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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遺忘的亡靈LOS OLVIDADOS 22

被遺忘的亡靈
LOS OLVIDADOS

22

從被囚禁的某個時刻開始,毛里西奧·巴利斯開始認為燈光是痛苦的徵兆。身在幽暗中,他可以想象周圍沒有生鏽的鐵柵欄監禁他,地牢的牆壁並未滲出污穢液體,彷彿黑色蜂蜜凝結在石縫間,在他腳邊積成凝膠狀的水窪。畢竟,置身一片漆黑里,他根本看不到自己。
「水!拜託,讓我喝水!」他苦苦哀求。
「安達亞?」他大喘了一口氣,「安達亞!真的是你嗎?」
對方面帶微笑,又吐了幾口煙。「你交友不慎。」警官終於打破沉默。
安達亞沒搭腔。
步下階梯的腳步比平日更沉穩。在地下的世界,聲響比光線更值得信賴。生命的日常只剩疼痛、緩緩腐敗的身軀、腳步聲傳出的迴音,以及四周牆壁里咕嚕作響的管道。先是尖銳聲響,隨即亮起一盞燈光。巴利斯聽聲辨出漸近的腳步聲。他瞥見有個身影佇立在地下室樓梯口。
「我口渴九_九_藏_書!」他用盡氣力大喊,「拜託!給我水……」
他朝著警官伸長手臂,感激涕零,毫不在乎讓他見到自己這副狼狽相,衣不蔽體,殘肢斷臂,而且渾身屎尿。安達亞往前跨了一步。
「看著我!」有個聲音這樣命令他。
他拖著身軀匍匐至鐵柵欄邊,睜大眼睛仔細看。突然迎上一束刺眼強光,眼球一陣灼痛。是手電筒。巴利斯往後退縮,舉起僅剩的一隻手蒙住眼睛。即使如此,他仍感受到燈光掃過他的臉龐,以及他沾滿排泄物和乾燥血跡,還披掛著破爛衣物的身軀。
安達亞仍無回應。巴利斯緊抓著鐵欄杆,費了好一番力氣才慢慢站起來,總算能平行直視對方的眼神。警官面無表情地望著他。難不成這又是另一場夢?
「安達亞,快帶我離開這裏!」他哀求。
「沒做什麼……暫時還沒有。」
他幾乎一直活在黑暗裡,https://read.99csw.com每天僅有一次例外,當一道微光出現在階梯上方,巴利斯能瞥見一個模糊的剪影替他送來一壺污水,以及一片他在幾秒鐘內就吞光的麵包。看守人換了,但方式未變。他的新任監視者從未駐足正眼看過他,也沒對他說過隻字片語。他完全忽略巴里斯的問題、哀求、羞辱和咒罵。他把食物和飲水放在鐵欄邊,隨即轉身離去。新任看守人初次下樓時,一聞到地牢和犯人發出的臭味便反胃嘔吐。此後,他下樓時幾乎皆以手帕掩住口鼻,而且除非必要絕不多留片刻。巴利斯早已不聞其臭,就像他對手臂的疼痛幾乎無感,殘肢上蔓延的紫黑色線條彷彿密布的黑色蛛網,傷口不時抽痛,但他已麻木。他們讓他活生生腐爛,而他已經不在乎了。
霎時,巴利斯聽見一陣絕望的吶喊,卻渾然不知那是他自己的凄厲嘶喊。安達亞把九-九-藏-書煙蒂往地牢內一扔,正好落在巴利斯腳邊。接著,他踩著階梯往上走,囚徒見狀開始大吼大叫,以僅剩的氣力拍打鐵欄杆,直到精疲力竭,跪倒在地。警官自始至終無動於衷。階梯高處的大門關上了,就像被封閉的墓穴,黑暗再度強壓在他身上,而他從未感受過如此的冰冷。
巴利斯順從照辦。一個人尊嚴盡失時,聽命行事比發號施令容易多了。訪客繼續走近鐵柵欄邊,仔細打量他,手電筒燈光掃過他的四肢,以及他殘敗的身軀。就在此刻,巴利斯恍然悟出為何鐵柵欄另一側盯著他看的面容會如此熟悉。
「我女兒在哪裡?你們對她做了什麼?」
「我叫你看著我!」
對方掏出香煙,隨手點燃。巴利斯聞著煙味,憶起他嘗試的第一支煙,已是多年前的往事了。那股無可比擬的香氣。他以為那支煙是要給他的,卻眼看著安達亞雙唇叼著煙,吐出一道長九*九*藏*書長的煙霧。
「感謝上帝!感謝上帝!」他喜極而泣,「是我,毛里西奧·巴利斯,巴利斯部長,是我……」
他曾揣想,總有一天,不再有人步下階梯,那扇門不再開啟,他殘存的餘生就在黑暗中度過,身軀漸漸腐蝕,生命最終被自己吞噬。他擔任典獄長那幾年,常常目睹這樣的事情。運氣好的話,幾天之內即可以結束了。他已經開始想象,極度飢餓引發的焦慮一旦開始延燒,他恐怕會陷入體力虛耗、神志不清之中。殘酷至極的是缺水。或許,當絕望和苦悶狠狠啃咬他的心智,他會開始舔食牆上滲出的污水,他的心臟會停止跳動。二十年前在蒙錐克監獄,有個曾在他手下做事的醫生常說,上帝總是優先憐憫婊子養的混賬東西。連這一方面生命都是個混蛋。或許,到了最後一刻,生命對他起了惻隱之心,嚴重的傷口感染可以讓他省略最難熬的困境。
安達亞九_九_藏_書點頭回應。巴利斯頓時有撥雲見日的寬慰,數日或數周以來,他首度有了暢快的呼吸。這大概是另一個夢吧,有時候,即使身陷陰暗困境,仍有機會和前來營救的救星對話。他揉了揉眼睛,笑顏逐開。
警官指間的香煙升起一圈圈煙霧,他的雙眼在煙幕後炯炯發亮。
巴利斯放下遮住雙眼的手,緩緩張開眼睛。瞳孔花了點時間才適應眼前的明亮。鐵柵欄另一側的面孔不同以往,卻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安達亞,這是命令!讓我離開這裏!」
「我在這裏多久了?」巴利斯問道。
「我女兒梅希迪斯還好嗎?」
「安達亞?」
他夢見自己已經死了,裝在麻布袋裡的屍體被丟在蒙錐克地牢的屍堆里……就在此時,他聽見樓梯上方那扇門再度開啟。他在昏寐中醒來,頓時口乾舌燥,且疼痛不已。他把手指伸進嘴裏,感覺牙床正在滲血,牙齒一碰即動搖,彷彿嵌在濕軟的黏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