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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麗亞·蒙佛特:憶往手札NURIA MONFORT: MEMORIA DE APARECIDOS 10

努麗亞·蒙佛特:憶往手札
NURIA MONFORT: MEMORIA DE APARECIDOS

10

他臉色蒼白,接著幽幽點頭。我牽著他的手,走向通往大門口的走道。屋外的光線,就在距離僅有幾米的前方了。我已經聞到灌木叢和雨水的味道。就在這時,胡利安突然掙脫了我的手。我停下腳步,回頭一望,看到他站著不動,眼睛盯著一團漆黑的陰暗處。
到了傍晚,我們在水族館旁上了電車,車子沿著拉耶塔納街開往恩寵大道,到了萊瑟廣場,轉進阿根廷共和國大道,一直往下開就是終點站了。胡利安不發一語地看著車窗外的街景。途中,他拉起我的手,默默在我手背上吻了一下。他就這樣一直握著我的手,直到我們下車為止。有個老人,身旁帶著個穿白色洋裝的小女孩,他一直面帶微笑看著我們,還問我們是不是情侶。當我們從拉蒙麥卡雅街走向迪比達波大道上的阿爾達亞舊宅,天色已經是漆黑一片。天空飄起了濛濛細雨,把石牆都淋濕了。我們繞到屋后,在網球場旁翻牆進去。雄偉的豪宅佇立在雨中。我一眼就認出了這棟建築。因為閱讀胡利安的作品,我早就從千百種不同角度欣賞過這棟房子。在《紅屋》那本小說里,他把這棟豪宅描寫成陰森駭人的大宅院,外觀緩緩變化,通道越走越長,閣樓永遠到不了,無窮無盡的樓梯始終看不到出口,忽見明亮的房間,隔天又陷入陰暗,誰要是不小心走了進去,從此就在世上消失……
「胡利安,求求你……」
佩內洛佩·阿爾達亞 戴維·阿爾達亞
胡利安目不轉睛地看了我好久。
read.99csw•com這樣最好,我在心裏暗想著。我數著走到門口所需的秒數。只要可以讓他離開這裏,或許,我們還有機會。我讓胡利安靜靜看著這一片廢墟,也讓他清除回憶。
「我知道。」
我很好奇,他是真的不知道這句話有多傷我的心,或者,他根本就不在乎。
我在他身旁跪了下來。「你要找的東西不在這裏,胡利安。我們倆一起離開這裏吧!走得遠遠的……如果還來得及的話。」
胡利安無奈地點點頭。我們走下樓梯。回到一樓之後,胡利安徑自往圖書室走去。書架都是空的,壁爐里堆滿了瓦礫。四周牆壁宛如死人般慘白,在火光映照下,總算恢復了一點血色。債權人和高利貸債主把所有東西搬得精光,甚至連回憶都被奪走。那些東西,大概都已流落到廉價的二手店了。
沒有任何回應。我看見了胡利安的影子,靜靜地站在樓梯最底層。我走下樓梯。一個長方形的空間,四面大理石牆壁。一股逼人的陰冷。兩座墓碑上覆蓋著天鵝絨布,在打火機的火光映照下,看上去像碎裂的絲綢。白色大理石上散布著黑色淚滴似的霉塊,看起來就像鑿傷了手的雕刻師傅留下的血滴。兩座墓碑並列著,像是拴在一起的詛咒:
「既然這樣,我跟你一起去。」
「胡利安?」
我們來到大門口,大門用鏈條鎖上了,上面還加了一把拳頭大的掛鎖。一樓大玻璃窗的原木窗欞上爬滿常春藤,空氣夾雜著灌木叢的枯枝味和泥土散發的濕氣。庭園裡的大石塊顏色暗沉,被雨水read.99csw.com淋得濕濕黏黏,看起來就像一隻大型爬蟲類動物的枯骨。
我們上了三樓,一條狹窄的走道通往大宅院南側。這裏的天花板比其他樓層低矮許多,門也小多了。這層樓是給用人住的。我知道,最後一間是哈辛塔·科羅納多的房間。胡利安慢慢走過去,神情恐懼。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佩內洛佩的地方,也是他和那個當時還不到十六歲的女孩做|愛的地方,幾個月後,她因為失血過多而死在這個房間。我正想阻止他的時候,胡利安已經跨進房門,落寞地探頭觀望著房間。我跟著他走了進去。房裡已經沒有任何擺設。滿是灰塵的原木地板上,依稀可見當年擺放床鋪的痕迹。正中央有一團黑色的污漬。胡利安在那個空無一物的房裡看了將近一分鐘,驚愕到不知所措。我從他的神情看出,他幾乎已經認不出這地方了,在他眼裡,這房間就像個恐怖且殘忍的陷阱。我抓著他的手臂,把他拉到樓梯口。
「胡利安,拜託你,我們走了吧……」
第一次撞擊,撞出了如雨絲紛飛的紅色灰塵。胡利安再撞一次,我彷彿聽見他的骨頭已經碎裂的聲音。磚牆依舊完好。他一次又一次地用力撞牆,那股憤怒,就像一個意圖撞破鐵牢尋找自由的囚犯。當他終於撞開第一塊紅磚,拳頭和手臂早已鮮血直流。雖然手指都流血了,胡利安仍使盡全力,在黑暗中把磚牆上的洞口挖大。他喘個不停,筋疲力盡,難以置信自己竟有如此駭人的憤怒。紅磚一塊接一塊地掉落,最後整面磚牆都被打穿了。九_九_藏_書胡利安定定不動,全身冒著冷汗,雙手傷痕纍纍。他在磚牆邊點亮了打火機。磚牆內是一扇雕刻了天使的木門,胡利安專註地撫摸著門上的雕痕,接著,他用力把門推開。
「這件事與你無關,努麗亞。這純粹是我個人的事情。」
「你必須親自來做個了斷。」我說,「現在你也看到了,什麼東西都沒有。這隻是一棟老舊廢棄的大宅院罷了,胡利安,我們還是回家吧!」
我們一整天都在外面閑逛,遠離了公寓里沉悶得令人窒息的陰暗,屋子裡仍聞得出床單的溫熱和肌膚的味道。胡利安想去看海。我陪他到小巴塞羅那區,兩人一起走到幾乎無人的海灘上,閃爍的沙灘像是消融在水汽中的海市蜃樓。我們坐在沙灘上,離海浪很近,就像老人和小孩常做的那樣。胡利安靜靜微笑,獨自回憶著往事。
「那是你自己這麼想罷了。」我說道。
「我不該回到巴塞羅那的!」他搖著頭,喃喃低語。
「今天晚上,我打算回去那裡。」
「不行。」
「我必須把事情弄清楚才行。」
我看見胡利安坐在米蓋爾的書桌前,幽幽撫摸著打字機鍵盤。他抬起頭,對我拋出了冷淡、疏遠的笑容,似乎在告訴我,他永遠不會屬於我。我很想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他,傷害他。這很容易,只要告訴他佩內洛佩已經死了,他卻一直在謊言中苟活著。我想告訴他,此時此刻,我是他在世上僅有的唯一了。
「上次我在這裏苦等,結果就這樣和米蓋爾天人永隔。如果你一定要去,我也非去不可。」
他沒有出聲回應。九*九*藏*書他像靈魂出了竅似的盯著通往廚房的狹小走道。我走到他身旁,看著被打火機的微光暈染成淡藍色的角落。走道盡頭那扇門已經堵死了。那是以紅磚和泥灰草草砌成的一面牆。我並不了解這代表什麼意義,但已經感受到一股令人窒息的陰冷。胡利安緩緩走過去。在這條走道上,其他每一扇門都是敞開的,鎖鏈和門把都拆掉了。唯獨那扇門例外。一扇被紅磚砌成的牆堵死的門,隱藏在幽暗的走道盡頭。胡利安伸手去摸著牆上的紅磚。
隔天清晨,我被雨聲吵醒,床上空著,房間里瀰漫著灰影。
「這裏什麼都沒有,胡利安。」我輕聲說道,「阿爾達亞家族在遠走阿根廷之前,就已經把房子賣掉了。」
「怎麼了,胡利安?」
「你應該恨我的,努麗亞,那樣會讓你的日子好過許多。」
他想撫摸我的臉頰,但我甩開了他的手。
「我這趟回來,白走了一遭……」胡利安喃喃低語。
他的拳頭落在紅磚牆上,空靈的迴音在走道另一頭響起。我看見他拿著打火機的那隻手似乎在顫抖,接著,他示意要我退後幾步。
一九〇二—一九一九 一九一九
「胡利安……」
朦朧的淡藍色陰影瀰漫在另一頭,再往前幾步,依稀可見樓梯口。黑色石階向下通往無盡的黑暗……胡利安忽地回頭一望,我看到了他的眼神,充滿恐懼和絕望,似乎已有預感,階梯下將有令他沮喪的場景。我默默搖著頭,哀求他別下去。他轉過頭,決絕地走進黑暗中。我跨過磚牆,看見他跌跌撞撞九九藏書走下了樓梯。打火機的火光搖晃著,只剩下淡藍色的透明光束。
我搖頭否認,緊張地咽了一下口水。胡利安只是點點頭。
我很想問他,如何才能打開這扇宛如教堂或監獄入口的橡木大門。這時候,胡利安從大衣里掏出一個小瓶子,打開了瓶蓋。一陣惡臭撲鼻而來,接著,瓶口緩緩飄出一圈圈淡藍色煙霧。胡利安把掛鎖拉出來,在鑰匙孔里灌入強酸。這時候,掛鎖就像燒紅的鐵塊,不斷發出滋滋聲,從一顆拳頭的大小化成了一陣焦黃濃煙。我們在一旁等了幾秒鐘,然後,他在灌木叢里撿了石塊,三兩下就把掛鎖敲開了。胡利安一腳踢開大門。大門慢慢打開,飄出一股濃郁的霉味,像是一座墳墓。跨進門裡,我看見一片絲絨般的黑暗蔓延著。胡利安手持汽油打火機,走了幾步到前方的玄關。我跟著進去,然後把大門關上。胡利安在我前面好幾米處,把火光高舉過頭。我們腳下的地毯蓋滿了厚厚的灰塵,上面只有我們的腳印。牆上什麼都沒有,只有琥珀色的火光。屋內沒有任何傢具、鏡子或電燈。房門都上了鉸鏈,銅製門把全都拆掉了。這棟大宅院只剩下空殼。接著,我們來到樓梯口。胡利安抬起頭,目光一直停留在樓上。他回頭往我這裏看了一下,我本想對他微笑,然而,在幽暗的光線下,我們幾乎看不見對方的眼神。我跟著他上樓,走過胡利安當年初見佩內洛佩的階梯。我知道我們要去的是哪裡,忍不住打了個冷顫,但非關屋內的冰冷和潮濕。
「你知道一些事情,卻沒有告訴我,對不對?」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