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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伊恩·吉本斯

第十二章 伊恩·吉本斯

在過去的兩年裡,湯姆注意到伊恩日漸消沉。他們坐下來在魚市場吃午餐,湯姆很懷疑伊恩是不是跟蹤他來到這裏的。希拉洛斯的大部分員工都在公司吃伊麗莎白和桑尼提供的午餐,整天不離開公司。更重要的是,這家餐館離公司不近,而伊恩進來的時間只比他晚一兩分鐘。湯姆覺得,伊恩可能想單獨逮住他。他似乎急於找人傾訴。但湯姆到那裡是為了與一位朋友重會,那是一個為日本晶元製造商工作的銷售員。他們竭力讓伊恩加入談話之中,但他在一開始的互致問候之後就保持沉默。事後重新回想這幕場景,湯姆意識到他忽略了這位同事的無聲呼救。
搬到臉書原來的辦公樓后,伊恩變得越來越消沉。他被安排跟普通員工坐同樣的辦公桌,背後是一面牆。這是他已經多麼無足輕重的一個象徵。
伊恩·吉本斯是伊麗莎白在創建希拉洛斯后,僱用的第一位經驗豐富的科學家。他的到來是因為伊麗莎白在斯坦福的導師錢寧·羅伯特森的推薦。20世紀80年代,伊恩和羅伯特森在生物軌跡公司相識,在那裡他們發明了一種稀釋和混合液體標本的新機制,並申請了專利。
在獲得升職后,保羅繼續平等對待伊恩,所有事情都徵詢他的意見。但他們在一個關鍵方面存在分別:保羅不喜歡爭執,與伊恩相比,他更願意和製造迷你實驗室的工程師妥協。伊恩則寸步不讓,當他覺得自己被要求降低標準的時候,會變得非常憤怒。保羅有無數個夜晚跟他通電話,想讓他平靜下來。在討論的過程中,伊恩告訴保羅要堅持他的信念,永遠不要忽視對病人的關注。
伊恩對伊麗莎白的管理也有微詞,尤其是她豎井式地把各個團隊互相隔開,而且不鼓勵他們之間交流。她和桑尼採用這種運作方式的理由,是希拉洛斯還處在「隱形模式」,但這對伊恩毫無意義。在他工作過的其他診斷設備公司,總是有跨職能的團隊,擁有來自化學、工程、製造、質量控制、合規部門的代表,大家一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而工作。那是讓每個人達成共識、解決問題、在期限內完成的做法。
伊恩完全是那種古板的、書獃子式的科學家。他蓄鬍子,戴眼鏡,褲子高高地提到腰部以上的位置。他可以一天到晚地分析數據,寫下大量的筆記,記錄工作時所做的一切。這種細緻也帶到了他的業餘時間:他是一位狂熱的讀書人,對讀過的每一本書列出清單。其中包括馬塞爾·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的七卷本作品《追憶逝水年華》(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他重讀過不止一遍。
伊恩點頭同意。「他們是一對二聯性精神病。」他說。九-九-藏-書
在希拉洛斯公司內部,伊恩的死亡以同樣冷漠、公事公辦的方式處理。大多數同事甚至沒有被告知此事。伊麗莎白只是在一封簡短的電子郵件中告知一小群公司的資深員工,含含糊糊地提到要為他舉行一個紀念儀式。但她從未再提此事,也沒有舉行任何儀式。與伊恩長期共事的同事,比如安加麗·拉哈里(Anjali Laghari)——一位化學家,與伊恩在希拉洛斯親密合作了八年,此前還有兩年曾在另一家生物科技公司共事——只能猜測發生了什麼事情。大多數人認為他死於癌症。
除了閱讀以外,伊恩的另外兩個愛好是去歌劇院以及攝影。他和羅謝爾常常去舊金山的戰爭紀念歌劇院(War Memorial Opera House),在夏天則飛到新墨西哥州,去看聖達菲歌劇院(Santa Fe Opera)在黃昏時候的露天演出。他喜歡修改照片,博取一樂。在許多改過的照片中,有一張把他改成一位戴手套、打著領結的瘋狂科學家,正在配置藍色和紫色的魔葯。另一張照片中,他把自己安插在一張英國皇室家族合影的最前面。
從2005年到2010年,伊恩與加里·弗倫澤爾一起領導希拉洛斯公司在化學方面的工作。伊恩加入這家創業公司在先,最初職位比加里高。但伊麗莎白很快就轉換了兩個人的位置,因為加里擁有更好的人際關係技巧,這讓他成為一名更有效的管理者。他們兩個人對比極為鮮明:伊恩,擁有一種怪異幽默感的保守英國人;加里,帶有德州腔調的喋喋不休的前牛仔。但他們關係良好,有作為科學家對彼此的一種尊重,開會時偶爾互相嘲諷。
伊恩和希拉洛斯公司的工程師們一再出現不和,原因之一是他堅持要求,他和其他化學家設計的血液檢測,在希拉洛斯的設備內的表現,要和在實驗室環境下一樣準確。他收集的數據表明,這種情況少之又少,令他覺得非常失望。在開發愛迪生時,他和托尼·紐金特在這個問題上互不相讓。儘管伊恩的嚴苛標準令人欽佩,但托尼覺得他做的一切只是抱怨,從來沒有提供任何解決辦法。
那就是多伊爾打電話來的原因。離限定他出現的期限只有不到兩天時間,律師鼓動伊恩以健康問題為由逃避質證,並且用電子郵件發了一個醫生證明給他,要他去找醫生簽字。伊恩將電子郵件轉發到自己的個人谷歌郵箱,從那裡發送到妻子的電子郵箱,讓她列印出來。他的焦慮似乎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九-九-藏-書
伊恩和他的妻子羅謝爾(Rochelle)是20世紀70年代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認識的。他從英國來,在該校的分子生物學系做博士后研究,而羅謝爾則在研究生階段。他們一直沒有生孩子,但伊恩非常寵愛他們的狗克洛伊(Chloe)和露西(Lucy),以及一隻名叫莉薇婭(Livia)的貓——他用羅馬皇帝奧古斯都的妻子的名字為貓咪命名。

5月16日,羅謝爾在7點半左右起床,她看到衛生間的燈是亮的,但門關著。她以為伊恩在為去看醫生做準備。但過了一會兒他並沒有從裏面出來,也沒有回答她的呼叫,於是她推開了衛生間的門。她發現丈夫在一張椅子上蜷縮成一團,沒有知覺,幾乎失去了呼吸。她在恐慌中撥打了報警電話。
當伊恩把富茲的專利和希拉洛斯公司早期的專利申請放在一起研讀的時候,他找不到伊麗莎白的剽竊指控有任何依據。但他可以肯定一件事情:他不想捲入此案。而且他擔心自己的工作將取決於這個案子。他開始在晚上喝很多酒。他告訴羅謝爾,覺得自己再也不能在希拉洛斯恢復正常的工作時間。他說,回到公司工作的想法令他噁心。羅謝爾說,如果這份工作讓他如此痛苦,那麼他應當辭職。但辭職似乎並不是他的可選項。在67歲的年齡,他覺得自己沒法找到另一份工作。他還抱有自己還能幫助公司解決問題的想法。
托尼·紐金特非常不滿公司沒有做任何事情去紀念他已故的同事。他和伊恩走得並不親近。事實上,在開發愛迪生的過程中,他們之間時不時會來一場貓狗大戰。但他惱火的是,對於把將近十年的生命奉獻給公司的人,公司沒有表現出任何同情。在希拉洛斯工作,彷彿就是要逐漸把人們的人性剝離殆盡。托尼下定決心要呈現自己仍然身為人類的一面,仍然對同僚抱有悲憫之心,他從專利辦公室的在線資料庫下載了一份伊恩的專利清單,將它們複製粘貼在一封電子郵件中。在清單之上,他嵌入一張伊恩的照片,然後將郵件群發給他能想到的曾與伊恩共事的20多位同事,並特別抄送給伊麗莎白。這不算什麼,但至少給人們一點紀念他的東西,托尼想。
一天,工程師湯姆·布魯米特(Tom Brumett)在埃爾卡米諾路的一家海鮮餐館魚市場(Fish Market)會見朋友,在那裡碰到伊恩。因為他們在排隊等位子,伊恩問自己能不能跟他們一起。湯姆和伊恩都是65歲左右,彼此關係不錯。他們的第一次互動是在2010年,湯姆來到希拉洛read•99csw.com斯工作之後不久。在一次關於應當僱用什麼樣的工程師來協助他的討論中,桑尼和其他經理不同意湯姆的意見,湯姆非常氣惱,從會議室出來,萌生了辭職的念頭。伊恩追了出來,安慰他,說他的意見確實很重要——這一姿態令湯姆非常感動。

伊恩在斯坦福醫院的呼吸機上耗過了接下來的八天時間。他服下的撲熱息痛——泰諾(Tylenol)這樣的止痛藥中的有效成分——的量足以殺死一匹馬。藥物再加上他喝的酒,摧毀了他的肝臟。5月23日,他被宣布死亡。作為一名專業化學家,伊恩清楚地知道他在做什麼。羅謝爾後來發現了一份署名遺囑,是他在幾個星期前在保羅·帕特爾和另一個同事的見證下所立。
2013年的頭幾個月,伊恩大部分日子沒有去公司上班,而是在家裡工作。六年前,他已被查出患有直腸癌,在接受了手術和化療后,他有一段時間沒有工作。同事們以為他癌症複發了。但實情並非如此。他還在癌症的緩解期,身體的健康狀況良好。問題在於他的精神健康:他正在忍受未確診的深度臨床憂鬱症帶來的痛苦。
托尼對法語一竅不通,所以他離開后,去翻詞典查找這個說法。他找到的定義令他覺得非常恰當:「在彼此關係緊密的兩個人身上出現同樣的或類似的妄想。」
2010年秋天,伊恩的沮喪情緒達到頂點,當時希拉洛斯公司正在緊鑼密鼓地尋求與沃爾格林公司的合作。他向老朋友錢寧·羅伯特森發牢騷。伊恩以為羅伯特森會對他們之間的談話保密,但他把伊恩說的一切都報告給了伊麗莎白。那個星期五的晚上,伊恩很晚才回到他們在波托拉山谷(Portola Valley)的家,羅謝爾已經上床了。他告訴妻子,羅伯特森背叛了他的信任,伊麗莎白解僱了他。


「保羅,必須做正確的事情。」伊恩會說。
湯姆最後一次遇到伊恩,是2013年初,在公司的餐廳。到那個時候,他看上去非常沮喪。湯姆試著讓他振作精神,安慰他現在的薪水相當可觀,勸他不要把工作上的困境看得太認真。畢竟,那只是一份工作而已。但伊恩就是盯著餐盤,悶悶不樂。
伊麗莎白對事實的漠不關心是另一個爭議的焦點。伊恩不止一次聽到她徹頭徹尾地說謊,而在共事五年之後,他已經不再相信她說的任何話了,尤其是當她向員工或是外部人士介紹公司技術多麼成熟的時候。
搬家前的幾個月,托尼在伊恩的辦公室跟他說話的時候,注意到有一張《戀愛中的女人》Women in Love)的電影海報。這部1969年的電影是九-九-藏-書根據D.H.勞倫斯的同名小說改編,講述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英國一個煤礦小鎮上兩姐妹和兩位男性之間關係的故事。伊恩提到,當這部電影出來的時候,他曾周遊愛爾蘭,恰好同時托尼仍是個住在那裡的孩子。由此引發了其他的話題。托尼了解到,伊恩的父親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曾經在北非被俘,起初他被關押在義大利的戰俘營,後來穿越歐洲,被押解到波蘭的另一個戰俘營,直到戰爭結束才得到解救。
桑尼安排了一個名叫薩瑪撒·阿內卡爾(Samartha Anekal)的人負責將迷你實驗室的各個部分整合到一起,此人擁有化學工程博士學位,但沒有業務經驗。一些同事認為薩姆(Sam)就是個執行桑尼指令的應聲蟲。在整個2012年,伊恩和保羅多次與薩姆劍拔弩張。其中有一次,薩姆告訴他們,迷你實驗室的分光光度計還不能滿足某些伊恩認為不容商量的特定標準,伊恩為此摔門而去。薩姆之前是同意他們的意見的,但現在說他需要更多的時間。伊恩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心煩意亂。
5月15日,伊恩聯繫伊麗莎白的助理,要求安排與她的會面,希望能討論出某種替代性的工作安排。但當助理回電確定第二天會面時,伊恩變得焦躁起來。他告訴羅謝爾,擔心伊麗莎白會利用這次會面把他炒掉。同一天,他接到希拉洛斯的律師大衛·多伊爾的電話。富茲家的律師已經花了好幾個星期的時間,要求博伊斯·席勒的律師安排時間對伊恩進行質證,他們喪失了耐心,發出通知,要求他必須於5月17日上午9點出現在他們位於加州坎貝爾(Campbell)的辦公室。
談話最後又回到了此時此地,回到了希拉洛斯身上。托尼像伊恩一樣不再得寵于伊麗莎白,並且被排除在迷你實驗室的開發之外,他忽然冒出個想法,公司也許只是伊麗莎白和桑尼談戀愛的一個工具,他們並不真的關心任何工作。
羅謝爾沉浸在悲痛之中,但她勉力支撐,給伊麗莎白的辦公室打電話,留下消息給她的助理,通知她伊恩的死訊。伊麗莎白沒有回電。相反,那天晚些時候,羅謝爾接到一封希拉洛斯律師的電子郵件,要求她立即歸還伊恩的公司筆記本電腦、手機和任何他有可能保存的其他機密信息。
在周末的時候,伊恩和羅謝爾經常帶著他們的兩隻美國愛斯基摩犬克洛伊和露西,去環繞波托拉山谷的群山散步。有一次散步的時候,伊恩告訴羅謝爾,在希拉洛斯沒有一件事情順利,但他沒有說到任何細節。嚴格的保密協議禁止他討論任何與公司有read.99csw.com關的特定信息,即使是面對自己的妻子。他也為自己職業生涯的轉折扼腕嘆息,覺得自己就像一件被扔進倉庫的老舊傢具。伊麗莎白和桑尼早就不聽他的意見了。
令他們驚訝的是,桑尼第二天打了電話過來。伊恩不知道,在短暫的幾個小時里,有多名他的同事去勸說伊麗莎白重新考慮。桑尼給伊恩回來工作的機會,但不再承擔原有的職務。伊麗莎白解僱伊恩的時候,他是通用化學團隊的主管,負責在他們為愛迪生已經開發的免疫測定法之外,開發新的血液檢測方法。他被允許回來擔任該團隊的技術顧問,但團隊的領導權則給予保羅·帕特爾(Paul Patel),此人是一位生物化學家,兩個月前在伊恩的推薦下進入公司。
4月,希拉洛斯通知伊恩,他被傳喚,要在富茲一案中作證。將要接受質詢一事使他變得精神緊張。他和羅謝爾多次討論這個訴訟案。羅謝爾曾做過專利律師,所以伊恩叫她核查一下希拉洛斯的專利布局,冀望她能給自己一些建議。在這個過程中,她注意到,公司所有的專利上都有伊麗莎白的名字,常常在發明者清單中列在首位。伊恩告訴她,伊麗莎白的科學貢獻可以忽略不計。羅謝爾警告伊恩,如果這一情況曝光,這些專利可能會被宣告無效。這隻讓他變得更加焦慮不安。
羅謝爾早已知道伊恩的狀態不好,但在她的心中還有其他操心的事情:她正在為自己剛剛過世的母親感到悲痛,母親留給她一項複雜的不動產需要整理,而且她剛剛跟一個助理一起創建了一家新的律師事務所。在這段充滿壓力的時期,她有一點怨恨沒能從婚姻中獲得她需要的支持。但伊恩那天極度痛苦的狀態,使她意識到,他的精神狀況已經變得多麼惡劣。她設法讓他同意去尋求幫助,預約第二天上午去看他的家庭醫生。
伊恩是一個很有自尊的人,很難接受自己的降職。十八個月後,當公司搬到臉書公司曾用過的辦公樓時,他失去了自己在山景大道總部曾擁有的私人辦公室,這令他的羞辱感進一步加劇。可以肯定,那時他並不是唯一被邊緣化的人:加里·弗倫澤爾和托尼·紐金特也被伊麗莎白和桑尼晾在一邊,他們招募了新的人,提拔新來者超越他們。公司的舊人們——那些幫助伊麗莎白走到今天的人們——彷彿都被束之高閣了。
作為一名生物化學家,伊恩的特長是免疫測定,這是希拉洛斯早期極力聚焦于這一檢測類別的主要原因。他對血液檢測學相當痴迷,很喜歡講授這門學問。在公司發展的早期,他有時候會搞些小講座,給其他員工講解生物化學最基本的東西。他也會展示如何生成不同的血液檢測結果,這些結果將會記錄和存儲在公司的伺服器。
伊恩的降職不是唯一消耗精力的事情。儘管現在只是當一名內部顧問,但他還是跟接替他工作的保羅·帕特爾緊密合作。保羅對作為科學家的伊恩有極大的尊重。他還在英國讀研究生的時候,已經讀過伊恩於80年代在一家叫作西瓦(Syva)的公司所做的開創性的免疫測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