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教徒還是非教徒？」我問他。

「我看你根本就是個好管閑事的傢伙。」

我簡要地向他報告了這幾天的體會和困惑。這位書商神情專註地聆聽，偶爾點點頭，有時揮個手。聽完我針對神話傳說和人類信仰所做的流暢報告，科萊利表示肯定。

「老實說，我對此一無所知。」

「閱讀。」

「不喜歡今天的湯？您一口都沒喝……」女孩以試探的口吻問道。

我看了看那盤冷掉的湯，原封不動擺在餐桌上。我舀了一匙往嘴裏送，大口咽下了美味至極的濃湯。

「頂多是這裏看一點、那裡讀一段，我想應該算讀過吧。」我喃喃答道。

「非常好喝。」我告訴她。

這時候，他對我露出微笑，彷彿面對的是個連最基本的道理都無法理解的小孩，並以一臉責備的笑容，克制了對孩子甩耳光的衝動。我在一旁看著他，這才體會到，想要確切知道這位書商究竟是在說正經話還是玩笑話，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正如釐清那家奇特的出版社支付我天價稿酬的目的一事，也是難如登天。此時，纜車車廂在風中晃個不停，彷彿懸在樹上的蘋果，突然遭受強風侵襲……我這輩子對牛頓的印象從來不曾像此刻這樣鮮明。

「這一路走來，我們大家都放棄了遠大的夢想……」

他的眼神中立刻浮現不耐和不悅。

「我讀的是一系列讓人頭皮發麻的學術論著，文字硬得跟水泥牆一樣。」

「小時候，我曾經有一陣子想成為伊索。」

我們的纜車正逐漸進入行程的中間站，也就是矗立在碼頭邊、緊鄰海關大樓的海梅一世塔。

「那我們就看看你喜不喜歡接下來這句：滾回你的房間去！讓我好好清靜一下。」

我把湯匙放在喝了一半的湯里，沒搭腔，接著又拿起湯匙繼續喝。伊莎貝拉依舊九*九*藏*書盯著我。

「我大概是搞糊塗了……我們剛剛談的是傳說和神話，而您現在卻要我將《聖經》當成上帝的話去讀？」

「馬丁，人類創造的各種文學形式當中，神話有可能是其中最饒富趣味的一種。知道神話教給我們什麼嗎？」

科萊利聳聳肩，勉強點頭答應。直到我踏入電梯，並聽見電梯觸地的那一刻，一路急促的呼吸才總算平息。到了碼頭，我們找了一張面向港灣和蒙錐克山的長椅坐了下來，抬頭望著像在空中飛翔的高架電動纜車，我一臉輕鬆，科萊利一臉不舍。

「真是絕妙美景。您說是不是？」科萊利問道。

和這位書商相處的時間越長，我越是覺得自己對他的了解微乎其微。

科萊利露齒一笑。「人，只能當罪人，永遠當不了聖人。」

「馬丁老弟，我對任何聖人也沒有虔誠信仰。尤其是那些自封神聖使徒之類的，我一點興趣都沒有。理論只是無能者的工具而已。我建議您遠離那些百科全書和學術評論，直接從源頭下手。請問，您讀過《聖經》嗎？」

伊莎貝拉悻悻然把臉別了過去。我喝著湯，雖然食不知味，卻是不必說話的正當借口。

「她叫作克麗絲汀娜。」我說，「還有，我並沒有什麼悲傷的情緒。其實我很替她高興，因為她嫁給我最要好的朋友，找到了好歸宿，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

我看見科萊利佇立在其中一扇落地窗前，那是個可以鳥瞰碼頭和城市全景的位置，他空茫的眼神沉溺在碧海上有如水彩畫的點點帆影。他一身純白絲質西裝，指間把玩著一顆糖果，接著，他把糖塊丟進嘴裏，一口氣吞進肚子里。我乾咳幾聲，然後我的老闆轉過身來，臉上掛著愉悅的笑容。

「或許，您的問題就出在您讀的是評論家ｒｅaｄ•9９ｃｓｗ•coｍ的文章，而不是被評論的原作品。這是個常見的錯誤，但對一個真正有意探索某個議題的人來說，這是個很嚴重的錯誤。」科萊利提醒我。

「您不介意我們就在這裏下車吧？」我問道。

「科萊利先生，您小時候想成為什麼人？」

「我是以比喻的方式在談這件事。上帝可不是喜歡嚼舌根的人。話語是人類的錢幣，所以要懂得惜言如金。」

「有恐高症？」

「為什麼這麼悲傷？是不是因為那個女人？」

「您循著這條路走下去，總有一天會找到一個偉大的哲學家。這一路上，您就把《聖經》從頭到尾好好讀一遍，這是人類史上最偉大的作品之一。還有，別把上帝的話語和周邊衍生出來的彌撒書給搞混了。」

「還有，您今天從圖書館回來之後就一聲不吭，直到現在……」伊莎貝拉補上一句。

「想得真周到。」

車廂門關上了，一個突如其來的大躍進，把我們推向行進的軌道。我緊抓著金屬欄杆，不斷深呼吸。

「有可能是想自欺，也想欺人。」

我和伊莎貝拉在長廊上吃晚餐時，發覺這位新助理正以眼角餘光瞅著我。

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不過，和她握手道晚安時，我瞥見她已經淚水盈眶。她收走兩人的餐盤，躲進廚房。我聽見餐盤丟進洗碗槽的聲響，幾秒鐘后，她的房門砰一聲關上了。我無奈地嘆氣，喝掉杯中剩下的紅酒，這是從伊莎貝拉父母店裡帶回來的上等好酒。過了半晌，我走到她的房門前，用指關節輕輕敲了幾下。沒有任何回應，但我隱約聽見房內傳出啜泣聲。我試著開門，不過，女孩已經從裏面把門反鎖了。

「我是個專業人士，您也是。無論我們相信或是不相信，都和我們的工作計劃無關。相信或者不相信，都是非九_九_藏_書常怯懦的行為。不管您知不知道，事情就是這樣。」

「我是適合在平地生存的動物。」答覆他的同時，我仍小心翼翼地和落地窗保持適當距離。

「你還有別的怨言嗎？」

「馬丁，您真是膽小。這項科技傑作絕對是安全無虞的。」

「馬丁，您這個禮拜都做了什麼事？」

我上樓到書房裡，經過伊莎貝拉的徹底整理，此刻的書房清新得就像一朵鮮花，有如豪華郵輪的頂級套房。伊莎貝拉整理了所有書籍，還清除了累積多時的灰塵，屋內陳設煥然一新，完全變了個樣子。那部老舊的安德伍德打字機看起來就像一件雕塑品，鍵盤上的字母總算恢復清晰的樣貌。書桌上放著一摞排列整齊的檔案夾，那是她針對各級學校的宗教和教義課程所做的重點摘要；此外，旁邊還擺著當天的所有信件。桌上放了個咖啡杯盤，盤子上有好幾支純正的雪茄，不斷散發著迷人的香味。那是馬卡努多雪茄，伊莎貝拉父親店裡販賣的加勒比海極品雪茄。我拿起一支，點了火。煙味格外濃重，各式香氣俱足，一種能讓男人心甘情願默默走向死亡的毒藥。我坐在書桌前檢視當天的信件。所有信件皆略過不讀，唯有一封例外，那是個赭紅色的羊皮紙信封，秀逸優雅的字跡是我在任何地方都能一眼辨識的。這是我的新任出版商和贊助者安德烈亞斯·科萊利寫來的短箋，他約我周日午後在橫貫巴塞羅那港的高架電動纜車塔頂見面。

我勉力點頭回應他，臉色八成和羊皮紙一樣慘白。

「那我就是示巴女王了！」

「道德訓示？」

我跟著他走到車廂入口處，空空蕩蕩的車廂懸吊在海拔一百米上空，在我看來，簡直是荒唐至極。

「上帝。」

他露出豺狼般的冷笑，而我臉上的笑容倏忽消退。

「既然九九藏書您最近讀了大量學術論述和其他著作，那就聊聊這個禮拜的感想吧。」

「我發現那些學者和理論家都不是什麼信仰虔誠的人。」我說。

「我一直以為我們是專業人士，而且不該犯下相信任何人或任何事物的罪過……」

「我認為您分析得很精彩，這項工作有如麥草堆里尋針，雖然還沒有找到細針，不過，您已經體會出一個道理：在堆積如山的麥草堆里，最重要的是那根細針，其他東西不過是給驢子吃的飼料而已。既然說到驢子，請問……您對神話故事有興趣嗎？」

「啊，知識分子的文章！您還建議我去找一個這樣的人。您倒是說說看……為什麼一個沒什麼內涵的人，偏偏要竭盡所能去誇大和賣弄自己的學問？」科萊利問道，「有沒有可能他們只是想欺騙自己？」

「不。神話教我們的道理是：人類是透過小說和故事去學習和吸收觀念，依賴冠冕堂皇的教條和理論是行不通的。凡是偉大的宗教著作，都是以這種方式教導我們。這些故事里的角色必須面對並克服人生困境，透過各種意外和啟示來完成豐富的心靈之旅。所有宗教著作都敘述了偉大的故事，情節深刻描繪了人性的基本樣貌，偶爾穿插道德訓示以及嚴謹的超自然教義。我想，您花一周去讀那些論文和評論就夠了，從這些著作學不到什麼精髓的，因為那都是前人在自願或被迫的情況下完成的習作，而且通常是失敗之作。跟學者們的對話就到此為止了。從今天起，我希望您開始閱讀格林童話、古希臘詩人埃斯庫羅斯的悲劇、印度史詩《羅摩衍那》或是凱爾特神話。您自己寫。我要您自己去分析，找出這些作品的本質，以及內容令人感動的原因何在。我希望您藉由這些作品學習語法，而不是寓意。而且，我希望您在兩三周https://read.99csw.com后能寫出一點東西讓我看看，我要看故事的開頭。希望您可以讓我相信您寫的東西。」

「您的想法就跟大部分人一樣，這是很嚴重的錯誤。每個人都該好好讀《聖經》，而且要一讀再讀，不管是不是教徒都一樣。我每年至少要重讀一次《聖經》，那是我最喜歡的一本書。」

「我就喜歡您這個樣子，嘴巴雖然很壞，但至少是真話。」

「等我再度踏上土地時，將會很樂意相信您的說法。」

他瞥了我一眼。「從您臉上無聊的神情看來，我猜讀的一定不是大仲馬的小說吧？」

我的老闆把票遞給我，示意我往前走。我把票交給車廂口的查票員，不情不願地踏入一個車廂。我決定坐在車廂正中央的位子，因為距離玻璃窗最遠。科萊利一臉燦笑，彷彿是個興奮的小孩。

我遲疑了半晌。車廂已經懸空前進，我盯著地面。

聖塞巴斯蒂安塔矗立在海拔約一百米的山丘上，不計其數的電纜和鋼架簡直讓人眼花繚亂。這條高架電動纜車路線為慶祝萬國博覽會而在同一年開幕啟用，為了這場盛會，巴塞羅那鉚足全力端出了各式各樣的新奇事物。高架電動纜車橫越整個港口碼頭，起點站就是聖塞巴斯蒂安塔，下一站則是外型類似埃菲爾鐵塔，並於每天正午開放的中央瞭望塔，第二段由瞭望塔開往萬國博覽會所在地蒙錐克山的行程，車廂一路懸空。科技的奇迹讓一般人得以俯瞰城市全景，在此之前，能夠享受這般景緻的只有飛船、飛鳥和冰雹。在我看來，人類和海鷗在空中是處不來的，因為我才剛踏進通往塔頂的電梯，馬上就感覺到自己的胃已經萎縮成彈珠大小。那座電梯好像永無盡頭，黃銅製的大箱子一路搖來晃去，整趟路程就是體驗噁心反胃的練習場。

「我已經先替您買了往返票。」他這樣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