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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天使遊戲Tercer acto EL JUEGO del ÁNGEL 3

第三幕 天使遊戲
Tercer acto EL JUEGO del ÁNGEL

3

伊莎貝拉把我推到一邊,徑自往長廊走去,並敞開了所有窗戶。接著她轉往浴室,開始在浴缸里放水。她揪著我的手臂,硬是把我拖進浴室。她讓我坐在浴缸邊緣,仔細看了看我的雙眼,用手指掀起我的眼皮,頻頻搖頭輕嘆。她二話不說就開始動手脫我的襯衫。
「不必替我擔心。」
我們彼此相視,無須言語即可靈犀相通,接著,我緊緊抱住了她。
「你愛他嗎?」
伊莎貝拉的雙眸已經迷失在水池裡。「他告訴我,他想成家,他想要孩子……他說我們可以住在書店樓上的公寓,日子一定過得下去,雖然森貝雷先生留下了一大筆債務……」
這時候,她側著頭直視我的目光。
「還不就是那樣。」
醫生繼續他的看診程序。我很順從,一切照辦,不時看看守在門口的伊莎貝拉。這時候我才明白自己有多麼想念她,有多麼需要她的陪伴。
「我跟他說我會考慮。」
「哼,真好笑。」
「這種話誰都會說。」
伊莎貝拉聳了聳肩。「爸媽很高興我又回家住了。他們說,這一切都是您的功勞。他們如果知道……說真的,我們處得比以前好多了。其實,我跟他們相處的時間也不長,我幾乎都待在書店裡。」
醫生面有疑慮地看著我,然後站了起來。
「你跟他呢?你們處得怎麼樣?」
「他一定會去的。」伊莎貝拉在一旁向醫生保證。
「這位就是病人。不管他跟您說什麼,請都別理他,因為他是個騙子!」伊莎貝拉做了這樣的九_九_藏_書聲明。
「醫生,」我主動示好,「您就當我不存在吧。」
「醫生,我恐怕沒辦法過去……」我說道。
他收起看診包,非常有禮貌地向我道別。伊莎貝拉送他到門口,我聽見他們兩人在樓梯間低聲交談了好幾分鐘。我重新把衣服穿上,就像個聽話的好病人那樣坐在床上等著。我聽見大門關上的聲響,接著是醫生下樓的腳步聲。我知道伊莎貝拉就在玄關,她在那兒佇足半晌才走回卧室。一見她進門,我立刻送上微笑。
到了第九天,我又開始工作了。午夜時刻一到,我就在書桌前坐定。一張乾淨的白紙捲入老舊的安德伍德打字機,窗外一片漆黑的夜。字句和影像從雙手不斷湧出,彷彿已經在靈魂的牢獄里等得不耐煩了,一頁又一頁稿子在毫無意識也無法克制的情況下產生,完全不需要想象和構思。我已經不去想科萊利這個人,也不在乎他的獎賞和要求。這是我這輩子頭一遭為了自己而寫,無須考慮他人。我為了燃燒這世界而寫,也為了和世界同歸於盡而寫。我夜夜瘋狂寫作,直到筋疲力盡才停手。我拚命敲打著打字機,直到手指龜裂流血,直到眼前一片模糊……
「說來話長,醫生。」
我打開大門時,伊莎貝拉立刻倒退了一步,滿臉驚恐地望著我。
「你真的會考慮嗎?」
「人在遭遇困境時,常常錯把同情當作|愛情……」我說。
我忍不住笑了。「我知道你不是說著玩的。」
「真是嚇壞人九*九*藏*書了。」她以責備的口氣咕噥著。
「那就趕快聽話照做!趁著您洗澡這段時間,我去找個醫生來。」
她的笑容承載著無限哀愁。
我搖頭否認。
「伊莎貝拉,我今天心情不好。」
「我知道怎麼洗澡。」
「森貝雷呢?他父親過世之後的情況還好嗎?」
「我現在去幫您準備一點吃的。」
「與此同時,我建議您開始吃點熱食,先喝熱湯,再吃固體食物,多喝開水,但是不能喝咖啡或其他刺|激性飲料,特別要多休息。去外面走走,晒晒太陽,但也不必太勉強。您是典型的勞累過度,已經出現貧血的初期癥狀了。」
「我先幫您上藥,不過,我看這恐怕會留下疤痕。」
我們走到城堡公園,進入到處都是遮陰棚的花園,最後在大噴泉池前的長椅上坐下來。
「好歹也過來開個門吧。我知道您在裏面,不開門我就不走,把我逼急了,我會把門踹開!」
「他跟我提起結婚的事。」她說,「好幾天前,就在四隻貓咖啡館。」
「去洗澡!還有,拜託先把褲子和襪子脫掉再下水。」
伊莎貝拉沒搭腔。
「沒什麼大礙,不需要太擔心,不過,我希望他最遲明天就到我診所來一趟。」
「只是輕微挫傷。」
「我也這麼覺得。」
「您得看醫生才行。」
伊莎貝拉嘆了口氣。
接著,醫生展開詳細的看診過程,先做了好幾項聽診,然後檢查瞳孔、嘴巴,問了一些奇怪的問題,而且眯著眼睛打量我,彷彿這些都是看診的基read.99csw•com本流程。他為我檢查伊蓮娜用刀片在我胸口劃下的傷口時,皺起了眉頭,然後盯著我看。
「我們這樣好像一對戀人。」我說道。
「然後呢?」我終於忍不住追問。
「不要。」
「這個……你還年輕。」
我聳聳肩,醫生和伊莎貝拉互看了一眼。
伊莎貝拉幫我準備了熱湯,我只好勉為其難地喝了,我大口吃著沾了湯汁的麵包,努力擠出親切的笑臉,但我知道自己的表情八成和石頭一樣僵硬。我把見底的盤子展示給伊莎貝拉看,她全程都像個司令官似的在一旁監督。接下來,她把我帶到卧室,在我的衣櫥里找出一件大衣。她替我戴上手套,裹上圍巾,然後把我推到門口。走出大門時,屋外吹著凜冽寒風,然而,晴朗的天空鋪滿了黃昏的夕陽,將大街小巷全染成了琥珀色。她挽起我的手,然後兩人慢慢往前踱著。
「您多久沒吃東西了?」
「沒什麼大不了吧。」我隨口應了一句。
「我都還沒問你好不好呢。」我主動找話題。
「你不認識我,伊莎貝拉……」
「那你好不好?」
「什麼都別說。您如果以為自己是世上唯一會痛苦難過的人,那就錯了。就算您不在乎自己像條流浪狗似的死在角落,請至少要記得,我們這些人卻是很在乎的,雖然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在乎。」
「我不餓。」
「這個是?」
接著,伊莎貝拉靜默了許久,然後低著頭。
「明天到我的診所來一趟,下午四點鐘。我現在手邊沒有儀器九-九-藏-書,沒辦法好好幫您做檢查。」
「不怎麼好。」
「這是什麼傷口?怎麼弄成這樣的?」
「謝謝你。」我輕聲對她說。
一月的某個早晨,那個我早已不知今夕何夕的清晨,隱約傳來敲門聲。我躺在床上,空茫的眼神盯著老照片里那個童年的克麗絲汀娜,她的小手牽著一個陌生男人,走在艷陽下的海堤上,這個影像是我擁有的唯一美好事物,也是開啟一切謎團之鑰。我刻意不去理會長達數分鐘的敲門聲,直到我聽見她的聲音,我知道,她不會這麼容易就放棄的。
「嗯,至死不渝。」
我凝視著她的側臉,冷靜的神態里已經不見青春的無邪,那是我希望在她身上看見的特質,但是可能從此再也看不見了。
「他是個好人。」她這樣說道。
「伊莎貝拉……」
「這是您自己造成的傷口嗎?」
「少啰唆,先吃點東西,然後我們出門散步,就這麼決定了。」
伊莎貝拉去找醫生的時候,我遵照她的指示,徹底用肥皂洗了個冷水澡。我從森貝雷先生葬禮那天開始就沒刮過鬍子,照了鏡子才發現自己看起來就像一匹野狼。我雙眼布滿血絲,皮膚呈現出病態的蒼白。我換上乾淨的衣服,坐在長廊里乖乖等著。二十分鐘后,伊莎貝拉帶著一位醫生回來了,我總覺得以前好像在附近社區見過他。
「在我面前,不準說不要!」她嚴厲地駁斥我,「現在,您踏進浴缸里去,好好用肥皂把自己洗乾淨,然後把鬍子刮掉。您有兩個選擇:要不乖乖照辦,要不就九*九*藏*書由我來動手。可別以為我是說著玩的!」
醫生檢查我的雙手,皺眉看著幾乎可見血肉的指腹。他用繃帶替我包紮手指,不時發出低聲囁嚅。
「我只要求你多考慮一陣子。」
「我們要做好朋友?」
我正想開口,她馬上舉起手要我安靜。
接下來幾天,我足不出戶,作息晨昏顛倒,幾乎沒有進食。每到夜晚時刻,我坐在長廊的壁爐前,傾聽滿室寂靜,等待大門前傳來腳步聲。我始終相信克麗絲汀娜一定會回來。但我很快就領悟到,她如果要回頭的話,早在森貝雷先生過世的時候就會出現了,即使只是出於同情,我也心甘情願。森貝雷先生去世已經將近一周,我知道克麗絲汀娜再也不會回來了,於是,我又開始往樓上的書房跑。我拿出為科萊利收集的那份資料活頁夾,開始重讀書稿,仔細感受每一個字句和段落。閱讀那些文字讓我頭昏腦漲,而且有種陰沉的滿足感。我想起了那十萬法郎,起初覺得是天大一筆巨款,如今想想卻忍不住在心中竊笑,並告訴自己,那個混賬竟然以如此低廉的價格收買了我。裹著酸楚和痛苦的虛榮心,猛然關閉了理智的大門。我以不屑一顧的傲慢態度重讀了前輩馬爾拉斯卡寫的《永恆之光》,接著把這本手稿丟進壁爐火堆。他在哪裡挫敗,我就在那裡戰勝。他在哪裡迷失了方向,我就要在那裡找到迷宮出口。
醫生看了我一眼,似乎在衡量我有多討人厭。
「我怎麼知道?我想應該是吧,雖然我愛他並不像他愛我那樣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