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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鏡之城LA CIUDAD DE LOS ESPEJOS 35

明鏡之城
LA CIUDAD DE LOS ESPEJOS

35

「為什麼不行?」
「就是大家謠傳的那些了。」雷威斯一言帶過。
「那也不能證明什麼。」阿莉西亞反駁。
記者眼神中閃過一絲落寞。「據說是這樣。」
馬泰克斯看了看雷威斯。
「覺得我們的蔬果經銷站怎麼樣?」她問,「您要不要來幾條夏南瓜?」
「是為了那個伊莎貝拉嗎?」
這時,馬泰克斯做出了讓布里安始料未及的反應。他竟捧腹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在場其他客人紛紛回望,心裏納悶著,這種時局,居然還有人能這樣哈哈大笑。等到馬泰克斯終於恢復正常,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注視著布里安。
馬泰克斯只是概述了事件經過,但勞拉已經可以自行想象當時的場景。敘述完了后,一臉擔憂的勞拉伸手摟住作家的肩膀。
「我怎麼知道……您怎麼知道那些威脅不是虛張聲勢?」
「對。馬泰克斯因此開始創作阿里亞娜在奇幻巴塞羅那的歷險系列第一集。我想,他不只是為了阿里亞娜,也是為自己而寫。我始終覺得,《靈魂迷宮》系列算是某種形式的忠告。」
「拜託,把錢收起來吧。」
「顯然有外部力量協助。從整件事看來,方糖皇帝的現任妻子多年來受夠了丈夫外遇,兩人爭吵不斷,於是她冷靜謀划復讎,某個仲夏夜,她決定拿起丈夫放在床邊的獵槍,那是防範無政府主義分子侵入時用來自衛的,她卻拿來朝他臉上轟了一槍。」
「我覺得她是少數讓人覺得這個亂世還值得活的人。」
「這種人通常想要的更多。」
布里安無所謂似的聳了聳肩。「最近有人告訴我,在巴塞羅那買兇殺人非常便宜。」
「我是指我面臨的兩難處境。」馬泰克斯繼續追問。
布里安又聳了聳肩。
「是嗎?我能否請問,您的客戶是誰?」
近年幫他出版《靈魂迷宮》系列的出版商是兩位品味敏銳的紳士,雷威斯和巴登斯。巴登斯是美食專家,熟稔各種美饌和農產品,躲避戰亂的時候暫時在鄉間農場耕種蔬果,探尋松露的奧秘。巴登斯天生樂觀主義,各種衝突都會讓他頭昏眼花,他寧可相信內戰頂多打兩三個月,西班牙就會回到原本荒謬和混亂的局面,文學、美食和商業依舊有立足之地。雷威斯對權力和政治鬥爭常有精闢觀察,他自願留在巴塞羅那維持出版社營運,雖然業務少之又少。文學幾乎被逼入絕境,出版物主要是演講、宣傳冊與英雄人物事迹的著作,由於內部鬥爭和內戰隱患對共和黨的影響,英雄人物每周都不一樣。雷威斯不像他那時常寄來鮮美番茄和蔬果的合伙人那樣樂觀,他看出這場戰事恐怕要拖上很長一陣子,殘局也會比預期更難收拾。
「您有沒有想過要寫傳記?」律師問道。
「她真的死於霍亂?」
「維克多,我多麼希望這筆錢是預付的版稅,然後我可以幫您出書,可惜,現在這種時局,我們不能出書。這點您也知道。」
命運出版社,巴塞羅那,一九八九年出版
「為什麼不幹脆直截了當說清楚,布里安律師?」
「我們會去拜訪您。」勞拉幫腔,「依本國局勢看來,您可能得接納我們所有人……」
被遺忘的亡靈: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把事情告訴她吧。」雷威斯在一旁說道。
「那麼您也別說那種傻話,把錢收下吧。」
「我的感覺是……您根本沒跟她提這件事吧?」雷威斯探問。
「沒錯,就是同一個人。伊莎貝拉·吉斯伯特,海上聖母大教堂後面那家吉斯伯特商行老闆的女兒,後來成了伊莎貝拉·森貝雷。」
「趁著您還在體會這筆數目,容我解釋一下作業程序。接受委託並簽約后,您就會開始每半個月通過我的事務所領取獎金,寫作期間全程如此,而且酬勞總額不會因此縮水。接著,您會收到一份資料,當然也是通過我,內容大概是客戶傳記的第一個版本。」
「我相信文學,有時也欣賞烹飪藝術,尤其是上乘的米食料理。除此之外,其他都像是裝飾物或熱毛巾,可有可無。我感覺我們在這方面很像。我是說文學方面,不是飲食品味。」
出版社老闆就這樣離去,留他獨坐在餐桌旁。馬泰克斯清楚得很,他是專程來送錢的,一旦完成任務,他寧可早早離開,免得作家因為要靠人接濟而難堪。馬泰克斯狼吞虎咽吃光了食物,又把麵包塞進口袋。這時候,餐桌上落下一道人影。他抬頭一看,是個衣著破舊的年輕人,手上拿著法庭和政府機關常見的檔案夾。以一個特務來說,這個人顯得太虛弱也太無助。
「什麼?」
馬泰克斯搖頭否認。雷威斯和勞拉麵面相覷。
「他出身富裕人家嗎?」
「是的。伊莎貝拉是個讓人印象深刻的人。」
塞爾西奧·比拉華納著
「好極了。光是聞那個味道,我肚子都餓了。」雷威斯答道。
「我這樣說可能不太禮貌,但是他給我的印象就是怪裡怪氣的,而且總讓我覺得傲慢無禮,所以我也不想跟他有太多瓜葛,他沒問的事,我什麼都不會多說。」
記者搖頭回應。
「在這樣的戰亂時期,一個小說家能提供什麼服務?我的讀者已經不再閱讀,寧可把時間用來自相殘殺。」
「您認為伊莎貝拉是不是愛上了戴維·馬丁?」
「沒錯,而且是個傳奇人物。十七歲離開家鄉巴塞羅那時,一無所有,只能把手伸進別人的口袋。國民警衛隊一直恨不得打斷他的腿,但他神奇地逃過警方的天羅地網,搭上一艘商船,去了哈瓦那。」
「不行。」
「俗氣到不能再俗氣了。最可信的版本是,方糖皇帝的身後事極為鋪張,葬禮彌撒在大教堂舉行,紅衣主教、市長和教會上下成員都參加了,當然還有那些向埃內斯托借錢沒還的人,他們出席是為了確認債主已經歸西,這麼一來就不用還錢了。當時有個傳言,唯一穿梭在糖業大亨床上的,是女傭十七歲的女兒,後來以朵麗絲·拉普雷斯為藝名成了高級夜總會的紅牌,名利雙收,所以,大亨每晚被吸光的顯然不只是靈魂而已。」
「有。那就是……明天或後天,您和我腦袋各挨一槍,過一陣子,您和我的家人很快也會有同樣下場。」
隨著內戰戰火延燒,馬泰克斯驚覺他已無法寫作。他連續幾個小時呆坐在打字機前,獃滯地望著窗外的天際。後來,他幾乎天天進城,他的說法是去尋找機會,或許只是去逃避自己。他熟識的許多人為了在亂世求生,只能屈服於黑市任人宰割。文藝圈早有惡意流言,謠傳捉襟見肘的雷威斯和巴登斯仍得定期支付馬泰克斯薪水。老友馬丁早已提醒過他:「忌妒是作家思想里冒出來的壞蛆,慢慢腐蝕我們的生命,直到遺忘毫不留情地攻陷我們。」幾個月後,所有熟識他的人都變成相見不識的陌生人。當他們從遠處瞥見他,總是刻意改道,並竊竊私語,毫不掩飾對他的輕蔑。另外一些人與他擦身而過,卻低頭不語。九*九*藏*書
「因為我如果沒和您達成協議,就這樣走出那扇門,我相信我是活不到明天的。還有,您和您的家人也一樣。」
「我的客戶是個頗具名望的大人物,非常富有。他就是那種什麼都有的人。」
「嗯,但自傳可能是例外。」馬泰克斯附和。
佔地寬廣的自行車賽車場餐廳三角楣飾在蒙塔內爾街高高豎起,擾亂了街道優雅的斜面,往前走幾步就是對角線大道。那裡亮著水族箱一樣的燈光,教堂式的挑高建築,供應咖啡替代品,成了人們試圖如常度日的避風港。雷威斯總是挑選角落的位子,整間餐廳一覽無遺,人進人出都逃不過他的視線。
「您相信這些嗎,鬧鬼和詛咒之類的?」
「如果我不答應呢?」
「在下維克多·馬泰克斯,作家,雖然看起來也不像。」
「他們對前一個寫手做了什麼?」馬泰克斯詰問,「難不成也寄了包裹給他?」
「我們的好朋友馬泰克斯最近和戰神結盟了。」總編輯說。
「您說的是在蒙錐克監獄吧?」
「你是說可以繼續活著這件事嗎?」
「阿門!」總編輯說,「我沒有比這個更好的建議了。」
「嗯,他們努力想懷上孩子那幾年,蘇珊娜曾要求馬泰克斯寫一本新書,和過去的作品截然不同的書。這本書是為她夢中的小女孩而寫,如同字面上的意思,蘇珊娜已經在夢裡見過這孩子,和她說過話。」
「請您暫時先把哲學放一邊,好好專註于律師這個角色。」馬泰克斯打斷他的話,「對於您和您的客戶,有什麼我能為兩位效勞的嗎?」
「伊莎貝拉就是後來嫁給書店老闆森貝雷的那位?」
「在馬丁看來,他是另一種類型的天使,一個墮落天使。」
「現實永遠無法超越虛構,至少超越不了好的小說。」
「誰知道。我只知道馬泰克斯擔心他,非常擔心。馬泰克斯就是這樣,替所有人擔心,卻從沒想過自己。後來馬丁似乎捲入一些糾紛,兩人幾乎不再見面。因為馬丁刻意躲避人群。」
勞拉拍拍他的背表示支持。雷威斯把優質的故鄉農產品遞給他。「要不要來個番茄?」
比拉華納緩緩點頭。
「作家不就是語言的工人嗎?」布里安好奇地問道。
「所以您才會花這麼多年的時間寫一本關於她的書?我猜這是一本永遠不會出版的書,至少不會在這個國家……」
「怎麼說?」
「只有一部分。」
當事人無奈地嘆息。
「沒錯。歷經幾次流產和多年不孕,蘇珊娜終於在一九三一年保住了一個孩子。馬泰克斯當然也怕再度失去孩子,甚至是妻子的生命。但這次總算一切順利,得到蘇珊娜一直想要的女兒,並以童年夭折的姐姐的名字替孩子命名。」
布里安低下頭。「我曾經這樣質問過,於是他們寄了一份包裹給我,裏面裝的是我合伙人尤希的左耳。他們已經跟我說過,期限一過,若還沒有結果,會再寄別的包裹給我。我剛剛說了,在這座城市,找黑道解決事情花不了什麼錢。」
「後來發生什麼事了?」阿莉西亞追問,一心把話題拉回馬泰克斯的故事。
「這不是施捨,而是投資。您也知道,巴登斯和我早有共識,十年或二十年後,您一定會成為全歐洲最受歡迎的作家。如果不是這樣,那我就去當神父,巴登斯也會把他最愛吃的松露換成粗香腸。我用一盤辣烤蝸牛跟您打賭。」
「您要走了嗎?」
馬泰克斯不再相信這樣的話了。他甚至滿懷恐懼。他知道,一個國家的內戰不會只有一場,而是國民之間一連串大大小小的衝突。正史的書寫總是基於時間線上勝利或失敗的一方,但少有人關注介於兩方陣營間那些從未煽風點火的人。馬丁常說,在西班牙,人們輕視對手,但更加痛恨追求自由且不投靠任何陣營的人。馬泰克斯當時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但如今他開始思考,在西班牙唯一不能被原諒的罪過,就是不選擇黨派,堅持獨立。羔羊成群之處,總有飢餓狼群出沒。馬泰克斯對這些道理早有領悟,並開始嗅出空氣中的血腥味。過一陣子,屍橫遍野的景象恐怕就會出現。此時大家正磨刀霍霍,鉤心鬥角。戰爭讓一切污穢不堪,卻洗凈了所有的記憶。
比拉華納默默點頭,思緒已經陷入回憶里。
內戰爆發後頭幾個月,巴塞羅那陷入對恐懼和衝突的麻木不仁的詭譎氛圍。戰事開始那幾天,法西斯反抗軍在這座城市吃了敗仗,有些人因此深信,本城無戰事,這一點零星戰火嚇唬不了他們,再過幾周,這個國家終將恢複原有的日常。
「不行。雷威斯先生,我不能再接受您的施捨了。」
「還有,烏巴赫那個王八蛋已經找到出版社替他出版那本廢話集了嗎?」雷威斯問。
比拉華納會心一笑。
「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我喜歡看您活得好好的,也因為您還欠了我們錢呢,相信總有一天會還清的。收到那份資料了嗎?」
「我只知道,在他手下做事的人都不好惹。」
「聊聊戴維·馬丁這個人,您認識他吧?」
「根據我讀過的資料,我猜是烏巴赫。」
「我是布里安,費爾南多·布里安。我是個律師,雖然看起來不像。」
「既然這樣,我在這個事件里扮演的是什麼角色?」馬泰克斯不解。
「難道您期望會收到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
「他身邊什麼人都沒有。曾在他身旁的人,最後都離他而去。他和現實世界唯一的聯繫,是個曾經跟著他當學徒的年輕女孩,就是那位伊莎貝拉。馬泰克斯認為,唯有伊莎貝拉讓馬丁保有活下去的意志,因為她,所以他還會保護自己。馬泰克斯常說,唯一真正的惡魔是他那顆腦袋,快把他生吞活剝了。」
「這麼說來,他是為了愛情?」
雷威斯把番茄放在桌上。「您除了接受這份工作之外,也別無選擇了。」
「聽說他不喜歡人家這樣叫他。」
一九三七年,改變了他命運的那個不祥之日,馬泰克斯為了和雷威斯碰面而進了城。每次兩人相約,雷威斯總會請他在自行車賽車場餐廳共進午餐,地球出版社就在附近的對角線大道,碰面時,這位出版社老闆總在桌底下偷偷把裝了錢的信封塞給他,這筆錢足夠他家幾周的開銷。那天,馬泰克斯卻第一次拒絕接受資助。當時的情景,他後來在獄中寫下關於內戰的自傳體小說《暗夜回憶錄》詳述了經過,在這本從未出版的小說里,他只是其中一個角色,或許死亡才是全知敘述者。read.99csw.com
「客戶的妻子是您的忠實讀者。她說喜歡您的寫作風格,特別是愛情故事。其他作品倒是還好。」
「關於接下來的時局。您當時應該還小,孩子不懂這些,但是,內戰爆發前那幾年,時局已經很糟糕了。那種氛圍聞得出來,瀰漫在空氣中……」
「如果可以讓我分享,那就再好不過了。」
「這麼說來,所謂的自殺……」
「覺得她看起來幸福嗎?」
「那他本人呢?」
「沒有隱私的人。」
「唯一真正的惡魔?難道還有別的嗎?」
「我們還會帶上好的漂亮蔬果去給您配著烤肉吃,才配得上您二十萬的身價。」雷威斯繼續耍嘴皮子。
作家雙手掩面。
「我大約是在三十年前認識維克多·馬泰克斯,確切時間是一九二八年秋天。當時,我剛進入新聞界,在《工業之聲》日報編輯部打雜,什麼都得做一點。那段時期,馬泰克斯以不同的筆名寫小說,他的出版社老闆是兩個不要臉的混賬,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亞,這兩人是出了名的狡詐,從作者到紙張和油墨供應商,坑錢不分對象。這家出版社的作者還有戴維·馬丁、賴斯迪勞·巴優納、恩立格·馬格斯,以及內戰前那一代年輕貧窮的巴塞羅那作家們。因為出版社支付的稿費經常撐不到月底,所以馬泰克斯也幫幾家報章寫稿,包括《工業之聲》,文章類型從短篇故事到遊記都有,而那些遊記寫的都是他從沒去過的地方。我還記得有篇文章題為《拜占庭之謎》,我認為這是他當時最出色的一篇傑作,但文章從頭到尾都是馬泰克斯看著一張伊斯坦布爾舊明信片編造出來的。」
「我的客戶和他的律師們接受了佛朗哥將軍的協助和保護。」布里安為他釋疑。
「我還有事情要辦。保重,維克多。還有,請繼續寫,總有一天我們會再出版新書,看著好了,您一定會讓我們賺大把鈔票的。」
阿莉西亞搖搖頭,靜待下文。
「誰知道?在這個國家,一半人因為不同顏色的旗子殺害另一半人,在這樣的地方他還能期待找什麼呢……」
「所有新娘在婚禮當天看起來都很幸福。」
「這點我從未懷疑過。來,吃些東西吧,您一口都沒吃。還有,把這些麵包帶回家。對了,有空去出版社一趟,那裡有巴登斯寄來的一大箱新鮮蔬果。拜託帶一點回去,我們辦公室快變成菜市場了。」
「您真幸運。既然是那麼知名的大事務所,為什麼沒派人過來?」
「我會很感謝您的協助和建議。」馬泰克斯提醒他。
「容我提醒,她嫁的是書店老闆森貝雷,不是馬丁。」
記者將兩根手指比在額前充當兩隻角,然後傻乎乎地笑著。
維克多·馬泰克斯與巴塞羅那失落世代的隕落
雷威斯眼睛一亮。「說來聽聽……」
記者眉眼低垂。「我只跟她聊過兩三次。」
「您的水晶球是怎麼說的?」
「暫時是《我,某某某:一個西班牙金融家的回憶錄》。我想他們接受其他意見。」
「一個被挑中進行一場巨額交易的幸運作家。」
「樹立榜樣的故事。」
「而奇迹出現了。」
「拜託行行好,馬上站起來離開這裏。我就當作從沒見過您這個人,也沒聽過這些話。」
雷威斯對這番挖苦置若罔聞,早已一頭栽進那個奇詭的謎團里。他探頭到辦公室門外,叫來他信任的員工勞拉·弗蘭科尼。
《靈魂迷宮》系列就是這樣誕生的?」
「我以後一定全部還給您,一毛都不會少。」
「就是直覺。馬丁經常有幻聽……我說的可不是靈感。」
比拉華納遲疑了一會兒。「戴維·馬丁聰明過人,或許就是太聰明了才會出問題。但是依我的淺見,他已經完全失去理智了。」
「發瘋了。像頭瘋牛一樣,瘋瘋癲癲的。」
「到時候可別說我沒先警告過您啊。」他提醒說。
「但已經讓您留下印象了。」
比拉華納聳了聳肩。「我們一生中為什麼總會做出莫名其妙的蠢事?」
「還有尾巴和爪牙。身穿昂貴西裝的魔鬼,來自地獄,引誘他出賣靈魂,創作一本詛咒之書,作為即將毀滅世界的新宗教基本教義。如同我剛剛所說,馬丁根本就是一頭瘋牛。他就這樣毀了。」
「如果只是當作一份差事,報酬真是好得沒話說了。」布里安補充說道。
「如果接受這份工作,馬上就會有十萬元匯入瑞士國家銀行您名下的賬戶,作品出版時,您會收到另一筆十萬元匯款。」
「勞拉,能不能過來一下……」
「精彩的故事。」阿莉西亞說,「這麼戲劇化的細節是您的傑作嗎?」
「馬泰克斯跟我提過,戴維·馬丁確信自己跟一個神秘的出版社主編簽了合約,寫宗教文章,儼然是一個新興宗教的聖經。別露出那種表情好嗎?根據馬泰克斯的說法,馬丁偶爾會和這位主編碰面,一個名叫安德烈亞斯·科萊利的人,這個人會帶來地獄的指示。」
「惡魔?」
「看到沒?就算諷刺,您也能罵人不帶髒字。」
由於兩位出版人伸出援手,馬泰克斯得以讓家人免於挨餓,這在當時已是得天獨厚的幫助。大部分同事處境比他艱難多了,不知何去何從。有些人搖著愛國熱情和浪漫主義的旗幟投身軍旅。「我們要直搗腐敗賊窩,大力殲滅法西斯鼠輩。」他們宣稱。有些人指責他不加入。在那個年代,許多人將大街小巷張貼的海報標語奉為信條。「不願為自由奮戰的人,不值得擁有自由。」他們這樣告訴他。馬泰克斯雖然質疑此論調,但良心仍備受折磨。他是否應該拋下住在山麓大房子里的妻女,投效所謂的「祖國陣營」去打仗?「我不知道他們說的是哪一個祖國,但一定不是我的。」有個朋友臨行前在火車站對他這麼說,「那也不是你的祖國,雖然你根本沒有勇氣挺身捍衛它。」馬泰克斯自慚形穢地回到家,一進門,蘇珊娜立刻緊緊抱著他,她渾身發抖,淚流不止地哀求:「不要丟下我們……阿里亞娜和我就是你的祖國。」https://read•99csw•com
「身為小說家,我只接受預付稿酬,而且最好是付現。」
「這是什麼時代?人人看起來都不像該有的樣子,甚至不過兩天前,人人看起來都不太像自己。」
「沒有家人能幫他嗎?」
維克多·馬泰克斯於一九三三年寫的文章《墨水與硫黃》,充滿反諷和趣味,顯然取材自好友兼同事戴維·馬丁的不幸遭遇。文章的第一段寫到:「一個人無須成為歌德便能得知,任何一個夠資格稱得上作家的人,遲早都會遇見他的魔鬼梅菲斯特。心地善良者,倘若存在的話,將把自己的靈魂送給它。另外那些人,則把途中碰見的那些粗心大意者的靈魂賣給魔鬼。」
「事實上,我從沒聽過馬泰克斯抱怨那棟房子對他造成任何困擾。我認為,他對這類怪力亂神的傳言在意的程度,遠不及把整個國家搞得雞飛狗跳的政治鬧劇。那時候,他剛和深愛已久的蘇珊娜結婚,上班的地方是個俯瞰巴塞羅那全城的辦公室。蘇珊娜體弱多病,蒼白的肌膚近乎透明,擁抱她的時候,總擔心她的身子會碎裂。她不時會覺得疲累,常常需要卧床休息,虛弱到連起床的力氣都沒有。馬泰克斯很擔心她有什麼三長兩短,但是這兩人實在太深愛對方。我曾經好幾次去拜訪他們,雖然那地方總是讓我心裏發毛……在我看來,他們是對幸福佳偶。至少新婚時期是如此。每次馬泰克斯進城,他都是這麼說的。他常抽空到《先鋒報》附近和我一起吃午飯或喝咖啡,總會暢談正在創作的小說,有時讓我先看看幾頁稿子,問我意見,但最後通常沒把我的評論聽進去。他常說,他只是拿我當實驗品。那時馬泰克斯還在上班。他用了不知多少筆名寫小說,都是按字數算稿費。蘇珊娜需要持續就醫吃藥,而馬泰克斯找的都是最好的醫生。為此,他拚命寫稿賺外快,對此一點都不介意。蘇珊娜一直想要孩子。但醫生已經說過,懷孕會讓她的健康狀況更棘手,甚至要付出相當大的代價。」
「當人們放棄動腦,而用屁股思考的時候,作家就是一個毫無職業前景的人。」
「我可以說您這樣就表示答應了嗎?」律師滿懷期望地探問。
「馬泰克斯,不管您怎麼做,都是被玩弄的一顆棋子。假如烏巴赫那幫人打贏戰爭——其實他們勝算很大——我敢說,一旦曾經接下這種任務,您的存在一定會讓他們很不自在,到時應該會有人希望您消失。如果打贏的是共和軍,一旦有人知道您曾經替佛朗哥的金主效勞,我看也是吃不完兜著走。」
「別再說這樣的話了。」
「不只是他,許多人也有同感。除非瞎了眼,否則不可能看不出即將發生的巨變。他經常聊起這話題。有一次,我聽他談起考慮移民到國外,但是他妻子不想離開巴塞羅那。她覺得如果移民,她就永遠不會再懷孕了。後來為時已晚,想走也走不了。」
比拉華納聳聳肩。「提到這件事,我不知道能不能忍住不笑出來。」
馬泰克斯面帶疑慮環顧其他客人。看來並沒有人在竊聽他們談話,甚至沒有人注意到他們,但是,在那個人人疑神疑鬼的年代,隔牆有耳並不稀奇。
「我該在哪裡簽名?」
「替這婊子養的混蛋寫傳記,簡直侮辱了所有傳記文學。」馬泰克斯憤然說道。
「我只是想把握機會拼業績。」雷威斯辯稱,「時局動蕩,哪來的精神裝腔作勢。」
比拉華納面帶狡黠的笑容,點頭回應。
比拉華納點頭。「我還參加了她的婚禮。」
「不知為何我們聊起了作家和酒精這個老掉牙的話題。馬丁當時已喝了不少,但還清醒,那天晚上,他跟我說了一句讓我終生難忘的話:『喝酒是為了回憶,寫作是為了遺忘。』」
「換了我的客戶本人,恐怕也沒辦法說得更清楚吧。」
「馬泰克斯大概會懷疑是否真有科萊利這個人。」
「那是後來的事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馬丁精神錯亂,加上他和頑劣魔鬼之間的糾葛,警方稱他捲入一連串犯罪事件,後來案情不了了之,但他被迫逃離巴塞羅那,然後奇迹般地逃出這個國家。您說這個人是不是瘋癲得可以?居然異想天開,決定在內戰時期返回西班牙。他剛越過比利牛斯山邊境,就在朴奇塞達鎮被捕了,最後死在蒙錐克堡,就跟許多囚犯一樣。還有後來的馬泰克斯。失聯多年,兩人竟然在那裡重逢……還有更悲慘的結局嗎?」
「這麼說吧……我有我的消息來源。」
「真搞不懂,您怎麼能開這種玩笑?」
「阿里亞娜。」
「既然要諷刺,那我就不客氣了。如果您的客戶是這麼重要的大人物,有權有勢,那麼找上您這樣的律師做代理人,會不會嫌太寒酸了?我有話直說,別生氣。」
「沒有,我只寫小說。」
「失去理智?」
馬泰克斯從指縫間瞅著他。「那您呢?他們付的是什麼樣的價碼?」
「關於這一點,您不該找我理論,馬泰克斯先生。想不想聽聽好的方面?」
「請進一步說明。」馬泰克斯要求。
「您認識她嗎,那位伊莎貝拉?」
「所以,我根本不是第一個啊?」
馬泰克斯搖搖頭。
「真可惜。」
「這恐怕要等上好幾年。在這個國家,有些人不等到人民自相殘殺是不會罷手的。在這種地方,當人們失去理智的時候——這種事經常發生——他們會二話不說在別人腳上轟一槍,好讓對方變成殘廢。這樣的時局會持續很久,您就聽我的話吧。」
「或許,他其實不像別人眼中那樣瘋癲。」
比拉華納一臉詫異地看著她。「您怎麼會知道這件事?」
「既然這樣,那我寧可餓死,也不要眼睜睜看著那種事情發生。」
「在哪一方面?」
「誰不重視自己的隱私?」
「試試看吧。」
「看了只想吐。」
「這麼說吧,雖然看起來好像沒有天理正義,但畢竟還是有所謂報應。老天有眼。據說,從古巴回國后不久,方糖皇帝就精神失常,因為有個懷孕的古巴廚娘對他懷恨在心,在晚餐的熱帶料理下了毒。方糖皇帝最後在落成不久的豪宅閣樓里自我了斷,口口聲聲說家裡的牆壁和天花板有東西在爬,還聞到屋裡有蛇窩。他說卧房裡有妖魔鬼怪,蜷縮在他的床上,等著吸光他的靈魂。」
「而且收費公道。」布里安補上一句。
「曾經有人說過,沒有比傳記更虛幻的文類了。」
「您的意思是說,他得了精神分裂症?」
「有能夠抵抗巴塞羅那的疫苗嗎?」
「關於什麼的忠告?」
「米蓋爾·安https://read.99csw.com赫爾·烏巴赫?我的老天爺,那個火藥銀行家?」
「因為愛情,因為金錢,因為怨恨……」
「難道有別的選擇嗎?」
比拉華納沒好氣地翻白眼。「馬丁?不太熟。我碰見過他兩三次。一次我和馬泰克斯約在卡納雷塔斯酒館,他向我介紹了馬丁。他們很年輕的時候就成了摯友,那是馬丁開始惹麻煩之前的事,但馬泰克斯始終很珍惜這個朋友。對我而言,老實說,他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奇怪的人。」
「這一次,這個更多正好包括您的服務。」布里安點明重點。
「可惜沒有上帝……」阿莉西亞在一旁潑冷水。
「說實在,我很了解您的心情。換了是我也會做同樣的事。不過,帶著錢去看看這個世界,這樣的安排,我是不會拒絕的。您也不是非得現在做決定不可。目前看來,還有一年到一年半的時間可以考慮。只要書稿沒交出去,內戰還在打,事情還是有轉機的。您就像為我們工作一樣,永遠不考慮截稿期,讓我們抓瞎……」
「那麼,這件事情的真實情況是?」
「不如您的書名就叫《瀰漫空氣中》。」
「據我所知,他是個銀行家。來頭很大。我還知道,或是我直覺認為,他是資助佛朗哥軍隊的銀行家之一。還有,據我了解,他極度愛慕虛榮,非常在意別人怎麼看待他和妻子,我說過,夫人是您非常忠實的讀者,因此她說服丈夫,有必要寫一本傳記敘述他的成就、他的偉大,以及他對西班牙和全世界福祉的重大貢獻。」
「我都是從馬泰克斯那裡聽來的,他把這些軼聞稍加修飾寫進《靈魂迷宮》系列中的一本。」
「您這是在開我玩笑吧。」馬泰克斯刻意壓低了音量。
「我知道,您從來沒那個閑工夫跟窮人和遊民打交道。」
「我想他們之間應該不是那樣。」
「好激|情的故事。您讓洛馬納去的地方就是那裡?」
「您為什麼會這樣覺得?」
「既然這樣,我就繼續等。」
「虧我還這麼相信在報紙上讀的文章。」阿莉西亞悻悻然嘆了口氣。
「我也不知道……那個部分的真相,我還不清楚。」
在此之前,生活以文學相伴向來是一種平和的行為,但內戰卻讓馬泰克斯賴以為生的出版社只能在搖搖欲墜中勉力前進。作家們依然筆耕不輟,並持續有出版品問世,只是,書市當道的文類已變成廣告、文宣小冊,以及對戰爭劊子手歌功頌德的樣板著作。不過幾個月的時間,馬泰克斯和許多人一樣,赫然發現生活若不靠他人施捨便無以為繼,至於運氣,在那個年代是不怎麼見得著的。
「您出席她的葬禮了嗎?」
「或許我一開始就應該說清楚。事實上,這本書會以自傳形式出版。您必須以第一人稱書寫,但是作者是我的客戶。」
馬泰克斯一臉詫異望著他。
「他活該。如果不喜歡,那就應該去資助社會建設,而不是拿錢幫人打仗。」
「也不能這麼說,他算是運氣好,或者是運氣不好,就看從哪個角度去想。他繼承了一位叔父的遺產,這位名叫埃內斯托的長輩是個極度荒唐古怪的人物,別人叫他『方糖皇帝』,馬泰克斯是他最喜歡的侄子,或至少是整個家族中唯一沒被他憎惡的人。因此,婚後不久,馬泰克斯就搬進濱海公路旁的大宅院,就在瓦維德雷拉山麓,那是埃內斯托叔叔遺留給他的,連同他從古巴回國后創立的海產品進口公司部分股票……」
馬泰克斯嘆口氣,駁斥道:「一切都由文字和語言組成。包括一個律師的辯護過程。」
「那就請您聊聊那段想遺忘的歲月。」阿莉西亞說道。
「關於此人的背景,您知道多少?您一向交遊廣泛、無所不知……」馬泰克斯試著打探。
「我根本不知道該期望什麼了。」
勞拉·弗蘭科尼關上辦公室房門,憂心忡忡地望著他。
漫長的靜默隨之而來。接著馬泰克斯揪住布里安的衣領,律師凝視著他,眼中有無盡哀愁。
「那位埃內斯托叔叔移民到拉丁美洲了嗎?」
「您乾脆拿麥克風在窗口廣播好了。」馬泰克斯沒好氣地說。
「結果呢?」
「知道他為什麼回來嗎?馬丁就算不服氣,但還是有自知之明,只要回到巴塞羅那,他遲早會被抓……」
「您提到重點了。雖然現在只是紙上談兵,但,故事都是由文字和語言組成的,不是嗎?」
「為什麼找上我?」
「但是您並不相信。」
「馬泰克斯具有優雅的特質。我指的不是衣著,雖然他對服裝也向來講究,總是一身無懈可擊的三件式西裝,戴著細緻的圓框眼鏡,頗有普魯斯特式的氣質,但並不艷俗。我說的是他的風度、他與人來往的方式,以及跟人交談的樣子。他是那些俗不可耐的主編們口中的『怪胎』,也是個慷慨大方的人,主動助人從不求回報。其實,那次碰面后不久,我在他推薦之下進入《先鋒報》編輯部,因為他的大力協助,我才得以脫離《工業之聲》。當時,馬泰克斯幾乎已經不再替報章寫稿了。那從來就不是他喜歡做的事,在物資貧乏的年代,那只是他增加收入的一個方式。他在巴利多與艾斯科比亞出版社推出的系列小說之一《明鏡之城》,當時頗受歡迎。我認為,他和馬丁一直是被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亞壓榨的兩棵搖錢樹,他們被迫不停地寫,尤其是馬丁,健康和精神狀態每況愈下,殘存的體力卻在打字機前慢慢燃燒殆盡。因為家庭的關係,馬泰克斯的處境就寬裕多了。」
「我們可以幫您離開這裏。巴登斯有門路,他和一家商船航運公司很熟,可以安排您和家人前往馬賽,只要幾天就到了。到了那裡,您自己看著辦。換作是我,會接受勞拉的建議去美洲。北美或南美都可以,最重要的是,您去的地方離這裏越遠越好。」
然而,雷威斯和巴登斯依舊定期支付馬泰克斯微薄的薪水,他們搬出的名目是預付版稅。馬泰克斯百般不願意,總是擺著一張臭臉勉強收下。雷威斯不理會他的抗拒,執意把錢塞給他。有時兩人難免為此爭執,這位出版社老闆甚至直言,有人就是還沒真正體驗過挨餓的滋味。他面帶嘲諷的笑容堅稱:「維克多,不必替我們著想,我們預先付給您的錢,遲早有一天會連本帶利要回來。」
「在我看來,您根本是律師兼哲學家。」
等待的同時,雷威斯焦躁地在辦公室里來回踱步。不久,勞拉繞過一箱箱洋蔥和大蔥,總算現身房門口,一見到馬泰克斯,她笑盈盈地在他臉上親了一下。嬌小的勞拉活潑開朗、聰明能幹,是維持出版社運作的員工之一https://read.99csw.com
「確實。身為小說家,您應該也會接受,平心而論,所有的故事都只是故事罷了。」
「太精彩了。」
「您告訴他這些惡靈和鬼屋的事了嗎?洛馬納這個人非常迷信,也很介意……」
「我不知道。」
「愛恨情仇,糾葛不清,非常有巴塞羅那風格的故事。無論真相如何,總之,那棟豪宅就這樣閑置多年,從方糖皇帝打下第一塊地基開始,到馬泰克斯帶著新婚妻子蘇珊娜入住,鬧鬼和詛咒的傳聞從未斷過。說真的,那棟房子真讓人不敢領教,我曾經去過,馬泰克斯還親自為我介紹,那地方簡直讓人寒毛直豎,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我還是偏愛歡樂的音樂劇和輕快的浪漫喜劇。有些樓梯沒有出口,有一條走道掛滿鏡子,經過時會覺得被人跟蹤,還有個地下室,方糖皇帝在那裡造了一座游泳池,池底以馬賽克瓷磚鋪成人臉圖案,那是他在古巴娶的第一任妻子萊昂諾爾,一個十九歲的少女,因為她深信自己懷了蛇胎,用發簪戳進了自己心臟。」
「西班牙有幾百萬人,怎麼偏偏我就碰到一個有錢卻不想拿的人。」
「比他對待他們的方式好多了。後來,埃內斯托叔叔搭著自己的郵輪衣錦返鄉,一身白衣白褲,身邊還有個新婚妻子,比他年輕三十歲,是從北歐花錢買來的,距離他年少移民他鄉,這已經是四十年後的事了。那段期間,方糖皇帝做的是白糖和軍火生意,賺進也賠掉大筆財富,包括他自己和別人的錢。情婦成群,互相爭風吃醋,私生子比加勒比島國的人口還要多,他們干盡了壞事,如果上帝真要執行正義,他大概會被打入地獄一萬年。」
「瘧疾也是血液里的,血液里的不一定就是健康的。」雷威斯搭腔。
「您覺得怎麼樣?」敘述終了,馬泰克斯詢問他的看法。
「我也不想遠走他鄉。」作家坦言,「這裡是我的家,不管時局是好是壞。這是我血液里的東西。」
「當然了,您看著就好騙。不過,那是個不同的時代,報紙內容之所以有趣,全靠這些搖筆桿的作家。事實上,我好幾次受命在下印前抽掉馬泰克斯的稿子,就為了把版面讓給臨時擠進的廣告,或是主編好友寫的專欄文章。有一天馬泰克斯到編輯部領稿費,特地走到我身邊。我心想,他大概會把我揍得鼻青臉腫吧!沒想到他只是跟我握手,並且自我介紹,彷彿我根本不認識他,他還向我道謝,他說在那種不得已的情況下,還好是我抽掉他的稿子,而不是別人。『您對文字很有品位,比拉華納。別把寶貴時間浪費在這裏了。』他這樣對我說。
「怎麼樣?」
「我會儘快安排,就這麼說定了。所以……這兩個伊莎貝拉是同一人?」
「您說的都是真的……」他喃喃說道,毋寧是自言自語。
馬泰克斯閉上雙眼,沉溺在自身的貧困處境中。「不要說這樣的話。」
「您的客戶叫什麼名字?」馬泰克斯問。
「我已經有點概念了。」馬泰克斯說。
比拉華納面露無奈苦笑。「我最後一次見到馬丁的時候,知道他說了什麼嗎?那晚,他和我還有馬泰克斯三人在桑巴涅特酒館小酌,慶祝馬泰克斯完成了《靈魂迷宮》系列第一部。」
「可以的話,我也很想請您為我的自尊辯護,可惜我沒那個財力。」
「因為他們的業務涵蓋全國,技術上來說是這樣。至於客戶本人,我想他應該在瑞士。」
布里安點頭確認。馬泰克斯隨即鬆開了手。
「老實說,這是一段我想遺忘的傷心往事。」
「不知道。據我了解,客戶的妻子認為此人的作品沒有風格,不夠高雅,也不夠專業。」
「相信我,我完全能夠理解您的想法,馬泰克斯先生,但我不能照您說的那樣做。」
「別介意,客戶我倒是有的。」
「您會這樣說是因為知道這是我想聽的話。」
「怎麼說?」
維克多·馬泰克斯不但夠資格稱得上作家,而且憑著一己之力在文壇立足,就在一九三七年秋日,他遇見了他的梅菲斯特。
「那麼,您到底知道些什麼?」
幾天之後,苦於失眠、痛苦和猜疑的馬泰克斯再也受不了,決定去拜訪地球出版社總編輯。雷威斯所言不假:此地散發著地中海沿岸安普丹地區的田園清香。一箱箱蔬果與書籍,加上一沓待付賬單,全都堆在走道上。雷威斯專註傾聽這段經歷的同時,手中把玩的番茄傳出濃郁的香味。
「我向您保證,絕對不是。」
「我想這本書已經有書名了。」
「我不會生氣,因為您說得非常有道理。我是以間接方式接受委託的。」
「您介意我坐下嗎?」
馬泰克斯嘆了口氣,「我老婆不想離開巴塞羅那。」
這一次輪到阿莉西亞露出促狹的笑容。「那麼,她幸福的模樣看來如何?」
「一個極度重視隱私的人。」
「除了帶著家人流亡他國,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他們讓我繼續呼吸,並承擔了我的所有債務,數目還不少。但還得要您點頭才行。」
勞拉緊握他的手,直視他的雙眼。「收下那筆錢。就照著那愛慕虛榮的小人的意思去寫,然後永遠離開這國家。我推薦阿根廷。那裡土地過剩,牛排好吃得要死。」
勞拉怒目逼視他。
「既然這樣,馬丁的那位老闆,或是他想象出來的老闆科萊利,到底是誰?」
(節選)
「非常有英雄氣概,我感動得差點要哭了。這就是你要給妻女的生活嗎?」
「比卧軌自殺要強。總之他們告訴我,這份資料只是基本信息,僅能供您參考。您的任務是根據內容為一個大人物立傳。有一年的時間可以撰稿,截稿后交由客戶審查,接下來六個月,您的工作是就必要的修改潤飾稿子,並準備一份即將交給出版社的最後完稿。還有,容我再告訴您,不需要太在意自己寫了這本書,因為沒有人會知道這是您的作品。您和我的沉默也是這項協議的必要條件。」
「所以,您認為馬泰克斯想象了接下來會發生的狀況?」
「我找到唯一叫作科萊利的人,是個巴洛克時期的作曲家,阿爾坎傑羅·科萊利,或許您聽過這個人。」
「原來您是個浪漫的人。我就知道……」
「委託我當代理人的是一家知名律師事務所,他們是客戶的直接代理人。」
「何止是懷疑,他壓根兒就不相信有這樣的事。馬泰克斯拜託我在出版界打聽是否真有這一號人物。我接受他的請託,在出版界做了翻天覆地的全面調查。」
「起碼您應該已經開始揣測傳記主人可能是誰了吧?」
「美洲的百姓對他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