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樣？」

伊莎貝拉點了點頭。「小森貝雷那天出去了一下，他去卡努達街交貨，前後不過十到十五分鐘而已。當他回到家，竟然發現父親倒卧在櫃檯後面的地上，當時森貝雷先生還有呼吸，不過身體已經冷了。等到醫生趕來的時候，早已回天乏術……」

「我得走了。」她說。

「昨晚，我夢見自己有個兒子。」她幽幽說著，「我夢見他一直叫我，我卻聽不見他的叫聲，也無法走到他身邊，因為我困在一個好冷好冷的地方，全身動彈不得。他一直在叫我，我卻無法到他身邊去。」

我突然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全都糾結成一團。

我點頭回應。

「你要跟我說什麼關於森貝雷先生的事？」

「書店的營業狀況怎麼樣？」我問她。

「謝謝你留下來陪我。」我這樣回應她。

「我也不知道。」

「我正在考慮接受小森貝雷的求婚。」

「現在，我突然很不放心把您一個人留在這裏。我不該跟您講這件事的。」

「有兩個豬肉商對我們這個店面非常感興趣。」

「對，就是他。他跟巴塞羅說克麗絲汀娜跟您一起走了，他已經一個多月沒見到她，也沒有她的消息。正因如此，我一直很納悶怎麼沒看見她在這裏，可是又不敢多問……」

「事情還沒完呢。」伊莎貝拉說道。

「你的父母會怎麼說？」

伊莎貝拉頻頻搖頭。「我已經在寫作這件事上繞了太久的圈子，我還是好好去過生活吧，而不是寫生活。請別責罵我。」

「森貝雷先生跟誰起了爭執？」

「怎麼說？」

伊莎貝拉頻頻點頭。接著read.99csw.com，我沉默了好一會兒。伊莎貝拉神色不安地望著我。

「如果您願意在二十世紀的今天裝一部電話在家裡，我就可以不必多跑一趟。別啰唆了，我十五分鐘后回來。」

返家途中，我們順道在商業街的小店買了牛奶和麵包。伊莎貝拉告訴我，她會請父親替我送來一些精緻美食，一定可以讓我胃口大開。

「我們一定會找到解決辦法。」

伊莎貝拉點了點頭。「是啊，至少我沒有嫁給作家。」

後來，我們吃了一些吉斯伯特商行的進口食物充當晚餐，兩人一起坐在壁爐前的大沙發上，伊莎貝拉把頭靠在我肩上，我們就這樣望著燃燒的爐火。

「不確定。」語畢，她撲哧笑了。

「前幾天，巴塞羅先生到書店來，於是我們大伙兒就聊起了您。他跟我說，他看見克麗絲汀娜的丈夫，那個叫作什麼來著……」

「這件事情，我也是從森貝雷先生的老鄰居安納克萊托那兒聽來的。他告訴我，森貝雷先生過世的那天下午，他看見森貝雷先生在書店裡和人起了爭執。他後來就上樓回家了，而且他還說，兩人爭吵非常激烈，在外面的街上都聽得見。」

「少得可憐。我在書店工作的這幾周，特別把店裡的賬本檢查了一遍，這才發現已經安息的森貝雷先生做生意真是一塌糊塗。他經常免費把書送給付不起書款的人。有時候，他把書借給人家看，但是對方就不還書。還有，他會買一些明知道賣不出去的套裝書，就因為賣方揚言要把整套書燒掉或丟掉……此外，他還固定資助一批窮得九九藏書要命的蹩腳詩人。其他的，您就自己想象吧。」

接著，她一轉身，隨即彎下腰來，柔嫩的雙唇倏忽在我唇上吻了一下。她緊緊握過我的手之後，沒說再見就跑掉了。

「你不怕壞了名聲？」

「我猜……他們大概會有點不高興吧？但是過一陣子就會沒事的。他們當然希望我嫁個有錢的灌香腸的商人之類的，總比苦哈哈的書店老闆好多了。不過，我做了決定，他們還是得接受才行。」

「一個女人，有點年紀了。安納克萊托說他從來沒在書店見過這號人物，不過，他總覺得這女人有點面熟，但是話說回來，安納克萊托這個人喜歡天馬行空，他說的話也未必可靠。」

「該怕的人是您吧？我去爸媽店裡打電話回書店說一聲，馬上就回來。」

「沒……沒什麼。」

我突然有一股不祥的預感。

她微微一笑，「就知道您會這麼說。既然提到錢的事，您還在替那個大老闆寫書嗎？」

伊莎貝拉猛搖頭。「今天晚上，我留下來陪您。」

「我也不知道。」

「已經不見了。」伊莎貝拉替我接話，「我看過書店的營業記錄，森貝雷先生賣出的所有書籍都會登記，包括書名、日期和價格，就是沒有這一本。」

「既然這樣，他為什麼說事情跟我有關呢？我不懂啊……」

「我想我的生活恐怕早就耗損光了。」

「那她到底在哪裡？」

「您呢？要開始過生活了嗎？」

「因為那本書是您的小說。就是《天堂之路》。那是森貝雷先生個人的珍藏本，非賣品，書店裡只有一本……」

霎時，我覺得九*九*藏*書整個世界好像重重壓在我身上。

我向她展示一雙乾淨的手，說道：「我已經恢復自由寫作者的身份了。」

我們彼此相視許久，直到伊莎貝拉終於站了起來。她拿起外套穿上，背對著我低頭扣上紐扣。

伊莎貝拉猛點頭，兇巴巴地問道：「不然我剛剛是在說什麼？」

「那個女人呢？克麗絲汀娜……」

「我想是的。她是伊蓮娜·薩比諾。」

「你沒信心嗎？」

「貝德羅·維達爾。」

「不知道。除了您以外，我還沒跟任何人提過這件事。我很想弄清楚那天下午在書店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一直在想，說不定您會知道……」

「進賬情形如何？」

「不就是我們在最後面那個房間找到的老相片里的那個女人嗎？那個女演員？」

伊莎貝拉突然轉身望著我，眉頭揪在一塊。

「有件事，我本來不想跟您提的，但是……與其讓別人來告訴您，不如由我來說吧。事情跟森貝雷先生有關。」

「您知道那個女人是誰，」她說道，「那個殺死森貝雷先生的女人……」

「搞錯什麼？」

「只是一場夢。」我告訴她。

她一直陪我上樓到家門口，道別之前，她反而躊躇了。

「那個女人一定是硬要搶走那本書，在衝突的過程中，森貝雷先生突發心臟病。事情一定是這樣。」我說道，「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寫的那本爛小說。」

「別這麼說，你這樣做是對的。我很好，真的……」

我使勁吸了口氣。「克麗絲汀娜走了，她已經回到丈夫身邊。同樣是有智慧的決定。」

我們進了屋裡，兩人坐在長廊的壁爐前ｒｅad•９9ｃsw•ｃom，伊莎貝拉特別在爐里添了些木柴。馬爾拉斯卡那本《永恆之光》的灰燼還在爐子里，我的前任助理沒好氣地瞪了我一眼。

「早安。」我對她說。

「那本書呢？」我試探性地起了頭。

我們逐漸靜默了下來，兩人蜷縮在壁爐前的沙發上，午夜過後，伊莎貝拉終於睡著了。我把她摟在懷裡，閉上眼，思索著她剛剛說的話，試圖理解其中的意義。長廊窗外出現清晨曙光時，我睜開雙眼，發現伊莎貝拉已經醒了，而且正盯著我看。

「他說祝他們豬肉生意興隆！唉，現實生活真的不是他拿手的強項。他老是說我們一定撐得過去，他有這個信心……」

「隔了幾天，我又在樓梯間碰見安納克萊托先生，他告訴我，他終於記起為什麼覺得那個女人有點面熟，因為他很多年前見過她，當時是在劇院里。」

「我？」

「我剛剛思考了很久。」她突然冒出這樣一句。

伊莎貝拉不在期間，森貝雷先生之死成了我肩頭的千斤重擔。我記得這位老書店主人常告訴我，每一本書都是有靈魂的，那是作者的靈魂，以及所有閱讀過和夢想過這本書的人賦予的靈魂。想到這一點，我終於恍然大悟，森貝雷先生一直到生命最後一刻仍在努力保護我，為了拯救那本裝滿我的靈魂的小說，他寧可犧牲自己的生命。伊莎貝拉回來時，手上提著一大袋從父母店裡拿回來的美食。她只看了我一眼便洞悉我的思緒。

「每天平均會有兩個找上門來，這還不包括催討債務的信件和銀行通知書。唯一的好消息就是，一直都有人向我們開價。」

「九九藏書別讓她就這樣走了。」伊莎貝拉說道，「快去找她吧！無論她在天涯海角，都要把她找回來，然後告訴她，您愛她，即使是謊言也好。我們女孩子就喜歡聽這種話。」

「債權人出現了嗎？」

「他兒子知道這件事嗎？」

「怎麼了？」我問她。

「他覺得他們在吵的事情跟您有關係。」

「在劇院里？」

「事情有可能更糟。」

「我對我的算術最有信心了，光是看看這兩個月來的營業額，我相信，這家書店的櫥窗很快就會掛滿各式各樣的臘腸和灌腸。」

「不，你跟我說是對的。安納克萊托還說了什麼跟那個女人有關的事？」

「您是不是有什麼話沒告訴我……」

「我認為這是個非常有智慧的決定。」

「開價買什麼？」

「你確定巴塞羅先生是這樣說的嗎？」

「營業額下降很多。我想是因為大家來了會難過，因為一進書店就會想起可憐的森貝雷先生已經不在了。事實就是呢，那本賬簿一看就知道，真的不太妙。」

「她要那本書做什麼？」

「他有沒有聽見兩人在吵什麼？」

「你不必留下來的，伊莎貝拉。」

「小森貝雷怎麼說？」

「他只聽見兩人在爭吵。他說，他覺得起因好像是一本書。那個女人想買一本書，但是森貝雷先生不願意賣給她。」

「我覺得您好像搞錯了。」

「或許你應該把這個故事寫下來。」我故意試探她。

「感覺就像真的一樣。」

「克麗絲汀娜不在這裏。打從森貝雷先生過世那天開始，她就不在這裏了……」

「你確定嗎？」

「我不該跟您提這件事的……」伊莎貝拉喃喃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