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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張力-(1952)-Surface Tension

表面張力-(1952)-Surface Tension

「幹什麼?」沙爾脫口而出,「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四個帕拉聚在琥珀色的球體周圍,它們的刺細胞爆發時,生成了一次柔和的爆炸。四個帕拉嗡嗡響著向上升去,拽著那枚孢子。
戰術已經沒人顧及。一片花瓣形狀的冠在拉文的面前展開,一陣嗡嗡作響的旋渦卷著他漂向它黑色的中心。他用開了刃的木片瘋狂地砍它。
「一個帕拉能算什麼?」那個生物說,「我們都是一樣的。這個細胞會死去,但是原蟲需要知道你們這次旅行會得到什麼樣的結果。我們相信你們應該在沒有板的情況下出發,因為除此之外,我們沒有其他方式評估板真正的重要性。」
沙威約說:「啊?」

第一循環

3
拉文決心已定,開始朝天空那面搖曳的鏡子爬去。他腳趾尖利如刺的雙足毫不在意地踩在脆弱的點紋硅藻成簇的鞘上。彎曲的莖幹上,帕拉性格沉穩、喜歡竊竊私語的表親沃爾泰嚇得縮回了鬱金香形的頭顱,給他讓出路來,然後在他身後說起了傻乎乎的閑話。
「拉文!看看帕拉!」
然而,拉文發現無論自己怎麼忙,他也忘不了那個時刻,由於他對權力粗心而誇張地濫用,關於人類起源和終極命運的最後一個線索被奪走並扔到了幽暗的未知之地。
「簡而言之,」沙威約說,「如果拼一把的話,我們能活下去。」
然後那個女孩就從深處沖了出來,由於距離和她的恐懼,她的面容模糊不清。一開始她似乎根本沒看見船。她在水中輕盈地扭動,顯然正一心想著越過三角洲的土堆,前往另一側那條蠻荒的小溪。
「你確定我們能撐得住嗎?」拉文大口喘著粗氣問,「至少我們還在移動。如果我們停下來放下輪子,再更換齒輪,我們就要被煮熟了。」
一塊石頭隱約出現,拉文在幽暗的光線中觀察著它,幾乎立刻看到了他希望看到的東西:緊貼著石坡的地方,石蠶用沙子建造的房子。他揮舞著他的特殊骨指著那裡。
拉文拿起最近的一個,那是個脆弱的球形結構,裏面有一些淡褐色的火山岩小珠——實際上是輪蟲吐出的磚塊,從一座無人使用的城堡的牆壁上艱難地剝離下來的——在自由地來回滾動,形成一種球軸承結構。「這是誰設計的?」他來回把玩著那個球體問道。
「我們該怎麼做,拉文?」
「我們穿越了太空。」拉文輕聲重複。
「難道你用的梁在彎到一定距離之後不會斷嗎?」拉文說。
「我們怎麼建造它?」拉文說,「它的橫截面是圓形的。這對一個模型來說完全沒有問題,但是你如何製造一個真正的大管子,而且防止它塌掉?」
「我來起草正式的文本。」委內瑞羅斯出人意料地說。於是事情就這麼定了。
「諾克說,食者之間有著各種各樣的爭吵。」沙爾說,「它們一開始不相信我們會與原蟲合作,然後它們不相信我們會一起奪佔大廳。我們上周的大規模襲擊嚇到它們了。它們從來沒有過那樣的嘗試,它們知道那種行動不會失敗。現在它們在爭論為什麼失敗了。合作對這個世界來說是新鮮事物,拉文,它在創造歷史。」
2
輪蟲的侵入讓女孩做出了決定。一動不動的木頭怪物對她來說當然是陌生的,但它沒有威脅她——而她肯定知道被三隻爭搶大份的狄克朗捉到會是什麼下場。她沖向了艙口。三隻食者憤怒而貪婪地尖叫著緊跟不舍。
「那我來這兒幹什麼?」拉文說,「剩下的板上就沒有什麼有價值的內容嗎?裏面真的包含了『創造者的智慧』或者那只是又一個神話?」
那是一隻狄克朗,它立刻狠狠地與他纏鬥起來。就連食者也對合作有了一定的領悟。狄克朗善於在開放水域戰鬥。它們是弗洛斯克能夠找來的最理想的增援。
「不,你是我們的拉文,你有權知道事實,不管你是不是喜歡。」沙爾把他有蹼的腳趾放回屋內,「我對你說的事也許很難令你相信,但事實似乎就是如此;帕拉的話也在支持這個說法。我們不適合住在這裏,這是不言自明的。我會給你舉一些例子:
這時,他的耳朵里開始隱隱地嗡嗡作響,他明白了。
「是的,拉文。那邊是底部向天空升起的地方。弗洛斯克的城堡在另一邊,它在那裡看不到我們。」
「有個問題,」尤尼斯·瓦格納說,「我們要讓他們知道他們是微生物嗎?我是反對這個主意的。這可能讓他們的整個早期歷史都負擔著本不該有的『上帝與魔鬼』之類的神話。」
「很長一段時間里,」沙爾說,「我都不理解歷史板里提到的『可收放起落架』,但我終於明白了,太空和泥漿交界面上的張力會把任何大物體緊緊地抓住。這就是為什麼我堅持要造一艘能把輪子抬起來的船。」
拉文在葉子上挪了一下位置。他坐在那裡是為了監督富含油脂的藍綠色藻類的收割,那些藻類都飄浮在靠近天空的凝結塊上。他在粗糙的莖幹上輕輕地蹭了蹭自己的背。畢竟,原蟲們很少出錯。創造力和原創性思考的缺乏對它們來說是局限,也是天賦。這使它們總是按照事物本來的樣子去看待和感受它們——而不是按照它們希望事物成為的樣子,因為它們也沒有希望的能力。
「去突襲城堡?」
事情極度不對勁。他緊貼著莖幹試圖大口呼吸,卻發現無水可吸。
「哪一個是你的模型,贊?」沙爾說。
「那麼,」沙爾若有所思地說,「我猜那邊的峽谷中有水。如果我們能到那裡,我會再下去,然後安排——」
「發生什麼事了?」他緊張地低聲說。
他們怎麼敢直接進入那個煉獄呢?「星」正下方的土地肯定比這裏還要熱。
然後孢子壁化作了上千個碎片,他在冰水的衝擊下劇烈顫抖著。他賴以過冬的孢室內的溫暖液體靜靜地消散,形成了一層微微發亮的薄霧。在稍縱即逝的亮光里,他看到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形:一個充滿泡沫的透明圓柱體,一塊沒有顏色的板狀膠體,身上有螺旋狀的溝槽,長度和他的身高差不多。它的體表有一層輕輕顫動著的纖毛,底部更密一些。
最後,沙爾說:「拉文,我們又該停下來了。這裏的沙子是乾的,我們用踏步板太浪費能量。」
「不要動。」一個他聽著應該是帕拉的聲音在身後傳來。他努力把頭扭了一下,然後因為自己沒有立刻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而在想象里踢了自己一腳。帕拉已經爆開了它們薄膜下面小彈藥筒似的刺細胞。每一個刺細胞都朝前噴出一股液體,與水接觸后便凝成了一條條細長的線。這是它們的標準防禦手段。
岩石荒野距離船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而船現在似乎停在一個地勢平坦、閃閃發光的平原上。表面的光澤之下,平原似乎由是沙子構成的,普普通通的沙子,正是這種物質堆積形成了拉文宇宙中的一道沙堤,船就是沿著這道沙堤攀爬上來的。但是它表面那層晶瑩而多彩的膜——
「加大動力。」拉文咬牙切齒地喊道。
他們經過了一個開口,另一側的水在劇烈活動,還有低沉的叫喊聲和挑釁的嗡嗡聲傳出來。拉文停下來,拿劍朝洞口刺了進去。輪蟲嚇得尖叫一聲,朝上豎起了受傷的尾巴,不由自主地鬆開了它在管壁上的立足點。拉文咧嘴笑著繼續前進。上面的人會做完剩下的事情。
沙爾居然咧開嘴笑了:「很聰明的想法。也許有一天你可以做我們的沙爾,拉文。不,我想說我們無法折中。諾克的光不夠強,不足以使植物產生氧氣;我試過一次,氧氣產量小得不值一提。顯然,植物把光用作能源。所以我們只能選擇硅藻來獲得動力。」
「我在這裏。」他們頭頂傳來了嗡嗡的聲音。
意識里的迷霧大概要過好幾天才會消散,但是擾動的來源卻不肯放過他。他呻|吟一聲,努力睜開了眼睛,用一隻帶蹼的手掌做了個急促的動作。通過從手指傳向遠處的磷光波,他看到自己球形外殼光滑的琥珀色殼層沒有破損。他嘗試透過它看向外面,但是只看到了一片黑暗。好,這很正常。孢子內部的羊水可以產生光,但是普通的水不行,不管被攪動得多麼劇烈。
沙爾心事重重地平靜下來。顯然,他對太空的設想使他感到不安了,也許是嚴重的不安。他幾乎沒有注意到正在發生的偉大事件,而是在因為自己不斷深入的思考而憂慮。拉文覺得他們的頭腦之間原有的差距再次擴大了。
隨著他的上升,那一圈痛楚沿著他高舉的手臂順滑地移動下來,突然圍住了他的肩膀和胸部。又一衝,他的膝蓋被擠在了那環形的鉗子里。又一衝——
他躺在黑暗中,前額緊貼著膝蓋,一動也不動,像個死人。水又悶又冷,完全漆黑。他周圍是弗洛斯克城堡某條管道的牆壁;在他上方,一個帕拉在新的圓頂上鋪設了又一顆沙粒。部隊的其他人正在其他管道里休息,那些管道上覆蓋著其他的新石蓋,但是沒有一絲有人活動或者說話的聲音。這裏就像墓地一般安靜。
她把刀插|進她明亮而蓬亂的頭髮里——啊哈,拉文迷茫地想,這一招我需要記住——然後搖了搖頭。
「這裏就是溫躍層,帕拉。我們的方向對嗎?」
通向船體損毀部分的隔板被推向了後面,咸腥、濕熱而又富於二氧化碳的空氣漏了進來。通信官菲利普·斯特拉斯沃戈爾踩著泥巴走進來。和拉文圖亞一樣,他現在也成了一個無用之人,而且他似乎對此還挺煩惱。他並不是一個善於自省的人,然而當他的超距通話器徹底壞掉,不再對他急躁的指指戳戳做出反應,他被迫回到了自己缺乏智慧的內心。僅僅是因為沙威約給他布置了任務,他才沒有像團膠質一樣永久地凝固成氣呼呼的狀態。
拉文不知所措地看著沙爾。科學家笑著說:「讓他們去吧,拉文。膽小鬼對我們來說沒有用處。」
「如果人類的統治更好,就放棄。這就是原因。現在我們可以走了,諾克帶著光回來了。」
1
沙爾看起來很驚訝:「是嗎?已經那麼晚了嗎?等我把記錄都拿起來。」他開始沿著樹葉在成堆的孢子殘片中搜尋。拉文焦急地四處看看,發現一個輪藻碎片,把它重的一端朝前扔向了下面菲爾的孢室。孢子迅速破碎了,健壯的年輕人跌跌撞撞地出來,在冷水的衝擊下,身上因為震驚而發青。
光線消失了。拉文從書肺里排出最後一點孢子液,吸進冰冷的純水,被嗆得直咳嗽。原蟲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靜靜地等待著。
臨到季節的末尾,水會慢慢變冷,變得難以呼吸,同時光會變得暗淡,在黑暗之間停留的時間變短。遲緩的水流開始活動。高處的水變冷,開始下落。底部的泥漿攪動起來,瀰漫而去,帶走真菌田的孢子。溫躍層上下翻騰,波濤洶湧,最終消失不見。從宇宙的底部、牆壁和角落裡升騰上去的柔軟沙塵開始遮蔽了天空。過不了多久,整個世界變得冰冷而荒涼,泛黃的垂死生物沉落如絮。世界死去,直到第一股暖流打破冬季的沉寂。
「我們要去哪裡?」
「拉文,我要跟你說實話。」沙爾終於開口了,他仍然看著高高的不規則窗口外面,「你在成熟的時候向我索要過金屬板上的秘密,就像你的前輩曾對我的前輩索要過一樣。我可以給你一些——但是對於大部分內容,我並不理解其意義。」
「比人的身體還大嗎?」贊說。
船又慢了下來,在炫目的屏障上艱難地前進。拉文吞咽了一下,要求加大動力。船像個垂死之物一般呻|吟著。它現在幾乎處於停滯狀態。
他停了下來,兩個人轉過身,凝視著窗外突然出現的幽靈般的生物。沙爾嚴肅地說:「進來吧,帕拉。」
「那是行不通的。」拉文立刻說道,「且不論那樣造成的浪費,我們說不定還會緊急需要再次使用這艘船。誰知道新世界會是什麼樣子?如果在那裡無法生存,我們必須有能力再次離開。」
事實上,一切就這麼結束了。他們貢獻出全面修飾將會需要的細胞。拉文圖亞和瓊·希斯私下裡找到了沙威約,請求共同捐獻。但是科學家說他們將要製造的微觀人是單細胞的,為的是給他們一個精確的細胞結構,他們的細胞核會像地球上的立克次體一樣小,因此每個人都要單獨地貢獻幹細胞——受精卵是沒有用的。因此,這樣一種安慰也被拒絕了。他們到死都不會有孩子,而是會永遠地孤獨下去。
是的,這些事情在海德羅特的冬天一點都不重要。不過冬天是個易變的君王。
「這就是你要的答案,保羅。」索頓斯托爾說,「不能考慮海洋了,只能是淡水,那裡的競爭者沒那麼強大,有更多地方可躲藏。」
「我就是能,僅此而已。人類都是這麼思考的。監工,現在加一點推力,坡在變陡。」
人們小心翼翼地在石頭周圍散開,排成U形陣勢,正對著石蠶石頭通道的開口。一隻諾克跟著他們游過來,像個信號彈似的浮在頂峰上面;一隻帕拉靠近了石蠶的家門口,發出嗡嗡的挑戰聲。在這個挑戰的掩護下,U形陣勢後面的人落在岩石上,開始向前爬行。這房子有他們的三倍高,構成它的黏滑黑沙粒和他們的腦袋一樣大。
輪蟲!就是這麼回事。有一個驅逐它們的計劃正在進行中。記憶以一種令人不適的迅猛速度恢復了。彷彿是為了幫助他恢復,孢子又搖晃起來。這可能是一隻原蟲正在試圖叫醒他。吃人的生物不會這麼早就到底部來。他曾讓帕拉早點兒叫醒他,現在時候到了。時間還早,環境冰冷黑暗,正如同他的預期。
「好吧。」拉文心平氣和地說,「隨便你,走吧。沒必要在這裏說什麼了。你們已經做出了自己的決定,而我們對你們的自我判斷不感興趣。再見。」
「好啊,說來聽聽。」
在銀河系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汪洋星球海德羅特圍繞著紅色的恆星天倉五永無休止地旋轉著。很多個月以來,生命蜂擁在它的湖泊和池塘里,但是現在太陽正在離開它的天頂,白雪從天而降,冰從永恆的海洋里漫延而來。生命再次沉睡,彷彿死去一般,億萬微生物的戰爭、慾望、野心、挫敗沉入了地獄的邊緣。在那裡,這些事情都不再重要。
布利什憑藉他的「星際殖民」(Pantropy)系列小說獲得了更大的名望。這個生造詞的意思是以在地球之外生存為目的對人類實施的基因改造。克利福德·西馬克的《逃兵》(此文亦被本書所收錄)被認為是最早使用此概念的小說,早於布利什的作品。
然後,他突然間看到了原因:一個和諾克差不多大小的桶狀生物,周圍環繞著兩排纖毛,長著撞錘形狀的頭部。「迪丁!」他不必要地喊了出來,「這邊來!」
沙爾和拉文回以笑容。他們都充滿了激|情,拉文猜測過不了多久,他們這個封閉的宇宙全都會被染上這種激|情。他說:「那我們一分鐘都不要浪費了。還有大量的細節問題需要解決,在那之後,所有的艱苦工作才剛剛開始。行動起來吧!」
「那麼我們的孩子會找到的。」
沙爾的大桌子周圍坐了五個人:沙爾本人、拉文,和沙爾根據習俗從贊、塔諾爾和斯特拉沃家族指定的三名助手。在先前很多沙爾的領導下,這三個人——有時是女人——的職責簡單而繁重:將沙爾本人在小小的實驗罐和實驗碟里培育的基因改良作物種植到田地里。如果主事的是個對金屬加工或者化學更感興趣的沙爾,他們就成了干臟活的——挖泥、破石、縫縫補補,或者清理器材。
在最後到達主幹之前,拉文和菲爾有條不紊地從一條支路轉到另一條支路,從後面給食者送上出其不意的一擊,或者把它們砍下管壁,這樣當它們利用冠的推力向上漂時,上面的人就會幹掉它們。管道的喇叭形狀使食者無法轉身戰鬥,無法跟隨他們穿過城堡,從身後偷襲他們。每隻弗洛斯克只有一個房間,它們永遠不會離開它。
一個傳聲筒里傳來了大口喘息的聲音。「我們應該掉頭。」他斷斷續續地說,「我們本來就不應該出來。我們是為水而生的,不是為了這個地獄。」
拉文派出五個迪丁跟著它。它們殺不死它,因為它太大了,它們的毒劑量不夠,但是它們可以狠狠地蜇它,讓它停不下來。否則,它幾乎肯定會回到岩石重新建一座房子。
「你已經回答了我。」沙爾用更加輕柔的聲音說,「來吧,我的朋友。和我一起到桌旁去。我們計劃一下我們前往群星的旅程。」
「但它只是個誘捕者,不是獵捕者。每次我們想要殺它,都能在上次離開它的地方找到它。我們最先需要清除的,是狄克朗和尼索爾卡那樣的跳躍者、羅塔爾那樣的泳者和弗洛斯克那樣的殖民地建造者。」
當前的沙爾已經是第十六代,因此肯定比拉文本人年輕至少兩個季節。如果說他老了,那只是在知識方面。
拉文盲目地轉向那個生物:「帕拉,告訴我一件事。原蟲為什麼站在我們這邊?人類這邊,我是說。你們為什麼需要我們?食者害怕你們。」
沙爾看上去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但說話帶著物理定律一般不可動搖的威嚴。
拉文跳了起來。沙爾的語氣斬釘截鐵:「怎麼了?」
帕拉正虛弱無力地蠕動著。女孩睜大眼睛看著它。看來帕拉口吐人言這件事比船本身或它所裝載的任何東西都更加令她驚訝。
「為什麼?」
秦鵬——譯
一個身影從警衛之間的大廳門口衝進來,扭身停下,拉文被打斷了。
「什麼板?冷靜一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丟失了一塊歷史板還是兩塊都丟了?」
「過去的四位沙爾發現,如果我們無法學會如何控制熱,我們的研究便不會再有下一步的進展。我們已經用化學方法產生了足夠的熱來證明,當溫度足夠高或者足夠低時,即便是我們周圍的水也會發生變化;這是我們從一開始就知道的。但是我們被停在了這個階段。」

「我能看見天空的頂部了!從另一側,從上面!它就像一個大金屬平板。我們正在遠離它。我們在天空上面,拉文,我們在天空上面!」
「我要是信教的話,」飛行員突然說,「我會說這是神聖復讎的一個例證。」
「現在怎麼辦?」他們全都離開后,拉文問,「我必須承認,沙爾,我本來打算嘗試說服他們呢。畢竟,我們確實需要工人。」
「陳木當然會。」斯特拉沃說,「但是做這個東西你得用鮮木,不能用陳年的。否則你就只能把你的梁軟化到沒用的程度,就像塔諾爾說的。但是新鮮木材就有足夠的柔韌性製作良好而堅韌的單體環——萬一不行的話,沙爾,那就說明你一直在教我們的那些有數字的小儀式原來毫無意義!」
沙堤開始水平,行進變得輕鬆一點。在這裏,天空很近,巨船笨拙的運動擾動著它,細浪的陰影搖曳在沙堤上。藍綠色的海藻濃密地聚在一起,靜悄悄地吸收光,並將其轉化為氧氣,在沿著龍骨游移的天光下無意識地慢慢起舞。在柵格走廊和客艙地板下面的貨艙里,呼呼作響的沃爾泰用四處飄浮的有機分子為自己補充著燃料。
「裂了?」
喊叫聲像電流一樣傳遍了整條船。輪蟲在拉文自己的世界里幾乎已經絕跡,但是每個人都清楚地了解,在很長的一段歷史時期,人類和原蟲針對它們展開了艱苦卓絕的鬥爭。
「不,拉文。我們從未拒絕過你任何事。但是這件事情我們必須拒絕你。」
最後他從一條管道出來的時候,發現戰場已經轉移到了其他地方。他在邊緣逗留了一會兒調整呼吸,依附在半透明的圓形磚塊上觀看戰鬥。對一場混戰,很難言及任何軍事上的意義,但是他能看出來輪蟲已經招架不住了。它們不知道如何應對如此精心組織的攻擊,也沒有任何真正意義上的智能。
「我們確實來自天空以外,」拉文說,「但我們不是神。我們是人類,就像你一樣。這裡有很多人嗎?」
沙爾悄無聲息地進門,站在拉文旁邊,仔細觀察著越來越深的顏色和朝著他們的世界的岸邊不斷延長的陰影。他什麼也沒說,但拉文確信,他的腦海中也存在著同樣的令人心寒的想法。
現在這條巨蟲只剩下一條路可走,它周圍的惡魔逼著它走上那條路。它在石頭邊緣落到底部,赤|裸而笨拙地搖晃著沒有視力的頭部,尖叫著。
「但與此同時,我們這坐井觀天式的猜測是沒有意義的。我們認為別處還有其他的世界,我們正在設計前往那裡的方法。其他的問題,那些懸而未決的問題,現在只能放在一邊了。我們終究會回答它們的——這在我看來是毫無疑問的。但那可能是在很長時間以後。」
「先把它放在這裏一會兒,拉文。你在內部中心看到的這個皮囊,有空心水綿稈從它那裡通向船殼,是一個浮箱。我的想法是,在它從底部升起的時候,我們捕捉一個大氣泡並把它裝進浮箱。也許我們必須一點點地積累。這樣船就會藉助浮箱上升到天空。沿著外面這兩條帶子安裝的這些小槳片,會在船員——你聽到的這些在裏面晃動的磚塊——蹬踏船體內部的踏車時旋轉起來。它們會帶我們抵達天空的邊緣。我是從迪丁四處移動的方式中學來了這個技巧。然後我們把槳拉回來——像這樣收到槽里——還是通過內部的重量轉移,我們把自己滾上斜坡,直到進入太空。當我們遇到另一個世界,再次進入水中時,我們就讓氣體通過這些吸管所代表的排氣管從浮箱中慢慢排出,以可控的速度下沉並著陸。」
「嗯,read•99csw•com」斯特拉沃說,「我設計了一種活的通風系統,我想應該是有用的。除此之外,正如我所說,我認為贊的船正是我們應該建造的類型;我自己的笨重得不可救藥。」
在孢子裏面,拉文的身體似乎正在迅速地褪下已經破碎成條、成塊的皮膚。漸漸地,他那有趣的收縮之態消失了,乾癟的四肢和凹陷的腹部再次飽滿起來。
原始的神秘字元從來沒有被複制過,原因很簡單,在沉沒宇宙中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摧毀原物,而它們顯而易見的持久性也是無法複製的。沙爾馬後炮似的提到,為了謹防萬一,他們本該做一些臨時記錄——但是經過了幾代人的和平之後,謹防萬一已經不再包括對災難的準備了。(另外,就這件事情來說,一個必須用輪藻片把它簡單字母表裡的每一個字母刻到柔軟的浸水木頭中的文化也不會鼓勵一式三份地保留記錄。)
沙爾輕輕地敲著孢子壁。拉文把他無法視物的臉龐轉向聲音的方向,眼睛有了生氣。他試探性地笑了笑,用手和腳撐住了孢子的內壁。
沙爾又坐在了窗台上,雙手抱著膝蓋,看著明亮的灣區里來來去去的暗淡身影。「這是千真萬確的。」他說,「板上的文字已經寫得非常清楚。現在讓我來告訴你上面寫了些什麼。」
拉文正看著那個女孩。他無法回答沙爾的問題。這似乎並不重要。
拉文強迫自己轉身看看他的原蟲盟友。那隻巨大的拖鞋躺在甲板上,只有纖毛在做出微弱的脈動。它體內液泡已經開始膨脹,變成了臃腫的梨形,顆粒狀的胞漿擠成一團,擠壓著深色的細胞核。
如果是的話,那就不可能在它們之間旅行了,因為穿透天空根本就做不到。初生的宇宙學理論中也並沒有為各個世界的底部留出位置。
「我其實也不為自己的駕駛感到驕傲。」拉文圖亞承認道,「不過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在想,我們當初為什麼決定要來。認為我們可以把人或者至少是很像人的生物播撒到整個銀河系,這是非常傲慢的想法。而且你得更加傲慢一點才會把這想法付諸實施——帶上所有的設備,從一顆行星到另一顆行星,讓人——讓他們適應你到的每一個地方。」
拉文的孢子在泥土裡輕輕搖晃,然後在一張精細的網裡緩慢上升。為了方便那群困惑的人,一個諾克在附近向行動投下脈動的冷光。孢子動起來的時候,拉文沉睡的身影帶著一種古怪的莊嚴感顯現出來。他低著頭,膝蓋頂在胸前。
沙威約博士對著顯微鏡看了很長時間,拉文圖亞無事可做,只好觀察海德羅特死氣沉沉的地貌。該叫「水貌」才對,他想。從太空看去,這個新世界只是一塊小小的三角形陸地,周圍是無邊無際的海洋,而且陸地上大部分都是沼澤。
「都搞定了。」他說,「不過,大減速器的承壓性能不太好。」
拉文驚呆了。並不是因為這裡有人——他原本希望見到人,甚至一直認為人在宇宙中應該是無處不在的——而是因為那女孩心無旁騖地奔向自殺之旅。
「什麼消息,菲爾?」
「原蟲?」她聳了聳肩,「在食者面前,它們和我們一樣無能為力,大多數都是。我們沒有能遠距離殺傷的武器,就像你們的那種。再說現在指望這種武器做任何事都太遲了。我們人數太少,食者太多。」
拉文點點頭,欣然地看著原蟲輕輕地落在雕鑿而成的桌子表面,那是沙爾坐著的地方。在它身上,有著如此完美而經濟的組織,有著如此優雅而精準的運動,幾乎讓他對自己剛剛進入的成熟期產生了懷疑。帕拉和所有其他原蟲一樣,讓他感覺到自己哪怕算不上設計不合理,至少也可以說是未完成。
拉文搖著頭:「帕拉,我還不知道你們是哲學家呢。」
沉浸在那團溫暖光芒里的人很少能忍住不抬頭看它,尤其是當天頂本身就在片刻攀爬或者遊動便可及之處起皺、微笑的時候。然而和往常一樣,拉文困惑地仰望,看到的只是他自己以及他正棲身的那株植物扭曲、搖晃的倒影。
「我設計的。」塔諾爾說,「坦白地說,我認為它根本不符合任何一項要求。這隻是在我看來,我們依靠現在掌握的材料和知識能做出來的唯一設計。」
「不過,你要和我們一起去,帕拉。除非你把我們需要的知識還給我們,否則萬一我們失去了生命,你也將會死去。」
「底部正在傾斜,」拉文專註地看著前面說,「峽谷的兩壁正在越來越遠,水變得相當渾濁。先不要管群星,沙爾,我們正在駛向新世界的入口。」
又一股蠻力開始把拉文甩向前面的艙口。在雲母的外面,水正以驚人的速度蒸發,形成了奇怪的扭曲形狀和色彩斑斕的圖形。
它的建造工作起初進展得相當快,因為什麼樣的載具能在空曠空間爬行而不失去水,這是不難具象化的;贊和他的同事們在這方面做得很好。人們也認識到,機器的巨大尺寸件需要長時間的施工,也許要長達兩個完整的季節;但無論是沙爾和他的助手們還是拉文都沒有預計到任何嚴重的問題。
事實上,沙爾十六世已經發現了一些基本的探究法則。據他對拉文解釋說,他認為那些規則是一些蘊含著巨大力量的工具。他更感興趣的是將這些傳遞給未來的工人,而不是沉迷於任何特定的試驗——去群星的旅程或許除外。與他同代的贊、塔諾爾和斯特拉沃正在將科學方法灌注到自己的頭腦里,這個過程有時候比舉起一千塊石頭還要痛苦。
「我也是帕拉,拉文。自從醒來,我們已經有十六個了。如果你能繁殖得像我們一樣快——」
一個猛烈的旋渦再次出現在他周圍,他收回執劍的那隻手臂。接下來如夢似幻的五分鐘里,他發明了一個對付固著在那裡吸水捕獵的弗洛斯克的技術。不再揮動著木片與水流對抗,而是屈服於旋渦,藉助它的力量,把木片尖端朝下牢牢地握在兩腳之間。結果比他希望的還要好。在弗洛斯克自己的陷阱的全力驅動下,木劍把渴望著人類獵物的柔軟蟲體一分為二。每一次戰鬥之後,拉文都要固執地執行一遍凌亂的毀卵儀式。
彷彿發生了一次無聲的爆炸。他的整個手腕突然被一種強大而非人的力量攥住了,就像是被切成了兩截。在無暇多顧的震驚中,他向上衝去。
「四分之一動力預備……一、二、三,出發。」
五人起身,互相看著。他們的表情各不相同,但在他們的眼睛里都有著同樣的敬畏和雄心:那是造船工和宇航員混合的面容。
「怎麼了?別再叫了。」
「我們要求停止這個瘋狂的項目。」他直截了當地說,「我們在艱苦的勞作中度過了自己的青春,但是現在我們已經成了自己的主人。結束了,就這樣。結束了。」
「顯然,先人還是很懂行的,沙爾。」
又過了難熬的一陣子。然後隨著諾克小心翼翼地靠近,黑暗開始退縮。
拉文小心翼翼地拉弩,抬到肩膀處射了出去。弩箭吟唱著劈水而行。它迅速地丟失著動能,並遇到了一股暗流,被沖得更加接近那個女孩,而不是拉文本來瞄準的食者。
鋒利的刃深深地刺到了長滿纖毛的瓣腕。輪蟲像個警報器似的尖叫起來,退回到它的管道里,關閉了它受傷的臉。拉文冷酷地跟了進去。
很早之前,拉文不得不承認區別很小。畢竟人類吃帶藻,而它與硅藻只有三點不同:它們的殼是活動的、它們不能移動(至於這一點,硅藻也只有少數幾個種類能動)以及它們不會說話。然而在拉文看來,就像大多數人的觀點一樣,區別確實是存在的,不管原蟲能不能看出來,就是存在。在這種情況下,他覺得作為人類的世襲領袖,保護硅藻不被無視習俗的偷獵者在光天化日之下覬覦,是他職責的一部分。
「當然,」拉文說,「我告訴他們,如果他們被選中,我們會去徵召他們的。但你不能當真!萬一將我們精挑細選的專家團隊替換成一群除了熱情什麼都沒有的年輕人,那這件事情我們可就辦壞了。」
「我們不會忘事。」帕拉平淡地說。
以一種不多管閑事的態度,年輕的沙爾堅守著他那間祖傳的辦公室賦予他的傳統智慧。他立刻就看了出來,除了簡單地撥弄兩下,他對封在殼裡的拉文其實是一籌莫展。
影子正在兇險地拉長著,穿過沙漠,刺向了前進著的飛船。機艙里沒有人說話,只有急促的喘息和機器的吱吱作響。
過了一會兒,他用一隻手觸摸到了天空。他停住了呼吸。好奇的細菌聚集在他的拇指根部一個正在滲出血霧的小切口周圍,被他的手勢驅散之後,又扭動著身體盲目地游回那團暗紅色的誘惑。
帶著一種無法遏制的噁心感覺,拉文知道這就是答案,或者說非常接近答案了。如果原蟲認為某個事物毫無價值,它們不會像一些老婦人一樣把它藏起來,它們直接扔掉——非常高效。
「我相信。而且我認為這值得一試。還有其他要展示的東西嗎?」
在船外盤旋的身影一個接一個地揮舞著手臂或纖毛退卻,沿著傾斜的沙堤游向熟悉的世界,漸行漸遠,直至消失。到最後只有一隻眼蟲,原蟲半植物的表親,緊隨著飛船進入淺灘的沼澤區域。它喜歡光,但最後也不得不平穩地揮舞著僅有的一根鞭狀觸手,回到了更深更涼的水域。它並不太聰明,但當它離開的時候,拉文有種被拋棄的感覺。
「那麼為什麼它每晚都要消失,到了冬天甚至在白天也會變暗?」拉文問道。
齒輪發出呻|吟聲。船頭指向了上方。天空照亮了拉文的臉。儘管不想,但他開始害怕了。他的肺似乎在燃燒,在他的腦海里,他感到自己正從虛無中墜向冰冷的水面,就如同他的第一次這種體驗。他的皮膚在發癢,在灼燒。他能再一次到上面去嗎?到那蝕骨的虛空里,到那令人喘息的劇痛中,進入不該有任何生命進入的地方?
整條船猛地一動,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底殼上的中縫硅藻進入了它們的龕室,膠狀的足轉動著又寬又粗糙的石蠶皮帶環。木製的齒輪嘎吱作響,把生物緩慢的力量傳遞給船的十六根輪軸。
「沙爾——這些管道是互相連接的嗎?」
「當然是頭腦。」拉文說,「不只是一個頭腦,而是許多許多。在一起工作,通力合作。」
「啊哈,」沙爾說著,舉起了一塊差不多與他的前臂一樣長,寬度相當於一半的厚金屬板,「這是其中一塊。如果我沒有把另一塊放錯地方——」
結果就是,沙爾對歷史板內容不完整的記憶,加上對各種翻譯的準確性長久以來的質疑,最後成了飛船建造進程中最嚴重的障礙。
拉文無話可說。他已經區分不出他所知道的和他想知道的。他只剩下一個問題,但又說不出來,只能默默地看著沙爾精緻的臉。
「就好像我們敗給了——是叫傲慢吧?驕傲,自滿?」
「因為金屬板,」沙爾說,「你自己也擺弄過它,所以你知道我們沒有和它相似的東西。我們錘打出來過粗糙而不純的金屬,那種金屬留存一段時間就會鏽蝕掉。但是一代又一代過去了,金屬板始終光亮如新。它不會改變,我們的鎚子和雕刻工具碰到它自己會損壞,我們能夠製造的些許熱量拿它無可奈何。那塊金屬板不是在我們的宇宙里製造的,僅僅因為這一項事實,它上面的每個字對我來說便都很重要。有人付出了很大的努力才把那些板做得堅不可摧,然後把它們交給我們。對那些人來說,『群星』這個詞重要得值得重複十四次,儘管它似乎沒有任何意義。我傾向於認為,如果我們的製造者在一份可能會永遠流傳的記錄中重複一個詞哪怕兩次,那麼它的重要性便值得我們搞清楚它的意思。」
「謝謝。」拉文喘息著說。原蟲沒有回答就飛速離去,它沒有足夠的纖毛來模仿人類的語言。也許它也沒有說話的願望,迪丁並沒有社會性。
說著,發光生物猛然沖向射擊孔。它帶走了一直被它壓在桌面上的金屬板,現在金屬板正優雅地懸在它柔軟的腹部纖毛彎曲的頂部。在它透明的身體內,液泡膨脹起來以增加浮力,使它能夠攜帶沉重的重量。
船搖晃著,開始沿著沙堤緩慢滾動。拉文通過雲母艙口緊張地觀察著。世界在他身邊吃力地流過。船身傾斜了,開始爬上斜坡。在他身後,他能感覺到沙爾、帕拉,以及兩個備用飛行員贊和斯特拉沃那種攝人心魄的沉默,彷彿他們的目光直接穿透了他的身體,透過艙口看向了外面。在他離開世界的時候,世界也顯得和以前不一樣的。他以前為什麼沒有注意到它的美好呢?
弗洛斯克立即消失,猛地縮回到管道中。對一切途經之物持續不停的進食形成的平靜嗡鳴消失了。城堡周圍的光線里,塵埃浮動。
臉龐胖嘟嘟的年輕人顯然還有很多英雄主義戲碼有待上演,但是拉文對他的免職剝奪了他表現的機會。不過,仔細看過拉文毫無表情的臉之後,他似乎明白了自己只能接受現有的勝利果實。他和代表團灰溜溜地從拱門出去了。
他想,肯定有比傳統換擋方式更好的辦法,傳統方式需要拆卸幾乎整個變速箱。為什麼不能把大小不一的多個齒輪安裝在同一根軸上呢?它們不一定同時工作,而是會等待著通過在套介面里縱向移動軸來確定哪個齒輪要派上用場。那種方法仍然笨拙,但是它可以靠船橋下達的命令得到實施,也不需要關閉整個機器——從而讓新飛行員陷入藍綠色的恐懼中。
拉文站在碎片當中,默默地看著沙爾。最後他說:「沙爾——我到了天空之上。」
許多天以來,拉文都能夠不去思考這個損失。總是有很多的工作要去做。維護城堡是一項永無止境的任務。隨著時間的推移,成千的支路往往會破碎,尤其是在分叉的根基處,然而還沒有一位沙爾研製出一種能與以前黏合它們的輪蟲唾液媲美的塗料。除此之外,早期開鑿的窗戶和建造的房屋都是率性而為,往往並不合理。畢竟,食者憑本能建造的房屋並不是用來滿足人類居住需求的。
「你們在看什麼?」他喊道,「它屬於你們了,整個都是。快去幹活!」
過了一會兒,拉文冒險駕船逆流而上,水流緩慢而沉重。巨大的蠕蟲從他們旁邊經過。有一隻重重地撞上了船殼,然後毫不在意地繼續前進。
一等自己能夠做到,他就立刻開始在殘破的屍體里搜尋卵。木片的尖發現了它們的生命,刺破了它。他顫抖著,把自己拉回到管子口,沒有停下來思考一下,便朝著在那裡經過的一隻食者衝過去。

他下意識地活動了一下手指,做出了只有人類才能做出的手指依次彎曲的動作,看著綠瑩瑩的波面逐漸擴大,又從彎曲的孢子壁上反彈回來。他在這裏,相當舒適地蜷縮在一個小小的琥珀色球體內,他可以一直等到溫暖和光明進入深水區。此時此刻天空中說不定還有一些冰,而且肯定還沒有太多的食物。並不是說食物曾經很多,隨著第一股溫水的到來,貪吃的輪蟲一樣也會醒來——
有那麼片刻,拉文以為它要放棄了,但是經驗告訴他對方沒有這種意識。突然之間那個柔軟蜷縮的身體完全彈開了,這一次直奔迪丁。拉文語無倫次地大聲發出警告。
「我們是被製造出來的,拉文。我們的製造者是一些不像我們,但仍然是我們祖先的人。他們遭遇了某種災難,他們創造了我們,把我們安放在這個宇宙之中。這樣,即使他們不得不死去,人類這個種族也會繁衍下去。」
「沒有人強迫你們。」拉文生氣地說。
「但他的思想都是水。自從他向原蟲傳授人的語言,他就忘記了食者。他想的永遠是人類如何來到這裏的謎團。這確實是個謎——就連食者都和人不一樣。但了解它並不會有助於我們的生存。」
第三個表面是天空。沒人能穿透它,就像沒人能穿透底部,也沒有理由去嘗試。那裡是宇宙的邊緣。每天在它上面按照自己選擇的時機明明滅滅的光似乎是它的一個屬性。
沙威約點點頭:「好的,那咱們就開始干吧。在調試全面修飾的過程中,我們其餘的人可以商量一下怎麼給這些人留條記錄。我們將把記錄微縮刻印在一套防腐蝕金屬片上,尺寸要能方便我們的殖民者們操縱。我們要非常簡短地告訴他們發生了什麼,然後告訴他們,除了他們的小水塘,還有更加遼闊的宇宙。總有一天他們會搞清楚它的意思。」
「寒冷會允許的,」沙爾說,「這裏不會冷到危險的程度。否則的話,天空——或者說我們過去認為的天空——每晚都會結冰,哪怕在夏天。但我考慮的是水。這些植物現在就要睡覺了。在我們的世界里,這不要緊;那裡的氧氣量足夠支撐一夜。但是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有這麼多生物,沒有新鮮水的補充,我們可能會窒息。」
因此,他們不可避免地成了拉文的人當中第一批需要應對建造宇宙飛船這個問題的人。結果正擺在桌面上:由硅藻玻璃、一縷縷海藻、靈活的纖維素片段、輪藻片、木條和有機膠水做成的三個模型。這些原料是從許多不同動植物的分泌物中收集的。
「我全部都檢查過了。」
「拉文!你要去哪裡?拉文!」
「哇!」他說,「慢著點,拉文。」他抬頭看:「老頭醒了?很好。他堅持要在這裏過冬,所以我當然也得留下來。」
水平靜而寒冷。黑暗和寧靜降臨。
拉文的思緒就像藥物糖漿一般遲緩而苦澀。他對季節流逝的判斷是正確的。在秋季翻轉這場一年一度的災害到來之前,他幾乎沒有足夠的時間把所有人從大廳轉移到城堡。在那時,宇宙里的水先是旋轉一次,把天空帶到底部,把底部帶到天空,然後再把二者混合。溫躍層被破壞了,到第二年春天翻轉才會再次形成。
在更深的位置,沙爾和菲爾與第二個帕拉一起,懸浮在一片白色迷霧的中央,彷彿身染黴菌。狄克朗閃身躲避,但它顯然無法放棄;它扭動著,繞著他們遊動,冠發出刺耳的聲音,寥寥幾句人類語言已經被它遺忘了。從這個距離上看去,冠的旋轉其實是一種假象,是由每一根纖毛有節律地波動造成的,不過對拉文而言,這僅僅是個技術問題,而且距離也太短了。通過透明的鎧甲,拉文也可以看到狄克朗砂囊的巨顎,正在機械性地研磨著不經意間落到它嘴裏的碎片。
長長的呼喊從睡意沉沉的深水區傳上來。一隻手抓住了葉子尖,拉文彎腰朝下看去。一位收割者正抬頭看著他。他手裡鬆鬆地握著一把用來將作物發黏的四聯孢子砍下來的扁斧。
「沙爾!贊!斯特拉沃!」他大聲叫道,「準備好弩和矛!打掉所有的窗戶!」他抬腳一蹬,穿過他前面的艙口。有人把一支弩塞進他的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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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文沒聽到它們在說什麼。他繼續用手指和腳趾抓著莖幹,執著地朝著光爬。
「而且我們的殖民者最好能在一個堅固的殼裡過冬,」尤尼斯·瓦格納補充道,「因此孢子生殖是顯而易見的答案。很多其他微生物都有殼。」
這個生物是在諷刺嗎?拉文聽不出來。他慢慢地說:「其他宇宙?這怎麼可能?」
「老」沙爾的容貌也在他進入成熟期的時候發生了變化,不再那麼精緻。儘管臉上的楔形骨結構會讓他終身都帶著一種孤僻而詩意的氣質,但是因為參与了本計劃,他的表情又罩上了一層主事者的樣子。雖說最多不過是一種面具式的嚴厲,但還是讓他變得粗獷了一些。然而,儘管歲月在流逝,飛船仍然只有一個外殼。它停靠在一座建築在沙堤上的平台上,平台下面是雜亂的石塊。沙堤的一端連接著世界的一面牆。它是一個由釘子固定的巨大木頭殼,殼上有規則間隔的缺口,從缺口裡可以看到其骨架的原始橫樑。
七個男人和兩個女人——要殖民一顆所謂「立足」意味著蹚水的星球。
「不要停下來!」拉文喊了一聲,「這邊走,這邊走!我們是朋友!我們會幫助你!」
拉文沒有試圖解釋。他感到自己在慢慢下沉,他的身軀和腿周圍的水顯得沒那麼冰冷了,只是跟他呼吸到的悶熱比起來,涼爽得讓人感到舒服而已。過了一會兒,冰涼寂靜的深水區覆蓋了他的頭頂。他徘徊了一會兒,直到確信整個隊伍全都安全穿過了,在上層尋找倖存者的漫長嚴酷過程已經真正結束。然後他扭動著沖向底部,菲爾和帕拉跟在他身邊,沙爾則與先頭部隊一道踩水前行。
更熱了。
與食者的戰爭之後,人們有一段時間習慣於捕食緩慢和愚蠢的硅藻,它們精緻和易碎的玻璃外殼很容易被打破,而且它們也不會明白友好的聲音並不一定來自朋友。現在還有人會在沒有旁人的時候打開一個硅藻,但他們被視為野蠻人,這讓原蟲們感到困惑。這種外表精雕細琢的植物發出的模糊而淳樸的話語使它們變成了社區寵物——這是個原蟲絕無可能理解的概念,尤其是在人們承認半細胞膜上的硅藻很美味之後。
沙爾大喊一聲:「停下,帕拉!」沖向了窗口。
「謝謝……」硅藻含混不清地低語道,然後又說了一次,「謝謝……死了……」孱弱的低語消失了。足帶又動了一下,然後一動不動了。
「不,不,那是真的,」沙爾慢慢地說,「就其本身來說。」
贊答應了一聲,但是在拉文聽來含混不清。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掌舵這件事上。
「贊,讓沃爾泰再快一點。」拉文說,「再不加大循環力度,這裏就要沒法忍受了。」
「為什麼?」拉文圖亞說。他胃裡的喪氣感覺再次變得難以遏制。九-九-藏-書
「沙堤從北邊延伸過來。是的,越來越暖和了。這邊走。」
他們一聲不吭地進來,在甲板上、桌子邊上或者角落裡找到了座位或者休憩之處。瓊·希斯站在了拉文圖亞旁邊。他們誰都沒有看對方,不過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身邊來自她肩膀的溫暖。事情還不像看起來那麼糟糕。
散亂而又尖利的岩石之間,那個缺口或者峽谷近了一些,但是看起來還有很遠的崎嶇荒野等在前方。過了一會兒,船進入了一種穩定而緩慢的爬行狀態,不像之前那麼顛簸,但前進得也慢了。在它下面,滑動和摩擦的聲響刺|激著船殼,就好像它的腳下是某種粗糲的潤滑劑,每個分子都像人頭一樣大。
「等一下。」拉文圖亞說,「你剛剛跟我說我們活不下去了。而且你說的是我們,而不是人類,因為我們的幹細胞庫沒了。到底——」
過了一會兒,聲音似乎在減弱;拉文在一片黑暗中蜷縮在帕拉的網裡,用心傾聽著。終於安靜了。
「誰知道呢?一個月吧,也許。」
整個球體隨著尖銳的爆裂聲突然化作碎片。羊水在他和沙爾的周圍消散,帶走了令人聯想起垂死掙扎的味道。
「你們從來沒有聯合起來反抗過它們嗎?或者找原蟲幫忙?」
女孩又聳聳肩:「我們曾夢想過那樣的武器,但從未找到過。你說的是實話嗎?那是什麼武器?」
「上!」他用最大的聲音喊道,「殺了它們!趁它們沒有士氣殺了它們!」
裏面出現了擾動,過了一會兒,蠕蟲伸出醜陋的頭向外窺探,猶豫著朝嗡嗡叫著打擾了它的帕拉迂迴逼近。帕拉後退了,因飢餓而有點不管不顧的蠕蟲跟隨著它。它猛躥一步,幾乎從管道里衝出了一半。
「是的。把你的隊伍召集起來,菲爾。沙爾,快來,我們要離開大廳了。」
「沙爾,我們讓相當多的原蟲登上了這艘船。帕拉也並沒有完全死掉。如果它真的死了,那艙室就不能忍受了。這艘船幾乎是無菌的,因為所有的原蟲一直在吃它們,而且也沒有外面的細菌再補充進來。但是,總還是會有一定程度的腐敗。」
拉文拉起了膝蓋,沉到底部冰冷的泥里去思考。有什麼東西在他的屁股下面蠕動,他憑感覺判斷出來,一個小螺菌搖擺著離開了。他沒有理會它;他還不餓,而且還有食者——輪蟲——的問題需要他考慮。不久它們將雲集在天空的上部,吞噬一切,甚至吃人——當它們能抓到人的時候,甚至偶爾吃它們的天敵原蟲。而原蟲是否能夠被組織起來與它們戰鬥,仍舊是一個有待檢驗的問題。
「諾克,我有個消息。」沙爾喊道,「請原蟲告訴所有人,那些想乘宇宙飛船去另一個世界的人必須馬上來集結區。說我們不能保證帶走所有人,但是只有那些幫助我們建造這艘船的人才會被考慮。」
假如沙爾提到的新宇宙確實存在,它肯定存在於天空之外,有光的地方。說到底,天空為什麼不能穿越呢?氣泡有時候會破裂的事實說明了水和氣交界的表面並不是完全堅不可摧的。有誰嘗試過這件事嗎?
原蟲優雅地朝他們游來,似乎在審視他們,雖然很難判斷沒有眼睛的它是怎麼看到他們的。狄克朗也看見了它,開始慢慢退開,嗡嗡聲升級成了粗放的咆哮。它重新佔據了植物,蜷伏下來。
「別逼它們了,」拉文厲聲說,「它們不會偽裝,它們沒有那麼聰明。如果它們說不能給你更多的動力,那它們就真的做不到。」
「諾克,它們到哪裡去了?」
「不那麼做我們才會被煮熟呢。」沙爾平靜地說,「我們的一些海藻已經死了,其餘正在枯萎。這相當清楚地表明我們就要撐不住了。我認為不改變行進方式並增加速度的話,我們便趕不到陰影了。」
「但是我們無法轉移記憶。改造后的人在新環境中還不如孩子。沒有歷史,沒有技術,沒有先例,甚至沒有語言。在通常的殖民項目中,比如特魯拉項目,播種團隊差不多帶他上完小學才把星球留給他,但是我們活不到完成這種教導的時候了。我們必須給我們的殖民者設計出足夠的內置保護手段,並把他們安置到儘可能合適的環境中,那樣至少一部分可以僅僅通過在經驗中學習而生存下來。」
城堡里一片漆黑,對手的痛苦化作一股股怒流,甩得他在石牆之間撞來撞去。他咬緊牙關,用木片試探。它立刻探進了一個向後退縮著的表面,另一聲尖叫讓他雙耳嗡嗡作響,與之相伴的還有拉文自己的片言隻語,沒有意義,只蘊含著恐怖和痛苦。他不停地砍著它們,直到它們不再動彈,然後他又繼續砍到可以控制自己的恐懼才住手。
拉文用力搖了搖頭:「你們一直都有一件重要的武器。有了它,數目沒有任何意義。我們將向你們展示我們如何使用它。說不定你們可以比我們利用得更好,只要你們嘗試了。」
沙爾彎下腰,用一根手指試探著一動不動的帕拉的外膜:「你說得對,它還活著。這能證明什麼?」
飛行員沒再說什麼。他嘴裏一股子苦味。
「我們不知道。」帕拉用它不變的聲音哼道。拉文等了一會兒,但很明顯,原蟲已經無話可說。
她的宿命論心態已經徹頭徹尾,以至於她看上去根本不在乎了。
閃閃發光的魚雷形身軀游向了他。拉文指指上面:
人們一直認為植物會在觸到天空的地方死去。在大多數情況下,它們確實會死去,因為人們經常看到植物死去的部分,體液析出,株體發黃,細胞內已經空空如也,鑲嵌並漂浮在那個完美的鏡面上。但是有一些其實是被削掉的,就像現在正在遮蔽著他的這一株。也許那只是個幻想,也許植物可以不受限制地生長到其他地方——某個人類曾經出生,也許至今還在生活的地方……
「此外,」他凝望著外面原始景觀的方向說,「硅藻也是植物。換句話說,只要還有氧氣和動力,我們就必須繼續前進——同時祈禱我們能成功。」
另一個人扭動著身體飛速向他游過來。「拉文!」菲爾的聲音喊道,「管用了,管用了!剩下的泳者在逃跑。城堡里還有一些弗洛斯克,躲在黑暗裡。如果我們能把它們引導到開闊地……」
如果不是領頭的狄克朗在最後一刻用它遲鈍的視覺辨認出了木船的身形,她也許根本逃不掉。狄克朗嗡嗡叫著後退,另外兩隻閃向一旁躲開了它。之後它們又爭吵了一番,儘管它們很難說清自己在因何而爭;它們能夠交流的最複雜的思想無非就是「是啊」「死了」以及「你是另一個」。
「他們更需要我們。」沙爾平靜地說,「那些年輕人我都認識。我認為,離開了我的建議,到了下一個季節他們肯定會對著自己田地里低矮的作物大吃一驚。那麼,你招募了多少願意做船員的志願者?」
他從腰間解下一隻帆布袋子,子彈似的塑料瓶塞在它的裏面。「又有一些樣品,博士。」他說,「都差不多——水,潮乎乎的。我的一個靴子里還灌進了沙子。有什麼發現嗎?」
拉文的腳碰到了一個屈服面,撲通一聲,他全身沒入了冰水當中。他又冒了出來,感受著那條冰冷的分界面從他肩部劃過。隨著隊伍的衝擊,撲通聲在溫躍層上響成一片,不過因為上下都是水,拉文看不出來真正的碰撞。
拉文默默地點頭。他沒有給自己哪怕片刻思考自己的話會有什麼後果的機會,便喊道:「一半動力。」
低語聲慢慢消失了。拉文再次呼喊那個生物,但沒有得到回應。下面傳來了木頭的撞擊聲,然後一個擴音器里響起了沙爾古怪的聲音:「拉文,前進!硅藻們也在死去,到時候我們就沒有動力了。儘可能地迅速而直接吧。」

第二循環

「是的。起步要慢一點。」
還有莊稼的問題。人類不再隨意抓取並食用經過嘴邊的細菌;如今在底部有特殊的水生真菌、藻類和菌絲構成的浮墊,豐富而有營養,那是由前後五代的沙爾培育出來的。必須一直有人照料才能保持植株的純凈,才能防止比較古老但智力較差的原蟲種類偷食。對於第二個任務,比較複雜而有遠見的原蟲肯定會配合,但是需要有人去監督。
「我在這裏。什麼事?」
當你說「人類」,你所指的是大體上看起來很相像的生物。細菌有三種,棒狀的、球形的和螺旋形的,但它們都很小,可以食用,所以他很快學會了區分它們。至於原蟲,識別成了一個真正的問題。這位帕拉是一個原蟲,但它看上去與斯丹特及其家人很不同,而迪丁一家又與前兩者都不一樣。原來,任何不是綠色而且有一個可見的細胞核的都是原蟲,無論它是多麼奇形怪狀。食者也各不相同,有一些像水生植物的果冠一樣美麗;但它們都是致命的,都擁有一圈纖毛,可以瞬間把你吸進不斷研磨著的咀嚼囊里。所有是綠色而且有一個磨砂玻璃狀外殼的,沙爾都稱之為硅藻,這個奇怪的名字和其他所有的名字一樣,都是沙爾從自己腦殼深處的某個地方挖掘出來的,其他人到不了那個地方,甚至沙爾自己也無法解釋。
「另外,沙威約博士,我建議我們讓他們採用孢子生殖。作為一種水生動物,我們的殖民者壽命是不確定的,但是我們將給他一個大約六周的繁殖周期,好在學習階段維持其數量。所以在他們的活躍期年份內必須有持續一段時間的明顯中斷。否則的話,在他們學會應對人口問題之前,就會先遇到人口問題。」
像往常一樣,一看到城堡,拉文就因為疑慮而肌肉發僵。它們是完美的,遠在第一次覺醒之前,遠在有人類之前,它們便一直是夏季里繁盛的石頭之花。上層的水肯定有問題:溫暖,令人昏昏欲睡。弗洛斯克的腦袋在管道的開口處得意揚揚地哼哼著。一切都是應有的樣子,一直以來的樣子;軍隊是一個幻象,攻擊在開始之前就已經失敗——
「樂意之至。我們自己絕不會想到打那場戰爭,但那是好事,結果是好的。然而我們還是困惑不解。我們看得出來,人類不善游泳,不善行走,不善爬行,不善攀登。我們看得出來,人類的形態適合製造和使用工具,這一概念我們至今仍不理解,因為如此美妙的能力在這個宇宙中基本上是被浪費掉了,其他生物都沒有這種能力。像人類雙手這樣能夠使用工具有什麼好處?我們不知道。顯然,一個如此激進的東西應該能表明,世界還有一種層次遠在人類之上的統治者。」
「拉文,在你之前,沒有拉文這樣說過,」帕拉說,「我們很高興。我們要把板扔掉,遵照拉文的命令。」
最後一粒沙子被放置在屋頂上,發出了輕柔的聲音。這聲音並沒有帶來他已經提前開始抵抗的最後一波絕望心情。相反,它似乎讓他感受到了一絲模糊的滿足,帶著這種滿足,他的意識越來越快地沉入了睡眠。畢竟,他們已經安全了。他們不可能被趕出城堡。明年的食者會更少一些,因為他們消滅了一些卵,還有產下了那些卵的食者。……還有一塊金屬板沒丟……
拉文沒有想到這一點。他對著傾斜的擴音器恨恨地嘆了一聲。船再次開始移動,現在稍微快了一點,但似乎還是在爬行。三十二個輪子發出低沉的聲音。
「我不知道,」沙爾承認道,「兩者之間有很大不同,很難進行比較。金屬板講述了一個故事,其中有人乘著能自己運動的容器,從一個地方前往另一個地方。我能想到的唯一類比是硅藻殼做的小舟,我們的年輕人用它們在溫躍層上滑行;但是金屬板上提到的顯然是更大的東西。
「我有個問題。」斯特拉沃輕聲說。
在這個背景下,20世紀60年代新浪潮運動中的大人物們,比如約翰·哈里森,將布利什批評為「衛道士」就讓人啼笑皆非了。以旁觀者的視角來看,這似乎在某種程度上是誤解。布利什在哥倫比亞大學學過文學,對低俗小說和劣質編輯頗有些看不起。另外,布利什最前衛的作品以衝突而微妙的人物和情景為特點,與新浪潮小說的共通之處要大於傳統的「驚異感」庸俗探險故事。他的文學修養足以使他成為新的科幻創作手法有益而可畏的倡導者——但也恰好成了反文化的新浪潮主義者們眼中的敵人。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20世紀40年代,布利什所屬的一個團體建立了一個新的業餘出版協會。按照羅伯特·朗茲在《詹姆斯·布利什精選集》(The Best of James Blish,1979)引言中的說法,該協會希望「聰慧地撰寫一些有別於《驚奇科幻》近期內容以及追憶『美好舊時光』『驚異感』的愛好者回憶錄的內容」。
「經過這麼多世代之後?」拉文驚訝地問,「沙爾三世難道不是已經完成了第一個完整的翻譯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個生物懶洋洋地晃動著它的觸手。
「我想的是那個數字的兩倍大小。」
「好的,好的。」老人氣惱地說,他伸了伸懶腰打了個哈欠,「你總是這樣匆忙,拉文。菲爾在哪裡?他在我附近做了他的孢子。」他指著固定在下面一層某個水生植物葉片上一個仍然完整的琥珀球,「最好把他推下去,他在底部會更安全。」
沙爾笑了笑,但是笑聲並不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簡單?你注意到溫度了嗎?」
「什麼?什麼沒了?出什麼事了?」
一陣相當長時間的沉默。最後,沙爾說:「斯特拉沃,我現在還回答不了這個問題。我可以說我們要去群星之間,但是因為我們仍然不知道什麼是星,這個答案對你不會有什麼幫助。我們要去旅行,因為我們發現歷史板上說的一些奇妙的事情都是真的。我們現在知道,天空可以被穿越,而且在天空之外有一個沒有水可呼吸的區域,我們的先人稱之為『太空』的區域。這兩種觀點似乎都違背常識,但我們發現它們是真實的。
「是的,」老人毫無興趣地說,「它是一個連續的系統。」
「拉——馮!拉——馮——!」
他又需要休息了。氣喘吁吁的時候,他有了一個奇怪的發現。在那棵水生植物的莖幹周圍,天空的堅固表面向上彎曲,形成一種葉鞘的形狀。他發現他可以把手插|進去——那裡的空間也差不多能夠容得下他的頭。他緊緊地抱住樹榦,抬頭看了看鞘的內部,用受傷的手探索著它。強烈的光芒令人目眩神迷。
「好吧。」沙爾說著,聳了聳肩,「如果你不想要它,傳統的接見就可以結束了。接下來我們要——」
「那麼他們將會是環境中最大的動物。」尤尼斯·瓦格納指出,「永遠不會發展出任何技能。另外,如果你把他們造得和輪蟲一般大小,他們就會有動機趕走造堡壘的輪蟲並把它們的堡壘據為自己的居所。」
「對雄性就沒必要了。」一個帕拉指出。
船再一次極其緩慢地動了起來,輕輕地向上傾斜。
「我認為你說得對。」沙威約說,「不過我們只是銀河系這條旋臂里幾百播種船里的一艘,所以我很懷疑眾神會專門把咱們挑出來做罪人。」他笑了:「如果真的挑了我們,也許他們會留下我們的超距通話器,好讓殖民委員會了解到我們的收割者。另外,保羅,我們並不製造人類。我們只是調整他們——讓他們適應類地行星,僅此而已。我們的理智——或者說謙遜,如果你更喜歡這個詞——足以讓我們懂得,我們無法讓人適應像木星一樣的行星,或者恆星的表面,比如天倉五。」
全面修飾專家下意識地捏了捏鼻子:「四肢帶蹼,這是肯定的,手指和腳趾都要大,而且是刺狀,在他們有機會學習之前用來防禦。內耳較小,耳鼓較大,距離耳道開口較近。我想我們需要重新組織水利系統。脈球濾過式的腎臟完全適合在淡水生存,但是對於體內環境比較鹹的生物來說,完全浸入式的生活意味著內部滲透壓將高於外部,因此腎臟必須幾乎每時每刻都在排水。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最好提高尿液的生成量,而這又意味著從任何實用性角度來說,腦下垂體抑制尿分泌的功能必須廢除。」
隨著最後一次痙攣,他踢開了粗糙的莖幹,跌落下去。一記猛烈的撞擊,然後,曾在他第一次試圖離開時緊緊纏著他的水冰冷而粗暴地把他接納了回去。
然後,帕拉的纖毛又振動了一下:「我們到了,沙爾和拉文,根據習俗。」
第二個表面是溫躍層。夏天它明顯得可以用來滑行,但是只要你知道方法,就很容易穿透它。
「放棄你們的統治?」
它們足有幾百個,而且隨著黑暗的加深,還有更多的在陸續出現。遠處,在最遠的岩石之外,有一個暗紅色的球體,披掛著一抹若隱若現的銀色光弧。天頂附近還有另外一個這樣的物體,體積小得多,通身都散發著銀光……
沙爾的辦公室里,罷工代表團的領頭人是個臉龐胖嘟嘟的年輕人,菲爾二十世,他比沙爾小兩代,比拉文小四代。他的眼角已經有了魚尾紋,這使他看起來既像個愛發牢騷的老人,又像個在孢子裏面被寵壞的嬰兒。
「首先,為了做出個樣子。截至目前,我們一直在防守,儘管我們在這方面做得不錯。如果我們要讓食者糊塗,我們就得發動一次攻擊來跟進。其次,弗洛斯克修建的城堡到處都有隧道和出入口——比蠕蟲的房子更適合我們。我都不願意去想,如果食者想到把我們封鎖在這個大廳里會怎樣。而且我們需要在敵人的地盤上建立一個前哨,菲爾,那裡有等著我們去獵殺的食者。」
而這一切發生在他們剛剛取得真正的進展,在敵人的地盤立足了腳跟,有機會徹底地、永遠地消滅食者的時候。因為食者已經產下了卵,明年他們將不得不從頭來過。另外還有金屬板的丟失,他還沒有開始思考這對將來意味著什麼。
沙爾的聲音遠遠地傳來。年輕的老人在竊竊私語:「但是——我們有嗎?」
「我還是不明白你什麼意思。」
不過,進入氣泡當然是不可能的。表面張力太強了,和沙爾的金屬板一樣強,和天空的頂部一樣強。
「不行。」贊簡潔地說,「我試過了。你不可能讓氣泡通過那麼小的管道。正如拉文所說,它會貼住管壁不動,除非你在它後面施加壓力——很大的壓力。如果我們建造這艘船,一旦到達新的世界,我們就不得不放棄它;我們無法把它下潛到任何地方。」
「因為在開放水域中產生的熱量被帶走的速度和它被產生的速度一樣快。有一次,我們試圖約束那些熱量,結果炸毀了城堡里的整個一根管道,殺死了波及範圍內的所有人;衝擊波很可怕。我們測量了爆炸產生的壓力,發現我們所知的任何物質都抵抗不住它。理論認為存在著某些更加堅韌的物質,但我們需要熱量來製造它們!
年輕人轉過身來看著拉文,因為剛剛盯著很遠的地方,他的眼睛又黑又大。「我能讀懂板上寫的東西,但大部分看起來毫無意義。最糟糕的是,記錄並不完整。你難道不知道嗎?它不完整。一塊金屬板在與食者的戰爭中丟失了,那時候這些城堡還在它們手中。」
拉文一下子躍入了開放水域:「來吧,菲爾。我們從後面攻擊它們。」一轉身,他跳進了管道口,菲爾緊跟在他後面。
他們睡覺的時候,沒有其他生物接近他們,無論是出於好奇還是為了捕獵,不過拉文還是在門口布下了守衛以防萬一。顯然,即使在這太空的地板上,高度有組織的生物在夜間也是靜止的。
這些話表達了一種勇敢的姿態,但是拉文不敢承認那個人有多麼令他心煩意亂,哪怕是向自己承認。「沙爾,」他說,「快一點,好嗎?」
「諾克帶來了新聞,」第二個帕拉說,「帕拉有二十四個。希恩醒來的時候,在天空排列了成千上萬。諾克和一個希恩群落談了,但是它們不肯幫助我們。它們都認為自己應該會在食者醒來之前死去。」
「不,沒那個必要。」斯特拉沃說,「我沒有造模型,只是畫了草圖,我的船遠不如贊的船好。但是我的設計也是管狀的,所以我造了一個制箍機的模型——就是桌子上那個。你把橫樑的一端鎖定在一個笨重的虎鉗上,就像這樣,讓柄在另一側支出來。然後你用一條粗線圍繞著這個缺口把另一端綁起來。然後你把線纏繞在絞盤上,五六個人轉動絞盤,像這樣。這就可以把梁未固定的一端拉下來,直到凹口與這個預先在另一端切出來的鍵槽咬合。然後你打開虎鉗,箍就做成了;為了安全,你可以用一根釘子釘住連接處,以防這東西意外地彈開。」
拉文突然意識到從擴音器里又傳來一聲叫喊。他狠狠地搖了搖頭說:「又怎麼了?」
然而,一次又一次,建造工作不得不暫停很長時間。隨著人們越來越清楚地認識到,幾乎沒有一個正常的、可理解的概念可以應用於太空旅行問題,有好幾次需要把整段都抽離出來。
「這個細胞快死了,」帕拉和平常一樣冷冷地說,「但繼續——繼續走。有很多東西要學,你們可以活下去,哪怕我們會死去。繼續吧。」
「我知道。」沙爾輕輕地說。
「好吧,那麼,你來帶我們走出困境。」
慢慢地,他的導師似乎在恢復對自己呼吸的控制。「其中一塊。」他可憐巴巴地說,「我在戰鬥中把它丟掉了。我把另一塊藏在了一個空的弗洛斯克管道里。但是我丟失了第一塊,我剛剛開始解讀的那一塊。它一直掉到了底部,我抽不開身追它——我只能看著它掉下去,旋轉著跌入黑暗。我們可能要在泥巴里永遠地篩查下去,但再也找不到它。」
「一會兒你就明白了。」拉文說。他焦急地觀read•99csw•com望著,直到迪丁倒退著游進了有光的區域,它的毒錘深深地插在輪蟲鬆弛的身體里。那具結構精巧的屍體已經開始瓦解。
現在天空只剩下一層薄而頑固的水膜,覆蓋在船頭上。船放慢了速度,拉文要求加大動力時,它卻開始陷入沙子和石塊之間。
「不行。」拉文厲聲說,「一秒鐘都不能耽誤了。希恩已經醒來,尼索爾卡和食者緊接著也要到時候了。你和我一樣,對此很清楚,沙爾。醒來!」
「在一片植物的葉子上,很高,靠近天空。」
最後她說:「你們——是——天外來的——神仙?」
拉文感覺他的飛行突然加速了,彷彿他成了一粒種子,被看不見的手指扔了出去。他側過臉看其他人穿越溫度屏障,看到的景象彷彿覺醒一般令他激動萬分。在這之前,對自己部隊的規模,或者他們這個不斷變化、運動中的組織的立體美感,他還沒有一個清晰的認識。甚至原蟲們也把自己編成了小隊,各種各樣蘊含著力量的隊形,從底部出發,在拉文身後呼嘯而來:先是單獨的一個諾克像信號燈一般游在最前面,引領著後面所有人馬;然後是一個錐形的迪丁先鋒隊,尋找著可能會逃開發出警報的單個食者;後面便是構成了主力的人和原蟲,他們的緊湊隊形就和沙爾讓他們認識的基本幾何圖形一般美麗。
裏面非常黑暗,水裡充滿了管道前主人的惡臭,但過了一會兒,拉文摸索到了一個通往下一個管道的開口。根據牆壁上的塗層很容易判斷出哪條路是出路。弗洛斯克修建的每個東西都有個圓錐形的孔,相鄰管道之間只有尺寸的差別。拉文堅定地游向主幹,一路只選擇往下及往裡的方向。
「呼吸方面呢?」
「你們現在支持我們了?」拉文低聲說。
身後的部隊跟著他衝上前去,殺聲震天。
「你怎麼能在這些錯綜複雜的問題當中思考的?」帕拉在他身後疑惑地問。
那就是第二表面消失時的情形。如果天空也融化消失……
斯特拉斯沃戈爾伸出頭去喊了一聲。其他人的聲音越過泥沼傳了過來。幾分鐘之後,其他的倖存者都擠在了全面修飾甲板上:索頓斯托爾,沙威約的高級助手,一位永遠樂觀、永遠充滿朝氣的技術人員,什麼事情都樂於嘗試一把,包括死亡;尤尼斯·瓦格納,遠征隊碩果僅存的生態學家,面容沉靜;艾萊福塞里奧斯·委內瑞羅斯,一直不聲不響的殖民委員會代表;還有瓊·希斯,一位見習船員,與拉文圖亞和菲爾一樣,其職責已經失去了意義,但是她聰明的頭腦以及高大而又慵懶得讓人迷惑的身體在飛行員眼裡比天倉五還亮——自打墜機以來,比母星還亮。
「歷史?」拉文一邊說,一邊用專業的眼光觀察著正在操練的隊伍,「什麼意思?」
當然,他一直沒有找到答案。他們都沒有。
5
原蟲的長軸急促地揮動了一下,把絲線從基部扯斷了。這個動作必須非常精確,否則它的薄膜也會撕裂。糾纏的團塊輕輕地隨著水流升起,漂過了深淵。
那裡就是上限,宇宙三大表面中的第三個。第一個表面是底部,水在那裡到了盡頭。
「箍!」塔諾爾說,「在那種尺度上?你得把木頭在泥里泡上一年,它才能足夠柔軟,然而那樣它就沒有你需要的韌性了。」
他伸直並舒展著身體,空洞的眼睛轉向了亮光,表情就像是還沒有從噩夢中驚醒,全身散發著新奇的粉紅色光芒。
他舉起手來晃了一下,然後又放下。中隊飛速落到他身後。天光消失迅速,過了一會兒,拉文開始覺得有點冷。他再次發出信號。就像舞者一樣,二百人在半空中搖擺他們的身體,腳朝下向底部衝去。在這個位置上衝擊溫躍層能使他們更快地通過並離開上層水域。儘管有原蟲的護航,那裡的危險卻每時每刻都在增加。
「我們沒有庫了。但是我們本身都能提供幹細胞,保羅。稍等片刻我就會說到這個。」沙威約轉向索頓斯托爾,「馬丁,對於進軍海洋,你有什麼想法?我們很久以前從海洋里出來過一次,也許我們可以在海德羅特再出來一次。」
然而儘管經受著良心的折磨,但是拉文幾乎已經確信金屬板找不回來了。除了讓沙爾在他們生命中的最後幾個季節想一些沒用的事情,板對人類還有其他好處嗎?而沙爾們帶給人類的好處,在水中,在這個世界上,在這個宇宙間,都是通過直接的實驗得來。不曾有絲毫有用的知識來自兩塊金屬板。至少第二塊上面沒有過,只有那些最好不去想的事情。原蟲是對的。
「為什麼我們需要沙爾?」另一個帕拉說。
「歡迎。」沙爾說,「拉文,讓我們先放一放金屬板的事,等你聽完帕拉要講的話再說;那是拉文就任之前必須了解的一部分知識,而且要先於對金屬板的了解。我可以給你一些關於我們是什麼的提示。首先,帕拉必須告訴你我們不是什麼。」
「不,很難有那麼大。也許和一個人的頭差不多大,最多。」
「這就對了。」一個帕拉說,「你為什麼要操那些生物的心?它們都很愚蠢。我們幫不了它們。」
「這是個偉大的決定。」那生物發出汩汩的聲波,「每個原蟲都聽到了並且同意這個決定。我們擔心金屬板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擔心人類理解它之後,便會遵循上面的話,到某個秘密的地方,丟下原蟲。現在我們不擔心了。」
「但這就是問題的核心,沙爾:我們必鬚生存到留下後代,還要創造一個他們有時間研究的世界。否則的話——」
一開始,它就像是一個荒蕪而乾燥的底部。這裡有巨大的石塊和高聳的懸崖,各種嶙峋的碎石遍布四方,彷彿是被某個巨人隨意拋撒的。
又是一陣短暫的沉寂。「它說它會帶過來的。死輪蟲有什麼用呢,拉文?」
首先,有一隻長著蟲子眼睛的怪物。那東西通身綠色,長著兩隻咔嗒作響的爪子,其中任何一個都可以把船像條水綿串似的切成兩半。它黑色的球狀眼睛長在短柄的頂端,長長的觸角比植物莖幹還要粗。然而,它根本沒有注意到船,只是從它旁邊勢如閃電地遊了過去。
「怎麼了?」
他等待自己調勻了呼吸,然後繼續攀登。天空向下壓住了他的頭、他的脖子後面和他的肩膀。它似乎略有退讓,帶著一種堅韌而平滑的彈性。這裏的水非常明亮,沒有絲毫顏色。他又爬了一步,用雙肩抵住那巨大的重量。
「這是個開始,拉文。只是個開始。總有一天我們會懂得更多。」
和天空的頂部一樣強。在那之上——氣泡破裂之後——是一個氣體而不是水的世界嗎?會不會所有的世界其實都是飄浮在氣體中的水泡?
就這一點而言,載具表面上的未完工是一種錯覺。它的配件中大約有三分之一是由生物組成的,在實際出發之前不可能指望把它們裝在船上。
委內瑞羅斯說:「結論是什麼,沙威約博士?」
「開始了。」看不見的纖毛以平淡而冷漠的調子震動著。每個單獨的細微過程都以獨立而不斷變化的頻率嗡嗡作響;由此產生的聲波在水裡傳播著,互相調製、加強或者抵消。抵達人耳時,總體上的波陣面是相當怪異的,但仍然是可辨識的人類話語,「時間到了,拉文。」
「它有什麼用?我看不懂上面的字。你也看不懂。」
拉文用手臂劃了個圈。跟在後面的中隊悄無聲息地散開,排列成一個巨大的拋物面,軸線指向叢林。城堡已經看得見了;在軍隊成立之前,它們一直是這世界見證過的唯一的密切合作的產物。它們由單一的褐色管道構成,底部狹窄,以隨機的模式相互貼合,整體上有如分叉的珊瑚一般精美。每根管道的開口處都有一隻輪蟲,一個弗洛斯克。它與其他食者的區別是四葉草形狀的冠,以及后腰部長出的一根可抓握的指。它不停地用那根指把自己的褐色唾液塑造成堅硬的顆粒,並小心翼翼地把它們黏在管道的邊緣。
「那麼怎麼排氣呢?」拉文說,「在我們需要的時候,它會從那些小管子里出去嗎?難道不會貼在管壁上嗎?水和氣體之間的膜層很難變形——這一點我是可以做證的。」
「如果看不到我們要去的地方,我們怎麼敢移動呢?為什麼不睡一覺等明天呢——如果寒冷允許的話?」
「拉文。」
拉文看到了太空。
女孩穿過了艙口,一直衝到了艙室的另一面牆,在恐懼中顫抖著。拉文試圖接近她,但她不知從什麼地方取出一片被削尖的輪藻。因為她赤身裸體,很難知道她原本將它藏在了哪裡,但她顯然知道如何使用它,而且很認真。拉文退回來,坐在他的控制板前面的凳子上,等待她環視了一番艙內,拉文、沙爾、其他飛行員、衰老的帕拉。
海德羅特的兩顆衛星下面,永恆星空的照耀下,兩英寸長的木頭飛船和它細不可見的載貨正在艱難地駛過斜坡,駛向慢慢乾涸的小河。

「還是那樣。」菲爾說著,用全身之力聳了聳肩,他的腳碰到地面,「弗洛斯克的城堡沿著沙灘全起來了,很快就會完工,到那時候我們可就不敢接近它們了。你還認為你們能把它們趕出去嗎?」
「當然,」第一個帕拉說,「向來如此。而且希恩是植物,它們為什麼會幫助原蟲呢?」
他咬了咬嘴唇,放下武器,再次拉緊弓弦。低估射程是不可取的,他不得不等待敵人接近。另一發弩箭從一側穿過水體,於是他命令停止射擊,「直到,」他補充道,「你們能看到它們的眼點。」
「你在睡眠中教了我很多東西。或者你仍然反對『無用的』知識?」
「那麼我們走吧。我們等得夠久了。」
「社會在強迫我們,我們的父母在強迫我們。」代表團里一個面容憔悴的成員說,「但是現在我們要開始生活在真實的世界里。如今每個人都知道,除了這個世界,沒有其他的世界。你們這些老傢伙可以繼續執迷不悟,如果你們願意的話。我們沒有那個打算了。」
然後他們分別出去,開始了他們的航程。
然而一些當地的生物確實會深深地鑽入底部,在人類無法到達的深處尋找一些東西。甚至在夏天,軟泥的表面也爬滿了把泥漿當作天然介質的微小生物。而儘管很多與人類共同生存的生物無法自由地穿行於溫躍層隔開的兩種水域之間,人類卻可以,也確實那麼做了。
過了好一陣子——因為把動力轉移到船腹踏步板上需要更換齒輪箱設置——船沿著岸邊向亂七八糟的岩石爬了起來。拉文焦急地掃視著那面迫近的參差岩壁,想找到一個缺口。有一條流向左邊的小河也許提供了一個通往另一個世界的路線,儘管未必可靠。經過一番思考,拉文下令朝它轉向。

「我已經入門了,拉文。我知道上面的文字就是我們的語言。看看第一個詞:ha ii ss tuh oh or ee,正好是『歷史』這個詞的字母數量。這不可能是巧合。接下來的兩個詞肯定是of the。從這裏開始,用我已經破譯出的字母——」沙爾彎腰用一根棍棒在沙子上寫下了一串字母:i/terste//are//e/ition。
它們還在相互對著咆哮的時候,拉文用一根花紋弩箭穿透了最近的一隻。剩下的兩隻立即捲入了一場遺體爭奪戰。
「據我所知沒有。歷史板似乎是以幾乎理所當然的口吻談論著各種巨大的距離。好吧,讓我們在現有成果的基礎上做一個複合設計。塔諾爾,你是我們當中最好的繪圖員,看來要由你來畫了。拉文,勞力方面怎麼解決?」
「我們知道,從邏輯上來講,這個宇宙里並沒有人類的位置,」現在已經靜止下來的發光圓柱體在桌上唐突地說,「我們的記憶是我們種族所有成員的共同財產。它可追溯到一個沒有人類這種生物,乃至沒有任何像是人類的生物的時代。它還記得突然有一天便有了人,有了好多人。他們的孢子散落在底部;季節的覺醒剛剛過去沒多久,我們就發現了那些孢子,我們在裏面看到了沉睡的人類形體。
「食者可以被征服。」那個纖細而沙啞的聲音說,「原蟲會幫忙的,就像在我們的世界里一樣。原蟲的這場戰鬥穿越了太空。我們剝奪了人類的記錄,但是在沒有記錄的情況下,人類照樣實現了這次旅行。原蟲不會再反對人類了。我們已經與這個世界的原蟲溝通過了,我們告訴他們,人類能夠夢想到什麼,人類就能夠做到什麼。不管原蟲是否願意。
飛行員思考了一下,一股寒氣慢慢地在他腹內鬱結。「你覺得我們還有多少時間?」他最後說。
「好吧。」拉文同意了,「大家停下來!沙爾,你來監督換擋,好嗎?」
「幾百人。菲爾那代人之後的這一代年輕人每一個都想去。至少菲爾關於民眾比例的說法是錯誤的。這個項目吸引了每一位年輕人的想象力。」
「原蟲很古老,」沙爾說,他已經再次看向了窗外,雙手背在身後,「它們不是哲學家,拉文,但它們是冷酷的邏輯學家。聽帕拉的。」
「怎麼——」
諾克又卷上了它的觸鬚,似乎又睡著了。
「我們已經把成熟的區域切下來了。把它拖走嗎?」
「頭腦比數量重要。」拉文說,「很快食者們就會明白的。」
「是這樣的:下面有三四個諾克。它們沒有被光照射到,所以一定還活著。如果我們把它們集中到硅藻工作艙,傻乎乎的硅藻會認為現在仍然是白天,會繼續工作。或者我們可以把它們集中到船脊,讓海藻釋放氧氣。所以問題是:我們更需要哪一個,氧氣還是動力?或者我們可以折中嗎?」
四個不同生物構成的團體離開底部,消失在漆黑的水中。
「好多呢,菲爾。謝謝。其他人都在嗎?」
「為了他的頭腦,帕拉。他是個思想者。」
在前方,底部再次斜伸下去,隱隱約約中延伸到了難測的深度。他們的頭頂再次出現了正常的天空,拉文看見天空之下有成群的浮游生物在平穩地遊動。幾乎就在同時,他還看到了幾種較小的原蟲,其中一些已經靠近了船——
那個拖鞋狀的生物,除了成千上萬黑銀相間的斑點和體內堆疊的氣泡,身體幾乎是透明的。它呼呼地擺動著柔軟的纖毛飄進室內,懸在空中。它沉默了一會兒,用心靈感應與拱頂的諾克交談,這是所有原蟲都會遵照執行的儀式。沒有人曾截獲過這樣的談話,但它們的真實性毋庸置疑;人類用它們進行遠距離交流已經有好多個世代。
許多天以來,拉文一直無知無覺地蜷縮在他的孢子里,就像是在冬眠。他在重返母宇宙時受到的寒冷衝擊,以及他在天空之上短暫逗留時的缺氧,都被他的身體理解為冬天來臨的跡象。形成孢子的腺體立刻工作起來。
他環顧著他的軍隊。他們懷著敬畏的心情,沉默地站在他周圍,看著他們攻擊世界上最大的生物之後取得的戰利品。他認為他們再也不會對食者感到膽怯了。他迅速站起來。
「它說它看不到它們了。等一下——我聽到迪丁的聲音了。」
沙爾笑了:「你很容易在使用數字時犯錯誤。」

「毀掉它們,迪丁。」他命令道。原蟲順從地削開了兩個卵。
超過二百人的隊伍,拉文、沙爾和一個帕拉游在最前面,穿過上層溫暖明亮的水域,飛快地逃離。每個人抓著一塊木頭片,或一塊從輪藻上切下來的碎片,作為棍棒;二百雙眼睛警惕地從這邊掃到那邊。游在他們上方的,是二十隻迪丁組成的方隊,他們遇到的輪蟲只是用一個紅色的眼點怒視著他們,沒有做出攻擊的動作。頭頂上接近天空的地方,陽光照進了厚厚的一層正在戰鬥、進食、產卵的生物,因此下面所有深度的水域都充盈著綠色。這個生物量稠密的層大部分是由藻類組成的,食者在那裡大快朵頤。間或有一顆垂死的硅藻慢慢地在隊伍旁邊跌落。
他低下頭,用雙手捂住了臉。綠光氤氳的水中,站在棕色管道邊緣的他看起來又可悲又好笑。拉文不知道該說什麼。就連他也明白,這是重大的損失,也許是永久性的。第一次覺醒之前,他們記憶中令人畏懼的空白可能永遠都不會被填滿了。沙爾的感受,他只能隱約體會一二。
就在他那面大雲母舷窗之外,空曠太空那令人難以置信的光華劈頭蓋臉地照耀著拉文。到了這無垠空間的邊緣,卻被迫停下來,簡直令人發瘋;而且也很危險。拉文能夠感覺到,自己對天外由來已久的恐懼正在內心深處積聚。他明白,如果再有一會兒不採取行動,腹內越來越濃的寒意就會讓他無法穿越過去。
「就是這些。」老人靠在卵石的一隻扶手上,摸著總是帶在身邊的金屬板。拉文並不感興趣地跟著他的手勢轉身。他對那些金屬板太熟悉了:未經腐蝕的純凈光輝,兩面都深深地雕刻著沒有人——哪怕是沙爾——能夠讀懂的文字。原蟲稱它們為「非物」——不是木頭,也不是肉體,也不是石頭。
部隊離開底部的大廳,朝著溫躍層爬升時,模糊的預感如同細密的塵雲一般流過拉文的心智。因為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這個預感格外讓他不安。就他所見,一切似乎都在按他的計劃進行。軍隊行進的過程中,隨著原蟲從四面八方加入,兵力還在不斷地增長。紀律保持得很好,每個人手持一根修剪過的長碎片,每一根帶子上都掛著一把輪藻殼做的手斧。沙爾教會了他們鑽孔,皮帶從中穿過,固定著手斧。今天的天光消失之前,可能會有很多的死亡,但死亡在每一天都司空見慣,這一次的比例應該會格外不利於食者。
被拉回現實的拉文飛速地考慮著各種可能方案。如果弗洛斯克成功地盤踞在裏面,整個進攻仍然可能歸於失敗。畢竟,大開殺戒並不是唯一的目標。他們原本是要奪取這些城堡的。
「從前面的窗口看看裏面。」贊說,「你會看到穿過中心的梁,與長軸成直角。它們會撐住外壁。」
「沒有什麼可擔心的。」拉文寬慰道。
「帕拉,你缺乏幽默感。好吧,除了雄性——但是沒人會殺死雄性,它們是無害的。」他低下頭冷酷地看著那團一動不動的物質,「記住——卵也要毀掉。僅僅殺死猛獸本身是不夠的。我們需要消滅整個種族。」
但是當第一道光線刺入水中,麻煩便出現了。
「誰在說話?」拉文說著,徒然無益地轉向新聲音傳來的方向。
「迪丁沒有說。」
拉文被那喊聲嚇了一跳。聲音是從他的一個擴音器里傳來的,擴音器被標記為船後部的艙口。
塔諾爾皺了皺眉頭:「我不知道。別忘了管道在實際的船上會很大,不僅僅是模型里的莖幹而已。」
女孩突然發現了船,停了下來,顯然是因為看到這頭新的怪物而感到絕望。她憑慣性繼續漂著,眼睛輪番盯著船和肩膀後面,那個嗡嗡的聲音越來越響的幽暗之處。
「是的,確實缺乏。」塔諾爾表示同意,「而且保持運動需要很多腳力。但是如果我們能夠隨意地從機器重心上移動重量,那麼我們至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穩住它。在整個旅程中,消耗能量最多的階段是把機器升到天空,而在這一設計中,這個階段其實已經得到了解決;一旦裝進去氣泡,我們就必須把船系在底部,直到做好了起飛的準備。」
拉文什麼也沒聽到。帕拉「聽到」的,是某種半感應式的脈衝,原蟲自己的語言就是由這種脈衝構成的。
「那太好了。」拉文鬆了口氣說,「下面的注意了,拉起輪子。」
「這麼說你承認它還在你們那裡。萬一我們進入太空之後,你就不能和你的同伴交流了怎麼辦?你怎麼知道對你們的心靈感應來說,水不是一個關鍵因素?」
一個小時后,拉文在他琥珀色的監獄里動了起來。
「另外,」索頓斯托爾說,「在他們的早期歷史階段,他們將無法翻譯記錄。他們必鬚髮展出自己的書面文字,而我們無法留給他們任何形式的羅塞塔石或者其他的線索。等到他們可以解讀真相時,他們應該已經做好了準備。」
一個垂死的硅藻在拉文身邊飄落,黃綠色身體變成了病態的橙色,有著美麗花紋的長盒形殼裡面擠滿了貪婪的細菌。它在溫躍層停下來,圍繞全身的透明膠質足帶無力地動彈著,徒勞地想要在變化的水層分界面上借力。一團抖動的桿菌幾乎就要通過肋部的一個開口強行進入它的殼體,拉文伸出一隻帶蹼的手,撥開了它們。
這一夜剩下的時間,船停在了峽谷的底部。方形的大門被啟封並打開,從外面放進來了原始而生機勃勃的水,以及水裡那些蠕動的細菌——它們將被充作新鮮食物。
拉文又站了起來。
拉文游向前去,抓住了狄克朗鎧甲一個彎曲的側邊,扯下來一大塊。他的手伸進現在幾乎已經不成形的身體,拿出兩個黑色的球體:卵。
「非常巧妙。」沙爾思索著說,「但我可以預見到一些困難。首先,這個設計缺乏穩定性。」
「贊,趁著它們還在打架,帶一隊人馬出去,用矛把那兩隻食者給我幹掉。」拉文下令道,「別忘了也要毀掉它們的卵。我看這個世界需要一點規矩。」
「我不得不同意。」塔諾爾遺憾地說,「不過,我還是想找個時間造一艘比水輕的船,也許本地航行用得上。如果新世界比我們的大,也許我們不能只靠游泳前往所有想去的地方。」
當然了,本來也不可能指望他是個真正的老人。作為一項傳統,所有的沙爾都被稱作「老」沙爾。箇中原因,就像所有其他事情的原因,都已經被遺忘,但是習慣一直流傳下來。至少這個形容詞賦予了辦公室重要read.99csw•com性和尊嚴——這是所有人智慧的中心,就好像每個拉文都是權威的中心。
「我的想法不是這樣的,拉文。我不是在這些房間的什麼地方看到過一個諾克嗎?哦,它在那裡,在穹頂里睡著了。諾克!」
清理城堡里的殘敵花了不到十五分鐘。拉文和菲爾出現在一座角樓的開口,俯視第一座人類城市時,這一天才剛要結束。
那顆「星」邁著穩定而可見的步伐在拉文面前下墜。突然他意識到一種新的恐懼。難不成它會一直下墜到完全消失?雖然此刻正如燒如灼,但它是唯一的熱源。難道太空不會立刻寒冷刺骨,把船凍成一塊暴漲的冰坨嗎?
生態學家點點頭。
「帕拉?」拉文終於開口了,「開始了?」
「所有這些其他的宇宙、巨大的船和毫無意義的言辭——我不敢說它們一定不存在,但我也看不出來它們即便存在又能如何,」他說,「前幾代沙爾用畢生的時間為我們培育更好的藻類作物,並教會我們如何去耕作它們,而不是胡亂靠細菌果腹。再往前追溯,幾位沙爾設計了戰爭機器,制訂了戰爭計劃。那都是值得做的工作。那些時代的拉文顯然不靠金屬板和上面的謎語也堅持了下來,也沒有丟下當時的沙爾們。好吧,要我說,你盡可以繼續研究金屬板,如果比起莊稼的改良,你更加重視它們,但我還是認為你應該扔掉它們。」
「拉文!」
「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帕拉說,「我們屬於它。我們統治它。我們在人類到來之前很久就進入了這個狀態,久久地陷於與食者的戰鬥。但我們的思考方式和食者一樣,我們不做計劃,我們分享我們的知識,我們就這麼生存著。人類做計劃,人類領先我們,人類彼此不同,人類想改造世界。而且人類和我們一樣,憎恨食者。我們會幫忙的。」
播種船的殘骸摔在了那道似乎是海德羅特上絕無僅有的真正的岩石山樑上,剛好與它垂直。山樑高出海平面足足二十一英尺。在這個高度上,拉文圖亞的目光可以越過一片平坦的泥沼,一直看到四十英里之外的地平線。天倉五的紅光閃爍在成千上萬湖泊、池塘和水窪上,水跡斑斑的平原因此看上去像是鑲滿了瑪瑙和紅寶石。
「板。你是對的。我本來應該料到的。」他開始抽泣。
「無論如何,我們來了,」拉文圖亞冷冷地說,「而且跑不了了。菲爾跟我說我們連幹細胞庫都丟了,所以我們無法以慣常的方式給這裏播種。我們被扔進了一個死去的世界,只得硬著頭皮去適應它。全面修飾要拿我們這些頑固的皮囊怎麼辦——提供內置的浮袋?」
「人必須先能涉水而行然後再學會游泳。」拉文事後總結道。沙爾不得不同意他。
「問問諾克它能否引導我們去找沙爾。」拉文不耐煩地說。
「但是為什麼呢?」
「可它是怎麼工作的呢?」
「這些推理只能有一個結論,」帕拉說,「我們這個奇怪的盟友————人類,與這個宇宙里的任何生物都不相似。他們和宇宙格格不入,無論過去還是現在。他們不屬於這裏,他們是被改造過的。這促使我們認為,除了這個宇宙之外還有其他的宇宙,但是這些宇宙可能在哪裡,它們可能有著什麼樣的性質,都是無法想象的。正如人類所知,我們沒有想象力。」
「從現在開始,」拉文說,「對於你殺死的每一隻食者,這都要成為標準程序。」
「也許它繞圈子,先照耀一個世界,然後再照耀另一個世界。我現在怎麼會知道呢?」
「那我們最好現在就開始,拉文。一旦城堡完工——」
「答案在板上嗎?」
沒有用處。也許他是在嘗試穿過懸崖。
「拉文!」
「當然。」
「是嗎?它可能會降得更低,陰影也會變長。那也許是我們唯一的希望。」
「我希望如此,」沙爾說,「我相信在上面。但我不知道。第一次覺醒時,金屬板就在孢子裏面,我的旁邊。這就是我對它們全部的了解,除了還知道世界上再無其他這樣的東西。剩下的都是推測,而且我還沒有取得太大的進展。總有一天……總有一天。」
諾克用觸手做了個手勢,又把它的軸指向帕拉。
拉文喊了一聲。蠕蟲立刻被一群咆哮著的雙腿惡魔包圍了,他們用拳頭和棍棒毫不留情地又打又刺。它發出了一個聲音,怪異得如同魚兒發出了鳥鳴,並開始朝家的方向後退,但後衛已經斷了它的後路。它再次猛地向前一躥,然後冒著擊打左右擺動。
「把我從網裡放出來,帕拉。」
臉龐胖嘟嘟的年輕人臉紅了:「別指望能用侮辱激我們回去工作。我們受夠了。你們自己造船吧!」
老人皺著眉頭看著沙地上的字母:「第一次覺醒。為什麼好像一切都止於那個時候?我記得從那時以來發生在我身上的幾乎所有事情的細枝末節。但是我們的童年發生了什麼事,拉文?所有我們這些從第一次覺醒中活下來的人似乎都沒有童年。我們的父母是誰?為什麼我們對世界如此無知,卻還都是成年人,所有人都是?」
但是帕拉已經走了,快得都沒聽到這聲呼喊。沙爾扭動身體,一個肩膀頂在了牆壁上。他未發一語。他的神情便說明了一切。拉文不敢多看他一眼。
如果他們沒有遇到麻煩。拉文笑著把一團搖晃的空球藻推到一旁。這句話讓他想起了沙爾去年發表的一個推測:如果帕拉沒有遇到麻煩,老人說,憑它的繁殖速度,它能夠在本季結束之前用帕拉填滿這整個宇宙。當然了,在這個世界里沒人能免於麻煩。然而,拉文想要降低人類遇到麻煩的可能,降到遠低於以前被認為的自然水平。
拉文聳聳肩:「也許吧,等我們更安全。我們現在沒有精力操心這種事。我們從未有過操這個心的時間,自從第一次覺醒以來。」
菲爾踢走了一團細菌:「在這兒呢。最好把它們都給一位帕拉,你自己就不用費勁了。然後我們要去哪裡呢,拉文?這麼高的地方是很危險的。我很高興一個狄克朗都還沒有出現。」
2
顯然,無論先人對太空船的建造有著多少了解,對於還在試圖從頭開始建造第一艘飛船的人來說,那些知識很少能派上用場。回想起來,從其平底被鋪設之時算起,兩代人的時間過去之後,未完工的巨大船殼仍然停靠在沙礫之上的平台上,逐步失去強度的木頭已經散發著霉味,這其實是不足為奇的。
兩個人的影子開始慢慢游移在不平坦的鵝卵石地面上。諾克從穹頂朝他們落下來,觸手攪動著水,體內的光沒有規律地明明滅滅。它跟隨著它的表親穿過了窗戶,慢慢朝底部沉下去。它的生命之光在深水區閃爍得越來越暗,最後看不到了。
拉文抬頭看。果然,遠遠的上方有冷光短暫地閃爍,接著又是一個。忽然之間,球形的原蟲落入視野,它的身體閃爍著規律的藍綠色脈衝。在它旁邊衝過來第二個帕拉。
「我們一直都支持你們。把你們的荒唐行徑推進到極致,我們最終會受益,人類也一樣。」
他們儘可能地參与撰寫了將要刻在金屬片上的文本。他們的個性模式被記錄下來。他們審查了提案。他們已經開始感到飢餓了。海德羅特上唯一大到可以吃的生物——海龍蝦,生活在很深很冷的水下,不足以維持他們的生存。
可是它本身還有自己的天空——一個深藍色的圓頂,他不敢相信,更不敢揣測,那個天空在多遠之外。而且在這個圓頂裏面有一團紅白色的火球,幾乎要把他的眼睛燒乾。
一直坐在編織水綿墊上的拉文一下子彈跳起來。「你一定是把我當成傻瓜了。」他嚴厲地說。
沙爾衝進入口,停下來。
「拿我們的化學來說吧。我們生活在水裡。一切物質似乎都會在一定程度上溶於水。我們如何把化學試驗局限於我們選擇的容器內?我們如何保持某個溶液的濃度?我不知道。每條大道都把我帶到了同一扇石門前。我們是會思考的生物,拉文,但是對這個我們生存於斯的宇宙,我們的思考方式存在著一些嚴重的錯誤。它似乎不會得到什麼結果。」
「嗯。」索頓斯托爾說,「我考慮的是很多蛛形綱都有的那種書肺。他們可以依賴肋間氣孔工作。如果我們的殖民者還是決定要從水裡出來,他們最終也會適應在空氣中呼吸。只是為了保障這一可能性,我建議留著鼻子,把鼻腔留作聽覺系統的一部分,但是用一層細胞膜切斷喉部的空腔,這層細胞膜通過直接的浸泡得到氧氣,而不是通過循環系統。一旦這種生物哪怕只在部分時間離開水,這層細胞膜便會在幾代以內消失。經過兩三代的兩棲階段之後,忽然有一天他們會發現自己又在用喉嚨呼吸了。」
「我們還競爭不過水母?」拉文圖亞難以置信地問。
儘管不怎麼開化,這個女孩似乎很迅速地了解了形勢。拉文有一個不可能的奇怪印象,那就是自己認識對方:一個身材高大、看似無憂無慮、長著黃褐色頭髮的女人,跟眼前這一位並不太像……肯定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女人,不過……
它的聲音漸漸消失了。閃閃發光的拖鞋沒有變化,但是有什麼東西離開了它。拉文看著女孩,兩人目光相遇了,他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溫暖。
「星際殖民」系列都收錄在《幼苗群星》(The Seedling Stars, 1957)中——必須承認的是,比起布利什那些更加扣人心弦的作品,這部文集較為傳統——對人類的改造被認為比為了殖民而地球化其他星球更容易實現,侵入性也更小。《表面張力》是「星際殖民」系列的第三篇,也是最受歡迎的一篇。故事脈絡龐雜、內涵豐富,讀來令人激動。時至今日,放在我們人類在母星上的生活的背景中,它甚至好像更具現實意義了。1970年,《表面張力》被美國科幻作家協會(現在已經更名為美國科幻和奇幻作家協會)評選為星雲獎創立之前最優秀的短篇小說之一。它也被收入了《科幻名人堂,第一卷:1929——1964》(The Science Fiction Hall of Fame, Volume One: 1929-1964)。
「所以我建立了一個基本的勞動力隊伍,每個行業的兩到三個最聰明的手工工人都被納入進來。我可以將那些人從他們的正常工作中抽出來,而不會打亂我們日常關注的事務,或者明顯增加某個特定行業中其他人的負擔。他們會從事技能性的工作,並堅持到船完工為止。他們中的一些人也會成為船員。對於繁重的非技術性工作,我們可以在不打亂日常生活的情況下,徵召各種季節性的非技術人員。」
「我問最後一次,」他說,「你能把歷史板還給我們嗎?」
他張開四肢,姿態怪異地翻滾著,墜落,墜落,一直墜向底部。
外面的晃動又開始了,殼上也再次發出了同樣的摩擦聲。拉文睡意沉沉地想,大概是某個好奇的硅藻,正在嘗試穿透繞過顯得太傻的一個物體。或者是某個早起的獵手,想要嘗一嘗球殼裡面的味道。好吧,就讓它自尋煩惱吧。拉文還沒打算破殼呢。幾個月來他一直睡在其中的液體讓他的身體進程保持著靜止,也減緩了他的意識。一旦進入外面的水裡,他將不得不開始呼吸並尋找食物。而他能夠通過外面濃重的黑暗判斷出來,現在還不到考慮那些事情的時候。
在銀河系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汪洋星球海德羅特圍繞著紅色的恆星天倉五永無休止地旋轉著。很多個月以來,白雪覆蓋著星球上僅有的一小塊陸地,陸地上很多池塘和湖泊被密封在冰蓋之下。然而,紅色的太陽正在越來越接近海德羅特的天頂,融化的雪水流向永恆的海洋,冰蓋向著湖泊和池塘的岸邊退縮……
「拖走吧。」拉文懶洋洋地揮了一下手說。他又躺了回去。就在這時,一團明亮的紅色光輝出現在他上方,彷彿過濾出的細密金粉,一層層地灑向了深水區。白天存在於天空以外的巨光正在綻放,它的明暗規律還沒有一位沙爾能夠總結出來。
「沒錯。在目前的形勢下,我們可能會製造出單倍體殖民者,這樣他們當中就會有一些,也許是很多,會擁有能追溯到你本人的遺傳特徵。可能僅僅是非常微弱的身份殘餘——全面修飾的一些數據能夠支持榮格關於祖先記憶的思想。但是我們將會死在海德羅特,保羅,作為有自我意識的人。這是無法避免的。我們會在某些地方留下行為、想法和感覺都和我們一樣的人,但是他們不會記得拉文圖亞,或者沙威約博士,或者瓊·希斯,或者地球。」
春天已經到來。這二百人,拉文認為,可能就代表了所有挺過了冬天的人類。至少再也找不到更多人了。其他人——沒人知道到底有多少——在這個季節醒來得太晚,或者把他們的孢子放在了暴露的地點,被輪蟲抓走了。群體中,三分之一以上是女性。這意味著,再過四十天,如果他們沒有遇到麻煩,他們可以把隊伍再壯大一倍。
拉文轉移到另一個擴音器。他深吸一口水。船還沒有動,水卻已經變得令人窒息了。
「沙爾——你的金屬記錄和你在一起。它就藏在船上。我的兄弟會帶你找到它。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著。天空中紅金色的巨大球體光華奪目。它在天空中已經朝下移動了相當一段距離,所以它發出的光湧入船內直接照在拉文的臉上,照亮了每個懸浮的顆粒,光帶就像乳白色的長飄帶。經過拉文臉頰的水流幾乎是熱的。
「那個——就是本地生物的一個代表嗎?」拉文低聲說,「它們都長得那麼大嗎?」沒有人回答,因為沒有人知道答案。
「不行,」沙爾堅決地說,「我不想讓它們離開我的視線。我要帶著它們。」
詹姆斯·布利什(1921——1975)是一位美國科幻、奇幻作家,在大學期間學習過生物學,其作品有時涉及宗教主題。布利什還出版過大量的非虛構作品,是20世紀50年代傑出的科幻評論家之一。他的早期作品於1940年發表在《超級科學故事》上。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通過寫作獲得的收入終於使他可以做一名專職作家。在發表於1950年至1962年的「飛行城市」(Cities in Flight)系列小說中,布利什創作的「游城」(Okies)故事為他贏得了巨大成功。因為在短篇小說《太陽穴》(Solar Plexus)中創造了「氣態巨人」(gas giant)一詞,他在天文學界也小有名氣。這篇小說被編輯朱迪斯·梅里爾收錄於1952年出版的選集《超越人類見識》(Beyond Human Ken)中。
這時,他們被發現了。
「我想象的是一艘巨大的舟,四周封閉,大到足以容納很多人,也許是二十到三十人。它需要行進好多代人的時間,所處的介質也不是可以呼吸的水,所以人們必須攜帶自己的水並且不斷更新它。沒有季節;天空不會結冰,因為在一艘封閉的舟里不可能有天空;因此也沒有孢子的形成。
「高明。」沙威約說。
「其餘的?」
老沙爾終於放下了那塊邊緣參差的厚重金屬板,凝視著城堡窗戶外面,顯然他正在夏季水域朦朧的綠金色光芒里休息眼睛。諾克在房間的交叉拱頂上無精打采地打著盹,在從它身上灑下的柔和熒光里,拉文看得出沙爾其實還是個年輕人。他的臉型是那麼精緻,表明自打他第一次從孢子出現,他還沒有經歷過多少個季節。
4
拉文徒然地向後捋了一下飄浮的頭髮:「也許你想要得到的結果就是錯誤的。在戰爭、莊稼或者任何現實問題上,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麻煩。如果我們不能創造很多的熱量,好啊,大多數人也並不會覺得缺少什麼;除了已經擁有的,我們別無所需。其他宇宙應該是什麼樣的?我們的祖先生活的那個,它會比這一個更好嗎?」
「我們很少。食者到處都是。我們就快被它們趕盡殺絕了。」
兩塊板都沒有了。看來只有一個方法了。
溫度和氧濃度的突然變化不可避免地再次激發孢子腺的活動。琥珀色的球形殼將在拉文周圍生長,而他對此也無能為力。這是一個不由自主的過程,就像心臟跳動一樣,是他無法控制的。即將充盈在孢子中的發光油將很快開始汩汩流出,排走並取代寒冷污濁的水,隨後睡眠將至……
三隻光滑而半透明的喇叭形肉體衝上了斜坡,頭冠上許多粗大的纖毛貪婪地揮舞著。對自己靈活的盔甲非常自負的狄克朗一邊遊動一邊用它們還沒有符號化的模糊語言激烈爭吵著。
沙堤出現在前面,浩瀚如山脈。拉文迅猛地爬升,然後又衝下來,嶙峋的沙粒在他身下飛速地橫掃而過,彷彿一片泛濫的石頭洪水。遠在山脊之外,在朦朧的綠光中直衝天際的,是一片枝繁葉茂的叢林。那裡是他們的目標。因為距離遠,他還看不清弗洛斯克依附在叢林中的城堡,但他知道遠征最漫長的部分已經結束。他眯起眼睛,迅速划動著帶蹼的手腳,在陽光明媚的水域里劈水前行。入侵者們跟在他身後,井然有序地湧上沙堤的頂部。
「我們得趕快。告訴我怎麼走。」
「好吧。就那麼安排吧,沙爾。」
現在他們不得不等著體溫下降。在宇宙的這個分界處,溫水區到了盡頭,溫度迅速下降,因而下面的水密度更大,能夠撐住他們。下層的低溫一直延伸到底部——不太聰明的輪蟲很少進入那個地方。
「這樣行不通。」沙爾緊張地說,「我想我們最好下調齒輪比,拉文,那樣你的施力能緩一點。」
「這個有機體就要死了。它將帶著對知識的信心死去,作為一個智慧生物死去。這是人類教給我們的。沒有什麼是知識做不到的。有了知識……人類……穿越了……穿越了太空……」
日子在沙爾的注視中一天天過去。最後他看不出來更多的變化了,憑著直覺命人將孢子帶到塔的頂端,置於日光的直接照射下。
「我已經做好了一個計劃。」拉文說,「在我看來,造船工必須是全職的。建造這艘飛船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甚至不是我們在一個季節內就能完成的,所以我們不能指望使用輪班制。此外,這是一項技術工作;一旦一個人學會了執行一項特定的任務,僅僅因為另外某個人有時間就把他送回去照料真菌就太浪費了。」
「尤尼斯,你的海洋腔腸動物中有沒有長得像葡萄牙僧帽水母的?」
「沃爾泰也還活著,我能感覺到水的循環。這說明傷了帕拉的並不是暑熱,而是光。還記不記得我爬到天空上面的時候,我的皮膚受到了多大的損傷嗎?直射的星光是致命的。我們應該把這條知識補充到來自板的信息中。」
「拉文說的是實話。」甲板上傳來微弱的聲音。
拉文一言不發地指點著。他的心在怦怦跳。他們上方的整個靛青色穹頂都閃爍著輝煌得令人難以置信的細小光點。
迪丁組成了兩個緊密、兇狠而高效的團體,在戰場上來回掃蕩,成群地吞噬、消滅離開了家的輪蟲。拉文看到至少六隻食者被帕拉團隊困住,每一隊都在用刺細胞網毫不留情地把不斷掙扎的犧牲品拖向底部,在那裡它將不可避免地窒息而亡。他驚訝地看到,一隻諾克也加入了他的軍隊,用它幾乎無害的觸手掃蕩著畏畏縮縮的羅塔爾;食者似乎在震驚之餘忘記了反擊,一時間拉文懂得了它的感受。
他探出身子朝下看了看。那個拿著扁斧的人,身形像個洋娃娃似的,正在紫色深淵上方一塊藍綠色的隱蔽處呼喊他。一陣眩暈襲來,他看向別處,抱住莖幹。他從來沒有到過這麼高的地方。當然,他不必擔心掉下去,但恐懼是繼承自祖先的本能。然後他又繼續爬了起來。
然後猛衝向前,內部的每一塊板、每一道梁都發出尖厲的聲音。
拉文冷峻地朝前傾身:「『星』就在我們正在接近的土地的正上方。」
就在這一聲呼喊之後,一顆閃亮的氣泡在上升途中經過了拉文身邊。他伸出手去戳了一下,它卻從他鋒利的拇指上彈開了。夏末從底部升起來的氣泡幾乎是堅不可摧的,若是遭受特別沉重的打擊或者被鋒利的邊緣切入,它們就會分裂成什麼都無法觸碰的小泡沫,只留下一片相當明顯的臭味。
「食者!」
「它……它這是要死了嗎?」
隨著坡度變陡,皮帶環上的拍打聲、齒輪和軸吱吱呀呀的摩擦聲都變大了。船繼續蹣跚著爬行。在它的周圍,成群結隊的人和原蟲靠過來轉著圈子,護送它駛向天空。
水正在從他體內流出去,他的嘴、他的鼻孔、他體側的呼吸孔,都在噴出可見的射流。一股強烈而熾熱的瘙癢爬上了他的全身。每一次痙攣都像是長刀插入他的體內。從很遠的距離上,他聽到更多的水正從他的書肺排出,泛著泡沫,令人憎惡地噴射著。在他的腦袋裡,一塊火正開始侵蝕他的鼻腔底部。
「不好。」索頓斯托爾立刻介面道,「我喜歡這個主意,不過我覺得這顆星球可從沒聽說過斯文伯恩或者荷馬。咱們就只把它看作一個殖民問題,假設我們本身並不牽涉其中,我也不會支持你的深邃汪洋計劃。那裡的演化壓力太大了,來自其他物種的競爭讓人望而卻步。往海洋裏面播種應該是我們最後才考慮的選項,而不是第一個。殖民者們等不到有機會學到什麼就會被吞掉。」
白痴!那個老頭永遠不會考慮到安全。睡在靠近天空的地方,當他拖著因冬天漫長的九*九*藏*書睡眠而遲滯的身軀出現,就有可能被恰巧經過的食者抓走!一位智者怎麼可以這樣愚蠢?
「很快,等一等。」一個帕拉說,「你看不見。諾克正在附近覓食。」敏捷的圓柱飛速離開時,黑暗中出現了一個小小的擾動。
如果真是那樣,那麼一點辦法都沒有。反轉就像日和夜的到來一樣,不可能推遲。他向最近的帕拉發出信號。
諾克游向高處,為兩位戰士讓出了位置,於是乎光線也暗了下來,拉文看不清戰況了,不過水的劇烈攪動和狄克朗的嗡鳴還在繼續。
「它們注意不到我們,」沙爾說,「我們太小了。拉文,先人警示過我們空間的無邊無際,但是當你不親眼看到時,還是無法領會。還有那些星——它們暗示的真相會不會和我想的一樣?這超出了想象,超出了信仰!」
「他到達不了底部了。」帕拉說,「溫躍層已經形成。」
「它說狄克朗死了。」
拉文站在基座上滿意地審視他的戰利品。它可以綽綽有餘地容下他的全部族人——一個巨大的管狀大廳,等到后牆上的漏洞被補上之後,就很容易防守了,無須擔心食者平常的出沒。石蠶留下的垃圾必須清理掉,還要設置警衛,並開鑿通水口,好讓深層含氧量較低的水保持流動。糟糕的是不能安排變形蟲清掃這個地方,不過拉文明白不該發布這樣的命令。原蟲的長老們不能被要求去做有用的工作。這已經是眾所周知的規矩。
「你鼓勵過他們嗎?」
「是的,我們要告訴他們。」沙威約說。根據他語氣的變化,拉文圖亞聽得出來,他現在是以遠征隊首腦的身份講話,「這些人將屬於人類,尤尼斯。我們希望他們能努力回到人類的群體中。他們不是玩具,不應該永遠待在一片淡水溫床里對真相一無所知。」
遠遠的高空中,諾克猶豫不決地盤旋著,緊張兮兮地閃著藍光,照亮了他們這一群生物。它是一隻鞭毛蟲,沒有對付輪蟲的天然武器。拉文想不出來,它為什麼要待在附近,吸引注意力。
斯特拉沃咧嘴苦笑:「我不指望了。在某種程度上,我認為整個項目都很瘋狂。但是無論如何,我都會堅持到底。」
很抱歉!板子被抬過了圍欄,扔進了灣區。我們將派出力量搜索那一帶的底部,可是……
最先進入沉睡的拉文的意識的,是一種微弱而斷斷續續的刮擦聲。緊接著他的身體里出現了一種令人不安的感覺,就好像世界——連同拉文——正在被前後晃動。他心神不寧地扭動著,眼睛卻沒有睜開。大幅降低的新陳代謝速度讓他動作遲滯、噁心反胃,而那種晃動也沒有減輕這種感覺。不過在他輕微活動的同時,聲音和晃動都更加明顯了。
諾克用它唯一的短粗觸手做了個動作。一個帕拉說:「他來這裏就是為了這個。」
棕色的球體沉寂在底部的永恆冬天里,幾天之後被一隻潛行的變形蟲發現了。不管什麼季節,那裡的溫度一直是均勻的四度,但是在表水層依然溫暖而富含氧氣的時候,在底部發現一枚孢子仍是聞所未聞的事情。
科學家點了點頭,潛向下方。
「你最好把它們留在這裏;戰鬥的時候它們會礙事。」
氣。氣泡里沒有水。進入氣泡的人將無法呼吸。
頭腦比數量重要。即使這句話,作為一個命題,也有待檢驗。畢竟,原蟲也勉強可以算是有智能的,而且它們了解它們的世界,人類卻不然。拉文仍然記得,釐清這個世界里各種各樣的生物,並搞明白它們令人困惑的名字,對他來說是多麼的困難。他的導師沙爾曾經嚴酷無情地訓練他,直到記住為止。
「好吧,你給個更好的方案吧。」贊聳聳肩說。
剎那間,拉文沒有抬頭,便衝進了開放水域,直到做好了儘快潛游下去的準備,才轉過頭來觀察。沙爾和菲爾顯然也在同一瞬間跑開了。沙爾過冬之處上方的一片葉子上,一身鎧甲的輪蟲狄克朗縮緊了喇叭形的身體,準備向他們彈過來。
「傲慢。」沙威約說著,終於抬起了目光,「這個,真的嗎?此時此刻我可沒覺得有什麼值得傲慢的。你呢?」
拉文發覺自己在微笑。不久前,弗洛斯克還只需要等到人類靠得足夠接近時將其吸落,然後人類掙扎幾下,嗡鳴停頓少頃,大號的食物便被摺疊起來送入研磨器。這一次,它們卻藏了起來。它們害怕了。
狄克朗的盔甲很容易擋住拉文木片的尖。他瘋狂地刺著,希望能擊中一點,但那個敏捷的生物不讓他有時間瞄準。它纏得他無法抵抗,用它嗡嗡作響的冠覆到他的頭上,把他的手臂束縛到了體側——
他們進入了懸崖的背風處。拉文下令轉向與岩麵線并行,它緩慢而笨重地做出了回應。高高的天空顏色在慢慢加深,從藍色變成了靛青。
船身又彎了下來,然後開始移動,速度確實很慢,但比以前更平穩了。頭頂上的天空已經薄到完全透明。奪目的光傾斜而入。拉文背後出現了一陣不安的騷動。前艙門正透進來越來越亮的白光。
「這個我倒是從來沒想過呢。」拉文喊道,「如果新世界是我們這個世界的兩倍、三倍乃至八倍呢?沙爾,有沒有新世界不會這麼大的理由?」
「那樣佔用了大量的空間。」斯特拉沃表示反對。他是三個助手當中最安靜以及最善於自省的,從會議開始直到現在,他還沒有說一句話。「你的船里必須有可以前後自由通行的通道。如果總要繞著梁爬來爬去,我們還怎麼能保持一切正常運轉呢?」
「你們曾與我們並肩戰鬥。」拉文說。
拉文又沉默了。沙爾說:「不要謙虛,拉文。你做了一件劃時代的事情。你差一點為之付出了生命。你必須跟我講一講其餘的——全部。」
「你認為天上的那個東西就是『星』嗎?」他問道,「但是應該有很多才對。只有一個在那裡,這一個就夠我受的了。」
「微生物?」菲爾難以置信地問。
一陣短暫的沉默。帕拉再次說話時,它的聲音振動得比以前更模糊了,更平淡,更缺乏可理解的感覺。
這時候鋸齒狀的地平線彷彿正在沖向他們。石頭的牙齒切入火球的下邊緣,迅速吞噬了它。它不見了。
拉文那次災難性的天外之旅之後又過了兩次冬眠,飛船的一切相關工作都停止了。那時候,拉文知道他已經硬化及風化到了一種暫時不再變老的狀態,人剛剛成長到壯年時期便會進入這種狀態;他也知道自己的額頭上已經有了皺紋,而且它們不會再消失,只會越來越深。
然而在深處有一股拉文並不喜歡的寒意,而且溫躍層下面似乎還有一道不同尋常的水流。組建軍隊、招募散兵游勇以及鞏固大廳的安全,已經消耗了大量時間。接下來密集的繁殖,以及對新生者和新招募者的訓練則花掉了更多的時間,所有這些工作都必不可少,但也全都影響深遠。如果寒意和水流預示著秋季反轉的開始……
拉文讓船離開了亂石嶙峋的懸崖避風面,來到了更加平滑的沙地上。直射光已經徹底了無痕迹,不過天空中仍然有一層柔和的光亮。
「索頓斯托爾,在形態方面你有什麼建議?」
「這個地方並不是一片死寂。」沙威約說,「海洋和淡水裡都有生命。在動物這方面,演化似乎停在了甲殼綱。我找到的最高級形式是一種螯蝦,是在當地一條小溪里找到的,而且分佈似乎並不廣泛。池塘和水窪里有大量低等的小型多細胞動物,最高等的不過輪蟲類——包括一個能建造防禦工事的屬,就像是地球上的如簇輪蟲。另外還有種類繁多的原生動物,其中一種很像草履蟲的纖毛類佔據主導地位,還有多種阿米巴蟲,一定數量的鞭毛藻,甚至還有一種我原以為只能在鹹水里找到的磷光生物。至於植物,從簡單的藍綠藻到相當高級的有葉種類——當然它們都只能在水裡生存。」
桌面上嗡鳴頓起。帕拉騰空而起,纖毛飄擺,有如底部精緻的真菌田裡,果實累累的莖稈輪番搖晃而成的無聲波浪。它剛才太安靜了,拉文都忘記了它的在場;憑沙爾被嚇到的樣子,他能看出來他也一樣。
「當然。」沙威約被逗笑了,「我們不可能把六英尺高的人塞到兩英尺深的水坑裡。但是這又引出了一個問題。我們會面臨來自輪蟲類的激烈競爭,而它們有一些嚴格地說並不是微生物。說到這個,有一些原生動物能用裸眼看到,當然只是勉強看到,通過暗場照明。我覺得你的殖民者平均尺寸最低也要在二百五十微米,索頓斯托爾。要給他們一個殺出血路的機會。」
拉文認為人不可能穿破天空的頂部,就好像無法鑽進底部,但也許有辦法繞過這個困難。例如,在他背後的這一株植物,很像是一直生長到了天空之外的樣子,它上面的葉子在反射的作用下彷彿彎折了。
「好吧,如果你是對的,那就意味著我們要做的就是在這裏爬一段時間,直到抵達另一個世界的天空。」拉文說,「然後我們潛入水中。這好像顯得太簡單了,在我們做了那麼多準備之後。」
「時間到了,其他條件也成熟了。」另一個聲音從再度籠罩的黑暗裡傳來,「如果我們打算把弗洛斯克從它的城堡里趕出去。」
天空慢慢降下來,壓向船頭。
「海洋的情況差不多。」尤尼斯說,「我找到了一些較大的簡單多細胞動物——水母,等等——一些螯蝦幾乎和龍蝦一般大。不過鹹水生物比淡水生物大也是正常現象。另外也有常見的浮游生物和微型浮游生物。」
「讓你的硅藻再加把力氣,塔諾爾。」拉文說,「前面有石塊。」船緩慢地搖晃著。「好的,再慢下來。在你那一側推一下,托爾——不,太猛了——好,這樣就合適。恢復正常,你還在轉動我們!塔諾爾,來個加力,恢復我們的方向。很好。好的,各方面穩定驅動。用不了很長時間了。」
在一個小時內,那枚孢子就被幾十個震驚的原蟲包圍了,它們互相推搡著,爭相用它們沒有眼睛的鈍頭碰撞孢子壁。又過了一個小時,一群憂心忡忡的人從高高在上的城堡里沖了出來,過來把鼻子貼在了透明的孢子壁上。然後就有命令被迅速地傳了出去。
食者一陣痙攣,渾身癱軟下來。拉文又是砍剁又是撕扯,掙脫了它。一個迪丁正在一邊後退一邊拉出它的攫取器官。屍體沉了下去。
拉文不情不願地伸直了身體,用帶蹼的腳趾站定,盡量弓起脊樑,用整個身體去擠壓他琥珀色的牢房。隨著細小而尖厲的噼啪聲,半透明的殼上出現了網狀的裂紋。
沙爾拿起他的板。
原蟲沒有作聲。拉文盯著它看了一會兒,然後刻意地轉身對著傳聲筒。「大家注意了,」他說,他覺得自己在發抖,「我們馬上就要出發了。斯特拉沃,船密封好了嗎?」

「後來舟不知何故失事了。裏面的人知道他們要死了。他們創造了我們,把我們放在這裏,就好像我們是他們的孩子。因為死亡已經無法避免,他們便把他們的故事寫在金屬板上,告訴我們發生了什麼事。我想,如果我們還擁有沙爾在戰爭中丟失的那塊板,我們就能夠理解得更加透徹——但是我們沒有。」
不過在第十六代沙爾的領導下,三位助手從拉文的其他手下那裡得到的欽羡要比往常多,因為他們似乎只需要做很少量的工作。他們每天花很長時間在沙爾的房間里與他交談,翻閱記錄,在板上刻下極小的划痕,或者只是凝神注視著看不出有什麼神秘的簡單事物。有時他們在沙爾的實驗室里與他一起工作,但是大多數時間只是坐著。

一個疲憊的身影慢慢地從下面游到了他身旁。那是喘著粗氣的老沙爾。拉文向下伸手,把他拽到了管道口上。他臉上帶著可怕的表情,一半是震驚,一半是純粹的悲傷。
飛行員思考了一下,然而他所有的想法都只是讓這場災難隨著時間的推移顯得更加真實緊迫。瓊·希斯靠近了他一點:「新的生物中會有一個擁有我的個性模式,但他不會記得他曾經是我。對嗎?」
「據我所知密封好了,拉文。」
「沒了,拉文。」他說,「沒了。丟了。」
「整件事聽起來像則寓言,」拉文說著,聳了聳肩,「或是一首歌。我明白你為什麼理解不了。我不明白的是你為什麼要去嘗試。」
「我們必須繼續前進,必須在短時間內抵達下一個世界,別管那裡是什麼樣子。」
「這裏就是敵人的地盤。」菲爾說,「斯黛弗諾斯特是個底部居民。」
然而,他們要去的地方誰也無法跟隨。
「拉文!拉文!」
「很簡單,造箍。」
「我也希望如此,」拉文冷靜地說,「我並不是想嘲笑你,沙爾,或不耐煩。我也有疑問,我們都有。但是我們必須暫時把它們放在一邊。如果我們永遠找不到完整的答案呢?」
他把孢子存放在他城堡一座高塔上的房間里,那裡有充足的光線,水也是溫暖的,這兩者都在向那個沉睡中的人暗示春天即將來臨。除此之外,他只是坐著觀望,也不向別人透露自己的想法。
現在底部又在向上傾斜。拉文對於三角洲的形成毫無了解,因為並沒有小溪流出他自己的世界,這種現象讓他憂心忡忡。但是當船上升到頂端,並一掠而過,他的擔心被一掃而空了。
「然後人們打碎了孢子,從裏面出來。起初他們看起來很無助,食者把他們成批地吞掉,就像在那些日子里,它們吞掉一切能活動的東西。但那種情況很快就結束了。人類有智慧,有活力。他們還被賦予了一種特質,一種這個世界上的其他生物都不擁有的品性。即使是野蠻的食者也沒有。人類組織我們去消滅食者,這就是差別所在。人類是有主動性的。我們現在也有這個詞了,是你給我們的,我們會運用它,但是仍然不理解它所指代的事物。」
「把他帶到沙爾那裡,帕拉。」
拉文驚呼一聲。
拉文從他布滿了擴音器的控制板前轉身看著帕拉。
「我不知道,」沙爾承認道,「不過我認為,我已經開始了解宇宙的結構了。很顯然,我們的世界就像一個杯子,位於這一個巨大世界的底部。這一個世界也有它自己的天空;說不定它本身也是一個杯子,位於一個更大的世界的底部。如此類推,無窮無盡。我必須承認,這是一個難以理解的概念。也許更靠譜的假設是,所有的世界都是位於同一個共同表面上的杯子,而那個巨大的發光體不偏不倚地照耀它們全體。」
拉文點點頭。
兩個原蟲不知從哪裡沿著弧線游過來。與此同時,狄克朗護甲板裏面彎曲縮短的身體拉直了,沖向了它們。隨著輕柔的撲通一聲,拉文發現自己被一張精細的網罩住了。這張網密不透風,就像一層地衣。再次傳來同樣的聲音,緊接著是菲爾喃喃的咒罵。拉文猛烈地掙扎,但是基本上扭不動那張堅韌而結實的網。
「這一個。在這個設計中,我們將採用艱難的方式——沿著底部爬行,爬到它與天空相接的地方,爬到下一個世界,然後爬到我們要去的任何地方。不需要涉水的技術。它也是用踏車驅動的,和塔諾爾的設計一樣,但未必需要人力;我一直在考慮使用活動硅藻。它通過改變某一側的動力來轉向。要想精準地控制方向,我們也可以在後軸的兩端繫上一對線,以那樣的方式旋轉它。」
「很好。」沙爾說,他俯身向前,把手指交叉的雙手放在桌子的邊緣——不過因為蹼的存在,交叉也僅限於指尖而已,「我們確實已經取得了顯著的進步。按照我原先的預計,會議結束前我們能夠取得的進展還不到現在的十分之一。但也許我忽略了一些重要的東西。誰還有什麼建議,或者什麼問題嗎?」
老沙爾舒服地坐在一塊被挖空又鋪上了綠藻墊子的卵石上。拉文站在旁邊的門口,觀察著他的軍團演習。在大廳里享受了相對平靜的一個月後,他們的人數已經超過了三百,他們在拉文發明的水下操練中充分地利用著他們的人口。他們在岩石上面輾轉騰挪,隊形散開又重組,與無形的對手進行著一場假想的戰鬥。那些對手的形狀,他們都記得清清楚楚。
3
「拉文,我是托爾。你把我們弄到什麼地方來了?皮帶鎖定了。硅藻帶不動。它們不是假裝的;我們很用力地敲打它們,它們都以為我們要打碎它們的外殼了,但還是沒能給我們更多的動力。」
沙爾來到了拉文的身邊。「我們位於太空和水的交界面上,這裏的表面張力很大。」他輕聲說,「如果你現在下令把輪子拉起來,我想在一段時間內,我們可以利用船腹踏步板取得更好的進展。」
拉文很快立起身。「我們需要沙爾。」他說,「他的孢子在哪裡?」
「這是什麼?」
拉文圖亞把他的控制檯面整理停當——這已經沒有什麼用處,但是他曾經接受的教育告訴他要尊重這個習慣,而且這麼做也稍微讓他更容易接受現實——然後便離開了飛船。他獨自坐在石樑的遠端,一邊看著紅彤彤的天倉五落山,一邊往最近的水塘里扔小石子。
若非如此,拉文肯定已經死了。即便是在跌落的過程中,隨著氣泡從他的肺里排出,生命之水重新進入,溺斃的危險也已經消失了。但是對於急性乾燥和三度晒傷,水下的宇宙一無所知。但是孢子腺生成的具有治療作用的羊水,在拉文被透明的琥珀色球包圍住之後,為他提供了唯一的機會。
原蟲並不需要。慢慢遊動的桶狀生物以驚人的速度沖向一側,又朝前游過來。如果它能把那個有毒的捕捉器官插入輪蟲鎧甲上某個薄弱的位置——
(美國)詹姆斯·布利什 James Blish——著
拉文快要溺斃了。
拉文已經注意到了,只是一時還沒有在意,不過經過沙爾的提醒,他意識到自己正在越來越喘不上氣。幸運的是,水的含氧量沒有下跌,可溫度就像是最難熬的秋末時節的淺灘。這就像試圖在湯里呼吸。
「沒錯,保羅。」沙威約說,「我們競爭不過那麼危險的。全面修飾製造出來的是適應型,而不是神。他們採用人類幹細胞——具體來說就得用我們自己的了,因為我們的庫已經在墜機中毀掉了——然後通過修改基因,把他們改造成能在任何合理環境中生存的生物。結果將會和人差不多,也有智能。他通常也會表現出提供者的個性模式,因為改造往往大部分是在形態方面,心智方面變動不大。
「歷史板還說在我們的世界之外還有其他的世界,實際上,一旦你發現另外兩個說法都是真實的,這一個就更容易被接受了。至於群星——這個嘛,我們還不知道,我們根本沒有掌握任何可以讓我們用新的眼光就這個主題解讀歷史板的信息,而且除非有辦法檢驗,胡亂猜測也是沒有意義的。群星在太空中,大概等我們進入了太空,我們就會看到它們,這個詞的意義就會變得一清二楚。至少我們可以期望看到一些線索——看看我們從拉文幾秒鐘的天外之旅中獲得了多少信息!
過了一會兒,瓊·希斯不聲不響地來到他身後,也坐了下來。他抓住她的手。紅色太陽的光芒即將消逝,他們一起看著它落在地平線之外,拉文圖亞憂鬱地思忖著,哪一片無名的水塘將成為他的遺忘之河。
沙爾湊近過來看著管狀的模型,嘗試著把它沿桌面推動了一點。「我喜歡這個。」他立刻說,「當你想要它靜止時,它就不會移動。如果是駕著塔諾爾的球形船,我們在這裏或者新世界里都會受到水流的擺布,而且據我所知,太空中可能也存在著某種流,也許是氣流。拉文,你怎麼看?」
也許可以要求帕拉歸還金屬板,向它們解釋自己犯了一個錯誤。原蟲是不講情面的邏輯生物,但它們尊重人類,習慣了人類行事的沒有邏輯,在壓力下,它們可能會改變決定——
「太好了!讓它把屍體帶回來。」
帕拉堅決不肯交還歷史板,它的缺失是一個雙重障礙。失去它之後,沙爾立刻開始憑記憶複製它;但與他很多更加虔誠的先人不同的是,他從來沒有把它看作是神聖的文字,因此從來沒有讓自己一字不差地記住它。甚至在它被奪走之前,他就已經積累了一系列譯文。那些章節中呈現的是一些具體的實驗性問題,譯文雕刻在木頭上,儲存在他的圖書館里。然而,這些翻譯多有矛盾之處,而且沒有一處與飛船建造有關,不過原文本來也是含混不清的。
「我們要停下來,」拉文說,「但我們不回頭。這是最後的決定。」
即便布利什在科幻領域的建樹僅限於此,他也能成為該領域聲名顯赫的人物。不過憑藉《事關良心》(A Case of Conscience)以及以地獄為題材的《黑色復活節》(Black Easter)、《審判日之後》(The Day After Judgment)等作品,他還在「中心流派」之外展開了大胆的開拓。后兩部作品的創作受到了詩人T. S.艾略特和17世紀富於超自然想象的英國著名末日詩人約翰·彌爾頓作品的啟發。
「不是的。」沙威約平靜地說,「你和我還有其他人都會死去,保羅。全面修飾技術並不作用於身體。你剛被懷上的時候,你的身體就已經定型了,一輩子都不會改變。要想重建身體,你只能把自己弄成殘廢。全面修飾技術只能作用於基因,也就是攜帶遺傳信息的因子。我們給不了你內置的浮袋,就像我們給不了你一個新的腦子。我認為我們能夠用人來殖民這個世界,但是我們活不到那個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