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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之海LAS AGUAS DE MARZO

三月之海
LAS AGUAS DE MARZO

「您知道嗎,達涅爾,這個城市就像個巫婆,悄悄從你的皮膚鑽進去,在毫無知覺的狀態下偷走你的靈魂……」
我在一樓會客室的角落找到那位有智慧的隱士,一個人默默地躲在孤獨里。他抬起頭來,一臉困惑地盯著我看。
我們往小巴塞羅那區的方向前進,不知不覺中,已經走在防波堤上,整座城市在寂靜中閃閃發光,我們踩在腳下的土地,彷彿是從港灣崛起的宇宙奇迹。我們坐在碼頭上看夜景。大約二十米外,一排汽車的車窗都已蒙上一層霧氣。
「記得啊,蘿西朵,老爺爺有點重聽,你跟他說話的時候要大聲點,每個字都要說清楚,盡量多講點淫|盪的話,這個你比我懂啦!不過,你也別把他弄得太興奮了,我們可不想讓他就這樣心臟病發上天堂啦!」
「該回去睡覺了,明天有好多事要忙呢!」費爾明說。
1956
「他不是壞人哪!達涅爾。」他說,「只是每個人表達關愛的方式不同罷了。」
艾米麗修女點點頭。
她穿著象牙白的結婚禮服,整個世界都映入了她的眼帘。我幾乎忘了神父說了些什麼,也不記得在場賓客充滿期待的神情。在那個三月天的早上,聖安娜教堂里坐滿了到場觀禮的親友。
「我說,蘿西朵,教宗盤子里的美食也不比你可口呢!你那小肥臀啊,就像從波提切利的名畫《啟示錄》里走出來的一樣!」
不久后,蘿西朵結束了愛的儀式,老爺爺完全被她的魅力所懾服,這會兒已經酣然入睡了。離開養老院后,費爾明付了雙倍酬勞給蘿西朵,但是,看過養老院里那群被上帝遺忘的可憐老人之後,她難過地哭了,堅持要將酬勞捐給艾米麗修女,讓修女去買熱巧read.99csw.com克力和甜油條給院里的所有老人當點心,因為,我們這位歡場天後每次覺得難過時,只要吃了甜油條沾熱巧克力,立刻就能恢復好心情。
「蘿西朵,你是個大美人,可是,我這個人是很專情的。」
費爾明望著我,驚訝得不出話。
婚禮前夕,辦活動的高手費爾明告訴我,他已經替我安排了告別單身的特別節目,獲邀慶祝的就只有他和我兩個人。
這時候,我終於明白事情是怎麼一回事了,內心的恐懼馬上煙消雲散。費爾明從來不忘記任何諾言,尤其是我曾經許過的承諾。我們三個人攔了一輛計程車,直奔聖露西亞養老院。我身上的傷口尚未痊癒,加上即將要當新郎官,因而享有坐在前座的特權,費爾明則和蘿西朵一起坐後座,兩人一路上都在打情罵俏。
根據他們後來的敘述——因為我什麼都不記得,關於婚禮的細節,旁人總是比主角看得更清楚——婚禮開始前,貝爾納達和古斯塔沃先生(兩人都是遵照費爾明的指令辦事)好說歹說地勸可憐的神父喝下一大杯葡萄酒壯膽,終於才讓他上了台。到了婚禮正式開場,費爾南多神父面帶莊嚴的微笑,一張愉悅的臉像朵紅玫瑰,在儀式中,他捨棄傳統祝禱辭,換成了朗誦聶魯達的情詩,阿吉拉爾先生的朋友認定神父一定是個滿懷布爾什維克情懷的共產黨,另一些賓客則忙著翻彌撒經書,想找出這段與眾不同的美麗詩文在哪裡。
「精神上算是。」
「他在這裏陪伴她好幾個鐘頭。唉!我已經好多年沒聽過她的笑聲了。那位先生離開后,她告訴我,他們聊了好多往日的點點滴滴。她還說,這位先生捎來了她女兒佩內洛佩的消息。我一直不知道哈辛塔有女兒呢!我還記得,那天早上read.99csw•com,哈辛塔笑盈盈地看著我,我問她是什麼事讓她這麼高興,她告訴我,她就要和佩內洛佩一起回家了。隔天清晨,她就在睡夢中去世了。」
抵達蒙卡達街時,已經過了半夜,我們護送著妖艷的蘿西朵,三人從聖露西亞養老院後門溜了進去,這個後門是專門用來運送死者遺體的,感覺上就像通往地獄的暗道。到了昏暗的大廳,費爾明趕緊再向蘿西朵交代細節,與此同時,我則去尋找那個要我讓他死前再摸摸女人的老爺爺。
「至高無上的修女,您把我們當成什麼人啦?我們到這裏來,可是滿懷崇敬之意。咱們這位公子呢,明天就要在海上聖母大教堂結婚了,我們今天是特別來探望哈辛塔·科羅納多女士的。」
「費爾明……」我低聲叫他,心裏害怕得很,「看在老天爺的分上,這個……」
「我一向都很重感情!您看看,費爾明先生,那個老先生好可憐啊!只要我抱抱他、摸摸他,他就這麼高興。看了就讓人傷心呢,真的……」
「您是指費爾南多神父嗎?」
「費爾明,您說話的語氣怎麼越來越像蘿西朵啦!」
我把老爺爺帶到簡陋的地下室,費爾明和蘿西朵已經點了蠟燭、噴了香水在等著了。一見到我們這位安達魯西亞來的維納斯,老爺爺樂得像是上了天堂。
「不,您還活得好好的呢!您不記得我了嗎?」
「您是指妓|女嗎?」
孟多薩醫生很懷疑我的腿是否能夠連續站上半個小時,他還警告我,婚禮有太多繁雜瑣碎的事情要到處奔走準備,對我這個差點就要進手術房開心臟取子彈的人來說,絕對不是什麼良藥。
「您別取笑我,至少還有像她這種人在,所以這個可惡的世界還有值得留戀的地方。」
「我們想找蘿西朵。」費爾明對門https://read.99csw.com口的保鏢說,令人訝異的是,那個保鏢的口袋上還別著軍徽。
「您儘管放心!」
「您還是問我別的問題吧!」
「願上帝也保佑您!」費爾明說,然後示意要我們這位艾斯古德耶爾街的美人魚開始展現迷人魅力。
「我是不是死了?」
「有些老人跑來告訴我,據說兩位偷渡了一個妓|女進來,這下他們都來跟我吵,說是也想要……」
我們攔了一輛計程車,塞了不少小費給司機,請他把蘿西朵送回去。我和費爾明沿著公主街往前走,霧氣瀰漫的街道上,除了我們,不見其他人影。
我真的沒騙他。費爾明已經自告奮勇擔任婚禮策劃,一手包辦了結婚典禮和宴客等所有事宜。教堂神父知道了新娘已經懷孕之後,拒絕替我們主持婚禮,甚至揚言召開宗教審判會議來取消這場婚禮。費爾明勃然大怒,潑婦罵街似的走到教堂門口,叫囂怒斥那傢伙根本就不配當神父!他還矢言,假如神父膽敢阻撓婚禮,他就到主教管區去掀個醜聞,起碼會讓這神父下放到直布羅陀山區去跟猴子傳教!好幾個路人聽了拍手叫好,廣場旁的花店老闆還送了費爾明一朵白色康乃馨胸花,他也樂得一直把花別在衣襟上,直到花瓣都像衣領一樣泛黃了還捨不得取下來。萬事皆備,就是少了個神父,於是,費爾明就去聖加夫列爾教會中學請求費爾南多神父幫忙,只是,費爾南多神父從來不曾主持婚禮,他的專長依序是拉丁文、三角數學和體育。
「我不確定,費爾明,我對這種事情……」
我們坐在那裡,擁抱這片難得的寧靜,凝視著海面上的閃亮波紋。不久后,黎明將天空染成了琥珀色,巴塞羅那也蘇醒了。在遠處的晨霧中,海上聖母大教堂的鐘聲響起。
「您放心。」我向他保證,「他們九-九-藏-書什麼事都不讓我做。」
「當然記得啦,我對您的記憶,就像我對自己的第一雙鞋子一樣深刻呢!不過,年輕人,您那張臉慘白得跟死人一樣,我該不會是看到幻影了吧?您別在意啊!在這裏住久了,早就已經失去了你們外面的人所謂的辨別能力。這麼說,您不是幻影?」
「您覺得,胡利安會不會還躲在這座城市的某個角落?」
「既然您都這麼說了,我不幫忙也不行了。」
「不是,不過倒是有個幻影在樓下等您,如果您方便的話,請跟我來!」
「別擔心,我的心肝寶貝,我可是專家!」
「哎喲!費爾明先生,自從您交了女朋友以後,就把我忘了,真是無情!」
「願上帝保佑大家啊!」
我只記得她溫柔的香吻,以及我在眨眼間默默許下的承諾,今生今世,我會永遠記得!
「客人不是他!」費爾明向她澄清。
「您把戒指準備好了嗎?」
「不是。我們大家遲早都會變得跟妓|女一樣。我是指那些心地善良的好人。還有,您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沒辦法,只要碰到婚禮,我這個人就會溫柔得像布丁。」
「神父閣下,新郎現在身體很虛弱,我不能再讓他難過啦!再說,您在他心目中猶如偉大的聖徒再世,他對您相當崇敬。這孩子跟我一樣是非常虔誠的教徒,簡直就是另一個神跡啊!如果我現在去告訴他,您不答應幫他主持婚禮,那麼,我看我們恐怕要舉行喪禮而不是婚禮啰!」
費爾明立刻露出了笑容。「走吧,大家都在等著您和我呢,達涅爾。生命正在等著我們!」
艾米麗修女皺起眉頭。「兩位是她的家屬嗎?」
「哎喲!心上人,你看起來比我想象的還年輕呢!」
「唉!您害我心如刀割,我可是一直塗抹青霉素才活過來的呢!」
「放心,包在我身上!」
「那位九*九*藏*書先生不是神父。他告訴我,他的名字是胡利安,但是我忘了他姓什麼。」
我看到她輕柔地拉著老爺爺的手,吻幹了他臉頰上的淚水。我和費爾明趕緊告退,好讓他們享受私密的美好時光。很不湊巧的是,我們竟然在幽暗的走道上碰到了負責管理養老院的艾米麗修女。她狠狠地瞪著我們。
「我想我是睡不著了。」
盛裝打扮的蘿西朵招搖地晃到我們面前,我估計她大概接近九十公斤,這還不包括她身上那條皮草披肩,以及那件五彩繽紛的雪紡紗洋裝。她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哈辛塔十五天前過世了。她過世前夕,有位先生來探望她,那是她的親人嗎?」
到了晚上,我拖著虛弱的身體,跟著費爾明來到艾斯古德耶爾街一棟骯髒簡陋的屋子,各種惡臭混雜著排放到地中海岸的地下污水味,裏面有一排姑娘等著客人上門尋歡,姑娘個個露出熱情的笑容。
後來,我和貝亞在聖安娜教堂結婚了。阿吉拉爾先生每次對我說話依舊不超過兩個字,眼看已經不可能把我的腦袋砍下來示眾,他最後只好把女兒交給我了。貝亞的失蹤讓他轉怒為懼,直到現在,他似乎還心有餘悸,而且也必須接受,不久后,他的孫子就要叫我爸爸。我這個受了槍傷的渾小子,終究還是搶走了他心愛的女兒。在他眼中,貝亞一直還是初次領聖體的小女孩,永遠沒有長大……婚禮前一周,貝亞的父親到書店來送我一隻黃金領帶夾,那是當年他父親留給他的。接著,他握著我的手說:「生下貝亞這個女兒,是我這輩子所做的唯一一件好事。你替我好好照顧她啊!」
「胡利安是我的朋友。」我回應道。
我父親送他到門口,看著他的身影沿著聖安娜街漸行漸遠,父親憂傷的神情軟化了原本強悍的形象,他大概心有同感:他們都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