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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9月:火星人-(1949)-September 2005: The Martian

2005年9月:火星人-(1949)-September 2005: The Martian

月光中,男孩的人影迅速地順著樹藤滑下。拉法奇伸出雙臂準備接住他。
「這一季頭一次下雨。」拉法奇感嘆。
「安娜?」他輕聲喚道。
「這房子里的思念之情太濃,像是枷鎖一樣,把我給困住了。我沒法再讓自己變回去了。」
「你說得對。」他邊說邊把手往爐邊湊了湊,看著眼前的火焰,「以後不說這些了。只不過,我很懷念每周日開車去綠茵公園在他的墓前獻花。我們以前只有在那時候才會出去走走。」
拉法奇先生匆匆地穿過人群,可湯姆已經沒影了。
「可是,安娜呢?她之前受驚的事情,你忘了嗎?」
安娜聽到了,說:「別說這些了,快過來呀!」
「沒有,什麼都沒有。」
九點,他倆手牽著手上床睡覺。他五十五歲了,而她六十了,兩人一起靜靜地躺在落雨的暗夜裡。
老人望向面前的鎮子,心中有些排斥。不過,隨即他的心思又回到了湯姆和安娜的身上,暗自思忖道:說不定把湯姆留下來是個錯誤。畢竟,這樣做只會帶來麻煩和悲傷。可我們要如何才能拒絕自己心中最為渴望的東西呢——就算它轉瞬即逝,就算它只會讓虛無更加虛無,讓暗夜更加黑暗,讓雨夜更加凄涼?要把他從我們身邊奪走,簡直就像要奪走已經入口的美食一樣。
「你不屬於這裏,也不屬於這些人!」
「可是,湯姆,在綠茵公園,每個星期天的那些花……」拉法奇激動得不能自持,不得不坐了下來。男孩走到他面前,握住了他的手。老人感受著手裡的暖意和緊緻的肌理,問:「你真的來了?我不是在做夢?」
就在大家的眼前,他的樣子開始變化。他先變成了湯姆,然後變成了傑姆斯、斯維奇曼和巴特菲爾德。他變成了市長,隨後又變成了一個叫朱迪斯的小女孩;他是丈夫威廉,也是妻子克拉麗絲。他是化開的蠟,能變成人們腦海中的任何樣子。人們喊叫著,逼近著,懇求著。他尖叫不停,雙臂攤開,臉在一聲聲呼喚下變幻莫測。「湯姆!」拉法奇喊道。「愛麗絲!」另一個人喊。「威廉!」他們扯著他的手腕,把他拽得團團轉,直到他凄厲地大叫一聲,癱倒在地。

「到底是誰?你想幹嗎?」
「好嚇人啊。」老太太說,「把門鎖上去睡覺吧。我不想惹事。」
「走開!」她揮揮手,「走開!」

他們過馬路時,三個醉漢東倒西歪地把他們撞散了。被擠得踉蹌一步后,拉法奇站在原地,蒙了。
下午五點夕陽西下的時候,湯姆回來了。他滿眼疑問地看著父親:「你要問我什麼問題嗎?」他看上去很是急切。
前院里有一個小小的人影。
「別擔心了。昨天晚上我給你們倆唱歌了,所以你們肯定會更能接受我的,尤其是她。我知道她受到了什麼打擊。等她過來你就明白了。」他笑道,晃了晃一頭紅銅色的捲髮。他的雙眼碧藍而清澈。
他們爬進船,在暗夜裡順著運河回到了家。他們走進屋子,生了小小的一團火暖手。他們爬上床,兩具冰冷而瘦弱的身體躺在一起,聆聽著雨滴砸在屋頂的聲音。
拉法奇發現男孩正握著自己的手。拉法奇捏了捏他的手:「我會跟你待在一起的,小湯姆寶貝。」他看著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禁有些擔心,「我們很快就走了。」
「我沒聽見。」
「會來的,會來的。」但拉法奇自己也並不確定。會不會他在來運河的路上又被抓住了呢,畢竟夜這麼深,路那麼黑。就算他是個精力充沛的小男孩,這一路也並不算近。可不管怎麼說,他都應該先到才對。
「你在鎮子里待著不安全。在運河那邊就好多了,沒人能傷害到你。」老人懇求道。
壁爐邊的毛毯上空無一物。
「早上好,湯姆。」老人側過身。小男孩赤著腳從房間匆匆穿過,把水桶放下後轉過身來,朝著他微微一笑:「今天的天真好!」
(美國)雷·布拉德伯里 Ray Bradbury——著
「沒有問題。」拉法奇說。
老太太顫巍巍地扶著他上船:「湯姆呢?」
「等等。」警察說,「他是我抓的犯人,名叫德克斯特,是個殺人犯。」
「別這樣。」男孩如驚弓之鳥般伸手捂住臉。
「據說他離開地球是因為殺了人。」
「乖,乖,沒事了,孩子。」拉法奇捋了捋男孩柔軟的捲髮。湯姆的身子一僵。
湯姆到了十一點都還沒有回到岸邊。拉法奇夫人臉色煞白。
來者一動不動。
「他死了。」終於有人開口。
「安娜。」他握住她的手,說,「安娜,你記不記得綠茵公園read•99csw.com、那個市場,還有湯姆得肺炎的事情?」
他躺在石頭上,化蠟一般流動的面容逐漸凝固,那張臉變成了所有人的臉。他的眼睛一隻藍色一隻金色,頭髮夾雜著褐色、紅色、黃色和黑色,眉毛一邊粗一邊細,手一隻大一隻小。
「安娜,要是孩子實在不想去……」老人開口道。
「不管有沒有,我還是去看看吧。」
「邁克,你好。」
老太太察覺他回到了床上,身子瑟瑟發抖。「今晚真是太糟了。我覺得自己好老。」她啜泣起來。
「什麼事?」太太問。
「晚飯好啦!」老太太喊道。
現在,大家都聚集在船邊,都只想抓住屬於自己的夢境。拉法奇想,大概這就像我們希望那個人影是湯姆而不是拉瓦妮雅或是威廉、羅傑和其他所有人一樣。可事已至此,早就無法挽回了。
「噓,噓。」他出言安撫,把她抱入懷裡,「睡吧。」
「你都多大的人了,還說這樣的話。」安娜說,「你怎麼說都沒用,必須一起去。我說去就得去。」
老人的聲音變得強硬起來:「你必須跟我走。我不能再讓安娜傷心了。你是我們的兒子,是我的兒子。你是我們的。」
「對,是格林斯。唔,差不多兩小時之前,諾曼德先生跑到鎮里,口口聲聲說他看見格林斯已經死而復活,還來了火星!就在今天下午!他想跑進監獄里躲起來,但監獄的人不準。之後諾曼德就回家了。二十分鐘前,我剛聽說,他對著自己的腦袋一槍崩出了腦漿。我剛從那邊過來呢。」
陽台上人影搖曳,藤蔓嗦嗦作響。
他太太走到他身後,挽住他的胳膊,「你怎麼大喊大叫的?」
此時,湯姆開始劇烈地顫抖,臉色蒼白。人群圍上來,肆無忌憚地揮舞著手,恨不得將他生奪硬搶。
「你不知道嗎,爸爸?當然是十四歲啦。」
「沒有,只是隨便走走。」
「在主街那兒。斯堡丁夫妻本來在買電影票,結果突然就在人群中看到了拉瓦妮雅。當時的場面肯定很戲劇化。她本來都不認得他們了。他倆追了半條街,跟她說上話之後,她才想起他們來。」
他拉開門,朝外面望去。
布拉德伯里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大概非《火星編年史》莫屬。這部蒙太奇式小說曾被改編為電視迷你劇,其西班牙譯本由博爾赫斯作序。布拉德伯里曾表示,本書的結構受到了約翰·斯坦貝克所著的《憤怒的葡萄》The Grapes of Wrath)的啟發。書中的一連串故事由反覆出現的意向和主題緊緊串聯起來,引人深思。這是一個講述人類反覆嘗試統治火星的故事。裏面說到了人類是如何帶著自己一貫的偏見來到了火星,希望在這裏可以完美地複製出他們在加州的日常生活;也說到了他們數次與會更改面容的火星人碰面的經歷。
「下雨好啊。」拉法奇太太說。
人們爭論不休,越湊越近。
拉法奇嘆口氣:「我真是老了。」
老人湊上前去:「湯姆,你是怎麼來這兒的?你居然還活著?」
「沒錯。」那聲音變得有些猶豫,「但我也不得不顧忌現在的這些人啊。要是他們一早醒來,發現我又與他們訣別了,該作何感受呢?不管怎麼說,那媽媽已經知道我的身份了。跟你一樣,她猜出是怎麼回事了。可能大家都猜到了,只不過沒有問出口而已。人是不會質疑上帝的。如果在現實生活中得不到,那能在夢中得到也是好的。或許,對於他們來說,我並不是一位死而復活的親人,而是他們腦海里所憧憬的樣子,比真的死而復活了還要完美。而現在,在他們和你妻子之間,我不得不傷害其中一方。」
「不用了,唉克,謝謝。」老人走開了。唉克在後面道了聲晚安,他沒有回答,眼睛盯著面前兩層高的樓房。高高的水晶屋頂上開滿了一團團獨屬於火星的緋紅色花朵。在樓的背面,朝著花園往上看去是一個旋轉的鐵鑄陽台,上面的窗戶亮著燈。夜色已深,他不禁問自己,萬一不能把湯姆帶回去,安娜可該如何是好?她如果要第二次經歷這樣的打擊,第二次經歷他的死亡,會變得怎麼樣呢?她會不會想起來他第一次死的事情?會不會記得這個夢境和湯姆的憑空消失?老天啊,我必須找到湯姆,不然安娜該怎麼辦?可憐的安娜還在岸邊苦等呢。他停下來,抬起頭,聽見上面有人在低聲互道晚安。門一開一關,燈暗了下來,有細細的歌聲縈繞。過了一會兒,一個不到十八歲、樣貌姣好的少女來到了陽台上。
老人站在風中,寒意順著雨水滲入他的手。https://read.99csw•com
「是不該再說了。對不起。」
真相已經大白。湯姆獨自一人閃電般穿過月光如水的街,與人們擦身而過。警察在原地轉身,認出了眼前迅速竄過的人影,一聲大喊后,追了上去:「別跑!」他看到了一張屬於某個罪犯的臉。一路上的所有人也都一樣——那些男人和女人、那個守夜人還有那個火箭飛行員,都在身邊一閃而過的影子里認出了對自己而言很重要的人,並喊出了他的名字。這短短五分鐘,大家到底喊出了多少不同的名字?而湯姆的臉上又都錯亂地閃現過多少張形狀各異的臉?
「早上好,老拉,湯姆。」媽媽從卧室走了出來,邊走邊束著髮髻,「今天的天可真好。」
「算了。」他輕聲說。
一聲槍響。他們把大門關上的同時,子彈擊中了牆。
「困住了是指什麼?」
「不,不要這樣!」
他看著男孩安詳的睡態。他似乎是做了什麼夢,開始低低地嗚咽起來。「那些人。」他在夢中嘟噥著,「一直變,一直變。會被困住。」
「孩子,快點兒!」
拉法奇太太護住湯姆:「他是我兒子,你們沒有任何權利對他指指點點。我們現在要回家了!」
「孩子他媽,你聽我說。」拉法奇說,「別擔心,我會找到他的。你在這兒等著。」
閃電把夜幕撕裂開來。
中午,他們三個一起在午後的樹蔭里吃了一頓大餐。拉法奇夫人翻出一瓶她珍藏多年的向日葵酒,打開給大家分享。拉法奇從沒見過自己夫人如此容光煥發的樣子。即便她心裏對湯姆的事有什麼懷疑,也沒人能看得出來。她的泰然自若讓拉法奇也開始覺得沒有什麼不自然了。
「是啊。」老人不可置信地說。男孩舉止自若,彷彿並沒有什麼不妥。他開始用剛打來的水洗臉。
《2005年9月:火星人》在1949年作為一個獨立的故事首次發表于《超級科學故事》(Super Science Stories)。
「你好哇,拉法奇。」
「我們來這裡是為了安享晚年的,不該再想湯姆了。他都去世那麼久了,我們該忘了他,忘了地球上的一切。」
「我誰也不是。我只是我自己。我去到哪裡就變成另一個身份。現在變成了這個身份,你也沒法改變。」
然後,他聽見前門被悄悄地打開,風雨聲瞬時涌了進來。隨即,門又關上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從壁爐那邊傳了過來,伴隨著細細的呼吸聲。「是湯姆。」他對自己說。
追尋者與被追尋的人、夢境與追夢人、獵物和獵犬都一起往前跑去。他們往前跑著,心中都流露出嶄新的情感,眼前都閃現過熟悉的眼眸,耳邊都響起了故人的名字。一路上流光和回憶交錯,奔跑的人越來越多。每一個朝前奔跑的人都像是千萬面鏡子里的影像,有著千萬隻眼睛。在他們的注視下,跑在前面的夢瞬息萬變。在跑在前面的人和跑在後面的人眼中、在還未曾見到他和未曾遇見他的人眼中,他的面容都不盡相同。
他披上睡袍,穿過屋子,走到前門。遲疑了一會兒之後,他把門拉開,冰冷的雨滴落在他臉上。一陣風吹過。
「那你問這麼多做什麼?接受我的存在就好了。」
男孩笑得露出一口白牙:「那最棒啦。」
索爾靠著他濕漉漉的船篙,盯著拉法奇:「你記得他殺的人叫什麼名字嗎?」
「怎麼說起這個了,老拉!」
他等了五分鐘后,終於伸出被淋濕的手,輕輕地把門合起,插上了銷。
媽媽收拾餐具的時候,拉法奇探過身,悄悄地問他兒子:「你多大啦,兒子?」
「好奇罷了。」老人把餐巾鋪好。
他們關上了門。兩人回到屋裡,圍在爐火邊上暖手,身體微微打顫。順著窗外看去,遠處那艘把他們從地球帶來這裏的飛船在雨中熠熠發亮。
「別說了。」那聲音說,「我累了。」
「你能聽見什麼聲音嗎?」
「湯姆。」他柔聲喚道,「湯姆,如果是你的話——如果發生了什麼奇迹,真的是你的話,湯姆,那我就不鎖門了。你要是冷了想要烤烤火,就自己進來吧,壁爐邊有毛毯。」
「你看上去好像丟了什麼東西似的。」邁克說,「說到丟東西,我倒是想起來了,今天晚上倒有人被找到了。你知道喬·斯堡丁吧?還記得他女兒拉瓦妮雅嗎?」
「在哪兒?」拉法奇感覺自己呼吸不穩,心都快要跳出來了。
「有個小男孩站在前院里,可問他什麼他都不吱聲。」老人戰慄著說,「他長得很像湯姆!」
燈一盞盞亮起,人聲也多了起來。「別跑,我有槍!妮妮,你沒事吧?」有腳步聲傳來。
https://read•99csw.com那就不說了。快去洗手吧,兒子,該吃晚飯了。」
湯姆從船艙里踏出來。斯堡丁抓住他的手腕:「你跟我回家。我知道是怎麼回事的。」
「你是湯姆啊。之前你就是湯姆,不是嗎?你不是在跟你老爸開玩笑吧,你不會真的是拉瓦妮雅·斯堡丁吧?」
「我路過了運河旁邊一座小小的鐵房子,我差點就被逼得不能回來見你們了。我不知道該如何跟你解釋,也沒法解釋。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這事很奇怪,我不想再提了。」
「他就在那兒,你自己看呀。」
「格林斯,不是嗎?」
「你見到她了嗎?」
他們分頭跑開。
他往外走去,想從運河打一桶清水來洗漱,可走到前門時卻差點跟小湯姆撞了個滿懷。湯姆提著滿滿的一桶水:「爸爸,早上好!」
「他會回來的。我們走的時候,他會在船邊等我們的。」安娜篤定地說。她拉著丈夫,回到了去往電影院的方向。人群中突然一片混亂,一男一女急促地從拉法奇身邊擠過。他認識這兩個人。是喬·斯堡丁和他的妻子。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倆人就已經走遠了。
男孩一溜煙跑開了。
大概十分鐘之後,一艘小船順著運河靜謐的水面漂了過來,一個瘦高的黑髮男子正悠然地撐著船篙:「晚上好啊,拉法奇兄弟。」說話間,他手上的動作頓了一頓。
「這年頭什麼怪事都有啊。得了,晚安,拉法奇。」
「不要,拜託了!」那聲音顫抖起來。
兩人一起凝神聽著風雨聲。
老人跟男孩一起跑著穿過花園。
「可你媽媽她——她之前大受打擊……」

他把門拉得更開些,好讓她看見。寒風刮過,細雨滲進泥土裡,來者佇立著看向他們,眼神疏離。老太太扒住門框。

「聽。」午夜時,拉法奇問,「你聽到了什麼嗎?」
女孩在夜風中俯下身來。「我認識你。」她輕聲回答,「你還是走吧,你在這裏無濟於事。」
楊文捷——譯
「湯姆,回來!」
「記得。」寒意籠罩了拉法奇。一切像是周而復始的夢境,他似乎知道接下來要說的話。
「安娜還在岸邊等我們呢。」
「美中不足的只有一件事。」拉法奇怔怔地盯著自己的手。
「不要!」女人抽泣著說,「他是我丈夫!我總不會認錯我丈夫吧?」

「像湯姆吧?」老人問。
「有人在吹哨。」他說。
「抱歉。」有個低低的聲音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在這裏很開心。他們愛我,就像你愛我一樣。我就是我,我只索取力所能及的東西。現在說什麼都太晚了,他們已經抓住我了。」
「跟老婆吵架啦?出來散心的?」
小船順著平靜的水面繼續漂去。
依然沒人作聲。
「拉法奇,別動!」斯堡丁握著槍。
小路那邊有人正在往沉寂的廣場跑來。一個男人、又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另外兩個男人、斯堡丁先生……都跑了過來。他們困惑地停下,面面相覷,想從這個噩夢中醒來。一切都太匪夷所思了。他們遲疑著跑了幾步,再停下,再跑。
「湯姆!」
可男孩已經順著運河往遠處的小鎮跑去了。
而現在,被月光浸著的小路上,有個人影跑了過來。
「拉瓦尼雅今天晚上回家了。」邁克抽一口煙,說,「你記得嗎,大約一個月之前,她在那個海底失蹤了。他們後來發現了一具屍體,腐爛得那個厲害喲。大家都以為那就是她。之後這斯堡丁一家子就都崩潰了。老喬到處跟人說她並沒有死。現在看來,他說的沒錯。她今天晚上真的回來了。」
有個男人坐在門口,叼著煙管。
「你去哪裡了?」
最後,那聲音輕輕地說:「那好吧,爸爸。」
「回來睡覺吧,你在做夢呢。」
他一邊焦急地往後望去,一邊買上了電影票,任由妻子把他拽進了令人不安的黑暗裡。
「別離我太遠。」湯姆輕聲對父親說,「我不想再被困住。」
開始下雨了。
「在鎮中心附近。我差點就沒能回來。我差點——」他尋找著合適的字眼,「——就被困住了。」
月光下的人影退到了暗處,臉消失了,只有聲音還在。「我不再是你的兒子了。」她說,「我們不該到鎮里來的。」
湯姆尖叫起來。
藍色的山巒聳入雨幕,雨水落進綿延的運河,老拉法奇跟太太一起從家裡走出來看雨。
「唉,唉。」拉法奇說。
他們站在他身前,伸手捂住了嘴,紛紛彎腰探看。
「湯姆要去哪兒?」安娜回來拿剩下的盤子,看著丈夫,問道,「你是不是說了什麼惹他不開心的話?」
「你是九-九-藏-書想讓我來的吧?」男孩看上去有些擔心。
閃電把天空劈裂,一抹白光灑在前院來客的臉上,他正看著老拉法奇。
「我們終於到啦。」安娜笑看著眼前的燈火。酒屋傳來的音樂有鋼琴和留聲機的聲音交錯。人們手挽著手,正在順著繁華的街道閑適地散步。
「我還是去看看吧。」
拉法奇喊出了聲,隨即又死死地閉上了嘴。遠處傳來了更多的人聲和腳步聲。一扇扇的窗戶接連亮了起來。有一道人影飛奔著穿過了岸邊的廣場。那不是湯姆,只是一個奔跑的影子,臉在廣場四周的燈下像白銀一般閃閃發亮。它越跑越近,臉也變得越來越熟悉;等它跑到岸邊時,已經變成了湯姆!安娜揮了揮手,拉法奇趕緊解開纜繩,可已經來不及了。
「晚安。」
「是的,當然了湯姆!」
「你以前從不會這麼說。」媽媽說,「你一直都很喜歡星期六晚上來鎮里啊。」
沒有爭辯的餘地。她推搡著他倆上了船,在星光點點的夜空下漂蕩。湯姆躺在船上,閉上眼睛,不知是否已經入睡。老人定定地看著他,心中滿是疑問。他是不是跟我們一樣渴望愛?他到底是誰呢?是不是因為寂寞才偏要闖入外星人的殖民地?他扮作我們記憶中的故人,是不是要藉此來到我們身邊,尋找歸屬和幸福?來自地球的飛船落下時,他又住在哪個山頭的哪個洞穴、屬於哪個瀕臨滅絕的小小部族?老人搖了搖頭,無從得知這些問題的答案。就當他真的是湯姆吧——這樣想對誰都好。
大家開始逐漸從現場撤離,腳步越走越快,很快便散去了。還不到一分鐘,這裏便已空無一人。只有拉法奇夫婦還留在原地。他們手牽著手,心有餘悸地低頭看著腳下。
「你為什麼就不能接受我的存在,不要問東問西了呢?」男孩大喊。他雙手緊緊地遮住臉:「不要懷疑,請不要懷疑我!」說完便轉過身,從桌邊跑開了。
來不及了。這一夜的一切都過去了。拉法奇扭動著手上的船繩,感到既寒冷又孤單。人們在月色中把腳抬起又放下,快速地移動著,直到一行十人都在泊船處停了下來。他們死死盯著船,大喊出聲。

女孩轉過身往下探視,喊道:「是誰呀?」
「你知道他以前幹了些什麼混事嗎?」
安娜什麼都沒說,哭了起來。
「不能。」她說。
拉法奇扶著太太和兒子下船。
「要能待在家裡該多好。」湯姆說。
「他怎麼還不來呢?」老太太問。
「沒什麼。」湯姆滿嘴食物,問道,「怎麼這麼問?」
過了很長時間,她才睡著。
《火星編年史》的氛圍飽含著寂寥與思念,從頭到尾都瀰漫著沉鬱的悔意。有些文學批判者認為這樣的筆法跟科幻作品格格不入,因此它在科幻界褒貶不一。達蒙·奈特將《火星編年史》列入1950年最為優秀的科幻作品之一;另一方面,L.史普拉格·德·坎普卻認為布拉德伯里的風格過分文學化,並表示他一定深受歐內斯特·海明威和威廉·薩洛揚的影響。布拉德伯里則表示自己受到了埃德加·賴斯·巴勒斯的影響。無論如何,他作品的成熟度毋庸置疑,儘管筆下的主題往往宏大而深邃,他卻依然表現出了舉重若輕、遊刃有餘的技巧。
湯姆不見了。
拉法奇一僵:「知道。」
「嗯?」她答。
「就快來了。」拉法奇喘著氣說。
「今晚的新鮮事可多了。你知道那個叫諾曼德的哥們兒吧?」
她兀自嘟噥著,消失在卧室門后。
「晚上好,索爾。今天有什麼新鮮事嗎?」
雨點打在人們的身上,他們抬頭望著天空。
他感到一陣乏力,既疲累又麻木。「你是誰?」他喊道。
「誰啊?」拉法奇顫抖著喊道。
藍雨輕輕地打在屋頂上。
拉法奇在風中大喊一聲。
他合上門,沒有上鎖。
「湯姆,你往那邊跑。我往這邊把他們引走。到運河那兒去,孩子,十分鐘之後,咱們在那兒碰頭。」
布拉德伯里在1937年走進了科幻小說的大門,1939年開始發行他自創的雜誌《未來幻想》(Futuria Fantasia)。此後,他雖然一直活躍在科幻界內,創作手法卻不受其約束,風格異常多元,因此也收穫了科幻界之外的各路讀者。在他早期的短篇小說獲得成功之後,著名的「布拉德伯里風格」開始逐漸成形——他的文筆雋永如詩,情緒飽滿,富有精心設計的象徵性和強烈的懷舊氣息,並具有恐怖的傾向。事實上,他作品中的奇幻和恐怖並不亞於科幻的元素。這些恐怖元素的陰沉恰好中和了他浪漫柔情的文風,使他的作品更加血肉飽滿、層九-九-藏-書次分明。
拉法奇先生打開客廳的門,迅速地四下打量一遍。
「我不應該活著嗎?」男孩抬眼道。
「他去哪兒了?」安娜煩躁地問,「他總是一逮著機會就自己跑了。湯姆!」她大聲喊道。
拉法奇先生坐在餐桌前,握著餐刀,看向湯姆。「湯姆。」他說,「你下午去幹什麼了?」
「你必須得回家!」拉法奇沒能管住自己的嘴。
「說什麼呢,我們可要在這裏玩兒一晚上。」安娜說。
「沒有,但我聽到她唱歌了。你記得嗎?她一直愛唱《洛蒙德湖畔》。我上次還聽見她在家給她老爸唱歌聽來著。唱得可好了,真是個可愛的小姑娘啊,我還說呢,死得可惜了。好在現在又回來了。唉,你看上去怎麼無精打採的,進來喝口威士忌吧……」
樓上卧房的燈突然亮了。有人從一扇帶著格柵的窗戶里問道:「誰在下面?」
湯姆扭過頭,笑著看向他父親:「我說得沒錯吧?」
翌日早晨,太陽高照。
「要是我們把湯姆一起帶來就好了。」
「你到底在說些什麼呀?」她笑道。
他艱難地穿過漆黑的房間,在大門前站了很久之後,把門打開了。
「安娜,我來了!」
「是我。」老人說出這句話之後才意識到它聽上去又愚蠢又奇怪。他頓了頓,不知說什麼才好。難道他要大聲喊出:「湯姆,兒子,我是你爸啊。」他該怎麼跟她說話呢?她大概會覺得他腦子有問題,嚇得去把父母叫來吧。
他們轉過身看著條條小巷。小鎮已經入眠,街上只剩幾個夜行的人。有一個警察,一個守夜人,一個火箭飛行員,幾個從夜間聚會往家走去的獨身男人,還有四個正大笑著從酒吧里出來的男女。裊裊的音樂聲不知正從何處傳來。
晚上七點時,老太太想去鎮里。「都好幾個月沒去了。」她說。可湯姆不樂意:「我害怕去鎮里。還有那些人。我不想去。」
雷·布拉德伯里(1920——2012)是美國殿堂級的小說家之一,曾多次獲獎。他的幻想小說享譽全世界,短篇小說以行文優美、飽含人文關懷而廣受歡迎。他的長篇小說《火星編年史》(The Martian Chronicles, 1950)、《圖案人》(The Illustrated Man, 1951)、反映審查制度的名作《華氏451》Fahrenheit 451, 1953)和《必有惡人來》(Something Wicked This Way Comes, 1962)也都聞名全世界,並直接影響了尼爾·蓋曼和斯蒂芬·金。他的許多小說都被翻拍成了影視作品。布拉德伯里自己也為電視劇和電影撰寫劇本,獲得過艾美獎,在好萊塢星光大道也擁有自己的星星。他獲得過世界奇幻故事終身成就獎,時任美國總統喬治·W.布希也為他頒發過美國國家藝術勳章。1999年,布拉德伯里入駐科幻奇幻名人堂。此外,一枚小行星以他的名字命名。
月亮躲進了雲層里。老人在黑暗中奔跑著。
他雙手插在兜里,在夜色中穿過了幾條街。四處的燈一盞盞地開始熄掉。儘管有烏雲時不時地遮住繁星,可這總算是個暖夜,有好幾個人正從窗戶探著身子。他一邊走著,一邊想起孩子之前一直說被困住了的事情,還有他是多麼害怕人群和鬧市。老頭兒苦思冥想了半天,還是覺得一切都是無稽之談。或許小男孩已經永遠消失了,又或許他其實從未出現過。拉法奇轉進一個小巷,盯著路邊的門牌號。
「他們一家可有五口人哪,你死了他們也好承受一些。」
「下得正是時候。」
「說真的,你到底是誰?你不可能是湯姆,但你肯定有點來頭。你到底是誰?」
夜雨傾盆而下,落向空空如也的前院里,也落向運河和藍色的山巒里。
湯姆沿著運河岸邊已經跑遠,揚起的煙塵在身後緩緩落下。
「上來,都給我上來!」斯堡丁喊道。
沒有回答。
「湯姆,湯姆,兒子,聽我說。回家吧,順著樹藤滑下來,孩子。跟我走。安娜還在等我們。我們會對你很好的,你想要什麼都行。」他望穿秋水地往上看著。
「回家吧,安娜。現在做什麼都於事無補了。」老人說。
「快點兒回來。」她的聲音湮沒在淙淙水聲之中。
「告訴我吧。」老人說,「我會理解的。你是個火星人,對不對?我以前聽過火星人的傳說,雖然也沒什麼定論。聽說火星人很罕見,會扮作地球人來到我們身邊。你身上總有哪裡不大對——你確實是湯姆,可你又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