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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永恆之光Segundo acto LUX AETERNA 29

第二幕 永恆之光
Segundo acto LUX AETERNA

29

薩爾瓦多訝異地看著我。「您怎麼知道?」
「她現在好不好?」他問,「我指的是馬爾拉斯卡夫人……」
我收下電話號碼,將紙條收進口袋。「感激不盡。」
「又沒有人叫您舉手!要談什麼案子?」
「謀財害命?或只是生性殘忍?自己挑一項吧。我的看法是,有人企圖毀屍,以便有更充裕的時間逃跑,還能混淆警方辦案。」
「大門本來就開著。我敲了門,但是您大概沒聽見。請問……我可以把手放下了嗎?」
萊歐納街是尋歡客口中的「三張床街」,因為這一帶以窯子多而聞名,一條又暗又窄的巷子,就跟它的名聲一樣黯淡。這條街緊鄰皇家廣場拱門,往下延伸出一條幾乎永不見陽光的潮濕窄巷,兩旁鱗次櫛比的老舊建築,密實得像是衣擺上的縫線。建築牆面早已破舊不堪,赭紅色外牆常見斑駁脫漆,巷道地磚曾在勞資雙方以槍杆子對峙衝突時期陷入血泊之中。我曾經不只一次在《天堂之路》里以這條街作為故事背景,即使到了此時此刻,我仍舊能在這條已被人遺忘的空蕩窄巷裡嗅出緊張懸疑的煙硝味。眼前這個陰森的場景,大抵說明了被迫離職的薩爾瓦多警官目前的窘境。
「我綜合各項證據所做的分析是,哈戈誘騙了伊蓮娜·薩比諾,並利用她去操弄馬爾拉斯卡。您大概也曉得,這位律師著迷於各種招魂怪術,在他兒子死後更是變本加厲。哈戈有個哥們達米安·羅勒斯,這傢伙就喜歡搞這種把戲。狼狽為奸的一對壞蛋,他們倆加上伊蓮娜的協助,三人一起拐騙了馬爾拉斯卡,他們承諾一定可以讓他和兒子在靈界接觸。馬爾拉斯卡當時已對人生絕望透頂,外人看來再奇怪的事他都願意相信。那三個卑鄙小人策劃了這樁騙局,合作無間,沒想到哈戈後來貪得無厭,決定一人獨吞巨款。有人認為伊蓮娜從頭到尾都是無辜的,還說她是真心愛著馬爾拉斯卡,而且他也愛她。對我來說,這項推論毫無說服力,只是,感情這種事情也查不出什麼所以然就是了。哈戈知道馬爾拉斯卡在銀行有那筆巨額存款,決定佔為己有,然後捲款潛逃,並故意留下一堆謎團。記事本上的約會信息可能是哈戈或伊蓮娜故意寫上去的,沒有任何證據說明那是馬爾拉斯卡本人所寫。」
依然沒有回應。我兀自進了屋內,直接走到通往陽台的門邊,探頭看了看屋外景緻。眼前一片屋頂和尖塔錯置的叢林,水塔、避雷針和煙囪在四面八方串聯起來。我沒有機會走向天台,因為我已經感九-九-藏-書受到有個冰冷的金屬器具抵著我的頸背,還聽見左輪手槍扣緊扳機的聲響。我毫不猶豫地舉起雙手,連眉毛都不敢動一下。
「這是樓下鄰居的電話。他們都是老好人,也是這整棟房子唯一裝了電話的人家。打這個電話就可以找到我,或者留話給我也行。打來的時候,您就找一位叫作艾米利歐的先生。如果需要幫忙的話,不必客氣,儘管打電話給我。還有,小心自身安全。哈戈雖然已失蹤多年,不過,還是有人一直盯著這件事不放。畢竟十萬法郎可不是什麼小數目。」
「這是讓我確信哈戈背叛羅勒斯和伊蓮娜的證據之一。馬爾拉斯卡死後不久,羅勒斯就結束了怪力亂神的事業,後來在公主街開了一家魔術用品小店。據我所知,那家小店目前仍在。至於伊蓮娜,她後來在夜總會和酒店繼續表演了好幾年,事業卻逐漸走下坡。後來,我聽說她已經淪落到在拉巴爾區賣淫,生活相當窮苦。顯然,她連半毛法郎都沒分到。羅勒斯也是。」
「瓦雷拉有沒有說過馬爾拉斯卡寫了什麼?」
「這個人是誰?」
我發覺他的眼神因為提起老寡婦而慌亂了起來。此時,我不禁納悶當年那段艱難困頓的日子里,他們兩人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如果去過那個地方就會知道,那個蓄水池,即使在滿水位的時候也只有一米深,根本就是個小水塘。這位名律師的屍體被發現那天,蓄水池只有半滿,水位不到七十厘米高。」
「我可以保留這張照片嗎?」
「您通常都是這樣不敲門就直接闖進別人的屋子嗎?唉……這位戴維·馬丁先生?」
「不太確定……我想應該會有,我去找找看。」
「她後來怎麼樣了?」
「但是,您並沒有這麼做。」
「難道其他人有不同看法嗎?」
他遞給我一張泛黃的舊沙龍照,照片中的男子又高又帥,四十開外的年紀,在天鵝絨的背景襯托下對著鏡頭微笑。那雙清澈的眼神讓我看得出了神,不禁暗自納悶,那雙眼睛背後怎麼可能隱藏著我在《永恆之光》字句中發現的陰暗世界?
二十一號這棟狹窄建築被兩旁的房子像鉗子似的緊緊夾在中間。樓下大門敞開著,陰暗的門檻後面連著又窄又陡的螺旋梯。地板上一攤積水,還有又黑又臭的污水不斷從地磚縫隙里冒出來。我戰戰兢兢地踩著樓梯往上,一路抓著欄杆不放,但也始終不相信這欄杆能讓人放心。每一層樓梯間只有一扇門,從整棟房子的格局看來,我想這裏的房子面積頂九_九_藏_書多四十平方米。螺旋梯盡頭有個天窗,明亮光線照亮了位於高處的樓層。閣樓的門就在一條窄小通道的盡頭。我很訝異門居然是開的。我用指關節叩了門,但毫無回應。門內是個小客廳,有張搖椅、桌子,還有一排擺著書籍和黃銅盒子的書架;小客廳旁邊則是廚房和洗碗槽。這個宛如地窖的陋室唯一令人欣喜之處,就是那個面向屋頂的小陽台。通往陽台的門也是開著的,清爽涼風吹進屋內,空氣中飄著左鄰右舍的菜香,以及舊城區人家在屋頂晾晒衣服的味道。
薩爾瓦多鬆開了握緊左輪手槍的手。我聽見扳機鬆開的聲響,並慢慢轉過頭。里卡德·薩爾瓦多是個高大黝黑的壯漢,滿頭灰發,有雙深邃宛若海底針的淡藍色眼眸。我覺得他大概五十多歲,但是那股威武的氣勢,就算是只有他一半年紀的人也不敢招惹。我緊張地猛吞口水。薩爾瓦多放下左輪手槍,轉身走進屋裡。
「幾天前,我去拜訪了馬爾拉斯卡夫人,是她跟我提起您的。她告訴我,您是唯一試圖找出事實真相的人,沒想到卻因此而丟了差事。」
「或許您說得沒錯。也許,我真的應該去看她……」
「我也很想。問題是,我認為這件事情不會這麼輕易就放過我。」
「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篤定過。」
「是誰跟您提起我的?」
「海里?」
現場突然一片沉寂,左輪手槍依舊維持劍拔弩張的緊張狀態。
薩爾瓦多面露無奈的苦笑。「起初,最大的疑點就是溺斃這一點。法醫驗屍后發現死者肺部有些積水,不過,最後判定的死因卻是心臟衰竭。」
「如果您指的是馬爾拉斯卡的合伙人,他已經過世了。不過,我的確去找過他兒子。」
「先跟您說清楚了,這可是我家裡唯一的好東西。」他說道。
「這是另一個疑點。我們在馬爾拉斯卡的書房找到一本記事本,上面寫著他當天下午五點跟人約了在那裡碰面。至少看起來是這樣。記事本上只寫了時間、地點,還有一個大寫字母,一個C 。很有可能就是科貝拉(Corbera )。」
「瓦雷拉和他那群市政府高官朋友對媒體施壓,要求報紙不得刊出意外經過。他們想辦法掩蓋事實,特地辦了場盛大葬禮,免得此事影響了事務所的生意和名聲。律師事務所業務原本蒸蒸日上,市政府和議會都是他們的重要客戶,然而,創辦人之一的馬爾拉斯卡在死前一年舉止越來越怪異,後來甚至拋棄了家庭、事業,並買下城裡那棟破舊的房九*九*藏*書子。出身名門的他,從此致力於一生心儀的工作:寫作。他的合伙人是這麼說的。」
「您手邊有沒有狄耶戈·馬爾拉斯卡的照片?我在家裡一張都找不到。」
「我想,這樣說大概也沒錯吧!」他說道。
「薩爾瓦多先生?」我忍不住開了口。
他指了指寒酸破落的周遭,這就是他所謂的家了,接著他幽幽一笑。
「比較可靠的說法是,他以假名遠走國外,目前正在世界上的某個角落靠著銀行利息悠哉度日。」
「老弟,我做這一行,什麼怪事沒見過?一個事業成功的富有律師決定放棄一切專心寫作十四行詩,這種事情還擠不進我的怪事排行榜。」
「伊蓮娜·薩比諾的經紀人。」
薩爾瓦多走向客廳角落的書桌,拿出一個裝滿文件的黃銅盒子。
「您倒是可以保證一定會小心,這樣我才能放心一點。萬一真的惹上麻煩,一定要打電話給我。」
「相信我,我如果知道事情會變成這個地步,我寧可當個窩囊廢,乖乖遵守上級指示。當然,警局高層確實先把醜話都跟我說了。律師下葬之後,我們應該把這件事忘了,好好把心力用來追捕已經快要餓死的無政府主義分子,以及在課堂上散播異端思想的老師……」
「您認為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問。
「我當時也是這樣說的。」
我跟著他走到那個迷你廚房,然後就站在門口。薩爾瓦多把手槍放在洗碗槽上方,隨手抓了紙張和厚紙板在其中一口爐子里生起火來。他拿出一盒咖啡,並以詢問的眼神望著我。
「有人在家嗎?」我再次叩門。
「我的確是好久沒去探望她了。」
「既然這樣,那我就陪您喝一杯。」
「我保證,一定會把照片還給您的。」
薩爾瓦多笑了。那是個黯黑的苦笑,就像爐上開始沸騰的咖啡。他傾身聞了聞咖啡香。
我花了好幾秒鐘去咀嚼這段駭人的內容。「為什麼有人要下此毒手?」
「您確定真的想聽那段陳年往事?」
「何止是懷疑。有沒有人告訴過您,馬爾拉斯卡是怎麼死的?」
薩爾瓦多豪氣地在咖啡壺裡放了好幾大匙咖啡粉,再用水壺裡的清水注滿咖啡壺,然後放在爐子上。
「父子都一樣。反正都是婊子養的,不過兒子比較沒種就是了。我不知道他跟您說了些什麼,但是,他肯定沒跟您提起父子倆聯手把我逐出警界的事,我從此成了過街老鼠,沒有人願意給我差事。」
「一個游泳冠軍應該不會在水位只有七十厘米的水塘里溺斃。」
「一言為定!」
「所以……」
read.99csw.com她覺得您把被迫離開警界這件事都怪罪在她頭上了。我想,即使經過了這麼多年,她一定還是很希望您再去看她的。」
「您剛剛提到了下葬……狄耶戈·馬爾拉斯卡葬在哪裡?」
我可以確定的是,這一切非但沒有為我釐清疑惑,反而形成了更多謎團。薩爾瓦多應該是看出我眼神中的不安,隨即對我露出憐憫的笑容。
薩爾瓦多定定注視我良久,然後兀自點著頭。他拿起一張紙,寫下了一個號碼。
「是的。我沒這麼做,並不是因為我想當英雄,或是真的這麼笨。我會這麼做是因為我每次見到那個可憐的女人,也就是馬爾拉斯卡的遺孀,看她那個樣子,我實在於心不忍。但是違逆上級的結果,卻落得兩面不是人的下場。」
「您想知道什麼?」
「不用了,謝謝。」
「十萬法郎。」我指出巨款金額。
「我正在思考是不是最好立刻把您的腦袋轟爛。」
「好像是一本詩集之類的。」
「一個游泳比賽的冠軍怎麼會溺斃?」我好奇問道。
「沒什麼。反正,他們現在還能拿我怎麼樣?」
「狄耶戈·馬爾拉斯卡命案。我租了他死前住的房子,弗拉薩德斯街那棟尖塔之屋。」
「這件事一時很難說清楚。」
「我想,他大概是忘了提起這個部分。」我附和道。
我急著咽了口水,點頭回應。那是我和科萊利初次相遇的地方。
「用這種方式迎接您,抱歉了。」他喃喃低語。
「哈戈呢?」
「馬爾拉斯卡是溺斃的,至少警局的偵查報告是這樣說的。」
「哈戈·科貝拉。」
「我只知道,大家都說他是意外死亡。」
薩爾瓦多面露猶豫。「我想應該可以。不過,別弄丟了。」
「您如果需要朋友的建議,那就請看看我,從我的錯誤中吸取教訓,放手別管這件事了吧!」
「本案最詭異的地方就在這裏。」薩爾瓦多說,「您知不知道,馬爾拉斯卡除了是執業律師,還是博學多聞的作家,而且年輕時曾經兩度拿下巴塞羅那港聖誕節冬泳比賽冠軍?」
「您相信他的說法嗎?」
「我聽不懂您的意思。」
「可不可以跟我聊聊,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依然保存著這件案子的所有資料呢……可見這些年來的教訓還是沒讓我學乖。啊!在這裏,您瞧,這是他的遺孀給我的照片。」
他遞給我一杯咖啡,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一番,顯然是在分析我這個人。
「怎麼溺斃的?」
「應該是聖赫瓦西奧墓園的家族陵墓,就在他的遺孀目前居住的那棟房子附近。我能不能請問您,九_九_藏_書為什麼對此事這麼有興趣?我想,您應該不會只因為住在尖塔之屋就引發這麼強烈的好奇心吧?」
「馬爾拉斯卡死去同一天,他提領了律師在西班牙殖民地銀行的巨額存款,從此消失無蹤,而律師的遺孀對這筆錢毫無所悉。」
「不想先聽聽我的故事嗎?」
「馬爾拉斯卡的遺孀告訴我,您始終無法接受她丈夫自殺身亡這種說法,而且您懷疑案情並不簡單。」
「您要不要聊聊馬爾拉斯卡是怎麼溺斃的……」
「這是意料中的事。」
薩爾瓦多立刻恢復嚴肅的神情,點頭回應。
「案發前一年,馬爾拉斯卡親自將這筆巨額現金存進銀行。至於錢是怎麼來的,我真的不曉得。我只知道,馬爾拉斯卡去世當天早上,那筆存款被人以現金取出來。律師後來的說法是,這筆錢只是被轉到信託基金去了,並沒有消失,馬爾拉斯卡純粹是想重新安排自己的財務。但是,我實在很難相信,一個人在早上處理了十萬法郎巨款的財務安排之後,下午就被活活燒死。我認為這筆錢並沒有轉入什麼神秘基金,直到今天,我還是認為錢是被哈戈和伊蓮娜弄走的,至少最初的計劃應該是這樣,不過,我很懷疑伊蓮娜後來大概連半毛錢的影子都沒看見。哈戈帶著錢失蹤了。永遠失蹤了。」
「我認為……她一定很想念您。」我刻意試探他的反應。
「在下戴維·馬丁,我從警局高層那兒問到您的住址。今天冒昧登門拜訪,希望能聊聊您當年偵辦的一件案子。」
「溺斃的方式只有一種,不過,這個我等一下再做說明。令人好奇的是,他在哪裡溺斃的?」
「所以,最合理的做法就是忘了這一切,照著上級指示做事就對了。」
「問題就在這裏。馬爾拉斯卡的屍體是在城堡公園儲水處的天台蓄水池裡被發現的。知道那個地方嗎?」
我向他伸出手,他隨即伸手握住。
「馬爾拉斯卡在西班牙殖民地銀行的那筆十萬法郎巨款,是從哪裡來的?」
「沒什麼。馬爾拉斯卡當時去儲水處的天台蓄水池做什麼?一般人通常不會去那裡……」
薩爾瓦多頻頻點頭,臉上的兇狠神情頓時完全消失。
「依我看來,您大概已經去找過那個婊子養的瓦雷拉了。」
「當馬爾拉斯卡跳進蓄水池,或是有人把他推下蓄水池的時候,他已經全身著火了。身體三度灼傷,傷勢遍及大腿、手臂和臉部。據法醫所說,他身上的嚴重灼傷應該是在跳進水池約一分鐘前造成的,法醫在律師遺體身上的衣物檢測出某一種溶劑。馬爾拉斯卡是被活活燒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