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他還有別人啊？」

「可惜都沒有，但她努力嘗試過了。某種程度上，她也是個英雄式的人物，只是，她和紅衣王子交手多次，多少也反映了她自己邪惡陰暗的身份，也叫作墮落天使……」

接待員帶她走過堂皇的宅邸內部。她經過時，俱樂部會員無不暫停交談，對她拋出驚訝的眼神，有些人的目光甚至不懷善意。總之，這並非女性訪客該來之處，豪門貴族在此，無非是想展現老派的男子氣概。因自己受到的注目，阿莉西亞一概回以禮貌性微笑。最後他們來到一間閱覽室，室內一大片落地窗，窗外就是對角線大道。他就坐在窗邊氣派的扶手椅上，啜著魚缸似的酒杯里香醇的白蘭地，這位長相奇特的紳士蓄著威嚴的八字鬍，一身三件式西裝，外加公子哥兒派頭的皮鞋。接待員在相隔數米處停下腳步，掛著羞怯的微笑。

「請恕我冒昧，賴蘭思太太，但說實話，我真的不懂，為什麼有人，而且本身還是收藏家，竟想脫手這樣的寶物……」

「他沒向您問起維克多·馬泰克斯這個人嗎？」

「哪裡可以找到這位先生？」

「頂多跟他交談過一兩次。電話里的簡短交談。很嚴肅的一個人。」

「您好。」阿莉西亞說明來意，「我和古斯塔沃·巴塞羅先生有約。」

「您認為很難找到買家嗎？」

巴塞羅將白蘭地一飲而盡。「問題在於，您是真的想賣掉這本書嗎，賴蘭思太太……」他諷刺地刻意拖長她的化名。

阿莉西亞伸出手來，老書商隨即輕輕吻了一下，彷彿那是教皇的手。他慢條斯理地行了吻手禮，其實是藉機觀察對方的手，大概連手套尺寸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一名制服筆挺的員工守在俱樂部入口，恭敬地替她拉開鐵門。玄關立著閃亮的樂譜架，後方有個面容乾瘦的制服男子，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了好幾遍之後，總算露出和善的笑容。

「還有哪裡可九九藏書以查到關於他的資料？」

「乾脆把書當籌碼。如果他真的對馬泰克斯感興趣，我就不相信他不想看看這本書。這年頭，找到一本馬泰克斯的書，就跟碰到一個有誠信的大人物一樣難。」

「請問這位收藏家是誰？」

二十世紀初期，金錢聞起來仍有一股香氣，大筆財富不只是繼承的賬面數字，而是要向世人展示，一座現代主義風格的宏偉建築在眾聲鼓噪中形成，精緻工藝混合了虛榮浮夸，一幢高樓赫然在巴塞羅那拔地而起，享受戰前和平的美好時代。

「我所知有限。他當年多半靠畫插圖維生，在出版界奸商巴利多與艾斯科比亞出版社出了幾本小說之後，開始創作《靈魂迷宮》系列，平日隱居在沿海公路旁的房子，地點介於瓦維德雷拉和法柏拉觀測站之間，他之所以深居簡出，是因為妻子罹患某種罕見疾病，他不能也不想把她單獨留在家裡。大致就是這些了。最後，他在一九三九年巴塞羅那淪陷時失蹤了。」

「那您還真是來對地方了。」

「哦？您知道《靈魂迷宮》系列小說的主角命名阿里亞娜，是為了向劉易斯·卡羅爾作品中的另一位愛麗絲致敬，而所謂的仙境，在這一系列小說里就是巴塞羅那……」

「我是薇若妮卡·賴蘭思。」

阿莉西亞從皮包里掏出用絲巾包裹的《阿里亞娜與紅衣王子》，交給他。巴塞羅雙手接過書本，立刻輕撫著封面，眼神發亮，嘴角上揚。

「因為……我們店裡那個傻小子貝尼托一定跟您提過，不久前，書店來了個長得像屠夫的特務，他也提出了類似的問題，我總覺得，兩位大概彼此認識。」

「一個墮落天使。」她答道，同時伸出手來，對他眨了眼。

「巴塞羅先生，您的客人到了……」

「有什麼好建議嗎？」

「洛馬納究竟找您問了些什麼？」

巴塞羅握住她的手，目送她往出口方向離開ｒｅad.99cｓｗ.ｃｏｍ。他坐回扶手椅，若有所思地呆望手上那杯幾乎見底的白蘭地。過了半晌，他望著她的倩影掠過落地窗前。暮靄染紅了巴塞羅那的浮雲，夕陽映照對角線大道人行道上熙來攘往的人群，車陣彷彿一滴滴燒紅的金屬淚珠。巴塞羅目光鎖定那個逐漸遠離的紅色大衣身影，直到阿莉西亞在城市的幽暗中蒸發。

「洛馬納先生不太像是個文學愛好者，不過我倒覺得，他對馬泰克斯已經有足夠的了解。」

她站起來穿上大衣。

「他想知道最近是否有人買了馬泰克斯的書，無論是在拍賣場、私底下，或是在國際市場上成交。」

巴塞羅點頭。「除了您那本之外。」

「阿里亞娜最後找到父母了嗎？有沒有被她拯救過的靈魂呢？」

阿莉西亞搖頭婉拒。

「當然不會，我也正有此意。您把書帶來了嗎？」

「您當時對他說了什麼？」

阿莉西亞用絲巾把書包好，放回皮包里。她趁機順手拿起口紅，旁若無人地補上唇膏，這一幕，巴塞羅看得痴迷，甚至有些微蠢動。

「賴蘭思是您那位收藏家親戚的姓氏嗎？」

「您提到的人名叫里卡多·洛馬納，而且，您的推測是對的。」

「為什麼一定非得找出問題不可呢？」

「您不是這裏的會員嗎？」

「這樣啊，事前先稍微了解一下……我知道了。來，您請坐！」

「我了解。容我稍微看看……」

「恐怕很難。我想，唯一能幫上忙的人大概是比拉華納。塞爾希奧·比拉華納，他是個新聞記者兼作家，認識馬泰克斯本人。他是我們書店的常客，對這些議題相當熟悉。我記得他說過正在寫一本書，關於馬泰克斯與他那一代在戰後失蹤的巴塞羅那不幸作家……」

「當然。這裡能認識許多大有來頭的人物，這些人一心想把繼承的大筆遺產花在他們不懂也不需要的事物上，這裏可以打破您對自封的精英的浪漫想象九-九-藏-書。白蘭地很不錯，更是研究社會考古學的最佳所在。巴塞羅那居民超過百萬，但是關鍵時刻能夠解決問題的不到四百個。這座城市門路封閉，一切取決於誰擁有鑰匙、要替誰開這扇門，以及站在門檻另一邊等著的是誰……不過，我想這些對您都不是什麼新鮮事了吧？賴蘭思太太，不好意思，盡讓您聽我這老書商大放厥詞，說些過時的道義陳詞，要不要喝點什麼？」

「多年來，由於道德潔癖，我一直拒絕入會，但這些年來形勢所逼，我不得不屈服於這座城市的現實，只能隨波逐流。」

「漂亮極了。」

巴塞羅面露肯定的神情。

「《靈魂迷宮》系列啊……」他咕噥著，「我想您大概不會告訴我這本書是怎麼得手的。」

員工低頭看著樂譜架上的預約表，假裝研究了好一會兒，卻讓人一眼就看出他在裝腔作勢。

「當時跟他談的是馬泰克斯書籍的事嗎？」

這座名為「佩雷斯·薩瑪尼洛之家」的建築，半個世紀來佔據巴爾梅斯街和對角線大道交會處，宛若海市蜃樓，又像昭告天下的地標。原本作為私人住宅而興建，當時的豪門望族大多毫不保留地將自家展現在世人面前，大片落地窗內，黃銅柔光映照巴黎風格庭院的曲折鋪石小徑，街上來往的眾生大方瀏覽屋內的階梯、廳堂和枝形琉璃吊燈。阿莉西亞始終覺得這地方像個大魚缸，人們透過玻璃看盡屋內充滿異國風情、夢寐以求的生活方式。

「不幸的作家嗎？這是本地特產，就跟大蒜蛋黃醬一樣。」

阿莉西亞暗想，她一踏出書店，貝尼托肯定馬上打電話給巴塞羅，一五一十報告了所有細節。

「巴塞羅先生，關於馬泰克斯這個人，您知道什麼？」

「我跟他說的是代理律師的訊息，所有交易都由這位律師以他的名義完成，此人名叫布里安，費爾南多·布里安。」

「放心。保守秘密能讓我保持年輕，另九*九*藏*書一個秘訣是昂貴的白蘭地。」

阿莉西亞佯裝驚訝，緩緩搖頭否認。

「市面上所有馬泰克斯的書都被同一個人買走了？」

「我也不知道。」

多年前起，這幢富裕的堡壘早已不作私人住宅之用，而是變成了巴塞羅那本地的馬術俱樂部，上流人士在這個高牆圍起來的優雅機構里得以避開普通人的汗臭味，雖然他們的祖先是靠著這些人積累財富的。善於觀察此類上流軼事的萊安德羅常說，解決了飲食和居住問題之後，人類接下來的首要需求，便是尋自己優於同類、與眾不同的理由，並且利用自己的資源表現這一點。馬術俱樂部看來就是為此成立的，阿莉西亞懷疑，如果以前萊安德羅沒去馬德里，這一間間以上等木材打造的沙龍，就是他表演的絕佳舞台。

「女士請跟我來……」

「那倒也是，您想進入正題了吧？」

「當然不會。只要給我一台電話，二十分鐘內就能向您介紹至少五個買家，而且出的都是高價，但要扣掉一成的傭金。總之，找買家根本不是問題。」

「薇若妮卡·賴蘭思。」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

「書本的主人希望能保守這個秘密。」

「聽起來是個不錯的故事。」

「試試《先鋒報》編輯部。不過，請容我給您一個忠告：這回最好編個比神秘收藏家親戚更好的故事，比拉華納可不是容易應付的大傻瓜。」

古斯塔沃·巴塞羅，巴塞羅那書店同行敬重的耆老，勤于研究所有女性相關事物及其服裝，一見來客，馬上起身迎接，熱絡恭敬地行禮致意。

「在下古斯塔沃·巴塞羅，請多指教。」

「尊姓大名？」

「阿莉西亞，您到底是誰？」

阿莉西亞在巴塞羅對面的扶手椅坐下，閑適地欣賞屋內特有的貴族氛圍。

「系列第一部作品描述阿里亞娜在家中閣樓找到一本魔法書，她和父母一直住在瓦維德雷拉的莊園，但在一個雷雨交加的詭譎之夜，父九-九-藏-書母卻無故失蹤了。她始終相信，只要能驅除黑暗中的邪魔，就能找到父母的下落，於是她在不自覺中開啟了介於巴塞羅那與其反照影像間的那一扇門，那些影像反映出城市可憎的樣貌。一座明鏡之城……地面在她腳下裂開，阿里亞娜失足墜入無止境的螺旋梯，掉入黑暗深淵里的另一個巴塞羅那，一座幽靈迷宮，這是紅衣王子打造的地獄，無數不幸的靈魂在此遊盪，阿里亞娜試圖拯救這些可憐的靈魂，並找尋失蹤的父母……」

「但是入會一定也有好處。」

「謝謝忠告，巴塞羅先生。您真的幫了我大忙。這次會面，能否請您保守秘密？」

「我提供給他的訊息是，自從七年前起，有個收藏家持續收購一九三九年未遭銷毀的所有《靈魂迷宮》系列書籍。」

「看起來怎麼樣？」阿莉西亞問道。

「確實如此。我說，阿莉西亞，您從事的工作，大概也是要下地獄去找出問題所在吧？」

「我這個人從來沒有走偏過。小姐，問題在於有時眼前會同時出現好幾條路。」

巴塞羅打開書本，緩緩翻著書頁，一臉津津有味，高興得像是得到絕無僅有的寶貴禮物。阿莉西亞甚至懷疑，這位書商恐怕已經忘了她，就這樣一頭栽進小說里，突然，他停止翻閱，抬起頭對她拋出詢問的眼神。

「巴塞羅先生，您跟布里安律師有來往嗎？」

「引誘他。」

「那麼，巴塞羅先生，若您不介意，能否請問……問題出在哪裡呢？」

「您不需要回答，也不用告訴我真名。」

阿莉西亞只能尷尬地陪笑。巴塞羅對她點了點頭。

「歡迎光臨老舊陳腐的富人窩！這裏除了新富階級，還有豪門女婿，娶了富貴名門的女兒，一躍就進了龍門。」巴塞羅一邊說著，一邊目光緊跟著她的視線。

「但是您剛剛說，您給了洛馬納一些訊息……」

阿莉西亞一臉壞笑。

「不是，賴蘭思是婚後冠的夫姓。」

「我叫阿莉西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