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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永恆之光Segundo acto LUX AETERNA 11

第二幕 永恆之光
Segundo acto LUX AETER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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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寫一本類似伊格納迪斯·B.薩森早年風格的小說。您聽過這個作家嗎?」她說。
「我不會的,說吧!」
「您知道傷心最大的好處是什麼?」眼前這點陣圖書館主任這樣問道。
「我猜您念的八成是修女辦的教會學校。」
「是有這麼一點。」
接著,我指了指她手上的訂婚戒指。
「我要清清楚楚地知道學校是怎麼把天主教教義講給孩子們的,從諾亞方舟到五餅二魚的神跡,缺一不可。」我向她解釋了工作內容。
「你知道什麼?」
「真會挖苦人啊,艾鄔萊亞。」
「祝幸運,伊格納迪斯·B.薩森。希望您能夠找到想找的東西。」
「我只是在查資料而已。」
接著,我們倆就這樣坐在餐桌旁,默默看著萊奧波爾多之家的服務生滿場穿梭。
「您簡直就跟專制暴君沒兩樣。」
「鮮血……就是您要找的東西嗎?」
「多數神話皆依循這樣的模式發展而成,從儀式到規則和禁忌,皆來自改革過程中的官僚運作,反而和起源的超自然事件毫不相干。大部分奇聞軼事都是單純而溫和的,那是一種常識和民俗文化的混合,戰爭的形成起因於那些原則的外在詮釋,一旦遭人扭曲或被人操控時,衝突就發生了。管理和階級這兩方面似乎是宗教沿革的關鍵所在。起初,事實向所有的人昭示,但是沒過多久,僅有少數人擁有詮釋和管理的權力與義務,他們甚至以全民福祉為由而篡改事實,並建立強大且極權的組織。這樣的現象,生物學已經用動物社群向我們展示過了,沒多久,就會演變為一場爭奪掌控權與政治力量的紛爭。戰爭和分裂成了無法避免的現象。遲早,文字會變成肉身,而肉身終將流血。」
我聳了聳肩。「這九*九*藏*書個嘛……目前為止,我覺得最有趣的是,大部分的信仰都始於歷史上可能的真實事件或人物,但是很快就歷經改革而成為一種社會運動,並隨著信仰群眾的政治、經濟和社會環境而做出調整。您還醒著嗎?」
「我是在直截了當對你下令:趕快去做我交代的事情,不準再啰唆。」
「因為我就是想做,而且,我這個人的好奇心非常廣泛。」
「您該不會是為了寫新版的《我生命中的耶穌基督》而收集資料吧?」
我搖搖頭說:「真正的傷心只有一次。其他都是輕微刮傷而已。」
「我目前還沒有這份閒情逸緻,因為我在忙著當保姆。」
我需要找個可以讓我思考的地方,而且有必要脫離我的新助理那讓人招架不住的強烈潔癖,於是,我決定去卡門街上那座中世紀醫院改建的圖書館。那天剩下來的時間,我全都在哥特式拱頂下的大廳里消磨,與我為伍的儘是散發著中古陵墓氣味的厚重古籍,我閱讀了大量與宗教相關的神話和歷史,直到沉重的眼皮幾乎要貼在桌面上,才起身在圖書館里閑逛,然後打道回府。雖然進行了連續幾個鐘頭毫不間斷的閱讀,但根據估算,我讀的資料大概還不及這座書籍聖殿藏書量的百萬分之一,遑論世上還有無數關於宗教的著作。我決定隔天以及隔天的隔天都要再來報到,至少要在這裏花上整整一周的時間,在不計其數的書頁中探索上帝、奇迹、預言、聖人、幽靈、啟示和玄義……希望能充實我的知識量。總之,任何事情都可以,只要別讓我想起克麗絲汀娜、維達爾先生,以及他們兩人的新婚生活就好。
圖書館主任開懷大笑,接著,她定定注視我許久。
勉力讀了數千頁相關九*九*藏*書著作,我漸漸覺得,人類史上以文字記錄過的數百種宗教信仰,其實都非常類似。我把這樣的初步印象歸因於自己的無知,或者是我查詢的資料並不恰當,不過,我倒是一直覺得,自己彷彿讀了十幾本偵探小說,無論兇手是誰,情節架構看起來都一樣。神話和傳奇,不管是探討神性或是國家和種族的形成與歷史,在我看來就像畫面大同小異的拼圖,幾乎都是用同樣的碎片拼湊起來的,只是順序不同罷了。
說完,我伸手指著大門,伊莎貝拉對我翻了個白眼,嘴裏咕噥著我聽不清楚的細碎語句,徑自在走道上漸漸走遠了。
「不是,我打算寫一本關於少尉修女的歷險小說。你呢,就照我吩咐的去做,別啰里啰唆的,否則我就把你送回你父母店裡去幫忙賣糖果。」
既然有個得力助手,那就將一些差事交給她處理,於是,我囑咐她收集城裡所有小學的宗教課程內容,並且要針對各校教材分別寫出摘要報告交給我。伊莎貝拉沒有違抗命令,不過聽了我交代的事情之後,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那些黑衣女士啊……念了八年呢。」
「親愛的伊莎貝拉,我可愛的小維蘇威火山,在商業藝術的世界里,所有藝術遲早都是商品,愚蠢幾乎一直都存在於觀察者的目光里。」
「算了,我不想跟您討論您在當誰的保姆,因為我可是自食其力的人。」
「我不知道那個傻瓜是誰,不過,我希望您能夠知道,他是世上最幸運的男人。」
「先生,您讀了好多神學著作。怎麼,您到了這把年紀才決定上祭台當侍童?」
周四中午,正值午休的艾鄔萊亞走到我的書桌旁,問我除了研讀宗教書籍之外,可曾想過吃午飯這件事。我邀她到附近新開九九藏書張的萊奧波爾多之家一起用餐。享用美味的燉牛尾時,她告訴我,她擔任目前的職務已經兩年,在此之前,她花了兩年時間寫了一本以卡門街的中央圖書館為背景的小說,內容則是一系列發生在圖書館內的神秘謀殺事件。
「商業藝術對比富有寓意的愚行。」
「簡直讓我起雞皮疙瘩。可惜我在心懷陰暗慾望的學生時代沒認識您這個人。」
「這件事……跟您即將替那位叫作科萊利的書商寫書有關係嗎?」
「應該把這句話寫進您的小說里。」
「您是在拐彎抹角地叫我笨蛋嗎?」
艾鄔萊亞始終沒找到自己的創作方向,於是我建議她,不妨採取稍微邪惡一點的筆觸,並將情節聚焦在一本內容奇詭的秘密書籍,若是能朝著超自然主題發展更好。
她送我到圖書館大門口,站在階梯頂層向我握手道別。我緩緩步下石階。走到半途時,我停下腳步,並轉身回頭。她依舊佇立原地,一直在那兒望著我。
「我看,這本書八成不會暢銷。」
「文字本已沾染了鮮血,而不是鮮血污染了文字。」
「其實也沒什麼,我的初步結論就是乏味平庸罷了。在我看來,這一切顯然不需要我這樣費心費力去閱讀百科全書,還有那些關於天使搔癢的資料……或許,我就是沒辦法去了解自己的偏見,或許也因為根本沒什麼好了解的,這個問題的本質純粹在於相信與否,不需要去思考為什麼。您覺得我這論調如何?是不是讓人印象深刻?」
伊莎貝拉忙著在小學和書店搜集教科書和宗教教義教材的同時,我則依靠大量黑咖啡以及堅忍的毅力,埋首于卡門街的圖書館加強神學知識。正式著手進行這部詭異作品的前七天里,我的疑慮並沒有因此而轉為撥雲見日九*九*藏*書的光明。少數幾個我可以確定的事實之一就是:大部分書寫上帝、人性和虔誠信仰的作者們,他們的確博學,鑽研也很深入,但從作家層面來看,文筆實在教人不敢恭維。讀這些文字簡直是受苦受難,可憐的讀者必須努力打起精神,才不至於讓自己無聊到陷入不省人事的狀態。
「嗯,看得出來。」
「我敢打賭,您一定很想知道事實真相。」
「換了伊格納迪斯·B.薩森,他大概會這樣寫。」我隨口說道。
我驚覺自己的語氣越來越像科萊利,不由得嘆了口氣。艾鄔萊亞淡淡一笑,持保留的態度觀望著我。
「誰會不想讚美您?」
「我知道的事比您想象中多。再說這語氣也太不客氣了,我只是好心想幫您。或者是……您決定放棄寫作,從此變成流連咖啡館和酒吧的文化人士?」
「那麼……您讀了這麼多有關天使和魔鬼的書籍和資料,又是為了什麼呢?您該不會告訴我,您是個滿懷愧疚的還俗修士吧?」
「截至目前為止,您的研究有何結論?」
「我很高興,我們對彼此的認識總算是比較深入了。」
「為什麼要做這件事?」
「請儘管下賭注,因為確實如此。」
「看來,您的專長還不只是看書而已。」
艾鄔萊亞的笑容里有幾許淡淡的哀愁,並對我點了點頭。回到圖書館后,我們各自回到自己的位子,她回去坐在她的書桌前,我繼續窩在我的角落裡。隔天,我正式向她道別,因為我已經不能也不想再讀到任何一行有關永恆真理的文字。那天前往圖書館途中,我特地在蘭布拉大道的花攤買了一束白玫瑰,把花束放在她那張空無一物的書桌上。我在圖書館的一條走道上碰見她,她正忙著整理書籍。
「略有耳聞。」我答道。https://read•99csw•com
「喂,請告訴我,伊格納迪斯·B.薩森,到底是誰讓您這樣傷透了心?」
「聽說修女學校的女學生內心的慾望更黑暗、更不可告人,真是這樣嗎?」
「這麼快就要離我而去了?」她一見我就這樣說,「這下子還有誰會讚美我呢?」
「在這個密集的神學研究過程中,關於慾望強烈的心靈,您還得到了哪些結論?」
「這樣的說法,我可沒這麼肯定。」
艾鄔萊亞點頭回應。
「我正在研究的是,不同宗教和神話的起源有何共通之處。」我向她解釋。
「也沒什麼,我可不希望您勉強聽我說一些乏味的長篇大論。」
當我在那些嚴肅、生硬的資料中掙扎時,這點陣圖書館員慧黠的玩笑堪稱珍貴無價的慰藉。艾鄔萊亞只要有空就會來找我,幫我整理那些艱深晦澀的資料。頁數可觀的資料里寫著各式各樣的故事,題材包括天與子、聖潔的母親、背叛與對話、預言與先知殉道者、天堂或榮耀使者、為了拯救世人而出世的嬰兒、長相駭人的獸形妖魔,還有形貌尚稱正常的外星人,以及總是遭受命運考驗的好人和英雄……資料和典籍中經常提到,世人的生命一如季節替換,順其自然就是了,乖乖接受國家的命運和規範,因為最終的補償就在天堂里,凡是在塵世里得不到的,天堂里應有盡有。
在圖書館待了兩天,我交了個新朋友,圖書館主任艾鄔萊亞,多虧她替我從浩瀚書海中挑出了相關的資料和書籍,有時候,她會特別過來看看躲在角落書桌旁的我,並詢問我是否還需要找書。她大概跟我年紀相仿,聰明絕頂,看她那對耳朵就知道了,大多時候就像兩支尖銳刺棒一樣豎得直挺挺的,彷彿心裏在偷偷打什麼主意。
「既然這樣,閣下還想討論什麼事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