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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1955)-The Star

星-(1955)-The Star


從他們遺留的雕塑可以看出,這個種族和人類十分相似,即便不是這樣,我們仍然不由自主地對他們由衷欣賞,併為他們悲慘的命運而唏噓不已。他們留下上千份視頻記錄,用於放映的機器,以及詳細繪製的圖解,方便我們不費吹灰之力來解讀他們的語言文字。我們認真觀看很多記錄,生平第一次,在眼前活生生展現了6000年前一個和諧溫暖、魅力四射的文明種族,這個種族在很多方面都應該比我們更加發達、完備。或許他們只將最好的一面展現給我們,這也沒什麼好指責的,他們的文字親切可人,他們的城市優美大方,絕不輸于任何一項人類文明成果。我們觀看他們工作、娛樂,聆聽他們穿越世紀時空、音樂般動聽的聲音。其中一個情景依然歷歷在目:奇異的藍色沙灘上,一群孩子像地球上的兒童一樣,在海浪中嬉戲玩耍。岸邊,奇特的鞭子狀植物成排生長,一些巨型動物在水邊的陰影里徘徊,卻根本沒人理會。
數小時前,我們已經關閉了主要動力設備,慢慢向眼前這顆經過激烈演變的小白矮星飄移過去。它曾經和我們的太陽一般明亮,然而,卻在數小時內一次性揮霍掉了可供其持續閃耀上百萬年的能量。現在,它變成了一個縮手縮腳的吝嗇鬼,節約每一點能量,彷彿想要補償自己白白浪費了的青春時光。
(英國)阿瑟·克拉克 Arthur C. Clarke——著
熾熱發光的氣體將我們包圍,驅散了平常充斥星際空間的黑暗。我們正逐漸向這次宇宙爆炸的中心靠近,上千年過去了,其熾熱的碎片仍舊四處飛散。爆炸波及範圍極其廣闊,恆星碎片已經蔓延至數十億英里空間範圍,置身其中完全喪失了向前移動的畫面感。可能幾十年以後,才能在這一團團相互糾纏的氣旋中用肉眼觀察到移動的跡象。即便如此,單是這磅礴混沌的氣勢,已經足夠震撼人心。
我認為,正是身份的矛盾性,才使得我成為隊員們經常取笑和閑談的對象。在爭辯無濟於事的時候,我會列舉自己曾經在《天體物理學報》發表3篇論文、在《皇家天文協會月報》發表5篇論文的事實,以此來提醒他們,我的工作一直以來都以科學嚴謹而聞名。我們的教友人數也許現在大不如從前,但是從18世紀以來,我們就一直在為天文學和地球物理學做出遠超人員數量比例的貢獻。這次關於鳳凰星雲的考察報告會不會終結我們教會上千年的歷史呢?我很擔憂,其影響遠遠不止於此。
我們的任務,是勘察超新星爆炸后的殘骸,還原事件的整個經過,並且,如果可能的話,探尋其發生的原因。我們的科考飛船緩慢穿九九藏書越了環繞恆星殘骸的氣體帶,這是6000年之前爆炸形成的,依然在不斷向外擴張。氣體如炙烤一般,甚至現在還散發出紫色的光芒,只是過於稀薄,不足以對我們造成傷害。恆星爆炸時,其外殼物質被以極快的速度向外拋撒,甚至完全脫離萬有引力範圍,現在,這些物質形成一個龐大的空心殼,可以吞沒上千個太陽系,其中心在燃燒過後遺留的,是奇異的內核,比地球還要袖珍,重量卻是地球的數百萬倍,現在這顆恆星已經成為——一顆白矮星。
我還沒有告訴任何人,但事實真相無法掩蓋,任何人都可以解讀。我們帶回地球的記錄里,磁帶有數英里長,照片也有上千張,其他科學家也可以和我一樣理解內容,不費吹灰之力。我無法容忍篡改事實的行徑,這會令我昔日循規蹈矩的盛名蒙羞。

另外,在這篇故事中,旁白者以牧師身份指出,自己的「工作長期因為科學嚴謹而聞名」,然而同行的科學家們卻無視他正當的科學觀,一起排擠了他。「一個耶穌教徒成為天體物理學家,這令他們感到荒謬可笑,(他們)永遠沒法接受。」不論克拉克是否處於主觀故意,故事對排擠行為進行了一定控訴,人們缺乏嘗試站在別人的角度理解事物的誠意。尤其諷刺的是,從排擠的行為可以看出,人們從經驗主義角度看待事物的情況是普遍存在的,甚至在看上去客觀的科學探索和實驗中也是如此。
我們當然知道,鳳凰星雲是什麼。單是在銀河系裡,每年就有上百顆恆星爆炸,這些恆星會在數小時甚至幾天內,光亮驟然劇增至平常的千萬倍,之後銷聲匿跡,沉入死亡黑暗,這就是常見的新星——如此災難式的爆炸在宇宙中司空見慣。從在月球天文觀測台工作時算起,我曾記錄到過幾十個新星的光譜和光變曲線。
我們將經過數代人努力,才能探明這座墓穴內沉睡的所有文化寶藏。這個文明種族,他們的太陽在終極爆炸之前一定早有預兆,所以他們顯然有充足的時間準備,在文明毀滅之前,把所有希望留存的東西,所有文明的精華所在,都帶到這個遙遠的世界來,寄望于日後被其他種族發現,而不會完全湮滅在歷史長河裡。換作是我們,是否也能做到這些,還是說被眼前的苦難禁錮,甚至無暇思考自己可能永遠無法預見或參与的未來?
作為他最好的悲觀主義色彩短篇之一,《星》於1955年首次發表在《科幻無限》(Infinity Science Fiction)雜誌上,並於1956年獲得雨果獎。不久之後,這篇故事被改編成電視劇《陰陽魔界》(The Twilight Zone)的假日特輯。雖然這篇小說和本選集中H. G.威爾斯的作品同名,但這兩部作品並無關聯。九-九-藏-書
要是能再多爭取一點時間就好了!他們已經能夠在星系行星之間自由往返,卻還沒有跨越星際鴻溝。最近的一個星系在100光年之外,即使他們掌握了超空間驅動技術,也最多不過挽救幾百萬條性命,或許這已經比現在的結局要理想得多。
羅耀拉神父,請您望向我飛越的這段距離,遠遠超出千年前你創立世界秩序時所能想象的範圍。從未有其他探測飛船飛離地球如此遙遠:我們現在已經身處所知宇宙的邊緣地帶。我們以鳳凰星云為目標觸發,最終成功抵達,並且滿載各種發現,踏上返回地球家園的歸程。我多麼希望可以從肩膀上卸下這發現的重擔,但是穿越數千年時間和上萬光年距離向您求援,只是徒然。
在記錄您樸實無華言語的書籍上,印有耶穌聖心,爾國臨格,然而我卻沒法再深信不疑。如果可以目睹我們的發現,您是否仍然堅持這句話?
我不知道是誰給鳳凰星雲命名的,在我看來這名字糟透了。如果有什麼隱含寓意,也沒法經歷幾十億光年的驗證。就連星雲這個詞也給人誤導:鳳凰的體積和那些印刻整個銀河系、氣勢磅礴的星系雲團——即將誕生的恆星群相比,簡直有天壤之別。以宇宙的尺度而言,鳳凰星雲的的確確只是滄海一粟——稀薄的空氣外殼包裹著一顆恆星。

我本可以硬著心腸,對整個鳳凰星雲系被扔進熔爐炙烤成灰燼的星球和文明種族視而不見,然而,即使最堅定不移的信念,在到達某個極限時,也無法避免遲疑和動搖,現在,望著眼前的演算結果,我感覺到,自己終究還是觸摸到了這個極限。
在到達星雲之前,我們無法預知其爆炸的具體年份。現在,根據我們獲取到的天體物理學數據以及那顆唯一倖存的行星上、深埋于岩石墓穴中的記錄,我可以計算出精確的結果。我知道,這天崩地裂的地獄之火,其光芒在哪一年到達地球。我知道,現在被飛船甩在身後、不斷塌陷衰落的超新星殘骸,曾經在星際天空中閃耀什麼樣的光輝。我知道,它一定曾經低懸于天際,在東方的黎明中,燈塔一般閃耀,為我們的太陽指引方向。
對於這個問題,我已料到其他科考成員回到地球會給出什麼答案。他們會說,宇宙萬物,生死沒有緣由,也沒有規律,單是銀河系每年就有上百顆恆星爆炸,每當這種時候,就會有一些種族在浩瀚的宇宙中灰飛煙滅。不論這個種族在存續時期善惡與否,都和其最終命運沒有任何聯繫:宇宙不遵循天道,這裏沒有上帝庇佑。
巨石標誌建成九九藏書的時候應該有一英里高,現在看上去像極了一根燃盡的蠟燭,熔化成一攤蠟油。我們花了一周時間才鑽透墓穴入口熔化的岩石,畢竟我們是天文學家,不是考古學家,沒有合適的工具來執行任務,我們忙著應對這種臨時情況,以至於原本的目的都被拋之腦後:這個孤單的文明遺址,如此大的規模被建造在離「太陽」如此遙遠的地方,只可能有一個含義。這個文明種族自知恆星即將毀滅,劫數難逃,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把文明永恆地封存在這裏。
同行的成員曾經向我提出過這樣的問題,我竭盡所能來解答。羅耀拉神父,換成您可能會做得更好,畢竟在這裏,我的靈性修鍊沒有感應到任何神的啟示。這個種族的人民並不邪惡:我不知道他們信奉什麼神靈,如果他們確實有信仰的話。不過,望著眼前再次沐浴在太陽殘存余光中的遺迹,我彷彿追溯到幾個世紀以前,他們用盡最後一絲氣力珍藏所有美好的時刻。他們本可以成為人類的良師,為什麼卻要遭受滅亡的厄運?
克拉克的大部分作品都比較樂觀,尤其在表達科學能夠使得星際探索變為可能的觀點方面。他筆下的未來背景通常為烏托邦,先進的科技成果極大推動了自然世界和人類社會的發展。可以說,科技主題貫穿和推動了其早期發表的大部分作品,不過,值得讚揚的一點是,他也可以構思出反烏托邦模式的作品。在今天,尤其在全球變暖帶來資源匱乏和生存威脅的背景下,克拉克這些不太樂觀的作品似乎更加貼近讀者,並且保持其象徵寓意。縱觀他的創作生涯,不論積極樂觀還是消極悲觀,克拉克都擁有特別的能力,為硬科幻小說構想注入人類情感,使之更加貼近大眾認知水平。

阿瑟·克拉克(Arthur C. Clarke, 1917——2008)是一位被授予爵士榮譽的英國科幻作家,一生中大部分時間生活在斯里蘭卡。同時,他也創作非小說類作品,以發明家的身份工作,還主持電視系列節目《阿瑟·克拉克神秘世界》(Arthur C. Clarke's Mysterious World)。克拉克多次獲得雨果獎及星雲獎項,在今天仍然擁有一大批讀者粉絲。他和庫布·里克聯合編著了里程碑式的科幻電影《2001: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劇本,阿瑟·克拉克獎和阿瑟·克拉克中心都以他的名字命名,前者為獎勵英國最佳科幻著作小說設立,後者致力於開拓人類想象力。
探險隊成員一個個相當沮喪:我很好奇他們將怎樣面對這最終諷刺般的結局。他們之中,很https://read.99csw.com少人有宗教信仰,不過他們並不屑於以此為終極武器與我對抗——這場私下展開的、不含惡意但性質嚴肅的對抗,從地球出發一路上都在持續發酵。擁有一位耶穌教的首席天體物理學家,令他們覺得荒謬可笑:比如錢德勒博士,就永遠沒法接受。(為什麼醫學人士都是這麼聲名狼藉的無神論者?)我們的觀測台,燈光一向很微弱,繁星得以最大程度保持光輝。有時候他在這裏遇到我,會在黑暗中走上前來,站在橢圓形甲板上向外眺望,星星天堂就在我們周圍緩慢移動,我們已經習慣飛船搖晃帶來的眩暈感,總是在體內殘留,揮之不去。
「你看,神父,」最後他會忍不住對我說,「這些星群無邊無際,或許冥冥之中真有個所謂造物者。但是你憑什麼相信這個所謂造物者對我們和我們可憐的小世界懷有特別的興趣——這真令我費解。」之後沒完沒了的爭論就此展開,從觀測台透明的塑料罩望出去,漫無邊際的天穹就在頭頂,無數星星就默不作聲地在我們身邊旋轉搖蕩。
沉入海平面的太陽,在那時還溫暖、友好、充滿活力,誰能想到,不久之後卻背信棄義,親手毀掉了所有這些單純的幸福。
墓穴的建造者可謂費盡心思,確保其後世會被人發現。矗立在入口上方的巨石標誌,被炙烤得現在只剩下殘垣斷壁,不過根據我們第一組遠程勘察圖片來看,這座墓穴確實為智慧生物的傑作。隨後,我們又在岩石中探測到殘留在行星大陸的輻射能。即使巨石標誌被摧毀,輻射痕迹還會留下,無法磨滅,並永不停歇地向周圍的星群發射信號。我們的飛船朝著這個巨大的靶心衝過來,如飛箭一般正中目標。
事實不容置疑:千古之謎終於揭開面紗。但是上帝啊,宇宙繁星億萬顆,您為何偏偏選中這顆?您把這些文明獻給大火,就只是為了照亮您的聖地伯利恆?
魯賓斯雕刻的聖依納爵·羅耀拉畫像懸挂于光譜記錄儀之上,給人很強的視覺衝擊力。羅耀拉神父,如果您在我的位置,距離那個曾經是宇宙全部的小世界如此遙遠,您會如何解讀我這些數據呢?我未能經受住考驗的,您是否能信仰堅定直面挑戰?
王亦男——譯
倘若不是離家如此遙遠,我們大概就不會面對孤獨黯然神傷,也不會如此深深觸動。我們中間,有很多人在其他星球也目睹過古文明遺迹,然而從未受到這樣的心靈震撼,因為這樣的悲劇絕無僅有。一個種族的滅亡,恰如地球上國家和文化的消逝,可是,在文明全盛時期頃刻間被摧毀得這麼徹底,無人生還——怎麼能說是出於上帝的仁慈呢?
《星》講述的是一艘遇到外星文明遺迹的宇宙探險飛船,故事融合宗read•99csw•com教和科學思維,很多讀者把這詮釋成超自然和科學經驗的和諧統一。克拉克的故事影響深遠,不僅來自對生活和死亡的共同探討,也因為其無情地質問人類對於宇宙存在意義的看法——主要針對的是,人類只有藉由觀察和講述周圍已知的事物,才可以理解未知事物。
恆星爆炸與行星擦身而過,燒焦了其表面的岩石,以及固態大氣層,災難來臨之前的日子,這顆行星一定曾經被這樣的大氣層包裹。我們的飛船在行星上著陸,然後發現了那個地下墓穴。
這裏距離梵蒂岡3000光年。曾經,我認為空間距離不會對信仰產生影響,正如我篤信天堂是昭示上帝榮耀的作品。現在,我已目睹天堂,而我的信仰則嚴重動搖。我凝視著艙壁,馬克6代電腦之上懸挂著十字架,有生以來第一次,我開始懷疑這是否只是一個空洞的象徵符號。
從青少年時期開始,克拉克就是英國星際協會成員,不只在小說中,更是通過實際行動來支持星際旅行的構想變為現實。20世紀40年代,由克拉克主持籌劃的衛星通信系統,獲得了富蘭克林研究院斯圖爾特·百齡壇獎章(1963年)。移居到斯里蘭卡之前,他曾經於1946——1947年、1951——1953年兩度擔任英國星際學會主席。
不過,每一千年之中還會有三到四次,出現某些天文奇觀,甚至新星與之相比也顯得黯然失色。當一顆星變成超新星時,會在短時間內發出光亮,比銀河系所有恆星加起來還要耀眼奪目。中國古代的天文學家,就曾在公元1045年目睹過這樣的奇景,卻不知道這是什麼。五個世紀之後,在公元1572年,仙后座星群也出現一顆超新星,明亮到在白晝也能用肉眼觀看。之後的一千年裡,陸陸續續還出現過三顆超新星。
在這裏找到行星,幾乎是妄想。即便過去曾經有行星存在,也在恆星爆炸時蒸騰為一團團煙霧,四處散落在恆星巨大的殘骸之中。不過,出於靠近未知恆星的慣例,我們還是做了自動搜索,沒承想,立即就發現一個孤單的小世界,在遙遠的距離,沿著軌道圍繞白矮星運轉。這顆行星在它的太陽系裡,扮演了冥王星的角色,離中心「太陽」相當遙遠,不得不永遠徘徊在暗夜的邊際,並且毫無生命的氣息,不過,正因為距離遙遠,這顆孤單的行星才躲開了其他行星消失散盡的厄運。
更準確地說,只是一顆恆星的殘骸。
當然,我們在鳳凰星雲所見的一切,還不足以證明這些。任何堅持上述理論的人,都被其情感左右,而不是客觀邏輯。上帝無須向人類闡明自己的行為,他能創造宇宙,也能隨時令其毀滅。那些對上帝行為指指點點的人,簡直傲慢自負——嚴重點說,這近乎是對上帝的褻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