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巴希里奧先生。今天是怎麼回事？怎麼大家全走光了？」

「馬丁，很高興在這兒見到您。」他說，「過得好嗎？寫的文章還是一樣成功吧？」

「您是不是希望我寫些別的？風格比較嚴肅的文章？」

「當然！他們希望你能寫出一系列比《巴塞羅那秘聞》更激|情、更血腥、更狂野的綺情小說。我認為這就是你期待已久的好機會了。我已經告訴他們，你會找時間去出版社拜訪，而且隨時可以開始工作。」

我故作輕鬆，不以為意地搖著頭。

「別端著一張待宰羔羊的臉看著我。你認為我貝德羅·維達爾會拙劣到落井下石，看著你流落街頭而不顧嗎？」

「我叫他辭退你，因為我幫你找了份更好的差事。」

我頻頻點頭感謝他的提醒，然後進了屋裡。我踩著樓梯來到位於三樓的閣樓，就在一大片色彩鮮艷的波浪形屋頂之中。維達爾在書房裡憑窗遠眺，城市和大海盡收眼底。維達爾關掉了收音機，那台大小有如小顆隕石的機器，是他幾個月前買回來的，播放著隱匿在哥倫布大飯店拱頂下的巴塞羅那廣播電台最早的節目之一。

巴希里奧先生點了點頭。此時，我覺得自己的雙眼已經不聽使喚地湧出淚水。

「您的偉大巨作進行得怎麼樣？」

「聽起來棒極了。」

「我很快就會知道，對我來說，這是最好的安排。」我替他把九-九-藏-書話說完，「您該不會告訴我，這是巴希里奧先生替您寫的演講稿？」

巴希里奧先生站了起來，親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不懂您的意思，巴希里奧先生。」

「儘力而為罷了。」我隨口答道。

「那麼哪裡才適合我呢？」

「我被開除了。」我喃喃低語。

巴希里奧清了清嗓子。「我們無法再繼續刊登《巴塞羅那秘聞》這部連載小說了。」

「馬丁，你也知道報社這批人是什麼德行，他們已經抱怨好多次了。我幾度試著去平息這件事，但是總編輯個性軟弱，他怕事，最討厭不必要的紛爭。」

「需要立刻寫出轟動之作的人是你吧？如果我沒弄錯的話，你應該快要坐吃山空了。」

「我知道。因此，我建議他把你開除了。」維達爾說道。

維達爾撲哧一笑，問道：「你打算做什麼？」

我們面對面坐了下來，房裡所有窗子敞開著，陣陣清風拂面，對於久居陰暗老舊城區的我而言，那是另一個世界的氣味。這地方如此幽靜，宛如塵世里的奇迹。屋外的花園不時傳來蟲鳴鳥叫聲與風吹樹梢的沙沙聲響。

我們相視無言。

「謝謝您的大力幫忙。」我隨口應道。

我驚訝地咽了口水，沒想到司機的女兒不但知道有我這個人，而且還讀了我寫的無聊文章。

「我很遺憾，馬丁。真的，我實在很抱歉。」

九九藏書「我隨時都很樂意接受您的施捨。」我繼續說道，「事情總有第一次。」

我無奈地聳聳肩，隨即看了看他的書桌。我知道我的恩師這幾個月來，或可說這幾年來，試圖想寫出他所謂的「嚴謹」小說，因為他不希望自己的名字印在輕浮空洞的偵探小說封面上。書桌上的稿子只有一小沓。

「真是個沒自信的傢伙！我昨天才跟兩個剛成立新出版社的朋友聊起你，他們正在尋找風格清新、創意豐富的文壇新人。」

維達爾隨手將煙蒂往窗外一丟，遙望遠方。「毫無進展，馬丁。」

「您需不需要秘書？」

替《工業之聲》撰寫第一篇小說已經過去三百六十五天，我一如往常走進報社編輯部，卻發現辦公室幾乎不見人影。仍留在辦公室的那群編輯，幾個月前曾經很熱絡地替我打氣，但是那天晚上，一見到我進門，他們不但不理會我的寒暄，反而湊在一起竊竊私語。不到一分鐘的光景，這群編輯各自拿起外套，火速離去，彷彿害怕染上瘟疫似的。我獨自佇立在氣氛詭譎的編輯部大廳，愣愣地凝視這一幕怪象——所有辦公桌前空無一人。這時候，背後傳來緩慢而沉重的腳步聲，巴希里奧先生正朝著我走過來。

「您是說正經的？」

「太謙虛了，就連我女兒都在讀您為報紙寫的那些故事。」

我覺得自己當場被狠狠甩了一記耳rｅad.９9ｃｓw.com光。

「跟我說什麼？」

我揮手向他打招呼，他也立即揮手回應。抵達別墅時，我在門口碰見了司機曼努埃爾，他一手拿著抹布，一手提著水桶，正要往車庫走。

「馬丁，報社要求我出面跟你談這件事。」他總算直視著我，並聳了聳肩。

「他們已經讀過《巴塞羅那秘聞》，打算正式邀你簽約出書。」

「敢問這位塵世奇迹是何方神聖呢？」

「您是說克麗絲汀娜嗎？」

我困惑地盯著他看，巴希里奧刻意避開我的目光。

巴希里奧先生面露微笑，緩緩點著頭。

當天晚上，我清空自己的辦公桌，告別了長久以來的避風港，失魂落魄地在幽暗孤寂的街巷裡晃蕩。返回租屋的途中，我特別繞到位於希弗雷之家拱門下的七扇門餐廳，站在餐廳玻璃窗外，獃獃看著我的同事們把酒言歡。我知道，我的缺席讓他們非常快樂，或者至少可以讓他們釋懷，而且從此不再忿忿不平。

「我請您吃頓晚餐怎麼樣？」我主動提出邀約，「地點由您決定。我看就去索雷餐廳吧？如果您不反對的話……就我們兩個人，一起慶祝《巴塞羅那秘聞》大受歡迎……」

「曼努埃爾的女兒。」

巴希里奧先生以憂傷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兀自坐在旁邊的辦公桌上。

「只要您一句話，總編輯一定會改變主意的。」

「維達爾先生，您就別挑我最狼狽的九*九*藏*書時候取笑我了吧。」

「克麗絲汀娜。」

「除了她，我也沒別的女兒了。」曼努埃爾答道，「先生就在樓上的書房，您可以上去看他。」

「今天是整個編輯部舉辦聖誕節聚餐的日子，地點在七扇門餐廳……」他的語氣非常平和，「我猜他們一定沒跟你說。」

「看來，夏天真的來了。」我隨口說道。

那個禮拜剩下來的幾天，我就像遊魂似的在外閒蕩，天天去文藝協會圖書館報到，內心總是期盼著，當我回到租屋時就會見到報社總編輯差人來信要求我重返編輯部。我躲在閱覽室角落，偷偷掏出了我在綺夢園醒來時握在手上的那張名片，接著提筆寫信給那位陌生的支持者安德烈亞斯·科萊利；但最後信總是被我撕了，隔天再重寫一封，還是落得被撕掉的下場。到了第七天，我實在厭倦了這種自憐自艾的日子，決定還是去我的恩師家一趟。

巴希里奧先生搖搖頭。「我沒那興緻。」

我發出一聲長嘆。維達爾對我眨眨眼，隨即上前擁緊我。

「跪在街上行乞嗎？」

「你就別拿天氣做文章啦，他們已經把事情告訴我了。」維達爾說。

「我花了兩百塊錢，到頭來，他們盡說些廢話。」

「你現在一定會覺得像是世界末日，但是，請相信我的肺腑之言，對你來說，這是最好的安排了。這個地方不適合你。」

「您說什麼傻話。」

「您不去啊？read.99csw.com」我問他。

「你現在或許會覺得像是世界末日，但是……」

我在佩拉約街搭上了開往薩里亞區的火車。當時，這條路線的火車僅限在地面上行駛，於是我挑了車廂前面的座位，就為了能夠一路欣賞城市街景以及城外的一幢幢氣派豪宅。我在薩里亞區的小火車站下車，接著轉搭電車，在佩德拉比修道院大門前下了車。那是個暑氣不太明顯的夏日，徐徐清風將山坡上松樹林和金雀花的香味吹來。我朝著已經開始城市化的皮爾森大道口走去，不久后瞥見獨特的埃利烏斯別墅就在前方。走上斜坡的途中，越是接近別墅，越能清楚看見維達爾坐在閣樓窗口，襯衫袖子往上捲起，正在享受吞雲吐霧之樂。悠揚的音樂聲在空中飄蕩，我想起維達爾是全城少數幾個擁有電台接收器的特權人士。這種居高臨下的日子何等美好，卑微如我，生活里的風景何等貧乏。

「馬丁，」片刻之後，他總算開了口，「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

「我已經有了一個最好的秘書，她不但比我更有智慧，而且勤奮，當她露出笑容，我甚至會覺得這個狗屁世界還是有希望的。」

「人生儘是痴傻的無聊瑣事。這隻是自我期許的問題罷了。」

「我總算聽到你說出她的名字了。」

「您應該把這個寫進書里，書名就叫《山丘上的虛無主義者》，一定會造成轟動。」

「聖誕快樂，馬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