了速度,撤退的主意彷彿在它的頭腦里逐漸清晰起來。我凝神細看,它那幾條腿帶著幾隻大腳上下翻飛,彷彿裝了鐵掌。我幾乎可以斷定,它是一隻會走四種步態的大公麋。如果你願意相信,有那麼短短的一瞬間,我看見的是一隻單腳動物。在這樣的仙境里,為什麼不能有一頭單腳大公麋正在散步、小跑,或者踱步呢?
如果哈密爾頓就位於我記憶中那個出了布洛杰特峽谷口再有兩三公里就能走到的地方,那麼,當我趕到哈密爾頓時,也不會太狼狽。但細看之後,我不得不停下腳步,開始變得憂心忡忡。哈密爾頓就在前方的山谷里,位於河流的上游,距離峽谷口至少八至十來公里。八至十來公里,全是朝向河流的緩坡,也許你一口氣就能走到,但此刻的我難以做到。我在路邊坐了下來,玩了一會兒飛刀插地的遊戲,才讓自己鎮定下來。我想起了《聖經》,巴不得有一雙臂膀抱起我,放到一匹騾背上,由它把我馱到哈密爾頓,不再遭遇任何荊棘。哈密爾頓就在我的視線之內,但似乎又遙遠得令任何人都無法靠步行抵達。我九九藏書在這裏第一次參与打架,最後被狠揍了一頓。十七歲的我,已經打過不少架,多數時候會贏,自然也輸過不少次。不過,往往就在我眼看要輸的時候,某個許久未見的大個子朋友會橫插|進來,勸住了爭鬥的雙方。而沒有人在場勸阻的時候,我都沒挨過揍。你圍觀打架的時候,如果看見有個傢伙雙腿發軟、雙手下垂,甚至不知道後退,你大可告訴另一個旁觀者:「你看那個沒有膽量的龜孫子。還打架,他連手都舉不起來。」不過,如果那個雙腿沒有力氣、抬不起手臂、不知道後退的傢伙是你自己,就另當別論了。
那段時間,我們很喜歡自己想出來的這個笑話,並由此又想出一些別的笑話。我們得了季末疲乏症——具體來說,是那場大火仍然讓我們感到疲憊不堪——因為我們講的笑話也跟著疲憊不堪。我們甚至在那個加拿大人身上玩了一次獵鷸惡作劇。我們讓他張著麻布口袋,以便我們把鷸鳥往袋子里趕。加拿大人在法國的時候沒有喝醉,來到愛達荷之後,倒真的舉起了麻布口袋。與此同時,我們為前往哈密爾頓準備起來。到了那兒,我們就不能再想著開玩笑了。同事們在樹林里建了個釀酒廠,他們從庫房偷出干杏、桃子和梅干,私下裡釀起酒來。上了年紀的史密斯先生弄來一些甲醇,他們蒸餾掉表層的粉色玩意兒后,徑直喝下了剩餘的東西。接著,他們往往要跑去廁所或者灌木叢。他們在為哈密爾頓之行做著準備,而剩下的時間沒幾天了。我已經決定,第二天早上就出發。一天之內步行趕到哈密爾頓,這多少算是創下了紀錄。因此,我沒怎麼喝他們釀出來的東西,就連他們用豬油桶釀的干杏白蘭地我也沒喝。當我告訴他們,我第二天就要出發時,他們這樣問我:「唉,你怎麼這樣啊?你就不能留下來,跟我們一起去鎮上逍遙一番?你說,要是廚師贏光了哈密爾頓那些吹牛賭客們的錢,我們該怎麼辦才好?我們要不去揮霍一下,還算哪門子林業局的啊?」
此外,就是廚師要替我們所有人大撈一筆這件事兒。究竟他能幫我們贏回多少錢,是每天晚上我們都會爭論很久的事情。競猜數額不一,取決於我們的爭論是在看見廚師發牌之前還是之後。我們通常會猜數額在一個季度的工資上下。私下裡,我們當然希望贏得越多越好。
然後,我一屁股坐下,在雪羊的上方休息起來。我回過頭,看向自己曾經工作過三個夏季的地方。它看上去是那麼的陌生。當你回望自己曾經去過的地方時,你往往有這樣的感覺,自己似乎根本沒有到過那個地方,那個地方甚至根本就不存在。我最熟悉的,當然莫過於那高聳入雲的山頂、亂墳崗、我曾經的瞭望哨。我在那裡生活期間,那是一道攀爬起來十分艱難的陡坡,起於一片窪地,巨石遍野,蛆蟲橫行,帳篷上的大洞直到最後一刻才補上,林中的樹冠被雷電剃成光頭,連個能坐的軟地方都找不到,還生活著一頭灰熊和一條響尾蛇。但我坐在分水嶺上看過去,那一切都成了另一番景象。那是直插雲霄的一尊雕塑,抽離了生活的種種細節。在我家鄉附近,也有一座山,我們把它的山頂叫作奶頭。山並不高大,但從分水嶺遠望過去,這個名字倒也非常貼切。從分水嶺看過去,我曾經生活過的山頭就是一尊青銅雕塑。山上只有形狀,其他一無所有,就是一無所有。只能看見一片顏色、形狀和一方天空。彷彿某個印第安美女在永遠地睡去之前,決定將她自認為不算最美的部分裸|露在外。因此,也許從某個角度來看,當我們即將離開某段生活時,才會發現與之相關的故地往往是一片仙境,一般有別於它曾經的模樣,通常更加美麗。
他是個小鎮醫生,我從未向大城市醫生打聽過,他們對這個小鎮醫生的醫學解釋持什麼觀點。不過,我非常肯定,他這個小鎮醫生跟我說過的話,後來從沒有大城市醫生向我說起過。他說:「明天上午晚一點,你來我辦公室找我,聽見了嗎?你明天如果不來,我會收你今天晚上的錢。如果明天你來了,無論明天,還是今晚,我都不會收你的錢。我想知道的,就是你已經沒事兒了。」
我感覺體內的每一樣東西都在令人厭惡地飛快運行,而體外的每一樣東西都令人厭惡地靜止不動。我不知道,為了那張賬單,我還要等多久才能呼吸到新鮮空氣。我甚至能猜到收銀台後面的人在嘀咕些什麼。針對收銀台後邊坐著的中國人,伐木工們編派的笑話幾乎大同小異。四五個伐木工正一起吃飯,其中一個慢吞吞地走到前台,對中國人說:「我的錢由他(同時用手指著餐桌的大致方向)付。他(用手指著同一個方向)賭牌輸給我了。」接著,他就溜了。幾個人如法炮製,直至最後,只剩下一個伐木工,他掏出勉強夠他自己一個人的飯錢。「見鬼,你說什麼?九-九-藏-書我要替那幾個傢伙付錢?我跟他們根本不熟。」我雖然孤身一人,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是林務局的員工,我點了一桌飯菜,飯菜還沒端上來,我卻想要離開餐館。這多少算是伐木工玩的又一種遊戲,且是一個伐木工和一個中國人玩的遊戲,而中國人很可能會輸。那個服務員急匆匆地經過我身邊走進了廚房,很顯然沒看我一眼。
我在林務局做事的第一個夏天,我們翻過苦根山脈,經由科莫湖,從愛達荷一側走了出來。在狩獵季,愛達荷州境內可以捕獵雪羊,但蒙大拿不行。當時,只要是替林務局幹活兒的人,就可以在愛達荷州境內購買居住證。於是,我們全都買了,在分水嶺附近安營紮寨住了好幾天,等著獵物出現。比爾對我說:「你要做的,是爬到雪羊的上方。它們從不認為有什麼東西會爬得比它們還高。」於是,我的全部任務就是超過雪羊,而這一高度遠在大多數人的能力範圍之外。直到有一天,終於有一隻雪羊出現在了我的下方,它就站在一道懸崖的邊上,跟我的距離也就是二百二十來米。我知道,以這樣的角度往山下開槍時,應該瞄得低一點。不過,我的角度幾乎是垂直向下,因此我並沒有瞄得足夠低。子彈甚至都沒打中懸崖。只聽一聲巨大的槍響,久久地回蕩著。雪羊拚命逃走,跑到岩石後面躲了起來。下方的人根本看不見它,但我仍能把它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比爾說得沒錯。我事後在想,如果一生都相信頭頂不會有任何危險,那一定是一種很了不起的態度。這些雪羊必定不是長老會成員,也從未聽過我父親佈道弘法。接著第二次,我瞄得低多了,我甚至擔心子彈打到自己腳上。可我還是打高了,但這一次打中了岩石。我一直弄不明白,子彈打中岩石后,又飛向了什麼地方。同樣那隻雪羊也蹤影全無,可能此後再也沒有人看見過它。那個季節,我再也沒有開過槍,我非常清楚,一年之中,超過兩次沒有打中一隻雪羊,那就沒有資格再去開槍。
我以為等待的時間肯定很長,但等我再次睜開眼睛時,他的聽診器已經貼過我的胸部,這會兒正要把我扶起來,好聽聽我的背部。他看見我醒來,就向我詢問。他是個老人,戴著牛仔帽。我們所有人都下意識地想,他是個好人。沒有人說話,除非醫生向他提問。醫生知道,我們所有人都被嚇得不輕。他想告訴我們,只要他在,我們就不必害怕。
我父親是鎮上的長老會牧師,因此我多年來形成了一種印象,信奉羅馬天主教的女孩比信奉新教的女孩更漂亮。至於信奉猶太教的女孩,我的看法比較矛盾,也許因為我們那個鎮上只有兩個信奉猶太教的女孩,她們兩個截然不同。其中一個比較漂亮,會彈鋼琴,比我大幾歲,她懶得看我;另一個比我小,長得丑,只要能取悅我,她什麼事情都願意做。她甚至會幫我創造機會,跟她認為我會喜歡的女孩約會,她一開始就讓我跟信奉愛爾蘭天主教的一位姑娘即後來的女友約會。前額上的傷疤是我那位女友的迷人之處,那道傷疤幾乎佔據了她一側眼角的一半位置,所以她看我的時候好像不是真的在看我。幾年後我才發現,她跟鎮上的每個人都胡搞過,只有我,可能還有幾個新教徒除外。發現這一點之後,我很快轉向了紅(黑)頭髮、信奉新教以及猶太教的女孩。不過,我當時視她為自己唯一的女人。我不無自豪地想著,她在用那隻具有欺騙性的眼睛注視著我,於是我沿著小路疾步行走起來。
還要過好一陣子,才能見到日光,而我的雙腳已經像甲蟲的觸鬚,在「馬的天堂草地」上摸索前行了。別看我,看地圖,我可沒有那樣的腦袋,能想出這樣的地名。就算你走過了馬的天堂,在黎明前也還有一片充滿鬼哭狼嚎的高山草地在等著你。那兒不但有很多馬匹,還有不少其他大型動物。麋鹿和馴鹿肯定有,也許還有熊。它們在黑夜裡醒來,走到山坡下喝飽水,再慢吞吞地邊覓食邊走向高處,直至氣溫升高,它們再次躺下睡覺。黑暗之中,最恐怖的莫過於叮噹叮噹的聲響。不過,很快你就會明白,那不過是一匹跛行的馬。如果你留意著優美的聲音,想以此來辨認馴鹿,那你會聽到一陣陣悅耳的鼻息聲——放心,那肯定是馴鹿。馴鹿先是噴著響鼻,然後一躍而起,或者四處亂跑。熊徑直往山上跑,蹬得沙石亂飛,沒有哪種動物的後肢能比得上它那一對「活塞」。
服務員終於出現了,我問道:「你能把賬單給我嗎?」她很驚訝地回答道:「可你還沒吃呢?」我告訴她:「我知道。你只管把賬單給我就行了。」她說道:「請稍等片刻。」她走了,但不是去廚房,而是去到收銀台,跟那個打蝶形領結的中國人說著什麼。
「星期六晚上,哈密爾頓見。」他說道,算是給我的徒步計劃定了一個調。
我站在原地觀察九-九-藏-書了一會兒,然後埋下頭繼續前行。我意識到它的存在,因為先聽到幾聲響鼻,接著聽到了跺腳聲。它就站在我前方的小路上。那是一頭大公麋,它擺出一副好像哪兒也不去的架勢。那個年代,如果你在蒙大拿看見大公麋,就意味著你離苦根嶺不遠了。附近還有一個岸邊結冰的湖泊,那是古老冰川衝擊形成的深坑。
玩飛刀插地的遊戲時,我沒有嘗試難的部位,而難的部位莫過於鼻子和雙耳。不過,這個遊戲很管用,我慢慢地清醒過來,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坐在這裏,哈密爾頓為什麼還有那麼遠的路程。春天的時候,我們一幫員工坐著卡車,從哈密爾頓經過布洛杰特峽谷的谷口,再經過這裏,前往愛達荷。坐在車上,一兩公里跟十來公里有什麼區別呢?因為是春天,我既沒有留意布洛杰特峽谷,也沒去觀察冰川如何形成,如何裹挾著殘冰滑進河裡。哈密爾頓就位於河流的兩岸,我現在才徹底清楚,自己還有八九公里的路要走。
我一直拒絕喝水,因此身體也出現了問題。因為以前從來沒在一天之內走過這麼遠的路,在確保能走完之前,我不想讓其他人知道,所以我把全部想法都裝在自己的心裏。我想的是,我在黑腳河釣魚的時候,如果天太熱,我會喝上幾口河水,喝著喝著,禁不住越喝越多,再喝著喝著,越喝越難喝,直到自己肚子里滿滿的全是水,身體也變得很不舒服。我給自己找的理由是:千萬別生病,因此千萬別喝水。我還記得,吃三明治的時候,我捧了一口水喝。雖然我記不清了,但我一定還在其他時候喝過水。不過,我站在那兒發誓,不管自己的身體如何渴求水,抵達之前我不再喝水。整個下午,我強忍著痛苦,在溝谷里行走。自山體裂開以來,兩邊的群山已經哭泣了數百年。到最後,走在暮色中的我已經處於脫水狀態。
沒有人理我了,我一下子感到十分難過。我不知道,自己當時是否意識到,我已經病得很嚴重了。我只知道,整個世界由兩部分構成——中餐館的裏面和外面。我還知道,只要離開那個地方,我肯定會感覺好受許多。我可以晚點兒再去找牛津酒吧。
我記得的下一件事兒是一個洪亮的嗓門,和一陣女人的氣味兒。我睜開眼睛,看到那個服務員正在用毛巾給我洗臉,我立即對她產生了好感。以往,不管去到什麼地方,我都是孤身一人,而此刻,她正彎著腰給我洗臉。圍在邊上的一幫中國人也俯下身來,眼前的情景嚇了他們一大跳。打蝶形領結的中國人很不高興,因為這件事情發生在他的地盤上。服務員鄭重其事地微笑著對我說:「我們已經請了醫生。」
比爾正在念念有詞地數著克里比奇紙牌的分數,我對他說:「你打算什麼時候讓馱隊和員工們進城?」
但我一直想喝水。身為伐木工的我當然明白,應該先喝一瓶威士忌,再來一大罐啤酒。不過,我真正想喝的是冰激凌蘇打水。我告訴自己,冰激凌蘇打水只有孩子才喝。可是酒的意象總是讓我想起脫水。同時,我喜歡喝冰激凌蘇打水。十七歲的我還會偷偷好奇,男人怎麼會喜歡威士忌的味道。就這樣,我一連走了數公里,眼前空無一物,只剩下冰激凌蘇打水這一樣東西,只是它的顏色組合不時發生變化——白色的香草、黃色的檸檬、褐色的巧克力,都是我最喜歡的口味,我偶爾也會試一試草莓味,不過要在巧克力味兒之前。我在玻璃杯里倒上幾乎一滿杯蘇打水,只留下一點點空間,僅能放進一點點冰激凌,這樣,奶油就會溢出杯子。我會把自己做的蘇打水喝個精光,一開始通常是舔舔奶油。我時常不著調且顯得很孩子氣,這一點我一直在盡量克服。
我不時感覺自己來到了防火線,天空在旋轉,球果在燃燒,宇宙掉了個頭,大地跑到了天上。前方的路上好像滿是輕輕的灰燼,我一靠近,就紛紛揚揚地飄了起來。我感到一陣陣的難受,我覺得自己又聞到了炸藥味兒。
我盡量忽略這個事實:我爬上山頂的速度太快,疲憊程度有點兒超乎自己的想象。我已經走了一半,也就是22公里,但遵從的是「辭工的時間到了,辭工的時間到了」這種節奏。而在那位半睜著眼的姑娘開始注視我之後,我的步速變得更快。此時,我正坐在那裡曬太陽,開始感到一絲涼意。於是我跨過分水嶺,打量著下面的布洛杰特峽谷,那裡將會有一番怎樣的景象呢?
所有的事情都進展得很快,就連辭工時間的節奏也是如此。就這件事兒而言,我以為自己進了城之後,它肯定會慢下來並最終停止。然而,整個夏天我一直想做的那些事情,我都想現在就去做。我想找到那家中餐館,因為苦根嶺上的人說過,那是鎮上最好的就餐地點。我想找到那家叫作「牛津」的賭牌點,親眼看看那幫托兒的老千手法。我還想找一家旅館,放下行李洗漱一番,躺上一會兒再出九*九*藏*書來。當然,最讓我提不起興趣的,就是躺上一會兒這個想法。於是我在路邊攔了個人,打聽中餐館的位置。我認為,它就在這附近,位於主大街,介於三號街和二號街之間。
我抖抖身子讓自己暖和起來,走向了那一串羊腸小道。再次踏上征程,我本打算走得從容一點,但走上之字形下坡路之後,你便沒有多少選擇了。你正當壯年,立志要創造一項地方紀錄,於是,你不可能一個之字拐一個之字拐地繞著走,那要走很長的路。每當走到山坡開闊的路段,我就抄著近路徑直往下,全然不顧百分之六的坡度率。我與雪崩一道順山而下。旁邊有雪崩,身後有雪崩,前頭有雪崩。我一邊飛身直下,一邊回頭張望,好躲避大塊的卵石。就在我的雙腿前部感到撕裂般酸痛,迫切想要停下時,我聽到身後傳來一陣嘩啦聲,原來是一堆礫石快要追上我的腳跟,它們停了一會兒,很快又蠢蠢欲動起來。我跑到谷底,站了一會兒,放鬆放鬆痙攣的雙腿。我身後的雪崩終於停了下來,剎那間卻有一大塊岩石彷彿從天而降,落在我的身邊。我抬起頭,看向可能掉落這塊岩石的地方,只有一道直插雲中的山峰。
那是一片廣闊的天地和一個不算太大的男孩。我覺得他該動身離開了,儘管他休息的時間還不夠長。
已經是星期三了,按照他的計劃,星期四我們要一起幹活兒,星期五的早上我出發,而其他人則在星期五的中午動身。
很快,她又走了過來,仍舊滿臉迷惑,終於問道:「你覺得現在可以點菜了嗎?幹嗎不等一個小時再吃飯呢?」
他不只是對我一個人,而是在對所有人說話。他說事情是這樣的,我走的路太長,天氣又太熱,而我滴水未進。隨後,我就喝了那見鬼的冰激凌蘇打水。他向我們解釋說,這樣就引發了問題。他說,我因為「拚命用勁」(他用的就是這個詞),大部分血液就從心臟流到了雙腿、雙臂和全身的肌肉中。接著,我喝了兩杯見鬼的冰激凌蘇打水。蘇打水很涼,所以血液迅速地流回心臟,讓我的大腦處於空白狀態,我就暈了過去。他說,別擔心,好好休息一兩天,你就會恢復如常了。我們所有人都覺得自己聽明白了,長長地鬆了口氣。
圍在邊上的人散了,我跌倒的時候,手裡的零錢掉了出來,人們也幫我找回來了。醫生對那個打蝶形領結的中國人說:「送他去住旅館吧。」那之後好長一段時間,我什麼事都沒記住。要麼是我再次暈倒了,要麼剛好又睡著了。
然而最終結果是,我們被開了個玩笑。在林務局後來出版的地圖上,整個地名變成了一個單詞,單詞結尾改成了字母「e」,並且這個字母要讀出聲來,而字母「a」這個讀音應該是波士頓的人加上去的。這樣一來,這個地名不再具有任何意義,你還得保證讀音正確:Wě-tä'-sē(維塔舍)彷彿它的發源地位於波士頓的比肯山。
當我終於看到峽谷口的亮光時,北岸的懸崖似乎已經傾斜超過了九十度。
此刻,在步行度過漫長的一天之後,我對哈密爾頓容易辨認的簡單街道分佈分外感激。從布洛杰特峽谷延伸出來的那條路與哈密爾頓的主大街垂直相交——哈密爾頓的主大街就叫作「主大街」——與主大街垂直相通的街道依次編碼。我似乎是順著主大街,步行來到了三號街和二號街之間的一家雜貨鋪。我先要了兩杯冰激凌蘇打水,一杯是白色香草味,另一杯是黃色檸檬味。我又要了第三杯,想依次吃完自己喜歡的顏色,但店員說:「孩子,我覺得你不能再吃了。」我真想走進櫃檯,把那個店員塞進他那台巧克力冰激凌制冷機里,因為他竟然稱我為「孩子」。不過,我沒有這麼做,而且我不敢肯定我已經考慮周全。我只是覺得這讓我有點兒不舒服。
我不能再等著某人跟某人交談。我站了起來。我自認為做得相當得體,沒有忘記自己的行李包。廚房門開了,我一直不知道,中餐館的廚房裡有那麼多中國人在幹活兒。他們是幾個家庭,上有老下有小,每個人手裡拎著一把殺豬刀。他們跟在我身後,慢慢地走向收銀台。服務員已經嚇得戰戰兢兢。她想的是,這會兒沒我的事兒了。
想清楚這個道理后,我站起身,收起摺疊刀,繼續往前行走。有時候,唯一能讓你獲勝的,就是你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遭受打擊,且知道沒有人可以救你於水火。
如果我是這麼想的,那我寧願永遠不去哈密爾頓。我回答道:「不了,我現在就點菜。」她知道,她就要替我點菜了。她問我:「你難道不想試試×××?」她後邊所提到的菜名總帶著「碎」或「面」類似的尾音。她每問一次,我就會說:「行,好的。」我顯得彬彬有禮,試圖讓她感受到,儘管我的外表不堪入目,但在中餐館這種漂亮的地方,我應付自如。我一個勁地說著「行,好的」,直到她把鉛筆插|進罩衫,朝廚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