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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械之城-(1913)-Mechanopolis

機械之城-(1913)-Mechanopolis

從此以後,我便對我們稱之為進步的東西深惡痛絕,甚至也包括文化本身。我四處尋覓與我相似的人,那些人有歡笑,也有悲泣,恰如我一般。我也尋覓沒有機器存在的地方,那裡時光仍以充盈基督教精神的方式和緩流過,仍與從前一樣靜美,恰似一條不為人知的河流,淌過茂密的原始森林一般。
塞繆爾·巴特勒在《埃瑞璜》中寫道,那個國度的那位居民寫了一本《機器之書》,使得全國幾乎每一架機器都被棄如敝屣。讀此書時,我不禁想到一位朋友向我講起過他機械之城的旅途。他講述之時,尚且還因記憶中的所見所聞而戰慄不已。那段經歷給他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以至於他退休后,選擇在一處幾乎看不到任何機器蹤影的偏僻所在度過了多年光陰。我會儘力用他的原話來複述我朋友的這個故事:
只需走上前去,揮一下手,車就會停下。我鑽進一輛轎車,坐在車裡,舒舒服服地經過一條條街道。我去了一座壯觀的地質公園,裏面陳列了各種各樣的地形地貌,旁邊都放有卡片加以解說,解說詞是西班牙語,但卻是用一種標音法寫成的。我離開公園,看到一輛車頭上寫著「博物館」的有軌電車駛過,便上了車。在博物館里,我看到了世界上所有知名的畫作,全是真跡,我開始轉而相信我們城市裡那些畫廊所陳列的不過是些以假亂真的贗品。每幅畫作底下都有一段相當專業的解說詞,對其歷史及美學價值進行了講解,文字極為平和精準。我在那兒待了半小時,學到的關於繪畫的知識竟比原來花上十二年學的還要多。在入口處的一幅廣告牌上,我看到這樣的文字:在機械之城,藝術博物九*九*藏*書館被視為古生物學博物館的一部分,設立博物館的目的在於研究人類的作品,他們曾經在這地球上生存過,直到被機器所取代。城裡隨處可見的音樂廳和圖書館,也同樣是古生物學文化的一部分,這種文化屬於機械之城的全體市民們,無論他們是何許人也。
掙扎著走了幾個小時后,我真的來到了一片綠洲。一汪清泉助我恢復了體力,飲過水后,我又吃了些從樹上累累垂下的鮮美多汁的水果,然後便睡著了。
可緊接著,一種恐怖的念頭便襲上我心頭——是否機器本身便具有靈魂,機械的靈魂?而憐憫我的正是這些機器自身?這念頭令我全身發抖。在去人類化的地球上,這一物種高居統治的寶座,而我覺得自己此時正與他們對峙。
我還看到什麼來著?我去了總音樂廳,裏面的弦樂器自動彈撥出樂曲。我去了大劇院,劇院裡帶有唱片伴奏,設計宗旨是營造出徹底的幻境。但我的靈魂卻抽搐著,覺得自己恐怕是這裏唯一的觀眾,機械之城其他的市民都上哪兒去了?
他的多部小說均以寓言的形式探討了道德與基督教思想,例如《亞伯·桑切斯》(Abel Sanchez, 1917)就運用了該隱和亞伯的典故,以在當時看來十分新穎現代的思想對「嫉妒」進行了探究。
用餐完畢,我走到街上,有軌電車和轎車從我身邊駛過,每一輛都空空如也。
我不知自己睡了幾個小時,也不確定到底是幾小時,抑或幾天、幾個月甚至幾年,我只知道自己醒來時變了,徹頭徹尾地變了——那些恐怖的痛苦已經從記憶中完全消失了。「可憐的夥計們!」我想九九藏書起探險隊里那些半途死於非命的同伴。我站起身,又喝了些水、吃了點水果,然後開始在綠洲里轉悠起來。就在旁邊,離我僅有幾步之遙的地方,我發現自己其實是置身於一座徹底荒廢的火車站,周圍連個鬼影子都沒有。一列火車正在鐵軌上冒著煙,車上空無一人,既沒有司機,也沒有司爐。一個念頭掠過我的腦海——我應該爬上去看一眼,不為別的,完全出於好奇。我在車上坐下,關上背後的車門——不知是何原因——然後火車便開始移動起來。一陣瘋狂的恐懼席捲而來,我恨不得從窗口跳下車去,不過我控制住了自己的衝動,對自己道:「不妨看看最後會怎樣?」
羅妍莉——中譯
面對這些神秘的無敵物種的同情,我無力抗拒,無論他們是天使還是魔鬼,我相信他們就住在機械之城。
我看到一座富麗堂皇的大樓,招牌上寫著「酒店」二字,就那麼寫著,跟我們這裏的寫法一模一樣,於是我就走了進去。大樓里也空寂無人。我走進餐廳,廳里正擺著宴席,桌上放著一張清單,單上的每道菜都有對應的編號,在清單旁邊是一大堆標有數字的按鈕,只需碰一下按鈕,想吃的那道菜就會從桌下蹦上來。
(西班牙)瑪麗安·沃瑪克 Marian Womack——英譯
街上連一條橫穿馬路的狗都沒有,空中也不見燕子飛過的痕迹。
我像瘋子一樣衝出去,猛地沖向第一輛從我身邊經過的有軌電車。當我從撞擊中醒來時,我已再度置身於此前被我拋到身後的那個綠洲之中了。我開始步行,偶遇貝多因人紮下read.99csw•com的帳篷,當我與他們其中一人相遇時,我流著熱淚擁抱了他。我們彼此理解起來是多麼順暢啊!甚至無須言語。他們給我食物、關心照顧我,夜晚我與他們一同來到曠野,舒展四肢躺在地上,抬頭仰望著星空,我們一同祈禱,周圍連一架機器也沒有。
米格爾·德·烏納穆諾(1864——1936)是世界聞名的西班牙作家、哲學家,曾執教於薩拉曼卡大學。烏納穆諾始終是位爭議人物——起先是社會主義者,后卻轉變為民族主義者——這部分是由於他反對君主制以及米格爾·普里莫·德里維拉的獨裁統治。最後,他於1920年遭薩拉曼卡大學解聘,並被流放國外。直至1930年,西班牙內戰期間,烏納穆諾先對共和政府表示支持,才被允許重返西班牙,但他隨即又對反對派表示同情。
千真萬確,在這裏的每一天開始變成一種折磨。我的孤獨開始為幽靈所充斥,這真是最可怕的一種孤獨,無論填滿它是多麼的輕易。我開始相信,所有這些工廠、這些物體,都被一些鬼魂所操控,他們無敵、無形、無聲。我也開始相信,這座城裡其實住著些和我一樣的人,我相信他們來無影去無蹤,而我不曾見過他們,也不曾聽到自己撞在他們身上的聲音。我覺得自己是一場恐怖疾病的受害者,一場瘋病。這個無形無象的世界中,充斥著機械之城裡人類的孤獨,對我而言猶如一場殘酷的夢魘。我開始給機器配音,斥責它們,乞求它們,我甚至於在一輛轎車前雙膝跪地,求它大發慈悲。就在我快要絕望倒地的時候,我心煩意亂地拿起一份報紙,只想看看人類的世界里發生了些什麼,映入眼帘的卻恰https://read.99csw.com巧是這樣一段報道:「正如我們所預計的,那個不知通過何種方式進入無與倫比的機械之城的可憐人即將崩潰,他的靈魂對無形世界充滿了代代相傳的焦慮和迷信,無法適應進步的奇觀。我們憐憫他。」
次日早晨,當我在找到的那家酒店的客房裡蘇醒時,我在床邊的桌上看到了一份《機械之城回聲報》,上面記載了從世界各地經由無線電報發來的新聞,在最後一頁上,我讀到如下一段文字:「昨天下午,我們的城裡不知怎麼來了個男人。他是此地倖存的少數幾位可憐人之一。我們預計他會在此度過一段痛苦的時光。」

本篇此前曾被譯為英文,並再版于《拉美宇宙:拉丁美洲及西班牙科幻小說選集》(Cosmos Latinos: An Anthology of Science Fiction from Latin America and Spain)一書中。入選原因是該書的編輯們認為「本篇闡釋了科學信仰的破滅和對技術的恐懼(這在1913年極具前瞻性),在20世紀的眾多科幻小說中頗為典型」。本篇在20世紀西班牙語科幻小說中堪稱早期代表作品。
(西班牙)米格爾·德·烏納穆諾 Miguel de Unamuno——著
火車開得飛快,我連窗外經過的景色都來不及看清楚,只得關上窗戶,感到一陣可怕的眩暈。當列車終於停下時,我已身處一座金碧輝煌的車站,遠勝於我們現有的水平。我下了車,走上街道。
從前有一次,我迷失在一片人跡未至的沙漠當中:我的同伴們要https://read.99csw.com麼中途返回,試圖自救去了,彷彿我們還能找到獲救之道似的,要麼已經渴死在路上。我獨自一人,渴得要命,也已離死不遠。我在乾巴巴的地面上胡亂扒拉著,發瘋似的盼著能在底下找到點兒水,手指頭弄破了,流出黑乎乎的暗紅色血來,我就吮咂著這點血。我簡直已經打算在地上躺下來,抬眼望著那藍得任性的天空,好趕緊死掉算了。就在我想要屏住呼吸自殺,或者挖一處淺淺的墳墓,把自己埋葬在那片恐怖的土地時,我抬起已經昏花的眼睛,覺得自己好像看見遙遠的地方有一片綠野。「肯定是海市蜃樓吧?」我這樣想著,但還是拖著腳步,往那個方向走去。
《機械之城》這篇故事在他的作品中其實十分罕見,因為他極少創作科幻小說。

烏納穆諾的許多作品均體現了其本人的哲學思想。由於各種宗教及政治危機的交替出現,他在一生中思想發生了多次巨變。其作品《人類的悲劇意識與民族國家》(The Tragic Sense of Life in Men and Nations, 1913)、散文《堂吉訶德和桑丘的生活》(Our Lord Don Quixote, 1905)和《基督教的苦難》(The Agony of Christianity, 1925)便反映了他的各種信仰。
我無法形容那座城市的模樣,人類的大腦絕對連做夢也想象不出竟有這樣一處所在,壯麗而豪奢,舒適而潔凈。說真的,我根本不明白打掃這麼乾淨做什麼,因為我四下里連一樣活物也沒見到——沒有人,也沒有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