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不行？」

「反正也無所謂了。」她說道。

我頻頻搖頭。她緊抓著我的手，然後湊近唇邊，說：「一切都會很順利，你看著好了……我知道的。這將是我這輩子第一件順利完成的事情。」

「她告訴我，你正在寫一本書，是一個外國書商提供的工作。她都稱他大老闆。她說這個人付了你一大筆錢，但是你卻因為收下那筆錢而感到自責。她說你非常畏懼這位大老闆，她覺得這整件事恐怕不單純。」

「你不打算上鎖嗎？」克麗絲汀娜問道。

「我們明天晚上就在巴黎了。」我這樣告訴她。

我回過頭去，正打算找個借口回應，但是，克麗絲汀娜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通往樓下的階梯里。我無奈地嘆口氣，蓋上大箱子。

「你沒有必要向我道歉。」她駁斥我，「是我不該多管閑事的。」

我在樓下的卧房裡找到了她。霎時，她看著我的眼神，彷彿我是個陌生人。我佇立在房門口。

「剩下的就只有你知我知的秘密了。」她駁斥我的同時也眨了一下眼睛，「難道她說謊了嗎？」

我凝視著她，一個在陰影下淚水盈眶的悲苦女子，而我此生唯一的願望就是給予她從未享有過的一切。

「既然這樣，你就必須把錢退還給他？」

克麗絲汀娜嚴肅地盯著我看。

她對我拋出了一個冰點以下的僵硬笑容，還有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宛如刺骨寒風。

「你的朋友告訴我，你惹上麻煩了？」

「這段話聽起來大概是他從哪張明信片里看九-九-藏-書來的。」

「我還沒跟他提，不過，我想他應該早就心裡有數。如果還沒料到的話，他也很快就會發現了。」

「不行。」

「我想應該不會。」我附和道。

接著，我走到她身旁，雙手捧著她的臉龐。

「伊莎貝拉一直以為她是我媽。」

「很好。」

克麗絲汀娜轉過頭來，露出嫣然一笑。「窺人隱私。」

我把活頁夾重新綁好，把它放回大箱子。

「今天早上，你還在睡覺的時候。」

我刻意迴避了她的直視。

「沒事，真的沒事。」我努力擠出了傻笑安撫她。

回到塔頂的家，天色早已暗下來。進了家門，立刻感受到出門前生了火的壁爐熱氣。克麗絲汀娜兀自邁向走道，她默不作聲，慢慢把自己剝得一|絲|不|掛，留下了一路的衣服在地板上。我發現她躺在床上，靜靜等著。我挨著她躺了下來，任由她擺布我的雙手。當我輕撫她的胴體，看見她的肌肉在薄薄的皮膚下緊繃得厲害。她的眼神里不見一絲柔情，卻有一股亟需激|情的渴望。我徹底沉淪在她的肉體里，滿懷憤怒地衝撞著她，同時感受到她的指甲掐著我的肌膚……我聆聽著她那融合了悲苦和生命力的呻|吟，彷彿就要斷了氣似的。最後，我們倆筋疲力盡地倒在床上，兩具滿身汗水的軀體並肩躺著。接著，克麗絲汀娜把頭靠在我肩上，找尋著我的目光。

「伊莎貝拉已經告訴我了，她說你一定會這樣回答的。」

我們在長廊的沙發上相擁而眠，ｈttｐs://rｅａd•９9ｃｓw•ｃｏm身上蓋了好幾條毛毯，定定望著壁爐里的火花。我輕撫著克麗絲汀娜的秀髮，暗想著，這大概是我在這棟房子里度過的最後一夜了，這座監獄已埋葬了我所有的青春。在夢中，我看見自己在巴塞羅那的街巷中奔跑，城裡到處充斥著時鐘，所有指針都朝著逆時針方向轉動。從狹窄巷弄到寬廣大道，全都在我踩過之後自動扭曲成隧道，漸漸形成一座移動的迷宮，任憑我怎麼走都摸不著方向。到了正午時刻，艷陽像燒紅的金屬圓盤高掛天際，我終於找到了弗蘭薩車站，快速趕往火車正要離站的月台，雖然鉚足了勁兒向前跑，卻終究只摸到火車尾。我繼續拚命跑，直到喘不過氣來，最後就在月台盡頭不支倒地。當我抬頭一看，一切為時已晚。火車漸漸遠去，克麗絲汀娜的臉龐正從最後一扇車窗望著我……

「那是一本什麼樣的書？」

「我知道巴黎的盧森堡公園對面有家小旅館，提供按月出租的房間。這家旅館有點貴，但是……」

我點了點頭，隨即提出先前談過的要事：「弗蘭薩車站的售票窗口等一會兒就開始營業了。我已經想過了，我先去把今天中午的車票買好，然後再去銀行提款。」

「寫給小孩看的故事書。」

「看著我，戴維。」

「我會。」

「由此可見，剽竊未必是蠢事一樁。」

「不行。」

「我認為他引用得很恰當。」

「為什麼？」

這時候，她聽見我的腳步聲，立刻收了手。

https://read.99csw.com「事實上，這段話是從你的小說里節錄下來的。我知道出處，因為我也讀過這段文字。」

睜開雙眼時，我知道克麗絲汀娜已經不在我身邊，爐火燒得只剩一小團忽明忽滅的灰燼。我起身望了望窗外。天亮了。我把臉貼在玻璃窗上往外看，瞥見樓上的書房玻璃窗隱約透著幽微的光線。我走向通往樓上的螺旋形階梯，樓梯上灑著昏黃的光線。我緩緩拾級而上，來到書房時，我在門口停下腳步。坐在地板上的克麗絲汀娜背對著我，靠在牆邊的大箱子已被打開。克麗絲汀娜拿著裝有科萊利那本書稿的活頁夾，正打算解開捆綁活頁夾的繩結。

我嘆了口氣，一肚子惱火。「還有什麼是伊莎貝拉沒跟你說的？」

「既然這樣，可見那段話是真理了。」

「伊莎貝拉說的？」

「什麼時候的事？」

克麗絲汀娜緘默了許久。

我們吃著那天早上剩下的麵包和乳酪，兩人各自坐在廚房的餐桌旁，頂多偶爾抬頭互看一眼。克麗絲汀娜勉強嚼著食物，每咬一口麵包之前都要先在燭光下看看手中的食物。

「既然伊莎貝拉已經把所有答案都告訴你了，還來問我幹什麼？」

「這裏面有什麼？」

「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戴維？」

「為了讓你安心，也讓伊莎貝拉安心，我已經決定不寫那本書了。C'est fini! （結束了！）」我安撫她。

「我這輩子，幾乎所有的美好事物都是在這裏找到的。」我不假思索地說道，「我實在捨不九-九-藏-書得跟這個地方說再見。」

我低著頭。

「明天中午，在弗蘭薩車站有一班開往巴黎的火車。」她說道，「會不會太快了？」

我不想問她是怎麼知道這家旅館的。

「我可以看看那本書嗎？」她終於開口問道。

「所以，我可以看看那份書稿嗎？」

「你騙人。我敢打賭，裡頭一定是你正在寫的那本書。」說著，她開始動手解開繩結，「我真的好想看看……」

「即使這樣，我還是想看看。」

那天下午，太陽總算從暴風雨留下的漫天烏雲里露了臉。大雨沖刷過的街道四處積水，明鏡般的水窪映著過往路人與琥珀色的天空。我記得我們一路走到蘭布拉大道盡頭，哥倫布雕像在氤氳中探出頭來。我們不發一語地往前走，沿路凝望著兩旁的建築和行人，彷彿眼前的一切都是海市蜃樓，彷彿這座城市是已遭遺忘的無人荒漠。在我眼裡，巴塞羅那從來不曾像那天午後那樣如此明媚、如此蒼涼。當暮色漸漸籠罩大地，我們已經來到森貝雷父子書店附近。我們倆刻意站在對街張望，沒有人能從書店裡看見我們。一道暮光投射在老書店的櫥窗上，映出潮濕晶瑩的石板路方石。書店內隱約可見伊莎貝拉站在梯子上整理最上層的書架，而小森貝雷正在櫃檯後面查看賬簿，卻不時偷偷瞄著女孩的腳踝。年邁而疲憊的森貝雷先生坐在角落觀望著兩個年輕人，臉上掛著哀傷的笑容。

「因為那是你寫的。貝德羅常說深入認識一個作家唯一的方式，就是透過他的寫作歷程去洞reaｄ•９９csｗ•com悉他的精神，他還說，人們自以為看清了眼前那個人，其實他們看到的只是空洞而表象的角色而已，真正的人性總是隱藏在小說里。」

她的目光循著我的視線而落在她手上的活頁夾，接著，她露出狡黠的神情。

「因為那只是一份草稿，而且沒頭沒尾的。內容只是一些觀念、筆記，以及零散的文章片段，你看不懂的，而且一定會覺得很無聊。」

我腦海中猛然浮現科萊利隨時都可能上樓猛敲我家大門的景象。

我在她的前額印上一吻，出門去了。

「她沒說謊，只是太喜歡推測了。」

我勉強抬起頭來。

「我不相信她會拿這種事情開玩笑。」

「你在這裏做什麼？」我故作鎮定，盡量不讓自己的語氣顯露過度的驚愕。

「沒什麼，就是一些筆記、資料之類的，沒什麼特別的……」

「對不起。」我先開了口。

克麗絲汀娜眉頭深鎖。我趁機在她面前跪了下來，輕輕從她手中拿回活頁夾。

「我希望你不要這樣做。」我已經盡量用最輕鬆的語氣告訴她。

「我想他根本就不在乎錢的事情。」

克麗絲汀娜蹙著眉頭，滿臉疑慮。「那個大老闆，他知道你這個決定嗎？」

「她非常擔心你。」

「事情不是這樣的……」

克麗絲汀娜的臉上閃過一抹微笑。「我會在這裏等著。」

「你何不趁這段時間先把行李準備好？我頂多兩個小時就能回來。」

「房租不成問題，不過，我不會講法文就是了。」我提出說明。

克麗絲汀娜點點頭。

「如果你希望我離開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