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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孫子

第十六章 孫子

伊麗莎白和桑尼決定將鳳凰城作為他們的主要啟動市場,他們被亞利桑那州支持企業發展的名聲所吸引,另外該州存在大量無保險的病人,他們相信這些人尤其容易接受希拉洛斯提供的低價服務。因此,除了在帕洛阿爾托已開的一家店,公司在鳳凰城地區的沃爾格林門店剛剛開了兩家健康中心,計劃另外再開幾十家。伊麗莎白計劃在鳳凰城設置第二家實驗室,但目前,在亞利桑那州的門店中收集的指尖取血樣本還需要通過聯邦快遞送回帕洛阿爾托進行檢測。這一安排非常不理想:納米容器是放在冷卻容器中運送,但在機場的柏油路面上暴晒幾個小時,冷卻容器的溫度會升高。這會導致小試管中的血液凝結成塊。
「我們有辦法追查,」她說,「不管你在哪裡發表,寫些什麼,我們都會看到的。」
喬治·舒爾茨的秘書領著他,來到祖父位於赫伯特·胡佛紀念大樓二樓的拐角辦公室。書架上陳列著體現豐富人生的書籍。泰勒仍然對伊麗莎白的威脅余怒未消,但他平靜地向喬治解釋所發生的一切。他出示了自己給伊麗莎白的電子郵件以及桑尼猛烈反擊的回復。喬治叫他的秘書複印了郵件,然後把它們放入辦公室的保險箱。

然後,就在泰勒接到母親喪失理智的電話的那個下午,幾乎是在同時,桑尼把艾瑞卡召到辦公室。他仔細檢查了泰勒的電子郵件,發現是艾瑞卡將能力驗證的結果發給泰勒的。他們對話開始的時候相當友善,但當她提出實驗室中質量控制檢查的失敗問題時,桑尼嚴厲斥責了她。他最後留下的話是:「你得告訴我是不是還想在這裏工作。」
很快就有其他的事情開始困擾泰勒。他和艾瑞卡受命要做的一項試驗,涉及在愛迪生設備上反覆測試血液樣本,以測量所得結果的變化程度。所收集的數據用來計算每一台愛迪生設備的血液檢測變異係數(coefficient of variation),或簡稱CV。如果一項檢測的變異係數低於10%,則通常認定是準確的。令泰勒失望的是,未能獲得足夠低CV值的數據輪次只是被簡單地拋棄,試驗不斷重複,直到獲得想要的數據。這就好像你拋硬幣,拋的次數足夠多,總會得到連續10次頭像,然後你宣布,硬幣每次掉下來都是頭像朝上。甚至在獲得「良好」數據的試驗輪次中,泰勒和艾瑞卡注意到某些數值也被認定是極端值而被刪除。當艾瑞卡詢問團隊級別更高的科學家,他們如何定義極端值,沒人能直接回答她。艾瑞卡和泰勒也許太年輕,缺乏經驗,但他們都知道,采櫻桃式的數據絕不是好的科學。並不是只有他們對這些具體行為產生了擔憂。泰勒喜歡和尊敬的阿茹娜也不同意這些做法,還有一位生性活潑、與泰勒友善的德國科學家邁克爾·亨伯特(Michael Humbert)也是如此認為。
泰勒告訴丹尼爾,他不明白希拉洛斯的做法怎麼可能是合法的。丹尼爾以一種扭曲的邏輯回應。他說評估一個實驗室的能力驗證結果,應當拿它們和其對等同行的結果進行比較,但在希拉洛斯的情況下,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它的技術是獨一無二的,沒有對等比較組。於是,作同等比較的唯一方式,就是像其他實驗室那樣,使用傳統的方法。此外他提出,能力驗證的規則是極其複雜的。泰勒盡可放寬心,沒有任何法律遭到破壞。泰勒對此並不認可。
談話轉向梅毒檢測,泰勒擔憂的是其敏感度被高估了。再一次,丹尼爾已經有了準備好的解釋:愛迪生設備的梅毒檢測結果有部分掉入了一個模糊區域。在這個區域內的結果不應當包括在敏感度計算以內。泰勒仍然抱有疑慮。對於這個所謂的模糊區域,似乎沒有任何預先界定的標準。它可以任意擴展,直到敏感度達到公司想要的目標。在梅毒檢測的情況中,這個範圍如此寬廣,以至於被認定在模糊區域內的樣本比愛迪生設備正確地發現為陽性的樣本還要多。泰勒問丹尼爾,他是否認為希拉洛斯的梅毒檢測真的是市場上最準確的,像公司所宣稱的那樣?丹尼爾回答,希拉洛斯從未聲稱擁有最準確的檢測。
喬治說,紐約的一位頂級外科醫生跟他說過,這家公司將給外科領域帶來革命性變革,而他的好朋友亨利·基辛格認為此人是還在世的最聰明的人。而且按照伊麗莎白的說法,希拉洛斯的設備已經用在救傷的直升機上和醫院的手術室里,所以它們一定是管用的。
泰勒聯繫紐約州衛生部,是因為它負責管理希拉洛斯參与的一項能力驗證項目。他仍然懷疑公司進行能力驗證的方式不恰當,想獲得專家的意見。在與舒爾曼一番電子郵件往來后,泰勒得到了答案。他向舒爾曼描述了希拉洛斯的做法,她回復說這些做法構成了「某種形式的PT欺詐行為」,並且「違反了州政府和聯邦政府的要求」。舒爾曼給泰勒兩個選擇:他可以給她違規實驗室的名稱,或者,他可以向紐約州實驗室調查處(New York State's Laboratory Investigative Unit)發起匿名投訴。他選擇了後者。read.99csw.com
入職一個月後,泰勒遇到了一位新員工,名叫艾瑞卡·張(Erika Cheung)。跟泰勒一樣,艾瑞卡也是剛剛大學畢業,專業同樣是生物學,但除此以外他們再無共同之處。泰勒有一頭亂蓬蓬的金髮,還有聲名顯赫的祖父,是既有體制的產物,而艾瑞卡來自一個混合種族的中產階級家庭。她的父親從中國香港移民美國,在UPS公司從包裹處理員一路做到工程經理。青少年時期的大部分時間,她是在家自學的。
還沒到車上,他的手機就響了。是母親打來的電話,聽上去她快瘋了。

泰勒決定,是時候離開了。他用一句話回復了桑尼的郵件,給出兩周的通知期,如果他想讓他早點走,也可以。幾個小時后,人力資源主管莫娜召他去辦公室,通知他公司已經決定,他應該當天走人。她讓他簽了一些新的保密單子,告訴他保安會護送他離開辦公樓。但保安部沒有人手來帶他走,於是泰勒自己走了。
桑尼已經下過命令,在檢查期間,任何員工不得進出諾曼底。通往這間樓下房間的樓梯被藏在一扇門後面,只有用一張門禁卡才能打開。艾倫和其他實驗室成員明白這一命令是一個明確的信號,桑尼不想讓巡查員問及這扇門后的任何事情。巡查員在實驗室的樓上部分花了幾個小時的時間,找出了幾個相對輕微的問題,艾倫承諾會儘快修正。然後她就走了,完全不知道她忽略了實驗室中配有公司專有設備的部分。艾倫不知道是該如釋重負呢,還是該生氣。難道他剛才不是在矇騙一位監管者嗎?為什麼他陷入了這樣的境地?
幾天後,泰勒與其他賓客混雜在喬治家中的起居室里,那是一幢淡藍色木質屋頂的大房子,位於斯坦福大學校園附近的一座小山上。喬治的第二任妻子夏洛特(Charlotte)扮演宴會主人的角色。伊麗莎白的父母飛過來參加這次活動,她的弟弟克里斯蒂安也來了。另外還有錢寧·羅伯特森和希拉洛斯的董事比爾·佩里(Bill Perry),佩里曾在柯林頓政府擔任國防部長。
泰勒·舒爾茨(Tyler Shultz)站在一群新同事的中間——他們聚集在這座臉書公司過去的辦公樓的餐廳里——正在聽伊麗莎白富有感情地發表演講。她談到她的姨父因為癌症而過早去世,談到希拉洛斯的血液檢測發出的早期警告如何能預防此類事件。那就是她在過去十年來孜孜不倦地工作的目標,她說的時候滿眼含淚,聲音打動人心:一個人們不必過早向他們所愛之人說再見的世界。泰勒覺得這一訊息非常令人振奮。今年春天從斯坦福大學畢業后,他利用暑假的間隙背包周遊歐洲,此刻剛剛開始在希拉洛斯工作還不到一個星期。在這片天地的幾天時間中,他有太多東西需要吸收理解,特別是伊麗莎白這次召開全員大會所宣布的消息:公司將在沃爾格林的門店正式啟用其技術。

泰勒正在鬥爭該如何做的時候,接到祖父的電話。喬治說他要為伊麗莎白舉辦30歲生日宴會,想讓孫子來參加,為她彈奏一曲。泰勒從高中開始彈吉他,喜歡自己寫歌。此前暑假旅行期間,他曾周遊愛爾蘭,在酒吧里或是街頭拐角演奏。泰勒想用工作來作借口推脫:他在製作團隊的排班是從下午3點到凌晨1點,與晚會的時間衝突。但喬治堅持己見。他已經做好了座位表,在晚餐桌上把自己孫子的座位安排在錢寧·羅伯特森和伊麗莎白之間。而且他很確定,如果泰勒為了慶祝伊麗莎白的生日而誤了工作,她不會介意的。她想讓他參加,他說。
泰勒告訴她,太晚了。他已經辭職,並且簽署了離職文件。
泰勒參与的一項驗證試驗,涉及一種對梅毒的檢測。有些檢測是測量某種物質在血液中的濃度,比如膽固醇,從而判斷它是否過高。其他檢測比如梅毒檢測,提供的是非此即彼的答案,即病人是否患有某種特定疾病。此類檢測是否準確,衡量標準是敏感性,即該項檢測在多大程度上正確地標記某人對該疾病呈現陽性。在為期數天的一段期間,泰勒和幾位同事在愛迪生設備上檢測了247份血液樣本,其中有66份已知梅毒陽性。在第一輪測試中九*九*藏*書,設備只正確地檢測出65%的陽性樣本。在第二輪測試中,它們正確地檢測出80%。然而,在其驗證報告中,希拉洛斯聲稱其梅毒檢測的敏感度達到95%。
令泰勒在希拉洛斯的工作熱情遭受打擊的第一件事,是目睹愛迪生設備的內部構造。去年夏天的實習期間,他沒有被准許靠近這個設備,所以當一位名叫胡冉(Ran Hu)的華裔科學家去掉一台機器的黑白兩色外殼給他做展示的時候,他的期望很高。站在泰勒旁邊的是他的主管阿茹娜·阿耶爾(Aruna Ayer)。阿茹娜跟他一樣好奇:她之前的角色是蛋白質工程小組的領導人,那時候她也從未親眼見過愛迪生設備。冉做了一個簡短的展示,泰勒和阿茹娜都不敢相信他們看到的東西。這個設備似乎不過就是在一個機械手臂上固定一個移液管,然後在一個台架上前後移動而已。兩人都期待能看到某種複雜的微流體系統。但這個,似乎像某種中學生在車庫裡就能造出來的東西。
我現在放下極其重要的事務,耗費大量的時間來調查你的說法——關於此事,我想從你這裏收到的唯一後續郵件只能是一個道歉,我將把它轉給包括丹尼爾在內的其他人。
2014年初,泰勒·舒爾茨從免疫測定團隊被調到製作團隊,該團隊在樓下的諾曼底工作。這讓他更接近艾瑞卡和其他臨床實驗室的同事,他們正在愛迪生設備和經過改裝的西門子ADVIA上處理病人的樣本。在兩個團隊之間沒有設置物理隔斷,所以泰勒可以聽到實驗室助手之間的竊竊私語。泰勒從艾瑞卡和其他人那裡了解到:愛迪生設備經常在做質量控制檢查時失敗,桑尼給實驗室的人施加壓力,讓他們忽略失敗,無論如何都要在這些設備上檢測病人樣本。
艾瑞卡告訴馬克,丙型肝炎的檢測試劑過期了,愛迪生有一段時間沒有重新校準,她僅僅只是不信任這個設備。於是他們定了一個計劃,用市面上可以買到的肝炎檢測套件OraQuick HCV來做患者樣本檢測。這支撐了一段時間,但後來實驗室中的肝炎檢測套件用完了。他們想下單買一批新的,可桑尼大發脾氣,威脅要阻止此事。
當桑尼知道了他們的小試驗之後,暴跳如雷。他不僅立刻終止此事,而且要求他們只上報西門子和索靈分析儀的結果。實驗室中出現許多竊竊私語,認為愛迪生設備的結果才是應當上報的。泰勒查閱過CLIA法規,其中的規定似乎是:它們要求能力驗證樣本必須「以與患者樣本相同的方式」,「使用實驗室的常規方法」進行檢測和分析。希拉洛斯在愛迪生設備上做維生素D、PSA和兩種甲狀腺激素的檢測,因此這四種被分析物的能力驗證結果應當來自愛迪生設備。
當外殼裝回去之後,愛迪生倒是還有一個觸摸屏的軟體界面可以誇耀一下,但即使這個東西也令人失望。你得用力敲擊屏幕的圖標,才能起到作用。泰勒和團隊的其他一些成員開玩笑說,如果斯蒂夫·喬布斯看到其中一台設備,也會在墳墓里睡不著覺。泰勒感到一陣失望席捲自己,但重又振作起來,告訴自己,傳說中還在工作室的下一代設備4S可能要複雜得多。
如果覺得這封郵件無論如何帶有攻擊意味,深表抱歉,我無意如此,只是覺得有責任將我所看到的東西告訴你,從而可以共同找出解決辦法。我非常認同本公司的長期願景,擔心我們現在的一些做法將阻礙我們達成更大的目標。
按照這個框架,艾瑞卡在三個愛迪生設備上運行了兩個質量控制樣本,每一輪得到六個數值,一共獲得十二個數值。杜沒有勞神跟艾瑞卡解釋她的原則,刪除了那十二個數值中的兩個,聲稱它們是極端異常值。然後,她繼續下去,檢測了病人的樣本,將結果發送出去。
喬治疑惑地聽著所有這一切。泰勒能感覺到,他沒有明白自己說的東西,但他要讓既是他的祖父又是公司董事會成員的喬治知道,自己再也不會參与正在進行的一切。他說自己計劃辭職。喬治叫他先緩一緩,再給伊麗莎白一個機會來解決所有事情。泰勒同意了,然後試著跟伊麗莎白再次安排會面,但日益增加的公共活動讓她非常忙。她叫他把自己的擔憂發郵件給她,以替代會面。於是他便敲了一封長長的信,概述他與丹尼爾·楊的對話,解釋為什麼他覺得丹尼爾的絕大多數回答不讓人信服。他甚至加入圖表和驗證數據來說明自己的多個觀點。在結尾處他寫道:
他工作的第一天充滿戲劇性。一位名叫安加麗的免疫測定團隊主管辭職,一群員工聚集在停車場跟她道別。傳言安加麗和伊麗莎白大吵了一架。接著,三天之後,泰勒被告知,他原本被安排加入的蛋白質工程小組被解散了,所有人都被轉入人手缺乏的免疫測定團隊去幫忙。一切都有點混亂,有點令人困惑,但伊麗莎白激奮人心的演講打消了他剛剛萌生的焦慮。他離開會場的時候,精力充沛,幹勁十足,準備真正努力地投入工作。


來了一份患者要求做丙型肝炎檢測的單子,艾瑞卡拒絕在愛迪生設備上運行樣本。馬克·潘多里叫她過去說說此事,艾瑞卡在九_九_藏_書他的辦公室里淚流滿面。艾瑞卡與馬克關係很好,艾瑞卡信任他。從幾個月前剛來的時候開始,馬克就在努力做正確的事情,包括在能力驗證一事上。
按照桑尼和丹尼爾所制定的框架標準,希拉洛斯從愛迪生設備獲得檢測結果的方式至少可以說是非正統的。首先,指尖針刺采血的小樣本用帝肯液體處理器稀釋,分成三個部分。隨後,三份被稀釋的樣本在三個不同的愛迪生設備上進行檢測。每個設備上有兩個移液管針頭,探入被稀釋的血液中,產生兩個數值。因此加在一起,三個設備會產生六個數值。最終的結果,是取那六個數值的中間值。
儘管擁有非常不同的背景,但泰勒和艾瑞卡很快成了朋友。他們在免疫測定團隊的工作,是幫助運行試驗,在希拉洛斯公司的愛迪生設備部署到實驗室、應用於病人身上之前,驗證其血液檢測的準確性。這一驗證過程被稱為「檢測驗證」(assay validation)。用於這些試驗的血液樣本來自員工,有時候來自他們的朋友和家人。為了鼓勵員工貢獻血液,希拉洛斯每管血液付給他們10美元。那就是說,你來一次最多可以掙50美元。泰勒和艾瑞卡互相競爭,看誰能先得到600美元——超出這個檻,公司就得將其作為報酬向美國國稅局(IRS)申報。一個周末,希拉洛斯正在尋找更多的志願者,於是泰勒推薦他的四名室友跟他一起來貢獻血液。那天晚上,他們把獲得的補償都拿出來放在一起——250美元——買了啤酒和漢堡,在幾個街區之外他們租的那棟搖搖晃晃的房子里開了個派對。
「這聽起來不對勁。」伊麗莎白說。她建議他去和丹尼爾·楊談談。丹尼爾可以帶著他看看希拉洛斯是如何進行數據分析的,幫他打消任何疑慮。在隨後的幾個星期里,泰勒與丹尼爾·楊碰了兩次頭。跟丹尼爾談話會令人感到泄氣。他的額頭很長,後退的髮際線更突出了這一點,證明他有一個大大的、強有力的大腦。但要想知道那個大腦裏面在想什麼是不可能的。他的眼睛藏在金邊眼鏡後面,從不泄漏任何情緒。
泰勒確信自己對能力驗證的懷疑是正確的,他去見他的祖父。他們一起坐在喬治那幢大房子的餐廳里,泰勒試著向前國務卿解釋準確性、敏感度、質量控制檢查以及能力驗證的意思,向他說明為什麼自己認為希拉洛斯在每一個方面所用的方法都存在缺陷。他還揭露,希拉洛斯在網站上宣稱正在使用其專有設備進行200多種血液檢測,但實際上只有一小部分。還有,甚至在用那設備處理那些樣本之前,他們還得先用一台6英尺長、2英尺半寬,耗費數萬美元的第三方機器稀釋樣本。
過了好些天,泰勒沒有收到任何反饋。終於等到姍姍來遲的回復,卻不是來自伊麗莎白,而是桑尼。而且回復非常咄咄逼人。這封針鋒相對的反擊郵件比泰勒的原始郵件還要長,桑尼貶斥了從他對統計學的理解到實驗室科學知識的一切。整體上就是說泰勒太年輕,太嫩,不能理解他所談的東西。桑尼從頭到尾的語氣都滲透著惡毒,但最尖銳的言辭留給了泰勒提出的能力驗證的問題:
跟啟動之前測試員工的血液樣本時一樣,艾倫在鉀的檢測結果上仍然遇到了問題。納米容器中的血液常常呈現出粉色,這是溶血的一種跡象,而稀釋后的樣本所產生的鉀檢測結果普遍過高。部分情況下高到只有死去的病人才有可能出現這樣的檢測值。問題實在太糟糕,以至於艾倫定下一條規則,在某一數值之上的鉀檢測結果不得提供給病人。他請求伊麗莎白將鉀檢測從希拉洛斯的檢測項目清單上刪除。但是,她派了丹尼爾·楊過來,想修復這個檢測項目。
質量控制檢查是防止不準確結果的基礎性安全措施,是實驗室運行的核心區域。即對一份預先保存的血漿樣本進行檢測,其中某項被分析物的濃度已知,然後看實驗室對該物質檢測的結果是否與已知的值吻合。如果所得到的結果比已知的值高出或低於兩個標準方差,則通常認定質量控制檢查失敗。
她懇求:「停下來,不管你想做什麼!」
技術上而言,丹尼爾也許是正確的,但泰勒已經觸及了愛迪生設備的一個核心缺陷:它的移液管針頭是極為不準確的。每一次檢測產生六個測量結果,然後選擇中位數,是對這種不準確的一種修正方式。如果針頭首先穩定可靠,就沒有必要這樣折騰。
然而,他們到了祖父家以後,泰勒很快就發現,祖父對希拉洛斯的信任度在間隔的幾個小時中又得到了加強。在舒爾茨家族成員們的等待下,泰勒和艾瑞卡講了一遍他們所有的擔憂,但似乎只有喬治的妻子夏洛特接受了他們所說的事情。她不斷地用震驚的語氣叫他們重複故事中的幾個地方。
不到一個星期之後,在樓上的實驗室侏羅紀公園,艾倫·比姆正在與一位女性巡查員緊張地爭論,她來自加州公共衛生部實驗室現場服務處。希拉洛斯實驗室取得CLIA執照已經差不多兩年,需要更新,這要求實驗室得通過檢查。聯邦醫療保險機構將諸如此類的常規檢查授權給州巡查員執行。
針對本公司、公司領導層及其核心成員之正直的魯莽評論和攻擊,完全是出於無知,對我而言是如此無禮,假如是其他人這樣做,我們會用最強硬的方式叫他們承擔責任。我花了這麼多的時間,拋下工作,親自處理這件事,唯一的原因在於你是舒爾茨先生的孫子……九_九_藏_書
檢查之後,桑尼下令,不僅只有在愛迪生設備上運行的那四項檢測採用指尖針刺取血方式,針對希拉洛斯在沃爾格林門店中提供的數十項血液檢測,都從常規的靜脈抽血轉到指尖針刺取血。這意味著,丹尼爾·楊和薩姆·龔(Sam Gong)用西門子的ADVIA設備臨時拼湊的系統現在將用在普通病人身上。用不了多長時間,問題就會浮出水面。
泰勒驚得目瞪口呆。伊麗莎白是在通過他的家庭來威脅他,利用他的祖父來傳遞這一信息。他感到一陣怒氣驀然升起。掛掉母親的電話后,他調頭奔往胡佛研究所。
泰勒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谷歌上搜了兩篇最近在媒體上發表的關於希拉洛斯的文章,把它們發給丹尼爾。其中之一是伊麗莎白在《華爾街日報》的訪談,其中聲稱希拉洛斯的檢測「比傳統的方法更為準確」,並且稱那準確性的提高是科學的進步。幾天後他們再次碰面時,丹尼爾承認《華爾街日報》的那個說法太過籠統,但又爭辯說,它們是作者所說的,不是伊麗莎白自己說的。泰勒覺得這個說法有點投機取巧。那個作者當然不是自己憑空說那些話的,一定是從伊麗莎白那裡聽來的。一抹微笑掠過丹尼爾的嘴唇。
第一次碰頭的時候,丹尼爾平靜地解釋為什麼泰勒的變異係數計算是錯誤的:泰勒考慮的是六個數值,或者說在每一次愛迪生設備的檢測中產生的「重複計數」,而不是取那六個數值的中位數。希拉洛斯向病人報告的最終結果是中位數,因此只有那個數值與變異係數的計算有關,他說。
還有其他的事情困擾著泰勒,他剛從艾瑞卡那裡聽到風聲的事情,他決定也提出來。所有的臨床實驗室都必須每年三次接受一種被稱為「能力驗證」的考驗,這是用來排查那些檢測不準確的實驗室。美國病理學家學會(the College of American Pathologists)這樣的認證機構會向實驗室發送預製的血漿樣本,要求它們對多種被分析物進行檢測。
在祖父的敦促下,泰勒演唱了他匆匆寫就的歌。俗套的歌詞借用了希拉洛斯的口號:「小小一滴,改變一切」,泰勒唱的時候儘力不顯得諂媚。令他恐懼的是,過了不多一會兒,他又得重唱一次,因為亨利·基辛格來晚了,所有人認為他應該聽聽。泰勒唱完以後,亨利·基辛格——跟喬治·舒爾茨一樣,已經90歲出頭了——朗誦了一首他為這個過生日的姑娘寫的五行打油詩。這幕場景有一種超現實主義的感覺:他們全都坐在舒爾茨的起居室里,圍成一圈,伊麗莎白在當中,陶醉在眾人的目光里。彷彿她是個女王,他們都是她的追求者,親吻著她的王冠。儘管那晚如此尷尬,但讓泰勒覺得他與伊麗莎白相處得很好,足以向她坦白自己的擔憂。晚會過後不久,他發了一封電子郵件給她,問是否可以跟她面談。
在其運作的頭兩年,希拉洛斯的實驗室一直在商用分析儀上進行能力驗證樣本的檢測。但既然現在開始使用愛迪生設備用於某些病人的檢測,艾倫·比姆和他的新實驗室副主管迫切地想看看這些設備在驗證中的表現。比姆和新任副主管馬克·潘多里(Mark Pandori)要求艾瑞卡和其他實驗室同僚將能力驗證樣本一分為二,一份在愛迪生設備上運行,另一份在實驗室的西門子和索靈分析儀上運行,以便進行比較。愛迪生設備的結果與西門子和索靈分析儀的結果顯著不同,尤其是維生素D的檢測。
另一方面,喬治則不為所動。泰勒注意到,他是多麼寵愛伊麗莎白。他與她的關係似乎比和自己還要親近。泰勒也知道,他的祖父對科學抱有多大的激|情。他常常跟孫子說,科學進步將讓世界變得更美好,拯救這個世界免受瘟疫和氣候變化之類的威脅。這種激|情似乎使得他無法放棄對希拉洛斯的指望。
泰勒接受了她的說法,但在心裏想,要去檢查維生素D驗證的數據。隨後他提出,自己計算的變異係數常常與在驗證報告中找到的數據不符。按他的計算,報告中的變異係數遠遠低於它們實際的數據。也就是說,希拉洛斯在誇大其血液檢測的準確度。
知道泰勒辭職后,艾瑞卡問自己,她是否也應該這樣做。實驗室中的事情已經失去控制。除了愛迪生設備上原有的四項測試,檢測驗證團隊在該設備上還開發了丙型肝炎檢測,用於臨床用途。給患者不準確的維生素D檢測結果是一回事,但要是檢測傳染性疾病,風險會高得多。
下班后,艾瑞卡去和泰勒碰面。泰勒建議她陪自己去祖父家裡吃晚飯。如果喬治看到他的孫子不是唯一對希拉洛斯的運作方式抱有疑慮的員工,他也許會醒悟過來。艾瑞卡同意可以嘗試一下。
第二天上午,艾瑞卡也辭職了。她寫了一封簡短的辭職信,給馬克·潘多里轉交伊麗莎白和桑尼。信上說,她不贊成在愛迪生設備上運行患者樣本,而且認為自己和公司在「病患關懷和品質上」沒有共同標準。在看過辭職信后,馬克把信交還給艾瑞卡,建議她悄悄地九九藏書離開,無須揮手道別。
2014年3月31日,星期一,上午9點16分,泰勒整個周末都在等待的電子郵件到達他的雅虎郵箱收件箱,或者不如說科林·拉姆雷茲(Colin Ramirez)的收件箱——他為了匿名而使用的化名。郵件來自紐約州衛生部臨床實驗室評估項目主管,斯蒂芬妮·舒爾曼(Stephanie Shulman)。她是對泰勒上周五以虛構身份為掩護提出的一個問詢做出回應。
艾瑞卡和泰勒覺得,希拉洛斯還在愛迪生設備其他檢測的準確性上有誤導行為,比如一項測量維生素D的檢測。當一份血液樣本用義大利索靈公司製造的分析儀進行檢測時,它可能顯示維生素D的濃度為每毫升20納克,對於一個成年人來說,這被認為是足夠的。但當艾瑞卡在愛迪生設備上測試同樣的樣本時,結果是每毫升10或12納克,這個值意味著維生素D不足。然而,愛迪生設備的維生素D檢測仍被允許在臨床實驗室中用於活體病人樣本,還有兩種甲狀腺激素檢測和一種測量前列腺癌症標誌物PSA的檢測,也是如此。
「是,在訪談的環境中伊麗莎白有時候會有所誇大。」他說。
泰勒第一次遇到伊麗莎白,是在2011年年底,他去祖父喬治在斯坦福校園附近的家裡做客。那時他還是大學三年級的學生,主修機械工程。伊麗莎白基於指尖采血進行快速、無痛檢測的願景立即對他產生了共鳴。那年夏天,他在希拉洛斯實習,隨後改換專業,學習生物學,並申請該公司的全職工作。
泰勒覺得這次他應該明白了,但並不是很確定。這位老人很難猜得透。擔任總統內閣高級成員的那些歲月,克服諸如冷戰高潮期間蘇聯這樣的威脅,已經把他變得像密碼一樣難解。他吸收信息,但很少主動透露信息。他們說好當晚在祖父的房子里再碰面,共進晚餐。他們離開的時候,喬治告訴泰勒:「他們想讓我相信你是個笨蛋。他們沒法讓我相信你是笨蛋。不過,他們能讓我相信在這件事情上你是錯的,我確實相信你錯了。」
伊麗莎白邀請他去她的辦公室。他們的會面很短暫,但他有時間提出一些困擾著他的問題。其中之一是希拉洛斯對其血液檢測準確性所做的公開表述:公司聲稱其檢測的變異係數低於10%,但許多驗證報告中的變異係數高出很多,他告訴她。伊麗莎白表現得很驚訝,說她覺得希拉洛斯沒有做出過這樣的斷言。她建議兩人一起去看看公司的網站,並且立即在她巨大的iMac電腦屏幕上把網站調出來。網站有一個叫作「我們的技術」的板塊,其中用一個奪人眼球的綠白色圓形標誌,確實醒目地宣傳變異係數低於10%,但伊麗莎白提醒說,在它的上面有一行較小的字,特別註明這一聲稱只包括希拉洛斯的維生素D檢測。
冉回復的語調暗示她並不這樣覺得:「我想你還是自己看吧。」
艾瑞卡想了想,覺得他可能是對的。她將辭職信折了起來,放進背包。但過了一會兒,莫娜在自己的辦公室處理艾瑞卡的辭職事務時,問她有沒有從辦公室帶走什麼東西。為了表明沒有,艾瑞卡打開背包,給她看裏面的東西。莫娜發現了這封信,將其沒收。她讓艾瑞卡簽署了一份新的保密協定,警告她不要在臉書、領英或其他任何論壇上寫關於希拉洛斯的東西。
泰勒和艾瑞卡試著勸說他,鑒於這些設備在希拉洛斯內部都很少有管用的時候,那些說法不可能是真的。但很顯然,毫無作用。喬治讓他們將公司拋在身後,繼續過自己的生活。他們都會有光明的未來,他跟他們說。他們沮喪地吃完晚飯離開,除了聽從他的建議別無選擇。
這不是質量控制檢查反覆失敗的應有處理方式。通常,連續兩次這樣的失敗會導致這些設備下線,進行重新檢校。而且,杜甚至沒有進入臨床實驗室的許可。與艾瑞卡不同,她沒有CLS的執照,沒有處理病人樣本的資格。這一幕令艾瑞卡非常震動。
艾瑞卡運行的第一次質量控制檢查失敗了,於是她運行了第二次。這一次也遭到了失敗。艾瑞卡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實驗室的高級別工作人員都在休假,所以她給公司設定的緊急求助熱線發送了電子郵件。薩姆·阿內卡爾、蘇拉吉·薩克塞納和丹尼爾·楊回復了她的郵件,給出多種建議,但他們的建議都沒有起到作用。過了不久,一位名叫杜遠(Uyen Do)的員工——來自設備研發方面——下樓來,看了看質量控制檢查的讀數。
阿茹娜想保持一種開放的態度,問道:「冉,你覺得這個東西酷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剛剛掛掉你爺爺的電話。他說伊麗莎白打給他,告訴他,如果你堅持惡意反對她,你會輸的。」
2013年11月,艾瑞卡被從免疫測定團隊調到臨床實驗室,安排在諾曼底,即樓下設有愛迪生設備的房間。在感恩節假期的時候,從沃爾格林在帕洛阿爾托的門店傳來一份病人的訂單,要求做維生素D檢測。按照所接受的訓練,艾瑞卡在檢測病人的樣本之前,先在愛迪生設備上運行質量控制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