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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房可依-(1954)-Let Me Live in a House

有房可依-(1954)-Let Me Live in a House

「你要不要來杯喝的?」他向這個長得像沃爾特斯爺爺的人問道。
小屋還在那兒。冰箱在廚房嗡嗡作響。起居室也沒有變化。可以看到椅子,3D電視,沃爾特斯爺爺的畫像,地毯上的煙灰,坐在紙牌桌前呆若木雞的三個人:巴特、瑪麗,還有海倫。
他孤身一人。
約翰眨眨藍眼睛。他點燃另一支煙,之後扔到地毯上,用他擦得發亮的黑色皮鞋蹍來蹍去。他說:「我已經告訴過你我不是地球人。也就是說,按照你們的說法,我是一個外星人。我沒什麼好掩飾的。我的行為在你看來不合常理,你們對我來說也是一樣的。某種程度上,你們是一種食材。說到這裏,夠清楚了嗎?」
窗外,黑夜寂靜無聲。
「騙子?」這個長得像沃爾特斯爺爺的人大笑著表示否定,對著戈登的眼睛吐出幾口煙,「是腦波投影出問題了嗎?」
「我們今晚打撲克吧。」當大家在可摺疊的綠色紙牌桌前坐下時,戈登決定。他給每個人發了四輪牌,每輪抽三張,剩餘的四分之一推到桌子中間,之後他坐回座位,打算儘可能地享受比賽。
「抱歉,」戈登說,「門把手太滑了。」
或者不如說,他又一次不處於自己的常態。
奧利弗創新地嘗試在科幻小說主題中加入各種人類學思想,雖然早期作品偶爾有長篇大論蓋過了作品本身的熱忱,但他仍然是一個認真縝密的作家,其創作構思值得更加廣泛地流傳和欣賞。
「也許是流星。」巴特猜測道。
晚上11點的時候,暴風雨突然停止下來。四周變得一片寂靜。
他坐在椅子里,整張臉埋進雙手。想放聲大喊,扔砸東西,什麼都行。但是他不能。他的腦子一片混沌,只能坐在窗邊的椅子里,等待未知事件的發生。
他身體前傾,重重地呼吸。「我會原諒那些標題,」他緩慢地說,「但是我會同時稱你為騙子。」
穿過房間的這段距離對戈登·科利爾來說極其漫長,感覺好像陷入一個不斷重複再重複的噩夢裡。

這東西——崩潰了。它以光速縮成一半體形,逃掉了。它怒火沸騰,衝到一個角落,粘在牆上,想要爬上去。它顫抖地直起身,停下來,向上爬,遲疑一下,又向上爬——
美國飛船在月球登陸!
戈登·科利爾靠著白色柵欄站立了很久。
一切都十分完美,除了白色木柵欄上那道最新的划痕,以及夜裡每隔一會兒就要呼哧喘氣的北極牌電冰箱。兩間白色的小屋輕巧地立在綠油油的草坪上,如夢如幻,完美無缺。小屋裝有綠色的百葉窗,結實的黃銅門環,潔凈的窗帘,壁爐的架子上還擺放著小擺件。屋子裡可以看到一段詩句,被裝裱在前廳的廉價畫框里:讓我有座路邊的房子,讓我做別人親切的朋友。
牆壁晃動著再次合攏,把那些管線、屏幕、線圈掩蓋在花朵樣式牆紙以及庚斯博羅的名作《穿藍衣的小男孩》之後。他們返回起居室,妻子們還坐在紙牌桌前等待他們。小屋和以往一樣舒適溫馨,3D電視信號又恢復了。
他穿過房間走到門前。這段路程看上去,感覺遠比他之前走過時更加漫長。結實的木頭門現在看上去是如此單薄。他伸手握住門把手,隱約感覺到巴特也站起來跟著他穿過房間走出來。透過門縫,他的眼睛幾乎看不到訪客的腳。敲門聲再次響起——急促而不耐煩,不達目的不止。戈登想象著另一邊笨重的黃銅門環。是誰,或者是什麼東西的手在不停地敲射門環?這是不是一隻手?
當夜幕降臨,第一批星星閃耀在頭頂上時,戈登·科利爾轉過身,沿著小徑慢慢走回去,回到溫暖舒適之中,回到等待著招待他的白色小屋。
事實很明顯,他不能聯繫地球。他的無線電設備沒法傳播那麼遠,並且,不管怎樣,有誰會在另一邊收聽他的信號?從地球出發的飛船五個月以後才會來,所以他不能指望會從地球得到什麼幫助。萬一遇到緊急情況,兩個女人起不到什麼作用。至於巴特,他能做什麼取決於他要面對的是哪一種緊急情況。
他第一部出版的小說,《失去意義的領地》(The Land of Lost Content),刊登在《超級科學小說》雜誌1950年9月刊。他和著名的恐怖小說作家查爾斯· 鮑門特合作了兩篇以「克勞德·阿達姆」為主人公的系列小說(1955年刊登在《科學幻想雜誌》)。奧利弗第一本小說,是一篇青少年讀物《暮色迷霧》(Mists of Dawn, 1952),書中描寫了年輕主人公通過時間旅行回到5萬年前,被捲入穴居人和克羅馬儂人的史前衝突之中。《太陽下的陰影》(Shadows in the Sun, 1954)的故事背景設定在得克薩斯,生動描寫了一位偏執狂主人公,他發現小鎮的所有居民都是外星人,但同時他還發現有機會在此為地球爭取到銀河系公民權。於是,他開始在自己的家鄉過典範的生活,為了這個目標而不懈努力。
約翰同意地點點頭。他四下打量戈登·科利爾,面帶微笑。
晚上9點整,戈登和海倫從門廊櫃里翻出兩件舊雨衣,迎著暴風雨向鄰居家走去。他們按下門鈴,在冰冷的雨水中瑟瑟發抖,直到瑪麗來開門,在一片黑暗中透出一絲橙黃色的燈光。
「如果第一次沒有成功,」約翰懶洋洋地說,「那就試試,再試一次。來看看,我的朋友——我們應該從哪兒開始?」

戈登·科利爾發出尖叫。
不過,他的思維回來了。
但是回去的路途非常遙遠,他們也沒有飛船。
這個叫作約翰的人揚起一邊眉毛,含蓄地表示懷疑。
他們檢查了過去一個小時的雷達表記錄。所有的圖像都再正常不過——除了最後一張。這張圖像上有一條痕迹,邊緣清晰而明顯。這是一條弧線,曲線以一種討厭而隨便的方式延伸。起點在空中很遠的地方,然後又消失了。也許去了外面——外面的冰凍岩層和徹骨寒冷里。
聲音信號被影響了,僅此而已。這沒什麼值得慶幸的。
他希望這個詞足夠好。
他們確實在進行漫長的等待,他思索著——但不是為了地球來的飛船。既然不是,那麼他們在等待的是——什麼?
叫作約翰的人滑出椅子,向後退去。一雙冰冷的藍眼睛充滿害怕和憤怒。
敲門聲第三次響起。不管是誰——或是不管是什麼東西——在外面,戈登想,聽起來都像是很生氣的樣子。
戈登· 科利爾轉身走進廚房,從櫥櫃里翻出一瓶巴特最好的蘇格蘭威士忌,直接灌了兩口。然後,他有條不紊地調製了一杯威士忌蘇打水,站得筆直,試圖思索問題。
神情恍惚的巴特、瑪麗和海倫坐在他們的紙牌桌前,竭力通過某種方式調節,來適應這個自己根本沒有心理準備面對的情況。這並不是他們的過錯,戈登知道。他們沒有習慣應對新變化。這是他的工作。這也是他被選中的原因。他是變化因子,腦子有足夠的自由空間來運作。
約翰耐心地綻開笑容。「還有一個問題是,」他說,「你有一個詞叫外星人,卻沒有相應的概念。你一直堅持把我歸納到非外星人類別,我可以向你保證,我不屬於這一類。根據定義,我並不是地球人。」
戈登沖自己刻薄地皺起眉毛。「問題在你這兒,戈登,」他輕聲說,「是你沒有背熟台詞。」
約翰擰起濃密的眉毛:「是嗎?那再來一次,我的朋友。」
星際擴張在人們的靈魂上留下疤痕。有些人不會放棄,有些人知道再也無法回來。
這台機器的名字叫「人類」。
「回去告訴他們,這招不管用。」戈登·科利爾說。
但是誰會跟隨這些足跡?這些足跡通往哪裡?到達這些地方又能得到什麼?
黑色的絕望如墨水一般在他身體里沉澱。現在可以看出來,情況簡直簡單得可怕。他不得不接受這樣的現實。這個傢伙是外星人。他並不在乎自己來訪會給地球的未來帶來什麼影響。人類之於他,就像是豬之於人類一樣。
「恐怕剛才的衝擊對你的玩偶朋友來說太強烈了,」約翰聲音慵懶,小心翼翼地蹺起腿,以免弄亂褲子上平整的紋路,「你知道的,我只是想給你一個警告。」
戈登·科利爾盡量忽略雙關語的含義,這詞用在這裏一點也不合適。別的詞用在這裏也都不合適。這也是他沒法集中注意力,從客觀角度出發看問題的原因。眼下的情況完全超出了他的經驗,眼下發生的一切。
紙牌桌那邊,六隻獃滯的眼睛緊緊跟隨著他。
「那麼,我可以向你提問了?」戈登·科利爾遲疑地說。
無法想象有從地球來的飛船到達這附近。無法想象他們的飛船會自己解體,改裝成現在的樣子。
戈登沒有說話,他嘗試梳理思路。他幾乎就要想明白什麼,但卻只是一閃而過,沒有抓住……
查德·奧利弗(1928——1993)真名西姆斯·查德威克·奧利弗(Symmes Chadwick Oliver),一個多產的美國人類學家和科幻作家,40年的創作生涯中,他的科幻短篇被刊登在各類主流科幻、奇幻雜誌上。他的科幻長篇相對沒有那麼出名,不過曾是最佳西部小說作家獲得者。
他關上窗戶,打算把聲音關在外面。他對自己說,可能,這根本就不是什麼新聲音;可能這隻是某箇舊聲音,因為喇叭故障或者管線損壞而扭曲。以前,這裡有溫和的微風,氣流絲絲縷縷帶著夏天的氣味,連每兩周一次的小雨,也是柔和地滴滴答答。他再次仔細傾聽,盡量https://read•99csw.com豎起耳朵,但是沒有打開窗戶。心臟在胸腔里一陣陣狂跳。沒錯,不應該聽錯!
聲音變得更加糟糕了。雷聲隆隆,從天上滾下來。直升機微弱的隆隆聲變得尖銳刺耳,猶如飛機墜落的聲音。他等啊等,等著墜毀的聲音,當然永遠都等不到。只有尖銳刺耳的聲音繼續再繼續,直到永遠。
現在,戈登·科利爾並不肯定,人類是否可能離開地球。真是奇怪,他想,此時此刻,自己關注的居然還是人類的星際夢想。不論自己在這裡有什麼行動,人類都不會被「吃掉」。很多人會逃走,人類種族還能恢復生機。但是如果這傢伙,甚至哪怕只是與其相關的消息傳到地球,那麼星際探索的夢想就會終結,人類進入太空的整個計劃就會變得搖搖欲墜、不可理喻,像颶風之中的紙牌屋一般支離破碎。人類——或者說太空倖存者——就會從太空撤退回來,在自己周圍建起一道高牆,把自己完全掩藏起來。
瑪麗向紙牌桌另一邊的巴特靠近。對手已經「打出一擊」,她努力出面應對。「巴特,」她說,「為這個和藹的客人準備一張空床。」
空氣是密封在氣泡中的。
敲門聲一遍遍重複著——顯得很不耐煩。
「哦,別想,」約翰震驚地說,「我還要在這兒過夜。」
在《星球之上:查德·奧利弗短篇小說集·第一卷》(A Star Above It: Selected Short Stories by Chad Oliver, Volume 1)中,作家霍華德·沃爾德羅普把奧利弗接觸推理小說的契機歸結于幼年的疾病:「當他12歲的時候,奧利弗患上風濕熱,不得不遠離自行車、釣魚竿、棒球棍……一天,十分偶然地,和(他喜歡的)『空戰』(通俗小說)一起送來的,還有一本百科全書尺寸的《驚奇故事》。查德翻開一頁,正是埃德蒙·漢密爾頓的《雷鳴月的寶藏》(Treasure on Thunder Moon),讀完之後他認為,這是『迄今最偉大的文學作品』,不久,奧利弗全身心投入到自己能找到的所有科幻小說中去,這些科幻雜誌空白處寫滿了類似『查德·奧利弗,萊治伍德瘋狂少年』的簽名。」
戈登說:「你不能待在這裏。」這幾個單詞說得相當艱難,他用幾乎被烤乾的舌頭舔舔嘴唇。
現在,這裏只有一座白色小屋,並且是在地球上。小屋坐落在伊利諾伊州的鄉村裡。窗戶裝有綠色的百葉窗和清新的窗帘。壁爐的架子上還擺放著小擺件。小屋裡有一段愜意的詩句,被裝裱在廉價畫框里……
他雙手顫抖,手掌黏黏糊糊,布滿冷汗。一道白光帶著難以描述的疼痛燒過他的腳趾,好像熔鉛流進身體,沿著裸|露的神經噝噝向上,朝著畏縮一團的大腦咆哮,以磨牙鑽鑿進蛀牙的衝擊力令人失去知覺。血滴滴答答從鼻孔流下來。
沒錯,要做什麼已經很清楚了。他不知道是否能夠成功,但是他可以試試。他現在兩腿無力,更不用說,剛才令人失去知覺的重創在腦海里已經留下刻骨銘心的回憶。他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嘴裏瀰漫著血液咸腥的味道。他現在完全沒有任何保護,並且他知道自己將要付出什麼代價。
成像信號被影響了,僅此而已。但也沒有什麼好值得慶幸的。
他再次綻開笑容,緩慢走向叫作約翰的男人,一步接著一步,步履堅定。
「他們今晚會來打牌嗎?」海倫問。
約翰當然是一個地球人。
雖然出生在俄亥俄州,但奧利弗大部分時間在得克薩斯州度過。在得克薩斯大學,他獲得文科碩士學位,同時創刊得克薩斯第一份科幻雜誌《月球坑》(Moon Puddle)。在洛杉磯的加利福尼亞大學取得人類學博士學位之後,他開始在位於奧斯汀的得克薩斯大學擔任人類學教授。同時,他協助創辦了「火雞城市創作工坊」,這個工坊因為著名的數字朋克作者布魯斯·斯特林而聞名。
「你說你是外星人,」他對約翰說,「證明一下。」
「我不相信你說的。」戈登·科利爾說。
戈登·科利爾坐下來,身體微微前傾……
「有人在門口。」瑪麗懷疑地說。
約翰繼續念經似的說了下去。
宇宙是令人不安的。演講者長篇大論來反駁。刊物遣詞造句來反駁。法律的制定也是朝著相反的方向——運用措辭巧妙的法律條文,因為誰也不想被控制。
《有房可依》呈現了奧利弗的巔峰水平——這是一個偏執妄想、引人入勝的科幻故事,曾被改編成羅德·賽林製作的電視劇《夜間畫廊》(Night Gallery)中的一集,挖掘身份識別和存在的主題。這篇故事也曾以《人類的朋友》為書名出版。
戈登·科利爾現在獨身一人,孤獨是一件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他的腦子幾乎不在狀態,他也知道自己腦子不在狀態。他知道,他們把自己安置到這裡是為了掩護他、保護他,直到他可以足夠強壯,可以像海倫、巴特和瑪麗一樣接受心理治療。
這天下午,噩夢來臨。
他們是先遣部隊,等待著大部隊前來支援。他們今天不會來,明天也不會來。有可能永遠都來不了——現在看起來。
外面這場前所未有的暴風雨以狂暴的方式撕扯小屋。屋頂向下漏水,一開始很輕微,之後,像是一種嘲諷,一滴一滴啪嗒落在牌桌正中間。大家對此都緘口不言。
她已經完全入戲了,戈登想,像機器一樣精確掌握了她的戲份。真希望我也能這樣。
他在一張堅硬的金屬椅上坐下來,周圍只有指示燈閃爍的儀器做伴。他嘗試思考。
戈登·科利爾一次又一次發出勝利的尖叫。他扭頭看向紙牌桌邊雕塑一般半死不活的三個夥伴,轉而一陣嗚咽。他在一旁悲痛欲絕。
「這樣展示你感覺如何?」約翰說著,又點燃一支香煙,「好受多了吧?我試過向你演示不同級別的腦波投影。希望你能原諒那些鋪天蓋地的評論彈幕。」
「所以,」約翰繼續說,聲音透著無聊,「人類隨身帶上了自己的文化——越有地方特色,越讓人舒心,越固定不變的越好。他帶上了小白屋子還有鄰里和睦的風俗,把這些從原產地中連根拔起,密封在火箭的鋼鐵圓筒里,發射到荒涼的小地方,這些小地方被冰雪和黑暗覆蓋。我必須說,科利爾,你的腦子看待事物的方式簡直誇張得可怕。或許這就是為什麼光有小白屋子和好鄰居還不夠;不管在什麼情況,環境調節也是必需的。沒人像你這樣,發揮自己的全部感知,在居住的地方製造了個鬧劇。而且,沒有這出鬧劇,你就得發瘋。很難想象有種族這麼不適應太空旅行的,你不覺得嗎?」
這個叫作約翰的男人從椅子上滑下來,向後退去。他藍色的眼睛閃爍著寒光。香煙在手裡被擠成兩截,碎成粉末掉落在地板上。
宇宙會殺死人類。是它把坐在飛船棺材板里尖叫的人們送進未知世界。是它把人們從熟悉的保護圈裡剝離出來,然後把他們丟進百萬英里之外的虛無之中。
戈登·科利爾強迫自己根據事實進行邏輯思考。這並不容易,在如此特別設計的舒適環境下生活了七個月之後,他已經不會靠理性思維來思考問題了。他關上設備間的門,把白色小房子,以及小房子所代表的世界隔離在牆的另一邊。
四個人,戈登想,四個完全孤單的人,四個假裝組成一個小社會的人。
約翰微笑著又點燃一根煙,似乎永遠都抽不完。「我真的必須留在這兒,你知道的。」他用愉快的口吻說,「這麼來說吧:在你們稱為銀河系的星系裡——這名字真古怪——居住著大量各種各樣的文明種族。剛才的腦波投影應該向你證明,在這麼浩大的地域里,建議統一組織是不可能的。即使計劃可行,單是交流的困難就會挫敗計劃,更何況這計劃並不可行。」
他終於勝利了。思緒越飄越遠,越飄越遠……
戈登·科利爾一邊喝黑咖啡,一邊小口品嘗水煮蛋,努力自然地假裝出很有胃口的樣子。他的妻子像往常一樣吃著早餐,不斷聊起再熟悉不過的早間話題,全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戈登沒怎麼上心,直到一兩句意外的句子在家中響起:
那個想法再次襲來:如果這真是個外星人……
他返回起居室,停住腳步,強迫自己的腦子把眼前的情景轉化為描述事實的詞語。他伸手觸摸到了現實,並緊緊抓住不放。
戈登·科利爾仍然向他走去。
科利爾搖搖頭,避開煙霧,力圖不分散注意力:「信息傳達沒有問題。只不過這證明不了什麼。」
「我的好朋友,我到底(地)為什麼要那麼干?」
「都見鬼去吧!」他說。
兩種文化,被關在一個屋子裡。
人們可憐他,甚至可能是鄙視。儘管他們為他做好一切準備,提供專業的環境調節設備,他不是仍然令他們失望了嗎?他不是仍然和其他人一起垮掉並且自己退化成一個廢物了嗎?
如果他沒有失去控制,如果他在這裏一直抵抗到現在,那麼這些外星人就得另外找地方玩這場遊戲。死亡並不搞笑,對外星人來說也是如此。
他們按老規矩開始玩紙牌。這回是橋牌,不是撲克,要不就和昨天一模九_九_藏_書一樣了。其實一直都是一模一樣,除了節假日。
「聽聽這風,戈迪,」她說,聲音不帶一絲緊張的痕迹,「我是說,我覺得我們馬上就要被卷進一場暴風雨了!」
「……糟糕的待客之道,繼續待上一段時間。」聲音在耳邊念念叨叨,「你可能會說,我是來蹭飯的人。但是你孤立無援,戈登· 科利爾,我可以……」
人類征服宇宙!
「你是不是打算——嗯——攻佔地球?」
「好,好,」戈登小聲喃喃,聲音顫抖,「好,我就來了。」
海倫的聲音從廚房飄過來:「親愛的,別摔門。」

他知道,只要自己沒被這東西殺掉,就能碰到它。
那些標題繼續喋喋不休,整篇談論失重和重力應變,最終,他們建造出了一台完美的機器。
他必須爭取時間。就這麼簡單。
其他三個人坐在紙牌桌邊看著他們倆,一動不動。
海倫的眼睛閃爍著喜悅。戈登記得,她一直很喜歡聚會。「天啊!」她感嘆道,「我得去看看晚餐準備得怎麼樣了。」她熱情地微笑著,匆忙返回廚房,像極了一隻看到兔子的狗。
他們讀取了設備間里的記錄,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一顆流星就能讓一個人惶恐不安到這個地步。
他一動不動地站著,仔細聆聽。很快,他捕捉到了那個吵醒他的聲音。這聲音從外面傳來,來自外面的草坪和藍天。他走到窗邊,確認聽力沒有和自己開玩笑。聲音仍然在那裡——是另一種新聲音。另一種新聲音,響起在不可能響起的地方,而這地方本應該只有固定的舊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循環往複……
巴特沒有動彈。
「隨便吧。」約翰告訴他,「老實說,這提議讓我有點受寵若驚。」
如果這真是個外星人,夢想就破滅了。除非——

戈登·科利爾竭力鎮定下來。他走回起居室里,去面對其他三個已經不會像人類正常思考的同伴,以及那個從虛無走進小屋的怪人。
而如果他確實在宇宙成功待了下來呢?
第二天早晨,當戈登·科利爾醒來的時候,他立刻意識到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他跳下床,縮著身子站在卧室中央,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
這個詢問不過是走形式而已。戈登·科利爾覺得腦海一陣震動。他感到自己漸漸向下滑去,想要抓住什麼,卻失敗了。一些畫面跳出回憶,開始襲來。
又可以思考了。
死亡是底線。
小人兒真的在那兒,不停地用腳拍打著地面。不過,這也並不完全是個小人兒。他的形態稍微有點模糊不定——你可能會這樣說,他差不多算是個小人兒。
奧利弗的科幻作品總是能反映出他的專業愛好和生活環境:很多作品發生在美國西南部戶外,作品人物也大都經常從事戶外運動。同時,奧利弗也經常關注美國原住民的生活和問題:《這隻狼是我兄弟》(The Wolf Is My Brother, 1967),這部作品不是科幻小說,主角描寫的是一位富有同情心的美國原住民。奧利弗的大部分科幻小說,也同樣可以看作是美國西部小說,致力於謳歌這塊土地以及在這塊土地上生存的人們。
他的身體突然鬆弛下來,微微顫抖。腦子清晰而空洞,像一朵被夏日雨水沖刷過的花朵。他吸進好幾口憋悶的空氣。隨後記起——
懷疑再次升起,折磨著戈登。內心在鬥爭。他感覺冰封的寒意沿著脊柱一路湧上來。他竭力說服自己,說道:「暴風雨、風力增強和音頻損壞是有原因的。我認為這是人類行為。你是被地球上那些反對星際擴張的好事者派來的,目的就是要把我們嚇跑。你是個很好的演員,但還不夠優秀。」
他只知道自己在這個房子里正面臨危險,面臨超越常識理解範圍之外的危險。
戈登眉頭緊蹙,不太喜歡「我的朋友」這個詞。這個用得很彆扭,又帶雙關語,著實令人不安,隱隱約約有可怕的聯想。
「早餐準備好了,親愛的。」他的妻子說。
戈登·科利爾歇斯底里地放聲大笑,在猝不及防的笑聲充滿整個屋子之前又硬是憋了回去。「你是個人嗎?」他問道。
其中一座小屋裡,掛著脾氣暴躁的老爺子沃爾特斯的照片,這張照片可是傳家寶。
戈登·科利爾身子一顫,感覺雙手手掌冷汗直流。
這個情況應該有合理的解釋——
戈登·科利爾死死盯住這個長得像沃爾特斯爺爺的人。如果這傢伙是外星人——
「不是。」
這裏對外星人來說有危險。這裏一定有。戈登·科利爾慢慢露出笑容,感到汗水再一次流過手掌。危險的來源可能只有一處。
他並不知道。
一切都保持他們離開前的樣子,戈登想——但是感覺不一樣了。小屋看上去更加狹小、擁擠、孤立無援。溫度沒有變化,但是感覺更冷了,好像數百萬英里遠的風灌入房間,在牆壁里滲透開來。
「戈迪!」海倫一聲驚呼。
我每天在工廠工作8小時,有個聲音在一片浩瀚中不斷迴響。我有妻子和孩子,每晚當我回家都累得無法入睡。我努力工作。我掙自己的工資。憑什麼我要為一個萬眾矚目的宇航員埋單?
戈登的手氣不錯,還能保持表面正常,其實他的注意力並不在遊戲上面。他在煙斗里裝上超級醇香的波本熏烤煙葉,躲在一片煙霧中靜靜思考。
午夜時分,他們聽到了從來沒有過的聲音。
沉默讓氣氛變得更緊張了。

叫作約翰的人再一次坐進扶手椅里,藍眼睛閃閃發亮,鬍子平整潔凈,煙灰堆還在腳邊。他點燃一支煙,滿面微笑,又恢復常態。
用完晚餐的時候——牛排、炸薯條、沙拉和咖啡——門鈴響了。這當然是,沃爾特斯一家。
「你回來了,時間剛剛好,」約翰說,「顯然你已經準備好問題了。」他點燃一支香煙,把煙灰直接彈到地毯上。這個品牌的香煙早在20年前就不生產了。
「為什麼這麼問?發生什麼事了?」
他絕望地意識到,自己身處這樣的情勢,卻沒有做出理性反應。自己的想法沒有一條說得通,大多是自欺欺人的妄想。但是怎樣才能撥開迷霧看清真相?
他可能是一個催眠師。
不過,他勝利了。
這並不重要,他恍然反應過來。這是個死胡同,這個外星人有沒有心靈感應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個簡單的事實:外星人沒法觸碰他。並且,想來外星人應該沒有武器,這就減少了一些危險因素。
「……足夠塞滿你的小房子和上面的氣泡保護罩。這裡會……」
「只是一顆流星。」他說。
這也是有原因的——但是他裝作自己沒有想起來。
身後的牆壁緩緩滑開,要不是一直緊緊咬著嘴唇,他差點喊了出來。
屋子裡很冷。為什麼這麼冰冷刺骨?
但是這台完美的機器裏面有一台有瑕疵的機器。
腦海中,危險信號的警鈴大作,但是被他硬生生地推到腦後。
這個情況應該有合理的解釋——
風勢變強了。
寂靜狠命敲打著他的耳朵。這很古怪。他以前從來沒有失聰過。
這個時刻獨自站在那裡,被時間長河隔絕孤立,他站在那裡,屏息凝視。
「你們聽到沒有?」戈登問其他人。
「啊!」海倫感嘆道,「這不是巴特和瑪麗嗎?」
驚叫聲沒法停止,在自己的驚叫聲中,戈登·科利爾的腦子死死扣住一個想法,不讓這個想法跑掉:如果那個沸騰的地獄對我來說是可怕的,那麼我對它來說也同樣是地獄。
後來,當戈登·科利爾向他靠近的時候……
戈登·科利爾攥緊手中的空酒杯,玻璃似乎都要被捏碎了。這個傢伙真的能讀取他的思維嗎?一個單詞蹦了出來:催眠術。這個解釋聽上去不錯,他盡量說服自己去相信。
科學家說:下一站是火星!
然而他很清楚,自己永遠不會再強壯起來,永遠也不會。
戈登·科利爾繼續向前逼近。
然後又退回來。
戈登·科利爾拒絕聽到這些試圖傳遞催眠信號的聲音,他把聲音擋在思維空間之外。他只有一個武器,就是他的大腦。他得使大腦保持清醒和條理。
這邊,正襟危坐的人叫作約翰,長著沃爾特斯爺爺的樣子,戈登的目光一路向下,逗留在他銀白色的一根根鬍子上,以及沉悶的灰色西裝上每一處微小的褶皺里。
那個曾經是他妻子的「雕塑」微微挪動,掙扎著站起來。她輕輕走進卧室,取來一塊毛毯,溫柔地把毛毯蓋在他痛哭流涕的身體上。
「沒錯,親愛的,」他平靜地說,盡量使聲音聽上去平穩,「暴風雨就要來了。」外面,大風在小屋點亮的每一個角落嗚咽,類似打雷的聲音,隆隆地從遠處傳來。
尖叫聲戛然變為凄厲的慘叫,戈登·科利爾的眼睛都從眼窩裡鼓出來了。
戈登搖搖頭。胡思亂想可不行,他告訴自己,要鎮定。他問自己:你還在等什麼?
「要不,這還可能會是什麼?」巴特提出疑問。
他們完全靜止不動。
這意味著……
巴特不情願地慢慢站起來。然而,戈登搶先一步,拉開椅子站起來。「讓我去吧,」他說,「我離門更近一些。」
「我能在你腦子裡找到的最相似的例子,就是居住在你們北美洲的古老種族大草原印第安人。」約翰繼續說,他的藍色眼睛閃閃發亮,「作為原始部落,他們是多麼有魅力!你知道,光靠坐著產生經濟太沉悶了。我們種族模仿要支配生命形式的技術越來越精湛,我要說我自己也是這樣。初步接觸外星人是我們的一種獎勵機制,就像是大草原印第安人通過榮譽比拼達到類似的目的,當一個勇士夜晚潛入敵人營地,摸到一個沉睡的戰士或者砍斷繩索放跑一匹拴在樁柱上的馬時,https://read.99csw.com這就為他的部落帶來了榮譽。沒有榮譽,他什麼都不是,沒有任何地位。在我們這兒,還有個深層次的動機。假設,按照你們的思維方式來說,你想去摘蘋果。那麼對你來說,試著扮演成種植蘋果的農民,就會有優勢,不是嗎?我們發現,這招對於在受控情況下的『目標』外星文明的成員,也行之有效,在大部隊動身前,先去交流下,最先把蘋果摘下來。根據危險的程度,執行這項接觸的個人獲得相應榮譽。你理解我的意思了嗎?」
想法接二連三地冒出來。這真是他自己的想法嗎?還是說,這些想法也一樣,是周圍環境的一部分?他搖搖頭,他沒法條理地思考,大腦一片混沌。他只能靠直覺自己摸索。
大概,這條軌跡現在仍然在那裡——不管那到底是什麼。
他們現在位於這裏,他想——在這個像行星一樣巨大的衛星上進行人類探索,距離出發地地球有3.9億英里。木衛三這個冰凍岩層的世界,他們四個人分別躲在空氣泡里的兩座小屋裡。他們在這裏——等待返航的日子。在一個荒蕪的世界里等待,僅靠某些來自信仰的東西作為精神支撐,而這些支撐現在也幾乎喪失殆盡。
不過也並非完全自由。和這個叫約翰的人待在一個房間,他強烈地感覺到這點。他頭腦迷糊,運轉困難,需要保持清醒,精確思考。他努力讓自己相信已經找到全部答案。催眠術。這是個不錯的詞。
不存在的小人兒。
戈登立即關掉3D電視。所有人都豎起耳朵,打開窗戶,向外面看去。什麼也看不到——藍色天空切換成暗紫色的夜幕,唯一那道亮光來自巴特家的門廊燈。什麼事也沒有發生,能聽到的,只有往常那些並不真正存在的聲音——蟋蟀的蟲鳴,微風的輕拂。
當孩子們跳進水池的歡笑聲突然變成驚聲尖叫時,戈登·科利爾關上窗戶。
「當然,」約翰繼續說著——現在非常流暢——又點燃一支香煙,「你們的科學家,如果我能用這個詞稱呼他們的話,不久將會發現他們沒法簡單通過在外星世界的小鐵屋裡隔離某個人,男人或女人,並讓他獨自待上六個月或者一年,來衡量你們彰顯民族優越感的時間刻度。人是社會動物,離開他賴以生存並深信不疑的文明圈,他就完全赤|裸,沒有防備能力。」
戈登·科利爾目送妻子離開,不乏欣賞和欽佩。他們選巴特真是選對了,他可以一連幾個小時都坐在那裡玩他的電子足球遊戲,重溫舊日經典,要不就是專心創作有關星星的繪畫,雖然手法拙劣,但是富有感染力。瑪麗也是一樣,感覺非常好——只要設置好3D電視,她就心滿意足。並且,作為為巴特挑選的伴侶,她也正合他們心意。瑪麗完美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她給人這樣的印象,對周圍的一切確信不疑。
約翰轉向戈登,沒有理睬其他人。小鬍子奓起來,十分惱火的樣子。他無可奈何地攤開雙手。「我只是一個徒步旅行的外地人,」他說,「碰巧經過你們家門口,因為你們住的房子就在路邊,我覺得你們應該樂意和人做朋友。」
就在這時,約翰——變形了。
對於戈登·科利爾來說,房間里唯一能聽到的聲音,就是充斥在耳朵里、自己刺耳的呼吸聲。
「戈迪,這種時候,」海倫輕輕責備他,「你沒必要因為我問了個日常問題,就要掐斷我的脖子。」
戈登·科利爾並不知道。沒有簡單的答案。如果外星人,或者有類似這個外星種族的智慧文明到達地球,那麼人類的名字就要徹底從宇宙抹去了。反之,他還有機會來決定自己的命運。
顯而易見,空間站沒法消除戰爭,它並不比長矛、步槍或是原子彈更有效。從文化角度方面看,戰爭是應對衝突局勢的固定模式;想要擺脫戰爭,必須改變這種模式,而不是更深層次的應用。
五個月過去了,似乎有一些細微的變化。
儘管遠在天際,與地球聯繫微弱,人和飛船仍然咬牙堅持,滿懷希望地等待。
「請別叫我『戈迪』。」戈登暴躁地說,然後又緩和下來——畢竟,這不是她的錯。他告訴她沃爾特斯家的情況:「巴特在玩足球遊戲。」他第一百萬次回答道,「瑪麗在看3D節目。」
王亦男——譯
他閉上雙眼。日常模式被打破了,平靜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他告訴自己:這瘋狂的背後一定有什麼方法能夠讓一切回歸理性正常。只能靠我來找到,這就是我在這裏的原因。我必須鬥爭到底,無論要面對什麼。我必須保持頭腦清醒,必須保持戰鬥狀態。我必須透過這些外表的裝飾和特效,和掩蓋在下面的東西周旋,不管這是什麼。這是一個不能有失敗的考驗。
戈登·科利爾站起來。他花了很長時間,動作笨拙不協調。膝蓋在顫抖,沒有力氣。他失去了曾經某種程度上保護了自己的模稜兩可。
人形生物站定,和其他幾個顧慮重重的人保持一定距離。事實上他並不是個小人兒,戈登看著內心多少有些安心;也就是說,他不是一個侏儒,也不是妖精或者其他什麼類似的東西。戈登的意識開始沉浸到幻想中,他甚至想到這敲門的傢伙可能是附身在外面綠草坪上的什麼超自然的生靈。他努力讓頭腦清醒過來,但是發現沒法做到。
現在沒有暴風雨——沒有雨點,沒有雷聲,沒有閃電,沒有風,甚至夏日輕風的一聲私語也沒有。蟋蟀不再鳴叫,那團人造草也沒有發出夜晚的聲音。
她打開戈登的電視,這令他非常不悅,他們一起收看了半個小時的綜藝節目——當然是錄製好的——最明顯的特點就是完全沒有任何綜藝性可言。最後,戈登無可奈何地走出去打牌。
戈登清楚地回憶起自己還是小男孩的時候,家裡反覆播放的一個系列笑話。笑話講的是當你關掉冰箱門的時候,有個小人兒會同時關掉冰箱里的燈。笑話里的小人兒——他們叫他什麼來著?
「時間差不多了,」這個人形生物聲音模糊地說,「不過首先,『有請我們的主辦方說幾句』。我能進去嗎?」
戈登·科利爾握緊拳頭,直到指甲深深陷進手掌滲出血來。他嘗試運用自己的腦子來脫離這個窘境,翻轉這個局面。可是失敗了,他可以感到憤怒的眼淚充斥在眼眶周圍。我必須,他暗想,我必須,我必須,我必須。
這時,人形生物——變形了。他的形象變得清晰、真實起來。他確實是個人——上了一定年紀,神態有點高傲,身穿一件已經過時但很乾凈的西裝,脖子上保守地系著藍色領帶。他一頭銀髮,鬍子平整而精緻,藍色眼睛閃閃發光。
房間看上去非常正常。兩張床擺放在固定位置,地毯柔軟而舒適,他的手錶仍然放在梳妝台上。他看向鬧鐘,鬧鐘沒有消失。他的妻子還在睡夢之中。那麼,是什麼吵醒了他?
小屋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
「正如我說過的,」叫作約翰的人說,「恐怕我不得不忽略掉你糟糕的待客之道,繼續在這裏待上一段時間。你可能會說,我是來蹭飯的人。但是你孤立無援,戈登· 科利爾,我可以在任何時間叫來我們的人。你知道的,足夠塞滿你的小房子和上面的氣泡保護罩。這裡會因為我們的人而充滿生機。但是你孤立無援,戈登· 科利爾,我可以在任何時間叫來我們的人。你知道的,足夠塞滿你的……」
他不得不思索。
約翰熟練地在腳邊的煙蒂堆上又彈了一些煙灰。「從表面來看,你的推理很棒。」他說,「問題是,邏輯本身和事實之間的關係常常模糊不清。我從地球來確實能說得通。然而,真相卻是,我並不來自地球。」
幾個值得注意的問題很快冒了出來:這條軌跡代表什麼?這條滑過宇宙邊際,穿越冰層,現在幾乎延伸到家門口的軌跡,它能代表什麼?
科利爾緊盯著叫作約翰的人。他是否有心靈感應,或者是不是從門外進來的時候就已經讀取了他的故事?他是不是現在還在偷聽自己的思想?
「讓我們還是回到口頭交流吧,」約翰突然令人意外地說,「信息植入太累人了。」
他一腳踢在綠色草坪上,留下一道凹痕,然後走進自己整潔舒適的白色小屋。門在身後砰的一聲重重關上了。
現在的小屋寒徹心扉。戈登·科利爾感覺到胃口一陣抽搐。
「有可能。」戈登有些懷疑地附和,在運行記錄上記下這個現象。
午夜時分,門被敲響了。
戈登驚愕地瞪大眼睛。這個人長得簡直跟牆上掛的沃爾特斯爺爺一模一樣。
他緩緩打量這個叫作約翰的人,一步一步從上至下。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只知道他必須這麼做下去,現在必須這樣,在一切都太晚之前,不計一切代價。這種衝動來自內心深處,遠在自我控制範圍之外。
「不是。」
「長久以後,你會看到,」約翰繼續說,「集合所有小東西就形成了一個文明。一個像你這樣的人不會隨便坐在房間里;他會坐在自己熟悉的房間里,牆上掛著照片,角落裡落有灰塵,桌子上擺放著檯燈。一個人不僅僅為坐而坐;他要吃經過烹調的特定種類食物,他要按照自己接受的教育中所要求的方式上菜,菜品要放在習慣使用的容器里,總之一切設置都要符合他熟悉的社會氛圍,他適應這樣的氛圍,也屬於這樣的社會氛圍。你看,所有智慧生物的生活都是這樣的。」
沒有一個人動彈。四個人坐在桌子旁邊麻木了一般,彷彿會有什麼想象中的僕人來替他們開門,read.99csw.com查看是誰在外面。戈登·科利爾發現自己相對而言算比較鎮定的,可他清楚自己的鎮定並不自然。他和其他人一樣,也在努力自我調節。他帶著濃厚的興趣觀察其他人。他們是否甚至能做到把這不尋常的敲門聲吞到肚子里,消化掉,把這轉化成他們日常熟悉的模式?
屋外,又可以聽到口哨聲和喧鬧聲,隨後,黎明蒼白的光線傾瀉進來,填滿整個天空。
約翰向他提供過信息。他在玩一種遊戲,一種紀念品收集遊戲。同時,他給出了不利於自己的線索。是什麼樣來著?什麼線索來著?
那麼現在是哪一種緊急情況?他不知道,也無從得知。眼前的情況是前所未有的。從表面上看,這沒什麼特別——一陣吹哨聲,一個撞擊聲,繪圖儀上的幾條軌跡。還有風,他在心裏暗暗嘀咕,別忘記還有風。就這些了,但是他很恐懼。他盯著自己蒼白、顫抖的雙手開始懷疑自己。他能做什麼?
溫暖的空氣里傳來微弱細碎的聲音。其中,有直升機的聲音,在頭頂高高盤旋,當然,你用肉眼是看不到的。微風輕拂過草坪,但是草坪紋絲不動。什麼地方傳來了孩子們又笑又鬧的聲音,聽上去像是他們爬到高處,又一個猛子扎進水池裡。
思維很清晰。
他起身跟隨妻子走出房間,回到自己熟悉的舒適小屋。他一路走著,視線直視前方,努力不去捕捉根本不存在的風不斷呼嘯變強的聲音。
「當然,有人得待在宇宙里,」約翰邊說邊在地毯上彈落煙灰,「有人得去空間站監視儀器設備,出於一個更加微妙的作用;對於人類來說,有人已經在宇宙中,這是一種明顯的心理優勢,能夠證明這件事人類可以做到。但是對你們來說,不幸的是,機器沒法做所有事情,所以有人要待在這兒,神志清楚地待在這兒——當然,是以你們的標準。」

「我就想到你會這麼說。」戈登·科利爾說。
戈登費半天勁,總算抓住一條思路,瘋狂地展開思考:如果這真是個外星人,我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美夢到頭了。
胡扯。
海倫在睡夢中囈語,戈登決定不吵醒她。他知道,在結束之前的這段時間,她應該需要這些睡眠。他梳洗完畢,走出卧室來到門廊,摁下儀器設備間的按鈕,走了進去。他檢查了所有儀器——錶盤儀,掃描儀,記錄儀,等等。再一次發現,一切都很正常,除了一項。一台繪圖儀刻畫出,從冰凍岩層的方向有一條淡淡的軌跡,朝著擠在氣泡里、與世隔絕的兩座小屋飛來。
臨近傍晚的時候,暴風雨來了。大顆大顆的雨點連續不斷地飛濺到玻璃窗上,又順著窗流下來,在院子里衝出泥濘的水坑。這是真正的雨。
戈登·科利爾聞著並不存在的花朵散發出的香味,深吸一口氣,漠然地望著雲朵從天空上飄過,天空像羅賓鳥蛋一樣藍得高雅清澈。
「你是我們的朋友?」
「我真是不知所措,」他發音清楚地說,在空中揮動一隻瘦弱的手,「我的名字是約翰。你們這樣對待一個可憐的鄉下老男孩也太過於友好了吧。」
「別過來。」約翰說。
(美國)查德·奧利弗 Chad Oliver——著
戈登·科利爾再一次向這個叫作約翰的人轉過去,後者滿面微笑。
「我知道。」妻子回應。
音效被關掉了。
大廳里,鍾錶敲響凌晨2點鐘。
「你現在就滾出去。」他說。
不同的信息碎片被不斷運轉的大腦存儲起來,直到正好能組合、嵌入到一整塊拼圖裡。現在,迷霧消散了,幾個事實清晰地擺在眼前。
他們繼續玩了一個小時撲克,然後巴特和瑪麗回家睡覺去了。
火箭登陸月球,飛越——火星、金星,還有木星和土星遙遠的衛星。基地一個個建立起來,留下了一連串光輝的足跡。
約翰聳聳肩,把煙灰彈落到地毯上的一小堆煙頭上。「最好的證據可能會讓你感到極其不舒服,」他說,「不過我可以——用詞語來表示有點困難,我們是帶一點干預功能的種族——可以從你腦子裡讀取一個故事,然後——很難用詞語表達——再把這段故事植入你的腦子裡。這個證明夠好嗎?」
戈登·科利爾砰地關上門,腦子竭力從周圍溫和瀰漫的迷霧中清醒過來,這迷霧讓一切感覺溫馨自然。「你們到底有什麼見鬼的陰謀?」他向這個看上去像沃爾特斯爺爺、名叫約翰的人說。
「看看這兒。」戈登·科利爾果斷地說,現在他已經完全相信自己的結論,「對我來說,你看上去像個地球人。唯一和認知相矛盾的是,你毫無理論支持的言論和一些搞笑的小把戲,這些都可以用環境影響和催眠術來解釋。如果你從地球來,顯然你確實是地球人,那麼你就會和我知道一樣的事情。剩下的就是小把戲了。真正的問題應該是:誰派你來這兒的?為什麼?」
它抽搐地扭曲、蠕動,從門底下爬了出去。
他吐出空氣,靜靜地躺了好一會兒,生命熱流重新流進血液。放慢呼吸,可以感覺到一點點喜悅的戰慄傳遍全身。
戈登·科利爾猛地回到現實,一下子有些適應不過來。他隱約覺察到自己被精湛的技巧操控了。就好像是,他本來腦海里想著一條魚,然後卻發現魚嘴裏有圈套。他還能做什麼?他確實努力去想了……
戈登·科利爾掃了一眼其他三個人,他們彷彿是凍僵了一般圍坐在被遺忘的紙牌桌邊,用翻白的死魚眼睛盯著他。海倫,他的妻子。還有巴特和瑪麗。神志清楚?這個詞要怎麼解釋?神志清楚的代價又是什麼?
他死死摳住地板,感覺不到指甲碎片剝落。
他睜大眼睛,繼續向約翰靠近。腳踩在地板上,彷彿是踏進翻湧的淤泥。他停下來,發出更加尖厲的喊叫,同時伸出手去夠它。這東西冒出冰涼氣泡……
「……可以在任何時間叫來我們的人。你知道的……」
「問題是,」約翰說過,「你有一個詞叫外星人,卻沒有相應的概念。」戈登·科利爾站在約翰和那三個已經凝固的身影之間,一動不動,尋找解開繩結的線頭。約翰的聲音繼續嗡嗡作響,然而,都被他忽略掉了。
望著雨水不斷落在這個根本不會產生降水的地方,戈登·科利爾驚恐之下悄悄嗚咽起來。
海倫一副忙碌的樣子。她是個很迷人甚至引人注目的30歲女人,棕色頭髮,居家打扮。她走進屋,輕輕地親吻了一下丈夫,問道:「去過沃爾特斯家了?」
陷入驚愕之中的戈登·科利爾感到身體自動讓向一旁,小人兒匆匆忙忙越過他走進小屋。
這並不容易。為了聽清節目,瑪麗調大了電視音量。巴特則把所有充沛的精力都用在最喜歡的消遣方式上——重玩一遍1973年斯坦福大學對諾特丹大學那場足球比賽,他自己是主力隊員。
戈登·科利爾緩緩起身。他沒法思考,沒法真正思考。不過,他至少意識到了這一點。他不計後果地竭力繼續想下去,做自己能做的事情。他的腦子產生一個想法:今晚之後的五個月,從地球來的飛船將從這安靜的小屋裡帶走什麼?會帶走人類——或者什麼其他東西?
「證明,」戈登·科利爾不斷重複道,竭力讓自己感到篤定,「給我證明。」
處於飢餓的人會關心豬有沒有夢想嗎?
海倫坐在紙牌桌前,突如其來地微微挪動身子。她說了一句:「天啊,太遲了。」然後又靜止不動了。
他看出端倪了。事實非常清楚。所有這些組合,聲音、暴風雨、風聲,都是為了在良好的實驗環境下測試人類而設計的。如果人類證明自己適合「成為目標」,就會是下一個列在食物名單上的獵物。
宇宙是屬於少數人的。它很昂貴,專業技能和訓練是它唯一的通行證。有夢想是好的,但是這個夢想要付出代價。人們會被美夢控制,還得支付費用。誰來付錢?誰願意被控制?
是的,當然會是這樣。他們善於調節的腦子被拉扯到忍耐的極限,已經徹底報銷了。換句話說,是短路了,吹斷保險絲了。現在,他們處於離線狀態。
戈登·科利爾竭力思考,組織思路,把自己的數據收集起來,連成有意義的整體。
只有四個人。
整個房間緊繃著,充滿恐懼的氣息。
戈登·科利爾放聲大笑起來,然後猛然停止。紙牌桌邊的其他三個人茫然地注視他。約翰已經侵入他的頭腦……
「怎麼能這麼跟客人說話!」瑪麗說。
約翰根本沒注意到她。「我可以向你保證,」他說,「我對你們的小星球是否進入太空一丁點興趣都沒有。你的民族優越感真是太誇張了。你沒感覺到嗎,朋友?我根本不在乎,什麼都不在乎。因為這都不存在於我的價值系統。」
紙牌桌在那邊,海倫和巴特坐在桌前,手裡還拿著牌,一副欲動還休的樣子。旁邊是家庭式傢具,還有擺在壁爐台上的小擺件,下面是只做擺設用的壁爐。外面廚房裡,電冰箱嗡嗡作響。那段詩句還在原地掛著:讓我有座路邊的房子,讓我做別人親切的朋友。還有老爺爺沃爾特斯的肖像畫。
他們居住在不可思議的孤獨之中,很多人一直在等待,等待自己的地球同胞通過廣告、演講,還有拉著企業家們組織秘密會議,來幫助他們戰勝一個敵對的星球。他們的努力和堅持,只不過為某個已經搖搖欲墜、直上雲霄的摩天大樓換來幾座長期被冷落的外星基地。
他害怕自己沒法死掉,沒法結束痛苦。
約翰恍了下神,很快又進入狀態。「正相反,」他說,「我能待在這裏,並且會一直待著。這裏真是個討人喜歡的地方。我想更深入地了解你們。」
「好一場暴風雨!」他大聲說,「讓我想起我們有九*九*藏*書一次在暴雨里玩加利福尼亞大學足球對抗賽。來,我幫你們脫掉雨衣。」
「他們會過來。」他回答。
有什麼東西綳斷了。
戈登·科利爾繼續向前挪動腳步。
他記起,約翰第一次不以人形出現的時候,他走進來,猶猶豫豫,生硬地說著3D電視里學來的開場白,並像沃爾特斯爺爺一樣坐下。他一直保持距離,從沒有真正靠近過任何一個人,也從沒接觸過他們。
巴特、瑪麗和海倫茫然地望著這個外來客,努力用自我調節來適應這一連串的巨大轉折。巴特重新坐回紙牌桌旁邊的椅子里,甚至抬起手準備繼續打牌。海倫望著仍然站在門邊的戈登。瑪麗則不知所措地坐著,隱約感覺到自己才是這裏的女主人,等待合適的刺|激因素促使她回到日常固定的待客模式。整個小屋都在等待——好像即將上演戲劇的舞台,演員已經各就各位,大幕升起一半。
也就是將成為豬。
他穿過綠色草坪,走到白色尖樁柵欄處停下腳步,盡情吸收陽光。他聽到一些聲音——孩子們的聲音。他們在那邊,有三個孩子,從草坪上跑過去。他想張口喊他們,但是他們已經跑走了,他知道自己的聲音傳不到那麼遠。
科利爾佯裝繼續喝咖啡,內心卻是翻江倒海。她的思維甚至都不接受真正的情況,他打了一個冷戰,她打算把這個遊戲玩到最後。只有我一個人格格不入。
他們彼此小聲交談著,彷彿真的有話題可聊似的。畢竟他們連續七個月絲毫不差地重複同樣的事情,已經沒什麼新鮮事兒可以來回交流。大部分對話圍繞瑪麗對最新幾部3D電視節目的看法展開,最終得出的結論是,所有節目她都喜歡。
他們躺到床上睡覺,但是很久都沒有睡意。沒錯,他們有一個家,一座建在綠色草坪上的白色小屋。他們有兩位好鄰居,有湛藍的天空,還有3D電視。一切都完美無缺,當然沒什麼好擔憂的。
「沒什麼,」戈登承認,「這就是顆流星。」
「你是一個騙子,」他再次說道,重重地咬著每個單詞,對自己所說的話深信不疑,「你是個騙子。我們不相信你。滾出去,滾出去,滾出去——」
戈登·科利爾站在窗戶邊上,向外觀望。他也不想這樣,可是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令他無法拒絕。他的妻子在3D電視前面縮成一團,正在收看一個無聊至極的系列節目,毫無疑問,她比他狀態好很多。然而,他還是得監視外面,即使會因此喪命。他模模糊糊地感覺,這是他的使命。
不過,這裏確實非常完美。確實如此。如果沒有進一步了解的話,你一定會以為這是真實的。
戈登·科利爾發出驚叫——仍然繼續向前挪動腳步。他拉扯自己尖叫的嘴形,露出一個微笑,仍然繼續向前挪動腳步。他感到病痛在體內翻湧,但仍然繼續向前挪動腳步。
戈登·科利爾緊張不安地走出屋子,巴特緊隨其後。他攥緊拳頭,感覺手掌又濕又潮,於是努力壓制內心湧起的恐懼。他們來到一個小過道,戈登摁下一個按鈕,在滑軌帶動下,一整面牆平穩打開,兩個男人走進白色明亮的設備間。
他深吸一口氣轉過身來。
「當然,我的朋友。請說吧,說對有獎。」
「不好意思,」約翰高聲說,「我真是太笨手笨腳了。」
他現在能完全控制好自己。對他而言,最糟糕的時候可能已經過去。至少他可以主動去琢磨了——這已經是個勝利,他感到十分驕傲。
這並不瘋狂,他必須牢記這點。這隻是看起來瘋狂,這點非常重要。事情的發生並非沒有原因,他很清楚;總能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如果你能正好找到的話。當然,單是木衛三上這兩座小房子已經足夠不可思議了,除非你知道這背後的故事。只是看著它們,你永遠猜不出,它們是一個美夢的結尾,一個關於人類試圖返回家園的美夢……
「停下。」他過於大聲地說。
「別過來。」約翰說。
靠近,靠近,越來越接近。
「你不能待在這兒。」戈登·科利爾直截了當地說。他搖搖腦袋,非常困惑。但願——
紙牌桌那邊,三座「雕像」動作遲緩地轉過來望著他們兩個。
他癱倒在地板上,嗚咽不止,臉部直接倒在扶手椅邊那堆煙灰里。
「親愛的,去看看門口。」瑪麗告訴丈夫,「我很好奇,這麼晚會是誰?」
像動物一樣的尖叫。
「你怎麼猜到的?」戈登問。她還能以為自己去哪兒了——外面嗎?
戈登穩住雙手,打開外部探測儀。沒有任何異常。他試了試蹤跡記錄屏幕,一片空白。巴特打開收音機,沒準什麼人正想和他們取得聯繫。然而,一片寂靜。
屋外,夜晚影影綽綽,一片靜謐。
思緒再一次湧上來:如果這傢伙是外星人,我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美夢到頭。然後他進一步想:除非地球那邊永遠不知道這件事。
他向後踉蹌,撞到牆上,用盡全身力氣緊緊閉上雙眼;嘴大張著,讓無法停止的尖叫聲從自己的軀殼裡剝離出來。他蹲下來靠著牆蜷縮成一團,儼然是一個垂死掙扎的動物。
然後這個叫作約翰的人——變形了。
「只是顆彗星,我猜。」戈登說。
當然,外面並沒什麼可監視的。天空不可思議地變成了鉛灰色,白色的雲朵被染上一層陰沉的黑色。乾淨整潔的綠色草坪似乎失去了活力,一片死寂,正像人造草應該有的樣子。從頭頂的高空——他判斷,幾乎到氣泡表裡最高的位置——微微能看到,光電迸發,劃過天空。
參加星際擴張的人們相信,美夢永遠不會真正湮滅。
沃爾特斯夫婦進入房間——瑪麗,頭髮灰白,年過四十,抬頭張望3D電視有沒有開著;還有巴特,維生素AD藥片一樣健康,從門檻上跳過去,好像這是敵人的地雷排線。
他們走進小屋,這裏完全是他們那間的複製品,除了沃爾特斯爺爺一臉嚴肅、皺著眉頭的畫像掛在門廊正前方。他們站在地毯上,身上滴滴答答地落下雨水,巴特正好從起居室走出來,對再次見面的戈登夫婦露齒而笑,表示歡迎。
「可憐的寶貝,」海倫說,「他度過了艱難的一天。」
晚上11點整,海倫端上了乳酪和小餅乾。
他想,這是一個公平的交易。
他們只是不太確定地點點頭。一個未知的新聲音?怎麼可能呢?
戈登·科利爾摟著妻子,他聽到了廚房裡冰箱呼哧呼哧的聲音,還有水滴從沒有關緊的水龍頭滴下。屋外,只有蟋蟀鳴叫和微風吹拂。
「我們的敵人?」
人類的周圍也有很多有瑕疵的機器,一個個載滿村莊、小鎮和城市,幾乎要爆炸。一旦邁出最初幾步,一旦人類最終真的進入太空,連鎖反應就會隨之而來。任務背後的困難也逐漸浮現出來。
一開始,並不連貫。斷斷續續的大字標題,然後越來越多……
自然,這兒沒有什麼孩子——也沒有水池,出於那個原因。
就是他自己。
他看到一艘宇宙飛船。四周陰冷而昏暗。戈登看到——有影子——在飛船上。他一路跟隨著飛船。這艘飛船沒有固定歸屬地,四處流浪。它靠——吞併——其他文明來獲得能量。戈登可以看到其中一個——陰影——逐漸變得更加清楚。這艘飛船上有很多陰影,都在望著他。他向前伸直身子,就在幾乎可以看到所有陰影的時候——
很顯然,他們能做到。
他歡欣鼓舞地展開思索。
首先,顯然,這個叫作約翰的人提供了比基本情況更多的信息。為什麼?因為,他解釋過獎賞機制——越危險的任務,得到的獎賞越高。隨之而來的一個重要事實是:如果他,戈登·科利爾,徹底無能力反抗,任務就沒有危險性可言,也沒有獎賞。
宇宙並無利益可圖。它張開血盆大口吞噬數以萬計的物質,並且從不滿足。它並不在乎能回報什麼,根本沒有好處可以回報。
「當然不是。」約翰憤憤不平地說。
這是某種微弱的吹哨聲,噝噝地在頭頂盤旋,好像一隻被凍僵的蛇。噝噝聲從遠方飄來,在一段長長的靜止之後,最終傳來的,是模糊的撞擊聲。
他很抵觸這樣的想法。這簡直荒謬,不可思議。他試圖找到另一種解釋,忽略腦海中不斷報警的危險信號。假設,現在,這些都是一個惡作劇,一個變態的惡作劇。約翰根本不是外星人——他當然不是——而是一個地球派來的聰明代表,專門來毀壞美夢的。
外面到底有什麼東西?
「沒錯,」巴特說,「我們一定是有訪客了。」
出於自我保護意識,戈登·科利爾抓住一條思路緊緊不放。如果這真是個外星人,並且這條消息被傳回了地球,那麼太空旅行的夢想就要破滅了。太空中有一個更加先進的種族,無疑在所有其他危險因素上,又壓上了最後一根稻草。而他,戈登·科利爾為了夢想已經貢獻了一生。因此,不能讓一切就這樣結束。因此,約翰是地球人。這不過是一個玩笑。
接著咬緊牙關,迅速打開門。
「其中一個種族,我恰好是其成員之一,除了宇宙本身,並沒有領土概念。我們的飛船就是我們的家。我們是,可以這麼說,游牧民族。因為我們什麼都不生產,我們的經濟取決於我們能從別的種族榨取多少資源。」戈登·科利爾用心認真聽著。約翰的話語流水一般滴滴答答流進耳朵。
戈登絕望地握緊拳頭。巴特和瑪麗也同樣不願意麵對現實,他們只是瘋狂地適應了這一切,希望異常現象會自己消失。唉,他自問,他們還能做什麼呢?
大字標題下面,滾動的文字越來越多。關於宇宙空間站打算怎樣通過科學魔力來結束戰爭的文章。關於火箭和噴氣式飛機還有原子彈的文章。關於怎樣在月球上建造一座漂亮的鋼架結構基地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