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幕 詛咒之城Primer acto LA CIUDAD de los MALDITOS 5

第一幕 詛咒之城
Primer acto LA CIUDAD de los MALDITOS

5

多年來,我幾度回到這家綢布莊外,就為了偷偷看她。我始終沒有勇氣走進店裡,即使見到她走出店門,我也不敢大方盯著她看,只能默默看她沿著蘭布拉大道往下走,走向她夢寐以求的美好人生——一個讓她幸福的家庭,還有一個比我更值得她關愛的孩子。我父親始終不知道我偶爾會溜出去看她,有時候甚至近距離跟蹤她,幾度想要伸手去握住她的手一起漫步,然而,我總是在最後關頭退縮了。在我的世界里,遠大前程、美好期望,這些都是書上才有的空談。
「請別說這種話,父親。」
當我抵達書店門口,聖安娜街依舊籠罩在晨霧之中。書店老闆和他的兒子就住在書店樓上。我也知道清晨六點不該擾人清夢,但我當時唯一的念頭是拯救這本書,因為我非常確定,萬一父親在家裡找到這本書,一定會惱羞成怒地把書撕成碎紙片。我按了門鈴,並在門口等著。接著,我又按了兩三次門鈴,終於聽見陽台邊那扇門打開了,然後,我看到身穿睡衣和拖鞋的森貝雷先生探頭往樓下看,一見到我,他立刻浮現驚愕的神情。大約半分鐘后,他到樓下來幫我開了門,一見到我那張臉,他原有的一絲不悅頓時消失。他跪在我面前,雙手扶著我的身子。
我們住在一個狹小的閣樓,就在加泰羅尼亞音樂廳新建的禮堂旁邊。那個地方又冷又窄,冷風和濕氣似乎能穿牆而入。我經常坐在小陽台邊,雙腳懸空掛著,看著人來人往,注視著石板路對面的宏偉雕像和參天石柱。有時我甚至覺得自己的手指似乎可以觸及那些石柱,不過大多時候,我覺得它們就像月亮一樣遙遠。我是個體弱多病的孩子,幾度因為高燒和感染差點兒喪命,所幸死神到頭來還是反悔了,八成去找了年紀大一點的孩子當替死鬼。我生病時,父親總會很不耐煩,連著兩晚熬夜之後,他通常會把我託付給某個鄰居太太照顧,然後接連好幾天不回家。後來,我開始懷疑,他大概是希望自己回家時可以見到兒子已經斷氣,從此甩掉這個體弱如薄紙的兒子,一個對他毫無用處的累贅。
就在當天下午,我回到森貝雷父子書店,自認已是個出了社會的人,見到書店老闆之後,我向他表明意願,希望能拿回多年前在不得已的情況下還給他的那本《遠大前程》
那天凌晨,我被父親用力搖醒。他那天提早下班回來,雙眼布滿血絲,吐出的氣息有濃濃的白蘭地酒味。我驚慌地看著他,這時候,他伸手去摸了摸僅以一條電線吊起的光禿禿的燈泡。
我搖頭回應,全身不停地顫抖。
我別過臉去。「不是,是我自己跌倒了。」
康柏斯醫生住在附近,五分鐘后就到了。他幫我從頭到腳仔細檢查了一遍,摸了摸瘀青的部位,並且小心翼翼地替傷口上了葯。他的眼神清楚流露著憤怒,然而,他一直隱忍著,什麼話也沒說。
他睜著一雙漲紅的眼睛看著我,我知道,他依然深愛著她,而我永遠不會原諒她。我還記得,我躲在那兒偷偷看她,她始終不知道我們父子倆就在櫥窗外。在此之前,我只看過照片里的她,父親將它保存在家中抽屜里,就跟他那把軍用手槍放在一起;每天夜裡,當他以為我已經睡著時,他會把照片拿出來,默默注視著她,彷彿所有的答案盡在其中,至少,他需要的答案都在照片里……
「那本爛書在哪裡?」
戰後歸來,父親看起來像是比離鄉時老了二十歲,接著,他試圖在新村和聖馬蒂區https://read.99csw.com的各家工廠尋找工作機會。通常,他工作不了幾天就會丟了差事,滿眼悔恨踏入家門。在長期找不到其他工作的情況下,他接受了《工業之聲》夜間警衛的職務。工資非常微薄,但是幾個月過去,這份差事成了他戰後返鄉以來第一份沒惹上任何麻煩的工作。可惜,平靜的日子匆匆即逝。沒多久,好幾個如行屍走肉度日的戰友找上門來,他們帶著他惹是生非,蹚了一攤子他自己都搞不清楚狀況的渾水。
「可是今天早上我已經把它賣掉了。」他滿臉沮喪地向我坦承。
「請隨便出個價吧,」我告訴他,「您甚至可以把過去十年我沒付的書款統統加上去。」
「在哪裡?」
「沒有人打我,是我自己跌倒了。」
父親摟著我的肩膀,接著,他盯著我看,那種眼神讓我一時覺得他可能不會再回來了。他似乎以我為榮,雖然我們父子倆有如天壤之別,雖然我熱愛閱讀而他卻目不識丁,雖然母親拋棄了我們這對個性完全不合的父子……但是就在那個瞬間,我認為父親是世上最慈悲的人,如果老天有眼,就應該發給他一手好牌。
森貝雷先生一言不發地望著我。他將我抱起來,把我帶回樓上的家裡。他兒子是個非常靦腆的十二歲男孩,我不記得曾經聽過他開口說話,這時候,他早已被父親下樓開門的聲響驚醒了,一直站在樓梯間等著。一見到我臉上的血跡,他面帶恐懼地注視著他父親。
「我永遠不會拋棄您的,父親。」
他使盡全力抓著我的臉去撞牆,頭部遭受猛力撞擊后,我的身體失去平衡,像個人肉沙包一樣癱在地上。我掙扎著爬向角落,猶如線團似的縮在那裡,眼睜睜看著父親翻箱倒櫃,將房裡所有東西都丟在地上。他檢查了每一個抽屜和箱子,找了又找,卻怎麼也找不到那本書,最後,他走到我身邊。我閉上眼睛,縮在牆腳,乖乖等著再挨一拳。接著,我睜開雙眼,卻看見父親坐在床上羞愧地痛哭失聲。當他瞥見我正在看他時,他立刻衝下樓去。我聽著他的腳步聲在清晨的寂靜中逐漸遠去,直到確定他已經走遠,我才慢慢爬回床邊,拿出了藏在床墊下的書。我穿上衣服,腋下夾著那本小說出了家門。
「時候到了就知道,孩子,時候到了你自然就會知道。」
「你母親早在我被派到前線打仗之前就拋棄我們了。我是個大笨蛋,一直拖到戰後回國才發現這件事。這就是人生,戴維,所有的人遲早都會拋棄我們。」
森貝雷先生對我眨眨眼,並露出他那彷彿從大仲馬的連載小說里偷來的神秘笑容。據說,那是森貝雷家人都有的招牌表情。
某一年的聖誕節,森貝雷先生送了我一份畢生最珍貴的禮物。那是一本舊書,許多人讀過並深深為之感動的一本書。
多年前,父親牽著我的手初次踏入《工業之聲》。那時的他剛從菲律賓戰場返回家鄉。這個歷盡滄桑、一貧如洗的男子,返鄉后才發現這座城市已不再接納他,久別的妻子已經忘了他,甚至在他返鄉兩年之後拋棄他。妻子離去后,留給他一顆受創的心靈,還有一個他從來沒愛過、並讓他不知所措的兒子。我父親沒讀過什麼書,頂多隻能讀寫自己的名字,既無專長也沒人脈。從軍打仗只讓他學會如何在別人殺他之前先下手,殺戮的理由總是冠冕堂皇,留下的空虛卻是如此荒謬,而且越近沙場越教人心虛。
我還是緊抿雙唇。森貝雷先生並九九藏書不知道我家在哪裡,我也不打算告訴他。
那時候,我唯一的好朋友是以紙張和油墨做成的。我比同街區其他孩子更早在學校學會了讀書寫字。當我的同學只看到一堆字母在書上湊成生詞時,我已經在字裡行間看見了陽光、街道,以及芸芸眾生。我深為隱藏在文字背後的神秘意境而著迷,在我看來,那就是一把鑰匙,它可以開啟另一個無限寬廣的世界,並幫我逃離那個小閣樓、那些陰暗窄巷,以及貧窮混亂的日子;那段苦日子,連小小年紀的我都知道自己一窮二白。我父親不喜歡看見家裡有書,除了不識字的因素之外,書本另有讓他惱火的原因。他告訴我,等我滿十歲就得開始外出工作,他還說,我最好把滿腦子胡思亂想都丟掉,否則最後的下場不是窮死就是餓死。我總是把書本藏在床鋪下面,等他出門或睡著時再拿出來讀。有一次,他發現我晚上在看書,當場勃然大怒,一把搶走我手中的書,用力丟出窗外。
那天晚上,三個槍手扔下受傷的父親在我懷裡血流不止,從此我將孤零零一個人面對這個世界。接下來兩周,我就在報社的印刷廠里過夜,藏身於那些形似巨大鋼鐵蜘蛛的機器當中,一到傍晚就得默默忍受壓印板那魔音穿腦似的尖銳聲響。當我被人發現時,手上和衣服上仍沾著乾涸的血漬。起初沒有人知道我是誰,因為我噤聲不語了將近一個禮拜,當我終於決定開口,我扯著嗓子呼喊父親的名字,直到嘶啞為止。當人們問起我母親,我告訴他們母親死了,我在世上已經舉目無親。我的遭遇傳到了貝德羅·維達爾耳里,他是報社的大紅人,也是發行人的好朋友,於是,他利用自己的人脈替我在報社安排了一份傳稿員的差事,並且讓我暫時在地下室簡陋的工友宿舍棲身,靜候新的通知。
隔天,在沒有事先通知的情況下,父親帶我到卡門街的印度綢布莊。我們沒走進店裡,只是站在大廳的櫥窗前,父親指著一個笑容可掬的年輕女子,她正忙著向客人展示昂貴的絲巾和布料。
「是你父親嗎?」
我聳了聳肩。森貝雷父子互看一眼,臉上帶著詭異的笑容。
「不打算告訴我是誰把你打成這樣的嗎?」
「那就是你母親。」他說道,「總有一天,我會回來把她殺了。」
父親惱羞成怒地瞪著我,但他極力克制著憤怒,並用力吸氣好幾次,雙眼緊閉,最後總算開了口:「我們活得下去的,聽到沒?就靠你和我的力量,不需要那些婊子養的同情我們。人就是要抬頭挺胸地活著!」
「人做了壞事都會遭報應,戴維。我做過太多壞事,太多了!但是,我已經付出了代價。我們會轉運的,你看著好了。等著看吧……」
「是一輩子的好朋友。從今天起,他也成了你的朋友。」
「沒有骨折,不過,有些傷口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愈合,而且會疼上好幾天。這兩顆斷掉的牙齒必須拔掉才行。斷掉的牙齒留著沒什麼用,而且有感染的危險。」
我把書遞給他。「我來把這本書還給您,因為我不希望這本書被破壞……」
「他是您的朋友嗎?」
「我的老師瑪麗亞娜小姐要我告訴您,請您有空的時候去學校找她談談。」我低著頭,好不容易才把話說完。
男孩點頭回應,隨即跑去打電話。我聽見他說話的聲音,總算確定了他不是啞巴。父子倆合力將我安頓在飯廳的搖椅上。在等候醫生的時間里,他們替我清洗了傷口。
雖然瑪麗亞娜小姐一再堅持——這https://read.99csw.com位睿智聰慧的女老師看出我前途可期,但是,我之後再也沒跟父親提起升學一事。直到後來,老師終於知道此事已經不可能有轉圜的希望。有一天放學,她突然過來告訴我,她願意每天撥出一個小時為我單獨上課,我們可以聊聊書籍、歷史,以及所有會讓我父親不高興的事物。
我還是搖頭。身在陰暗中,我根本沒看見拳頭迎面而來,只覺得自己突然眼前茫然一片,接著,我從床上跌了下來,嘴角淌血,雙唇內部的劇烈疼痛,彷彿大火在口中延燒。當我轉過頭一看,這才發現地上有好幾顆斷落的牙齒。父親的大手一把揪住我的脖子,拎著我站了起來。
我還記得森貝雷先生露出充滿歉意的苦笑,並伸手攬著我的肩膀。
後來,我父親經常連續好幾天不見人影,當他回家時,雙手和衣服總是沾染了火藥味,口袋裡有一沓鈔票。接著,他會躲進房裡,注射他想盡辦法弄來的毒品。我全都看在眼裡,只是他以為我不知情。起初,他根本不關房門,直到有一天驚見我在偷看他,於是狠狠甩了我一耳光,我的嘴角因此裂了一道傷口。接著,他把我擁在懷裡,緊緊擁著,直到他雙臂無力,然後不支倒地,針頭還插在皮肉上。我拔出針頭,用繃帶幫他包紮傷口。經過這次意外事件后,他開始將房門上鎖。
「誰會相信那個滿腦子胡思亂想的女人胡說八道?她居然想把你弄進那種公子少爺才念得起的學校?你知不知道那都是些什麼人?當他們知道你的出身,你知道他們會怎麼看你?又會怎麼對你?」
父親並不是小氣的人,我們生活雖然窮苦,但他總會固定給我一些零錢去買糖果,就像附近的其他孩子那樣。他認為小孩把錢拿去買些甘草片、瓜子或糖果是應該的,然而,我卻把銅板藏在床底下的咖啡罐里,存足了四五元,就趕緊去偷偷買本書回家。
「打電話請康柏斯醫生過來一趟。」
當時的巴塞羅那,街頭喋血是司空見慣的事。拉巴爾區的街巷充斥著宣戰傳單和隆隆炮聲,處處可見恐懼的人們顫抖、哭泣。夜間流血巷戰中黑影幢幢,白天街頭時常可見宗教人士和民眾的遊行,處處嗅得到死亡和欺騙,一場接一場的煽動性演講中,所有人都在說謊,所有人都堅持有理。累積多年的憤怒和仇恨,使得以偉大口號和愛國情操為借口相互殘殺的人們,開始陶醉在這種血腥氣味當中。工廠不斷冒出的煙霧懸浮在城市上空,飄蕩進電車和馬車之間,模糊了石板路的景緻。黑夜屬於瓦斯燈,屬於幽暗的街頭巷尾中此起彼落的點點槍火以及藍色硝煙。那是個快速成長的年代,童年來去匆匆,數不盡的童顏已掛著滄桑的眼神。
「沒有,父親。瑪麗亞娜小姐只是想跟您聊聊我未來的就學計劃。她說我很有潛力,而且,她認為應該可以幫我申請到公教學校神職修士會的獎學金……」
我父親那一整個禮拜都低頭看著地板,默默承受著悔恨交加的痛苦。他買了一隻新燈泡,並且告訴我,只要我想開燈就去開,但是時間不要太長就好,因為電費很昂貴。我可不想玩火。那個周六,我父親想買本書送我,於是,他去了帕利亞街上對著古羅馬城牆的那家書店,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踏進書店,然而他不識字,根本就看不懂展示在書架上的那些作品的名字,最後還是兩手空空地離開。後來,他給我錢的時候,金額超過了平時的數目,還叫我拿著錢去買一本喜歡的書九*九*藏*書。我心裏一直藏著一件事,始終不敢開口跟他提起,我想,此時正是難得的好時機,剛好可以跟他談談那件事。
「談什麼?你在學校做了什麼壞事?」
「下次你如果想要拯救一本書的話,得想個好辦法,別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碰到這種狀況,儘管告訴我,我會帶你去一個書本永遠不死,而且不會遭受任何人破壞的秘密基地。」
放眼整座城市,我最鍾愛的地方就屬聖安娜街的森貝雷父子書店了。那是個瀰漫舊書氣味和灰塵的地方,也是我的心靈聖殿和避風港。書店老闆特別准許我坐在角落的椅子上,盡情閱讀我想讀的每一本書。森貝雷先生幾乎從來沒收過我付給他的書款,不過離開書店之前,我總會趁他不注意,偷偷把我存了好久的銅板全部放在櫃檯上。那只是一堆小額銅板,那一點小得可憐的數目,根本買不起店裡的任何一本書,頂多夠買張捲煙紙吧!每到該回家的時候,我都是不情不願地拖著我的腳步和靈魂離開,如果可以自己做主的話,我真希望一直住在那兒。
我知道森貝雷先生認識一些經常光顧書店的作家,從他對那本書所展現的熱情來看,這位狄更斯先生八成是他的作家朋友。
從此,我漸漸了解,父親很介意別人當他是個無知的蠢蛋、戰爭的廢物。這場戰爭就跟所有的戰爭一樣,他們以上帝之名、以祖國之名在沙場上奮戰,在強大的敵人出手之前,他們必須搶先發揮更強大的力量。從此,我開始在某些夜裡陪著父親上夜班。我們一起在特拉法加街搭乘電車,然後在墓園門口下車。我待在他的警衛室里讀舊報紙,讀了一陣子之後,我會想盡辦法跟他聊上幾句,雖然這是一項艱難的任務。我父親是個非常寡言的人,他不談殖民地的戰爭經歷,也絕口不提那個拋棄他的女人。有一次,我問他為什麼母親會拋下我們一走了之。我一直懷疑這一切都是我的錯,一定是因為我做錯了什麼事,或許就只是因為我出生了……
「是的,父親。」
我滿臉狐疑地望著森貝雷父子。「那是什麼地方?」
「這可是我們之間的秘密!」老師這樣告訴我。
我在亂世里的巴塞羅那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之後,報社成了我的避風港、我的世界。我才十四歲,掙的那一點微薄工資只夠在卡門女士的出租公寓里分租一個小房間。我住進去還不到一周,房東太太有天到房裡來通知我,大門口有位先生指名要找我。我看見樓梯間站著一位身穿灰色西裝的男子,灰撲撲的眼神加上灰撲撲的嗓音,他問我是不是戴維·馬丁。我點頭回應后,他遞給我一個包裹,隨即消失在下樓的階梯之間,那個灰撲撲的身影,在我的悲慘世界里僅是驚鴻一瞥罷了。我拿著包裹回房,關上門。除了報社的兩三位同事之外,沒有人知道我住在這裏。我滿懷好奇地拆開包裹。這是我此生收到的第一件包裹,裏面是個老舊的木製盒子,看起來似曾相識。我把木盒放在行軍床上,然後打開盒蓋,盒子里裝著我父親的手槍,那是他從軍時使用的武器,他帶著這把手槍從菲律賓返回祖國,卻換來英年早逝的凄涼下場。手槍旁邊還放了一小盒子彈。我把手槍拿在手上打量一番,這把槍聞起來有濃濃的煙硝味和油味。我不禁納悶,父親到底用這把槍殺死了多少人?我把手槍放回盒子里,蓋上盒蓋。我的第一個念頭是把它丟掉,但隨即發覺,這把手槍是父親留給我的唯一遺物。我猜是放高利貸的人在父親死後查封了read.99csw.com我們原來住的老舊閣樓,藉此抵債,如今他們決定把這個令人害怕的遺物寄給我,以此宣示我正式進入成年人的世界。我把木盒放在衣櫥上方,使勁將它推到堆滿灰塵污垢的牆邊,就算卡門女士踩高蹺也拿不到;此後多年,我沒再去碰過它。
那天下午,為了不讓父親看見,我把那本書藏在衣服裏面,就這樣把我的新朋友帶回了家。當時正值陰雨綿綿的冬日,在那段鉛灰色的日子里,我把《遠大前程》反覆讀了九遍,一方面當然是因為我手邊也沒別的書可讀了;另一方面,我的小小心靈開始懷疑,狄更斯這本書根本就是為我而寫的。不久之後,我確信自己此生的唯一志願便是追隨這位狄更斯先生的腳步。
醫生離開之後,森貝雷先生替我準備了一杯熱可可牛奶,並在一旁看著我慢慢將牛奶喝掉,始終面帶笑容。
在我的世界里,所謂的前程夢想,無論大小,極少成真。直到幾個月前,我每晚上床睡覺前的渴望,除了期待自己有一天可以鼓足勇氣,跟司機曼努埃爾的女兒克麗絲汀娜說上幾句話之外,再就是希望黎明快來,好讓我儘快回到《工業之聲》編輯部大廳。如今,就連這個避風港也漸漸待不住了。或許,等我把某件差事搞砸了,就可以贏回同事們的好感了吧。我這樣自忖。或許,當我寫了低劣空洞的稿子,讀者一段都讀不下去的時候,我少年得志的罪過才可能會被寬恕。或許,只要能在報社找到家的溫暖,付出那樣的代價都不算什麼。或許,一切只是或許罷了。
我無奈地低下頭。「瑪麗亞娜小姐只是好心幫我,父親。就這樣而已,您不要生氣,我去告訴她事情不可能就是了。」
「在哪裡?」我父親以異常冷靜的語氣問道。
我發現父親已經泫然欲泣,為了迴避他悲傷的面容,我趕緊抱住了他。
同樣的情況發生過幾次之後,我也希望自己就這樣病死算了,不過,父親總是記得回家,我也一直還活著,而且漸漸長高。無論我的出身有多卑微,老天爺到底還是沒忘了眷顧我,雖然病得頻繁,但是病情從未嚴重到致命的程度。出乎意料地,我竟在青霉素的協助下撐過了體弱多病的童年。那個年代,死神總是來勢洶洶,偶爾可見它張狂現形,或嗅出它四處吞噬靈魂的血腥,許多孩子甚至還來不及做壞事就去見上帝了。
「這一切都是為了拯救《遠大前程》,是嗎?」
我父親一心渴望的幸運終究沒有降臨。生命對他唯一的禮遇,就是沒讓他苦等太久。有天晚上,我們一起來到報社大門口,正準備開始值夜班時,三名槍手突然從黑暗的角落衝出來,接著,我就這樣眼睜睜看著他們朝著我父親亂槍掃射。我至今仍記得那股火藥味,還有穿越外套射進胸口的子彈孔血流如注。其中一個槍手正打算朝我父親的腦袋補上一槍,我趕緊衝上前抱住了父親,這時候,另一位槍手立即上前阻擋他開槍。我還記得槍手與我四目相接,似乎在猶豫要不要連我也一起殺了。就這樣,三名槍手一溜煙跑掉,轉眼間就消失在工廠林立的新村暗巷裡。
「要是再讓我發現你浪費電,去讀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一定狠狠修理你!」
他一臉惱怒地瞪著我,並將燈泡朝牆壁用力一甩。無數的玻璃碎片落在我臉上,但我根本不敢動手去撥開。
「燈還是燙的。」
《遠大前程》,作者狄更斯……」我讀著書本封面上的文字。
「父親,求求您……」
「我的老天爺,你還好吧?誰把你打成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