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來說，所有的書都一樣，但是我喜歡那本書封面上的藍色。」他以不屑的語氣駁斥我，「我要買那本。」

「先生是收藏家嗎？」

陌生訪客很吃力地把書翻到印著書名的那一頁。這時候，我發現他的左手是義肢，上了色的瓷制產品。他掏出鋼筆，寫了幾個字，把書交給我之後，隨即轉身。我看著他跛著腳往店門走。

「三百五十元。」把書遞給他之前，我先報上價錢，暗自期望能夠讓他改變心意。

「小錢。」

他把紙鈔放在我手上，接著將我的手握合成拳頭，並且碰了碰我的指關節。

「都寫在上面了。」他頭也不回地丟下這麼一句話。我翻開手上的書，找到了陌生訪客親筆題字的書頁：

「那可不是小數目。先生，六百五十元呢……」

「您是森貝雷先生嗎？」

小心眼的人總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憑直覺感受到眼前這位陌生訪客八成刻意隱藏了自己的尖酸刻薄，卻仍以極盡蔑視的眼神看著我。

我拿出那本書，微微嘆了口氣。

「那麼……先生收藏的是九九藏書什麼呢？」

「先生真是好眼光！這是一本非常出色的書，限量版本，內頁附有亞瑟·拉克姆繪製的插圖，原屬於馬德里一位傑出收藏家的私人館藏。這是我們僅有的一本，而且還列入了特別書單。」

「戰爭留下來的紀念品。」陌生訪客突然出聲，彷彿看透了我的心思。

換了別的情況，我大概會因為賣出書店最貴的一本書而興高采烈，然而，一想到這本書即將落入這種人手裡，我忍不住感到反胃。我總覺得，這本書如果就這樣出了書店店門，恐怕永遠沒有人會好好讀完第一章。

「找給我的零錢，我下次來的時候再拿就好。」他說。

「有價值的好東西通常都要上鎖。」他低聲說道。

我應該請他在店裡稍等一下，好讓我跑到附近的銀行換錢，順便確認鈔票的真偽，但是我不想把他單獨留在書店。

「一般情況下，我們不提供代寄服務，不過您的情況特殊，我們很樂意親自為您完成轉交禮物的手續，無須額外付費。請問，贈書對象是住在巴塞羅那還是……？」

「這是買來送人的禮物。我有個https://read.99csw.com請求，麻煩您幫我把書交給那個人。」

「是這樣的……這個版本非常昂貴，如果先生有興趣的話，我可以讓您看看同一本書的其他版本，書本狀況非常好，但售價便宜多了。」

「不必了，謝謝。我就要那本，價錢無所謂。」

「要注意看上頭的水印，還有這些線條，以及摸起來的觸感……」

他並不是第一個詢問這本書的客人。碰到這種情況，我們總有一套固定說辭。

陌生訪客高舉紙鈔對著光。

他面不改色地點了頭，然後從他那件窮酸樣的西裝口袋裡掏出千元大鈔。我暗自忖度，那會不會是一張假鈔？

「這是家傳古董，情感上的價值高過一切。」我隨即回應，心裏卻因為這個詭異客人的讚美和評價而覺得不太舒坦，他那雙眼睛似乎連屋子裡的空氣都評估過了。

在街道逆光映照下，他的身影形同一截被強風吹垮的樹榦。這位訪客穿著式樣過時的深色西裝，佝僂著身子，一手拄著拐杖。他往前跨了一步，腿瘸得厲害。櫃https://read.99csw.com檯上方那盞小燈，照出了一張飽經風霜的面容。訪客盯著我打量了半晌，一派從容不迫。他的目光略帶猛禽式的犀利，沉著觀望，看來城府頗深。

陌生訪客一臉漠然細看著手上的書。

「先生，真抱歉，我恐怕一時沒有這麼多零錢可以找開您的大鈔。」

「可以這麼說，只是，我收藏的不是書。」

「您不用擔心，這是真鈔。知道怎麼鑒定這玩意兒嗎？」

我回過頭，手上拿著書。

「總之，我還是要給您開張收據。」

訪客對我的詢問置若罔聞，徑自在書店裡緩緩踱著，仔細檢視了店內的所有東西。他瘸著腿，艱辛地拖著步伐，不免讓人覺得，那一身衣褲下的軀體，一定在強忍著疼痛。

訪客緊挨在書櫃前，彷彿有意讓自己的氣息將玻璃暈成霧面。他掏出眼鏡戴上，開始研究起柜子里的書。那副神情，讓我聯想起尋找新鮮雞蛋的雪鼬。

陌生訪客擠出了一個怎麼看都稱不上隨和的笑容，並且點了點頭。

「我相信您就是了。」

「我是達涅爾·森貝雷https://read.99csw.com，森貝雷先生是我父親，但他目前不在書店。有我能為您效勞的地方嗎？」

「能不能麻煩您告訴我贈書對象的姓名和地址？」我連忙追問。

對於我挑釁的嘲諷，他無動於衷。

「年輕人，這個世界上所有東西都是假的，只有錢才是真的！」

我遲疑了半晌。

我趕緊跑到店門口，在街上張望了一下。那位訪客正跛行遠去，在灰藍薄霧籠罩的聖安娜街上，他的身影逐漸融入人潮之中。我原想大聲叫他，但還是克制住了，心想還是讓他離開吧；然而，我的直覺和衝動卻不放過我。

「就在這裏。」他說道。

「您也看到了，現在就是我一個人在這兒。先生可以告訴我您要的書名，我非常樂意去幫您找來。」

我不情不願地點了頭，隨即走向書櫃。我掏出鑰匙，打開了玻璃門。我可以感受他那雙眼睛正緊盯著我的背部。

他那冷漠的眼神，似乎揭露了累積多年的憤怒和怨恨。

陌生訪客再度忽略我的問題，徑自伸出手來，要我把書交給他。我努力克制住把書放回書櫃並上鎖的衝動。假若我無視書店的九*九*藏*書慘淡現況，讓一筆好生意就此溜走，父親一定不會原諒我的。

這時候，我聽見店門的小鈴鐺響起，抬頭一看，陌生人已經離去。

「先生是鑒定贗品的專家嗎？」

他等不到我及時的回應，於是轉過頭來，朝著我拋出蒼老的眼神。

訪客意興闌珊地聽著，反而把注意力放在書櫃的黑檀木嵌板上，對於我那段介紹，他把厭煩全寫在臉上。

「我看見您那個書櫃里有一本《基督山伯爵》。」

「根據我的了解，有位聰明過人的先生在您這兒工作……」

「而且，我記得封面也是藍色的。」我再補上一句。

「好東西！」他喃喃低語，「一定很有價值。」

「在我們交付這本書之前，先生要不要附上幾句話或是私人短箋之類的？」

我的視線跟著他的腳步在書店裡移轉，心中不禁納悶，他會在哪裡停下來呢？就在我暗自臆測之際，陌生訪客突然駐足黑檀木書櫃的玻璃門前，這個柜子從一八八八年起就擺在書店裡了。當時，剛從拉丁美洲加勒比海遊歷歸國的曾祖父，借了一筆錢，買下一家販賣手套的老店面，然後改裝成書店。這個書櫃猶如書店的光榮象徵，一直用來擺放昂貴的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