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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1955)-Grandpa

祖父-(1955)-Grandpa

「筏子沒法轉向了!」他告訴他們。
科德面色蒼白,冒著冷汗。當他緩緩放下手槍,藤蔓也再度放鬆。格蕾雅似乎並沒有受到進一步的傷害。在這種情況下,她本會第一個指出,他凶暴無禮的粗笨舉措簡直可以和機械媲美。但直到現在,科德依然心存僥倖。他覺得自己有能力隨時迅速讓這隻巨筏,在數秒鐘內變成一大團零落的植物雜碎。
格蕾雅·馬奧妮比科德大兩歲,她是個身材苗條的黑髮女孩。她快步走下山坡,朝科德走過來。她是蘇塘殖民地的明星學生。考察站的管理者,尼爾蒙德,無數次拿格蕾雅的言行舉止給科德做榜樣。雖然格蕾雅經常使喚科德,他倆仍然是好朋友。
話雖如此,他需要先捉住這隻昆蟲。
科德坐在平台上,攥著自己打包好的衣服。他感到自己的理智正在逐漸消失。他幾乎意識不到,海水時不時濺到自己身上,讓他渾身顫抖,因為祖父的一舉一動時刻牽動著他的神經。祖父完全打開自己進食的狹縫至少還需要幾個小時,到那時它才能吞下整個人。不過,一旦祖父打算吃第一個人的時候,科德就要和它玉石俱焚。無論如何,那些白色的獵食者乾脆一些,說不定能給他一個痛快。這也是他現在唯一能夠做的事情——選擇自己的死法。
同時,在令人疲憊而恐慌的幻想之中,他繼續思索著巨筏發生這樣形同夢魘的變化的原因。現在,他能猜到筏子行程的目的地了。他們身後的巨筏排成數行,彼此平行,從海峽延伸向大海的方向。它們的目的地應該就是北方千里之外的芝蘭緹海域。那裡是一個浮游生物的聚居地。在那裡,筏子靈活的睡蓮葉應該能夠將它們送到那裡,讓種子播撒到四方。但是它們的身體構造卻不能解釋,為什麼祖父會突然變成這種機警而靈活的食肉動物。
「首先,」格蕾雅坦言,「你沒能趕上隊伍分配任務的進度。其次,你每個月都至少開一次小差,做獨行俠,搞個人探險。害得我們去營救你……」
有那麼一瞬間,科德幾乎在祈禱什麼可怕的,甚至災難性的事情突然發生,來給探險隊的其他人一個教訓。但不論他怎麼期待,世界依舊風平浪靜。當祖父感到平台的邊緣處的熱量,像往常那般優雅地晃動,科德就收起熱槍。一切都是標準程序,和平常分毫不差。水下看不見的地方,是筏子的工作區間:短小的葉子狀的結構和功能都如同槳葉;帶蜇刺的柔軟觸鬚可以驅逐海灣里的植食動物;那一叢鬚根不僅用於攝取軟泥和靜水中的養分,還起到穩定船體的作用。
科德在筏后大概十二英尺的地方冒出水面。如果祖父沒有減速的話,它們大概是這個距離。
在海底,點綴著一些兩英尺見方的中空孔洞。科德知道,通常每個孔洞都有個主人。這種生物的頭部由三對萼片組成,它們的身軀如同蠕蟲一般。它們長著大萼的腦袋像捕獸陷阱一樣,耐心地張大著嘴,等待著任何進入範圍內的獵物。但祖父揮舞著它鞭子一樣的透明觸鬚,把這些蠕蟲嚇得不見蹤影。
比起條例規章,科德覺得他更信賴自己的直覺。他並不希望《章程》或者任務讓他陷入險境。
又是那些濃密的根叢——他感到兩股電擊般的燒灼感在後背和大腿蔓延!科德不去理會那種窒息的感覺。在他身下,黃首的身體在不斷翻滾著,看起來像人類一樣。緊接著,一股結實的水牆將它沖開,推到一旁。一隻巨大的白色生物叼起了黃首翻滾的肢體,然後揚長而去。
「等等!」科德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驚慌,他像是在發出警告,「快停下來!」
「現在,祖父正通過藤蔓上的棘刺,給我們注射一些它的麻醉劑。我的身體現在有些麻木……」丹的聲音拖長了一會兒,又清晰地說,「科德,看樣子——它似乎把我們當作儲藏的食物!你明白嗎?」
科德覺得黃首至少還需要幾秒鐘才能脫離它的宿主,之後才能進行反擊,就像其他的昆蟲御者一樣。可是這隻黃首直接轉過頭,猛地張開嘴,咬住了科德的左前臂。不過,科德還是把右手的刀子插|進了它一隻眼睛里。而這隻黃首抽搐著身體,掙扎著逃竄。科德的刀子脫了手,留在黃首的腦袋裡。
「是這樣。」科德的聲音有些顫抖。當然是這樣,事情就是這樣發生的。現在,祖父隨時可能再來次大地震顫。

「嘿,格蕾雅!」科德故作鎮靜,頭也不回地說,「過來看看,瞧我捉到了什麼!幾個新物種!」
「嗯。」他回答。
「是啊!」科德激動起來。他還沒有領會「難道說」是什麼意思。他揮舞著雙手,繼續剛才的話題:「這些東西之前從來沒有——」
「科德,你這蠢貨!」她皺著眉頭走過來,「別再讓我看見你收破爛了!如果攝政現在出來,你就倒大霉了。你知道嗎?尼爾蒙德已經向攝政反映你的問題了!」
早在1970年前,施米茨就發表了廣受好評的太空歌劇冒險小說。與其他小說家不同,施米茨的作品中,女性通常扮演著解救世界的積極角色。女性與男性在智力和體能上分庭抗禮這種設定在當時的通俗雜誌上幾乎聞所未聞——可見施米茨完全沒有落入性別歧視的窠臼之中。施米茨的故事或多或少擁有相同的背景。他筆下銀河系一望無垠,不僅是個容納著人類和外星人居住的廣闊空間,也是個暗藏著無限機遇的舞台。當然,施密特式的探險也危機四伏,這些危機往往不能改變小說的基調。因此,他的大部分作品,在涉及與不友好種族接觸時,較少在概念著墨,而更多的是側重危機中團隊或機構之間相互配合,解決困境的實際行動。因此,施米茨的故事風格更類似於通俗雜誌投稿人默里·萊斯特。與萊斯特相比,施米茨的作品更充滿活力,而且對探險家和冒險精神也更友好。
科德目不轉睛地看著祖父的大腦袋。這些球果是中空的。考察站認定這些球果的主要功能是在筏下保存足量的空氣,使得巨筏能夠漂浮在水面上。不過,這裏同時也是掌控祖父所有行動的中樞器官。
「科德,現在又是什麼情況?」
下一刻,他發現自己又一次舉起了槍,並給槍裝填了三人份的麻|醉|葯。四年了,科德第一次發現自己有種想哭的感覺。科德似乎終於明白,什麼才是用頭腦思考——什麼才是生死抉擇。
從這裏動身,到海峽北岸,只有兩英里的路程,從岸邊到海峽先鋒站還有一公里。他暫時不太清楚洋流的情況,但這距離似乎不算遠。為安全起見,他也不能將刀子和槍留在筏子上。雖然,喜歡溫暖和淤泥的海灣生物通常不會冒險游到海峽外,但是芝蘭緹深海孕育著自己的凶獸——人們只是通常不會在近岸觀察到它們。
對科德來說,這一切相當簡單。他沒有再看其他人,因為自己的內心還不能平靜。他看著蘆葦地從眼前慢慢消失,視野也逐漸遼闊起來。這是個籠罩著霧氣的鹹水海灣。眼前的鵝黃淺綠在藍天碧水間伸展開來,一望無際。往西去,那層迷霧的背後,是波濤洶湧的優格海峽。海峽之後就是一片汪洋。那片芝蘭緹深海又是另一番天地,科德對那裡也知之甚少。
昆蟲墜地時,御者從它宿主的後背分離。這隻猩紅色的小東西,身體圓滾滾的,像只橡膠皮球一樣蹦來蹦去。這隻御者在地面連跳三次,朝科德衝過來。它張著大嘴,露出足有一英寸長,還滴著毒液的螯牙。科德屏住呼吸,再次扣動扳機,將它在半空擊落。真棒,這又是個新物種!已知的大多數昆蟲御者都是人畜無害的食草動物,只能吮吸植物的汁液——
「哦,你們想要那隻『祖父』嗎?」他有些惶恐地說,「好吧,我把他丟在……哦,我是說幾周前,我在南邊一英里的地方看到它了——」
科德將自己的衣服打結,把鞋子包裹在裏面,成為一捆結實的衣物。他剛剛乾完事,就聽到上空傳來類似貓咪的纖弱鳴叫聲。他抬起頭,看到四隻盤旋著的沼地昆蟲。這種大型沼地昆蟲適應于遠航,而它們身上都騎著個看不見的御者。想到他在考察站附近丟下的那隻劇毒的食肉御者,科德的心裏突然有點慌。
她是出於好意才這麼提議的。不過,科德倒寧願沒有人問到祖父的事情。現在,他們盯著他,這反而很麻煩。
一場殺戮就這麼結束了,只留下科德獨自站在原地。科德並不是因為自己幸免於難而感到慶幸,他只是被完全震撼了。剛剛的事九_九_藏_書情徹底粉碎了他游到岸邊的希望。因為在五十碼開外的地方,他看到一隻轉身遊走的生物。小海豹剛剛就是從它的魔爪中逃離。只是一瞥,對科德就已經足夠了。那象牙白的軀體和巨顎,與地球上的鯊魚如出一轍,這種獵食者的本性也呼之欲出。更可怕的是,與大白鯊不同,這種芝蘭緹的白色獵手總是好幾千頭一起出沒。
突然,可怕的事情發生了。格蕾雅突然開始痛苦地大聲呻|吟,她的身體也幾乎完全扭曲。雖然科德幾秒鐘內就用麻醉彈結束了她的掙扎,藤蔓卻搶先收緊了對她的束縛。這些僵硬的藤蔓像巨鳥的綠色爪子一樣收攏,擒獲它的獵物。如果丹之前沒有告訴他——
真倒霉,科德嘟囔了一句。他還沒聽見中心大門打開的聲音,那麼她一定是從考察站的另一邊過來的。
「反映什麼問題?」科德目瞪口呆地問。
是祖父在引它上鉤!幸好那隻沼地昆蟲的御者對他毫無興趣。
科德站起身,陷入了沉思。從黃首的表現看,它對觸手了如指掌。它靠近平台的所有動作,似乎都有其不可告人的目的。本來,科德打算把黃首的事情告訴其他人。但他轉念想到,這傢伙也許會突然流著口水爬上平台。如果自己能當著大家的面抓住它,那會多麼風光。
科德覺得這隻昆蟲似乎是個新物種,而寄生在它身上的御者則是個未知數。科德天生是個搞研究的。這對奇異的飛行組合,第一眼就將他的好奇心俘獲。無窮無盡的問題接二連三地湧上他的心頭。這種特殊共生現象是如何協調的?這種行為出現的原因又是什麼?這是多麼奇妙的生物啊,一旦你看到了,又怎麼能錯過呢?
科德覺得自己臉紅得厲害。攝政他們一定覺得他被嚇壞了——雖然事實的確如此——他們對他感到抱歉。不過,科德可不需要這種同情。誠然如此,他卻對此無話可說,也無能為力,只能看著尼爾蒙德在平台上大步流星走來走去。祖父的身軀輕微顫抖了幾次,但這也是有人第一次走上平台時的正常反應。尼爾蒙德在一個古怪的綠芽前停了下來,他先碰了碰,接著用手拽了拽它。他還踮起腳戳了戳最低處的花苞。「這些東西長得真奇怪!」他回過頭瞟了一眼科德,「好吧,科德,這裏的一切都相當安全。大家都上船吧?」
「沒有啊,」科德急切地插嘴,「我還沒有讓人來營救我啊!」
「多麼迷人的生靈啊!」丹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祖父一點動靜也沒有。科德等待了幾秒,重複了之前的操縱。之後,他深吸一口氣,徹底將黃首的事情拋諸腦後。
轉眼間,格蕾雅已經掏出了她的熱槍。她打算用熱槍啟動祖父,讓它駛入優格灣的航道中。
剛才祖父應該是表現出了季節性變化。其他的筏雖然現在還沒有進入繁殖階段,稍後應該也會出現同樣的季節反應。植物性動物——它們也許會開花,為繁殖做準備。
他估計還沒游完兩百米,就被當成落水的飛蟲,被這些深海獵食者撕成碎片。
那捆衣物砸在平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筏子的遠端的邊緣幾乎立刻繃緊了,將這個陌生的物體彈起,投送到藤蔓能觸及的範圍內。
想到這裏,科德忽然振作起來。試想,如果一隻張著血盆大口的海灣怪獸跳到筏子上,而他在所有人——尤其是尼爾蒙德——注意到威脅之前,機警地一槍將它打昏。這樣沒人再會覺得他懦弱。雖然這些海灣怪獸害怕祖父,但是科德也許有辦法把它們哄上來。
格蕾雅在攝政旁邊,她問:「科德,從這裏去農場最近的路線是什麼?」
「你喊老天也沒用!我每次都警告你,你還不聽!現在尼爾蒙德想讓攝政把你送回凡尼達——告訴你,從現在開始算,四十八小時后就有去新金星的飛船!」新金星是殖民隊在星球另一端的主要聚居點。
丹告訴大家,同樣的生活模式在這個星球的其他地方隨處可見。這位攝政本來正在用望遠鏡觀察黃首的種群。現在,她放下望遠鏡,看著科德笑著問:「我們離農場還有多遠?」「大概二十分鐘路程。」
科德發現自己一直被情緒左右,沒法集中精神。現在應該是思考的時候!
「我該怎麼做?」
當然,除了機緣巧合,誰也不會及時趕來解救他們。想來想去,唯一的機會就是海灣農場了。那裡有一些停泊的巨筏,農場的員工或許碰巧會駕駛巨筏,而剛好發生意外,引起人員失蹤了——就像這次發生的事情一樣。不過等到他們弄清事故的來龍去脈再過來搜救,也許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科德沒有這麼做,他選擇了更理性的做法。他給丹和尼爾蒙德各補了一發麻醉彈,以防類似的事情發生。兩發麻醉彈就足夠讓地球人麻痹至少四個小時,而五槍麻醉彈就能夠——
科德還在發愣,格蕾雅已經轉身準備離開。她吩咐科德:「把跳船停回原地吧,我們今天用不著它。尼爾蒙德會開『踏車』帶我們去海灣邊,我們會從海灣一起乘坐『筏』過去。多說一句,別讓他們知道我偷偷警告過你。」
他們一邊爭論著洋流的問題,一邊走向平台的另一端。科德本該跟過去。可是,他忽然聽到身後不遠處,有水花濺躍的聲音。於是他留在原地,繼續觀察情況。
片刻之後,科德一頭栽進了筏子前方冰冷而透明的海水裡。他在水中一個跟頭,掉頭朝水面游上來。
尼爾蒙德有些難堪地笑了:「別小看它們,丹!它們日後會成為這個區域的重要生產力。不過,這三隻筏子的確比我通常用的要小些。」他瞅了瞅長滿蘆葦的海灣,「那邊一般會停著一隻正常大小的怪獸。」
祖父開始輕輕抖動身體來響應他的操縱。科德也再次站起身來。
格蕾雅似乎很滿意這個問題。科德覺得留下來的機會變大了。因為無論如何,格蕾雅又站到他這邊了!
除此之外,科德覺得在到達海峽之前,做什麼都是徒勞的。按照他們目前的移動速度,大概一小時就能到海峽。一旦巨筏穿過了海峽,他將冒險選擇游泳逃生。在這種情況下,科德覺得丹也不會持反對意見。如果等到這筏將它們帶到芝蘭緹那霧蒙蒙的空曠大海,他們將沒有任何生還的可能。
踏車在空中兜了一個圈子,從天上緩緩降落。前座的格蕾雅站起來,指著前方:「那就是祖父,它就在那兒!」
攝政會覺得,科德是因為這裡有怪獸,才會在登船時有所顧慮。
「這個謎團到現在都沒人知道,」她說,「我們剛剛還在討論這個。這塊大陸幾乎一半的海灘植物都有個在海中發育的幼體階段。」她朝筏子球果的紅色花苞點點頭,「看起來祖父要開花了,然後利用風或者潮水將種子送出海峽,播撒到遠方。」
但祖父已經抓到其他人了,他的三個同伴都落網了。他們幾個一動不動地躺在球果腳下,被綠色藤蔓組成的結實網路捆作一團。
「走右邊的那條航線。」說完,他又嘟囔了一句,「我們正在朝那邊去呢!」
他跑上前。
反正遲早要試試,科德嘗試了一個明知不可能奏效的實驗。他打開手槍的麻醉彈藥包,點出五十枚麻醉彈——他的動作有些倉促,因為他並不想去思考自己最後會用麻醉彈做什麼。彈藥包里還有三百發麻醉彈。接下來的幾分鐘內,科德小心翼翼地將三分之一的麻醉彈打入祖父的頭顱。
他輕聲說:「我有把槍,還有十二發穿甲彈。兩發子彈就能把球果打得粉碎。」
話音未落,科德就發現自己最後的這種說法是錯的。在筏子的邊緣有一些褪色的斑點。這些斑點是被不同型號的「熱槍」使喚過的痕迹。其中有塊斑痕,明顯是拜他所賜。熱槍的刺|激,是他們驅使這些遲緩的無意識生物行動的方法。科德指著筏中間,那球果形狀的凸起,高聲說:「看這兒——看它的腦袋!它發芽了!」
一切似乎又充滿了希望。
「科德,出什麼事了?」尼爾蒙德的聲音平靜裡帶著緊張。
科德屏住呼吸,把熱槍的溫度調節到最高,讓祖父感受這樣的熱度。平台上一塊六英尺見方的表皮立刻起了水泡。水泡逐漸變成棕色,然後慢慢發黑。
看著波瀾壯闊的海景,科德卻突然感到不快。他終於意識到,自己也許再也不能享受這番風景了!他的家鄉凡尼達是個相當宜居的星球,野性與新奇早已不復存在。只有蘇塘,才是他的舞台。
「格蕾雅,」他問,「你知道這些筏的來歷嗎?我是說,你知道它們的幼九_九_藏_書體是什麼樣子嗎?」
方圓兩英里的範圍內,科德現在可以看到七隻巨筏。他甚至可以看見靠得最近的三隻巨筏新長出的綠色藤蔓。這些巨筏都有一個共同的前進方向——三英里之外,驚濤駭浪的優格海峽的中段。
其中一隻沼地昆蟲緩緩地降低飛行高度,逐漸向他滑行。它飆過科德的頭頂,又降下來,在筏子的球果頂上盤旋。
格蕾雅轉過頭看科德:「也許科德知道『祖父』藏在哪兒。」
「我知道你是筏子專家,」丹在科德旁邊說,「沒有比你更好的舵手,或者說駕駛員。格蕾雅跟我說,我們今天的探險要仰仗你了。」
格蕾雅的想法挺有道理的,不過這也敲碎了科德懸著的一線希望——他希望祖父身上發生更戲劇化的改變,讓他登船前的顧慮顯得不那麼可笑。科德再次打量祖父全副武裝的頭部——他不甘心就這麼放棄了。護甲間出現了許多黑色狹縫,流出黏液。很明顯,這也是兩周前沒有的。祖父似乎正要從狹縫處解體,四分五裂。也許這意味著,儘管這些巨筏形狀龐大,它們卻仍然熬不到下一個春天。它們會在每個蘇塘年的這個季節開花結果,然後死去。但是,祖父應該不至於在今天旅行結束之前轟然倒塌,化為塵土。
踏車裡坐著四個人,格蕾雅和尼爾蒙德一起坐在前座。坐在科德身邊的攝政,突然從車後座站了起來。
「這是些『黃首』,」尼爾蒙德說,「它們能控制害蟲的數量,這對我們意義重大。」科德故作鎮靜地站起身來——看來沒時間耍花招了!右邊的蘆葦地上生活著一群黃首,它們的種群密度相當高。黃首類似蛙類,體形和人類相仿或者略大。在海灣的已知物種中,科德最討厭黃首。它們體態臃腫,靠著自己纖細的四肢,攀附在水道旁的蘆葦上。它們極少移動身體,但那對鼓起的眼睛卻貪婪地將身邊一切盡收眼底。每當低飛的沼地昆蟲靠得足夠近,黃首便猛地打開自己縱向開裂的嘴。它們的整個面部會像風箱一樣鼓動,把昆蟲捲入腹中。從實用性角度,它們對考察隊挺有利用價值。可科德就是看它們不順眼。
科德一動不動看著它。雖然這種少見的海灣怪獸尚未被分類,他卻略知一二。這種迅捷、凶暴的小生命非常機敏,它們可以在沼地昆蟲振翅掠過水麵時,將其擒獲。不過,科德可以用釣餌引誘它躍出水面,跳到停穩的筏子上。在被擊昏之前,這種海灣怪獸還會在筏子上垂死掙扎,蹦來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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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想下去,結果似乎是必然的。科德慌忙從思緒里清醒過來。即便如此,這個念頭還是不斷湧上腦海,直到他不得不承認:五發麻醉彈可以讓他們三個徹底失去意識。不論接下來發生什麼,他們都會一直沉睡。這樣永恆的睡眠會持續到他們死去,或者被其他藥物喚醒。
格蕾雅的話讓他心中燃起了希望。即便有時候對《章程》有些死板,這些探險隊的朋友還是挺討人喜歡的。也許《章程》所描述的願景,給了地球人不知疲倦的活力和勇往直前的驅動。而也是這理想,讓這些隊員對人對己都太過苛責。不過,今天才剛剛開始,他仍然有機會改變攝政對自己的看法。也許會有奇迹出現——
帶著疑惑,科德跟著其他人順著一條小徑走向水邊。小徑兩旁的蘆葦,像樹林一樣高大。透過蘆葦叢,科德能看到祖父靠在岸邊的浮水平台。走出蘆葦地,他看到巨筏停在淺水區,全身都沐浴在陽光下。忽然,科德怔住了,停了下來,尼爾蒙德走在攝政的前面,正要登上浮水平台。
先說祖父,它發芽了——綠色的藤蔓和紅色的花芽。這種變化的原因是未知的,但祖父並沒有明顯改變行為模式。科德來海灣的兩年裡,所有筏子都在瘋長。不過到目前為止,祖父一直是這裏最大的一隻。蘇塘的四季變化緩慢,一個蘇塘年比五個地球年還要長。連第一批登陸蘇塘的探險隊員,也沒能一睹這裏四季的全貌。
「的確如此。」丹點點頭。四個地球年之前,還是蘇塘的春季的時候,攝政就來這裏考察了。「現在我們應該去看看,芝蘭緹海域是不是也適合殖民。不過,我們的問題並沒有得到解決。」她指著黃首問,「你們覺得,這些生物是如何來到這裏的?」
大約三十分鐘后,他們接近了海峽。科德看到幾百碼的前方,出現了一隻和祖父體形相似的巨筏。這隻巨筏駛入翻著白色浪花的海峽,然後被一個湍急的海流困住了。這隻巨筏試圖朝著一個方向逃出旋渦。它調整重心,身體旋轉,同時加速遊動。但是,它再次被海水卷到一邊。於是它調整方向,再次嘗試。這樣的試錯舉動完全不像瞎眼的動物性植物。科德覺得,這些巨筏擁有智慧,還擁有預設的目標,所以才會保持既定方向。
祖父最初有些遲緩,不過之後又穩又快——雖然它已經失去了大腦和意識。現在,祖父拍打著槳葉,開始向海峽先鋒站進發。
科德也掏出自己的熱槍,不客氣地說:「這活應該由我來的!」
「這件事情的關鍵,」尼爾蒙德說,「似乎在於芝蘭緹海域。那裡一定是蘇塘的生命發源地。」
「你想想,你一個星期都不見蹤影,尼爾蒙德怎麼知道你還能活蹦亂跳?」格蕾雅針鋒相對。「第三,」她掰著指頭繼續數落著,「他還向攝政抱怨,說你在考察站後面林子里搞了個私人動物園。聽說那裡面都是些尚未鑒別的物種,有些還是能置人于死地的毒蟲猛獸。還有第四點……尼爾蒙德只是單純不想再為你擔驚受怕了!」她豎起四根指頭在科德面前晃悠著。
「現在是巨筏的繁殖季。我們可以在植物界找到一些類似的情況:有些植物在繁殖期只有靠捕捉活物,攝取它們的營養才能開花結果。我們是留給種子的美餐,而不是巨筏的養料。誰又能想到這個呢!科德,你還在嗎?」
科德看著她的身影離去,有些不知所措。他從沒意識到自己的名聲已經糟糕到這個地步了。格蕾雅一家已經為殖民隊效力了四代人,對她而言沒有什麼比被可恥地遣返、狼狽地返回家鄉更糟糕。更讓他自己驚訝的是,他發現自己也覺得這樣糟透了。
半分鐘后,他再次看到那隻黃首。它已經游到了相當深的地方。看來它暫時沒有上岸的打算。科德看到,它游進了巨筏拖曳的觸手叢的範圍。黃首的游泳姿勢和人非常相似,它在觸手間熟練地穿行。不久,它就游到科德的視線外,移動到了平台下方。
這時,祖父明顯加快了行進速度。而平台上,另一些變化也令科德驚訝——球果上部點綴著的粉刺般的紅色花|蕾緩緩開放了。大多數花朵中央都有個紅色蠕蟲模樣的細長凸起物。這些蠕蟲虛弱地扭動著身體,大概有一英尺長。它們時而停息,時而繼續扭動,在空氣中摸索著,試圖將身軀伸得更遠一些。甲片間的縱裂黑色狹縫看起來比幾分鐘前更深、更寬了;一種暗色的黏稠液體,正從一些裂縫中緩緩滴落。
「這次試試火力全開!」尼爾蒙德說。
那隻飛蟲拍著翅膀落下來,碰到了球果。就像捕獸夾的機栝突然啟動,綠色的藤蔓突然伸長,將它捆住。藤蔓將昆蟲薄薄的翅膀揉碎,把它捆成一具軟綿綿的細長軀殼。
他再次負隅頑抗。「你們看——」科德又開始說。他想要告訴大家,這隻存在不確定因素的祖父,已經不再是原先那個溫順的巨人了。它現在是個不能被預判行動的巨型猛獸。調查隊應該對它進行細緻而徹底的研究,直至找到那個不確定因素。
原因——他現在終於搞清楚了!
科德回頭看了看,估測了他們離海峽先鋒站的距離。這路程一小時就能走完。如果其他的事情都能順利展開,這點距離根本不值得操心。科德不去思考具體會出現什麼狀況,因為這些意外都是不可預期的。他覺得如果對計劃想得太多、太深入,會讓他前怕狼后怕虎,不敢執行自己的計劃。
現在,科德趴在離中央球果十二英尺的地方。他看到二三十根奇怪的藤蔓。這些藤蔓應該是那些從球果里長出來的新芽。現在,這些伸長的藤蔓就如同無數根綠色的手指,直指他的方向。這些藤蔓暫時夠不著他。最近的綠手指到他腳下還有十英寸的距離。
當科德看到黃首完全沒入水中時,他感到一陣戰慄。因為他意識到,這隻黃首打算跟著巨筏游水。不過,這也是最令人https://read.99csw.com興奮的事情。因為在此之前,他從未見過一隻黃首從蘆葦上爬下來。也許這隻黃首就是他一直尋找的,那隻不請自來的怪獸。
科德從黃首上身滑下來,他雙手抱住它的細腿,用自己的體重壓制住它。黃首在祖父的體壁又懸挂了一陣子。而後,無數根連接它和筏子的神經纖維咯吱作響,發出斷裂的聲音,最後相互分離。而科德和黃首則一同落入水中。
「好吧,」尼爾蒙德說,「它的確是發芽了!」格蕾雅咳嗽了一聲。尼爾蒙德面帶困惑地看著科德:「科德同志,難道說你剛剛就為這些事情煩心嗎?」
在海峽之後,是冰冷的芝蘭緹深海——那是翻滾的迷霧下,一望無際的大海!也許現在的確是巨筏的繁殖季,但它們似乎並不打算在海灣內播撒它們的種子。
科德對祖父感到一種莫名的憤怒。沒錯,殺死一隻昆蟲和砍下一段樹枝沒什麼分別,因為它們都沒有明確的意識存在。但御者的死,卻激起了他的同情。因為,這些御者表現出了一定程度的智慧——比起那隻捆縛它們的巨筏,這些御者在體形上和人類也更加接近。而後,他的思緒又飄遠了。他模糊地猜測出昆蟲和它們的御者的結合方式。這兩隻不同生物靠神經系統結合,二者緊密結合,宛若一個完整的器官一樣運作。
「科德!」身後傳來個女子的聲音。
(德國)詹姆斯·H.施米茨 James H. Schmitz——著
科德很高興自己被晾在了一邊。攝政、尼爾蒙德和格蕾雅都是地球人,他們是殖民隊的大多數;比跟地球人共處更令人不爽的,是和一群地球人待在一起。凡尼達,他自己的家鄉,到現在還沒有脫離地球殖民地的身份——或許這導致了他們想法上的差異。科德遇見的每個地球人,都獻身於格蕾雅·馬奧妮稱之為「大願景」,尼爾蒙德稱之為「此生夙願」的東西。他們嚴格遵從《團隊章程》——在科德看來,這種行為近乎偏執。因為《章程》很多時候並不能適應形勢的變化。生搬硬套的話,可能會有隊員因此丟掉性命。可是,即便這樣的危機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地球人卻似乎沒有改變他們對《章程》的虔誠態度。
「你需要明白這一點,我們才有機會活下去。它之前打算將你丟到自己藤蔓或者觸鬚的控制範圍內,沒錯吧?」
「尼爾蒙德的情況最糟糕,」丹說,「那個小姑娘只是被一下子擊昏了。如果不是因為我的胳膊——好了,如果我們能在大概五小時內得到援助,一切都沒什麼大礙。科德,如果有什麼異常狀況,一定要讓我知道。」
現在科德離平台邊緣還有八英尺,當睡蓮葉再次拍打下去的時候,他奮力躍向前方。
祖父羅織的巨網裡,他聽見同伴纖柔而痛苦的呼喚。
「十年之後,我們應該就能了解這些海岸生物生活史的全貌了,」尼爾蒙德說,「當我們剛建立優格海灣考察站的時候,這裏還沒有黃首。它們是第二年出現的。到現在,這些黃首還保留著其海生幼體的痕迹。但它們的變態已經接近完成了。現在,它們的體長大約有十二英尺——」
與此同時,科德向前猛衝。一時間,他試圖分散祖父注意力的舉動似乎奏效了。不過,平台馬上反應過來了,它的邊緣開始揚起。科德一個踉蹌跪在地上。
地球人客氣起來真可怕!科德覺得,格蕾雅對他彬彬有禮,就像是他現在就要回凡尼達了。
這就是這筏子的御者……
科德不久便放棄了這樣的舉措。因為就算是一頭鯨魚,也早該表現出昏昏睡意。但是祖父依然我行我素,繼續划水。也許祖父的注射部位都已經麻木了,但它的細胞並不具備將藥效快速散布到其他部位的能力。
科德覺得,這十五分鐘的間隙,已經足夠自己將新物種調查一番了。
祖父這邊是沒戲了,科德開始想其他辦法。那個誘捕海灣生物的念頭又浮上他的腦海。如果他能成功誘導一隻海灣怪獸,讓它攻擊巨筏,這樣他就可以向攝政證明,自己不是一個膽小鬼!
「首先,你給尼爾蒙德和那個姑娘各打上一發麻藥。如果你能瞄準的話,直接打到脊椎里。但是,射擊的時候,別靠球果太近……」丹的聲音有種不可抗拒的魔力。於是他小心站起身來,發射了兩枚麻醉彈。
格蕾雅嘆了口氣。尼爾蒙德不情願地告訴攝政:「如果被筏子停在多泥的淺灘,就多半會留在原地。它們會用鬚根系統從海灣底部汲取微量元素和營養物質。好吧——格蕾雅,你能開車帶我們去那裡嗎?」
詹姆斯·H.施米茨(1911——1981)是一位在德國出生的美國科幻小說家。他的短篇小說時常涵蓋生態學和社會學的主題,在現今的當代社會具有深刻的借鑒價值。施米茨的處|女作《綠色面孔》(Greenface)收錄于《未知》雜誌。他最受讀者歡迎的四篇故事於1960年收入小說集《織女星特工》(Agent of Vega)中,裏面描寫了有情感的機器人太空飛船和擁有念力的調解者之間的故事。2001年出版的同名小說集則收入了施米茨更多的故事。雖然主要以短篇科幻著稱,施米茨也出版過幾本長篇小說。
科德的目光落在尼爾蒙德身上。他站在丹和格蕾雅身前幾步的地方,好像打算用身體保護她們一樣。與往常不同,尼爾蒙德現在顯得有些緊張。不過這也難怪,科德已經在平台的三個不同位置使用過熱槍了,而祖父似乎突然對熱刺|激麻木了。現在,他們的巨筏正穩步駛向海灣中心。
科德丟下剛剛抓到的樣本,就讓它們自行蘇醒,再拍著翅膀離去。他連忙開著跳船繞過考察站,將它調好位置,停落在自己的泊位中。
對此,格蕾雅不耐煩地回答,說他並沒有理解什麼是顧全大局。
「別擔心,我輕車熟路,」科德受寵若驚,「有我在,這些筏子不會給你添亂的!」他覺得到現在為止,自己還沒有給攝政留下一個好的印象。丹是一個年輕、瀟洒的女性,說話方式輕鬆幽默。但她能成為蘇塘殖民隊的領袖,肯定也是個狠角色。看起來,她能毫不手軟地踢掉任何不合格的隊員。
到海灣了,尼爾蒙德停下車。這片沼地,可以看到三隻筏子停泊在岸邊。它們綠色的革質外表,就像一隻只漂浮在水面的巨型寬邊錐形帽。或者說,筏子浮在水面上的部分就像二十五英尺寬的睡蓮葉子,而在葉子中心生長著灰綠色的球果,樣子好像一隻大菠蘿。這種生物兼具動物和植物的特徵。因為人類對蘇塘太過陌生,蘇塘地區生物的所有屬種,在分類系統中都尚未被列入一個單獨的門類。這種蘇塘特產的奇異生物被稱作筏,它們在調查中被視作無害,且有中度利用價值。因為在優格海灣的淺水沼地,它們被殖民隊當作慢速交通工具使用。不過到目前為止,殖民隊對它們的興趣也僅限於此。
真好,他們幾個都還活著。不過,科德知道自己沒有能力喚醒他們,所以沒有浪費時間。現在,祖父已經完全停下來了。他從格蕾雅的槍套里取出熱槍,打算再次啟動祖父。
通常,他會因為外界因素束縛手腳,放棄這樣的調查。這是因為,殖民隊是個干實事、辦正事的機構——這裏的兩千名隊員要花費二十年的時間,考察並征服蘇塘這個嶄新的世界。一旦這個星球被改造得足夠安全舒適,十萬殖民者將來此定居。在殖民地,即便是科德這樣的年輕學生,也需要專註于考察站所設定的研究項目。之前科德搞獨立研究的傾向,已經惹得他的頂頭上司反感了。
她頗具意味地向科德眨了眨眼。科德看著她的背影,有些摸不著頭腦。格蕾雅做事還真是滴水不漏。這樣的話,也許——
格蕾雅走到他身邊,扯扯他的衣服。「攝政可不想看這些,」她壓低了聲音說,「我們應該先給她看看藻類和浮游生物的苗圃。然後,在三小時內儘可能多地給她瞧瞧我們培育的異變的新作物。去我們最好的那幾個苗圃,這樣就能討尼爾蒙德開心!」
「是的,我當然明白。」科德告訴她。他意識到自己是在安慰她,就好像對方是格蕾雅一樣的弱女子,而不是這個星球的攝政。
「尼爾蒙德!」他驚叫。
「別上這艘筏子——它已經變了!」科德覺得自己的聲音在顫抖,「也許它已經不是祖父了——」
「比起坐跳船https://read.99csw.com,搭乘這些傻大個還有個極大的優勢,」尼爾蒙德在前座高談闊論,「你不用再擔心那些掠齒獸,它們不會爬上甲板來傷害你。」他開始描述筏在水下揮舞著的條帶狀觸手。這些觸手能保護它們柔弱的下體,讓想佔便宜的掠食者悻悻而歸。掠齒獸等兩三種具有侵略性的海灣物種,還不知道攻擊全副武裝的人類是白白送死。但就算旅客優哉游哉地躺在筏子上,這些掠食者只要看到筏子,就落荒而逃。
科德首先注意到的,是五六隻掠齒獸。這些掠齒獸就像扁平的巨型龍蝦,巧克力色的硬殼上點綴著紅色和綠色的斑點。在有些水域,它們的數量多得驚人,很難想象它們能找到足夠的食物。這些掠齒獸對食物從不挑剔,它們連身下的污泥都不放過。然而,掠齒獸最喜歡的獵物是大塊頭的活物,所以沒人敢在海灣游泳。它們會偶爾攻擊船隻,但這些掠齒獸從祖父的航道附近飛快地遊走,如同驚弓之鳥。看來,它們對行進中的巨筏絲毫不敢造次。
科德失敗了兩次,才爬上平台。他躺在平台上,喘著粗氣,咳嗽了好一會兒。看來,現在他不會再受到攻擊了。科德一瘸一拐走到球果旁邊,想確認自己三位同伴是不是還活著。他看到幾根藤蔓還不自在地抽搐,似乎試圖回憶自己之前的使命。不過科德太疲倦了,根本沒有注意這些。
可是,在一分鐘后,科德才明白,自己徹底沒救了。
他並沒有立即得到回應。科德慢悠悠地吐了口氣,將溫度調高了一點,再次嘗試熱刺|激。
值得寬慰的是,至少這些巨筏不太可能會沉沒……
「那些就是我們的載具嗎?」攝政有些嘲弄地說。
格蕾雅曾經嘗試和科德講道理:「那些任務失誤的原因,是我們並不能預知新世界發生的狀況!我們需要一點點去探索這個新世界。而且,我們一到這裏,就有堆積如山的事情要處理。你現在完成任務的方式是一種輕率的冒險。如果你嚴格遵守那些條例,你會得到前人為你設定的最佳生存方案……」
他們三個都在平台中央,站在靠近那個球果的地方。他們本來都看著農場的方向,但聽到科德的呼喚,都回過頭來。
科德結束了加熱程序,將熱槍套入皮夾,站起身來。一旦開始行動,筏會在一段時間內保持這種不緊不慢的運動方式。想要停下它們,可以在平台的前進的方向再施加熱量。如果想要它們轉向,只需要在平台的對側輕輕加熱。
在球果旁的每一道暗色的狹縫都是一張嘴。現在只有一張嘴在進食,而這張嘴沒有完全張開。第一口食物已經被送進嘴裏了:藤蔓花了幾分鐘的時間在飛蟲的後頸毛叢中翻撿,才找到那隻昆蟲御者。御者很小,但它只是祖父的開胃菜。
當槳葉開始旋轉時,平台也開始顫抖,祖父將鬚根從泥漿中緩緩抽離。一切都按照祖父的節奏,有條不紊地進行。
可惜今天沒有帶釣餌。用手帕也許也能騙到這隻怪獸,但這樣他可能會賠上一隻胳膊。
「沒問題,科德,你來吧。」她朝他禮節性地笑了笑,然後側身站在一旁。格蕾雅的笑容如此冷漠,彷彿她是今天才遇見的陌生人。
突然之間,地動山搖,科德腳步不穩,跌跌撞撞走向水邊。整個筏子的邊緣都在他身後翻卷,向下拍打著水面。平台拍打水面的巨響如同炮擊聲,在海灣迴響。科德向前撲倒,面朝下把自己緊緊貼在平台上。他身下的平台起起伏伏,同樣的地震和打擊又接踵而至。等到一切復歸平靜之後,科德環顧左右,尋找著其他人的身影。
如果沒有意外發生的話……現在是時候把筏子轉向,朝著農場的方向了。
科德跳起來,捉住了祖父的這個共生者。科德抱著黃首的大腿,蹬著腿往上爬,終於讓上半身躍出水面。黃首還睜著它那蒼綠色的眼睛,科德拿著刀子,朝它戳了兩次。
為防萬一,科德瞅了瞅身後的優格殖民考察站。這個建在小山裡的考察站如同要塞一般,大門緊閉,並沒有人活動的跡象。按照今天的日程安排,十五分鐘后,大門會打開,星球攝政將出來視察優格灣科考站,並參加當天的重要活動。
沒多久,他就注意到一隻大型黃首。它從棲身的蘆葦滑落到了水中,水花聲響就是從這裏傳來的。這隻黃首潛伏在水面之下,鼓著的蒼綠色雙眼,緊盯著他們的巨筏。在科德看來,它像是在和他對視。這一刻,他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討厭黃首。它們的面孔看起來,就像擁有一種與人類截然不同的智慧。但是,對於這種懶惰的低級生物,智力似乎沒有用武之地。既然如此,它們擁有智慧的目的又是什麼呢?
就在大多數生物避之唯恐不及的時候,一群小東西卻闖進視野——隨之而來的是水裡一道惹眼的猩紅色影子。那隻怪獸從筏子左後方的蘆葦叢里闖出來,針狀的鼻子指著他們的方向。
當然,他心中還有個渺茫的希望,興許氣象站的直升機能及時發現他們……
「我會的。」科德輕聲說著,卻將槍口緩緩指向攝政的肩胛骨中間,麻醉彈再次發出輕響。漸漸地,丹緊繃的身體也緩緩鬆弛下來,一切都告一段落。
當踏車再次啟動時,科德悶悶不樂地回到座位里。尼爾蒙德一定懷疑他使用祖父對這一地區進行了未經授權的探險活動。真不巧,他還猜對了。
科德觀望了大概五分鐘,卻不見黃首的蹤影。他還在猶疑之中,心裏若有所失。儘管有些不情願,他還是給祖父施加了幾次熱刺|激。
科德從未感到如此孤獨。攝政說過,一切由他定奪。可是,獲救的希望在他認真考量后,又變得渺茫了一些。
接著,科德看到那隻橡膠海豹一樣的小東西被藤蔓拖起來,送到祖父的嘴邊。藤蔓扭斷了它的脖子,將它的腦袋塞進嘴裏。現在,肩膀以下的位置,暫時還塞不進去。所以那些藤蔓還在耐心處理這些不能一口吃掉的部分。
「科德,這樣不行!」那個飽含痛苦的聲音告訴他,「如果它沉了,我們就都得死。你的槍有麻醉彈嗎?」科德盯著她的背後,回答:「嗯,我有。」
「從現在開始,表現得通情達理一點。」格蕾雅突然咧開嘴笑了,「放心,我也替你向攝政求情了——所以,尼爾蒙德現在還甩不掉你呢!但是,如果今天去海灣農場的行程被你搞砸,你就得立馬從隊伍里滾蛋!」
他打住不說了。他從他們的表情看出來,這些人都沒有聽懂。或者說,他們雖然聽懂了,但是覺得並不值得為此更改計劃。畢竟在《章程》里,這些筏子被划入無害的類型。你沒辦法和《章程》浪費唇舌——即便你是星球攝政也是如此。因為,攝政的時間相當寶貴。
「天哪!」科德張著嘴,一臉驚愕。從這一條條罪狀看,自己的履歷簡直劣跡斑斑。
「發芽了?」這位探險站長一頭霧水,重複著科德的話。祖父的腦袋有十二英尺見方,與其體形比例相稱。為了防止吮吸汁液的害蟲,它的頭部包裹著一層像蜥蜴的背鱗一般的甲片。兩周前,祖父的腦袋還像其他筏子一樣,像個樸實無華的門把手。而現在,球果的表面長著數十條細長而蜿蜒的藤蔓。這些藤蔓沒有長葉片,好像一些綠色的電線。有些藤蔓捲曲起來,看起來就像壓縮的彈簧;另一些則蔓延生長,鋪撒在球果的表面。而在球果的頂部,點綴著一些雀斑樣的血紅色蓓蕾。所有的現象,都前所未見。看起來,祖父似乎不是特別健康。
終於,科德小心翼翼地行動了。他把槍放回皮夾,把刀子換到左手。他右手握著已綁好的結實衣物,把它緩慢舉過頭頂。他緩緩加速,揮手將這捆衣服丟到球果的另一邊。衣物在空中劃出一個長長的拋物線,幾乎掉到了另一端的平台邊緣。
祖父不再毫無反應,這顯而易見。
攝政他們都訓練有素,他們停在原地一動不動,目光卻掃向八方。確認無事後,他們都回過頭,看著科德。
「就是這樣!繼續燒灼——」尼爾蒙德沒能說完這條指令,意外就發生了。
科德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明。他被這突然的變故嚇壞了。要出大岔子了!
因為,祖父開始進食了!
丹沉默了一會兒。「科德,抱歉,我也不知道,我只能把我想到的法子告訴你……」她停頓了幾秒,「科德,這傢伙現在並不打算殺了我們。對祖父而言,這非常簡單。因為它異乎尋常地強壯,我親眼見到它的藤蔓扭斷了尼爾蒙德的大腿。但只要我們不再移動,它就只是抓住我們。他倆之後都失九*九*藏*書去了意識……」
科德手裡還攥著他剛打包的衣服,這突如其來的霉運讓他面如土色。科德望著海岸的方向。現在,他能看清那翻滾的水面了——泛著象牙色的閃光的條帶隨著潮水時隱時現。一群更小的生物被驅趕著躍出水面,鱗片散射著絕望的銀光,又不甘心地落回水裡。
丹也不由得站起身,喃喃自語——她明顯被祖父的巨大體形震撼。它的直徑有五十英尺。而此時,科德也驚愕地環顧四周。因為他非常肯定,這裏離兩周前他停下巨筏的位置有好幾百碼的距離。正如尼爾蒙德所說,筏子一般不會自主移動。
科德興奮得站起身,全身不住顫抖,一個完整的計劃浮現在他的腦海。這時,二十多條細長的藤蔓如影隨形地指著他移動的方向。它們夠不著他。不過,這種粗野的威脅,讓科德回到了現實,他立刻凝固成了一座雕像。整個平台在他的腳下顫抖,好像因為夠不著他而被激怒。但是平台不能在這裏突然捲起來,將科德拋到藤蔓的掌握之中。如果是在平台邊緣,祖父能輕而易舉把他甩開。
這樣等於是殺了他們。科德被這個念頭嚇壞了,他告訴自己不能這麼做。
「科德,是你嗎?它沒能抓到你?」那是攝政的聲音。「我還好。」他壓低了聲音說。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潛意識裡認為同伴都已經死了。他的內心感到歉疚與慚愧。她問:「你打算怎麼辦呢?」
科德痴迷地盯著它們。現在,球果的頂部充滿生機。在球果表面,覆蓋著許多猩紅色蠕蟲樣突起物,這些柔軟的蠕蟲不停扭動。在他們離開海灣之前,球果就已經發芽了。也許,在昆蟲御者的眼中,這些蠕蟲樣的凸起是如同龍肝鳳髓一樣的盛宴。
本選集收錄的《祖父》一文於1955年在《新奇科幻》發表。這篇是典型的施米茨式作品,對筆下的外星生物充滿憐憫;而不像同時代的恐怖科幻小說,將外星生物視作怪獸。因此,《祖父》一文比同時代大多數科幻小說更耐讀。施米茨的這些作品常常將「生態」作為一個宏大的主題描繪,而這正是他筆下最妙趣橫生的部分。本文中設計的外星生態系統非常複雜精巧。作者指出,人類探險者不應該自以為是,不應該只憑章程辦事,而忘了因地制宜的道理。值得一提的是,施米茨是第一批將「生態」這個概念運用到科幻小說中的作家。
「好了,」他嘶啞地說,「現在我該怎麼做?」
這裏光線陰暗,空氣污濁,氣氛沉悶。身下的潮水時起時落,將他再次帶回水底——氣室里沒什麼可以抓握的東西。科德注意到,上方氣室的右側有隻青蛙一樣、人形大小的黃首。它與球果內側的曲面融為一體,彷彿從來就生長在那裡。
如果是在其他場合,科德知道自己會為祖父的這種變化感到著迷。因為自己對此完全摸不著頭腦,才會為這樣的變化神魂顛倒。
說做就做,科德從一側大腿的皮套里取出手槍。他有兩把槍,這把凡尼達手槍是他的私人武器。科德用手指輕旋擋位,將手槍調成發射小型麻醉飛彈的制式。微創麻醉彈乾淨利落地鑽進頭部,一槍就把那隻盤旋的沼地昆蟲擊落。
科德不僅是個游泳健將,他還有一把刀和一支槍。誠然,丹剛剛說他們生還的機會渺茫,但他依然有機會或者游回海灣,活著上岸。不過,就算樂觀來說,這也只能算是一線生機。科德覺得,自己並非沒有其他的選擇存在,而他需要保持冷靜。
這感覺就像在夢裡。你一遍遍朝人群吶喊,可是他們卻對你無動於衷!科德邁著灌鉛般的沉重雙腳,跟在丹和格蕾雅的身後走上巨筏。他知道如果自己繼續遲疑會是什麼情況。會有人用溫和體貼,盡量不顯得輕蔑的聲音告訴他:「科德,如果你不情願,也沒必要跟過來的!」
但科德的抗爭也只是徒勞。這些事情,尼爾蒙德他們當然也知道。他無助地盯著隊友們:「我——」
不過,這的確是一個提示!科德小心翼翼地繞著球果走,來到筏子的前半部分,準備開始實施自己的計劃。科德開始一動不動地耐心等待。他一直等到自己的心不再怦怦亂跳,等到筏子的不安的震顫消失,等到最後一根觸鬚不再向周圍四處摸索。科德的偃旗息鼓相當管用。這樣就算他突然行動,祖父也不能摸清他的具體|位置。
前方的海峽驚濤駭浪。科德手握刀子,將自己緊貼在平台上。當搖晃的平台在他身下傾斜的時候,他奮力將刀子扎進筏子里,把自己固定住。他感到冰冷的海浪突然將他淹沒,他感到祖父像一台引擎,在顫抖轟鳴。天旋地轉之中,科德腦子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他擔心巨筏在與驚濤怒浪的戰鬥中,將把失去知覺的幾位人類囚徒丟進大海。不過,他低估了巨筏對風浪的駕馭能力。祖父還撐得住。
沒過幾秒鐘,祖父又抓到一隻獵物。這隻生物是自己從海里跳上來的。科德瞥了一眼,看到一隻橡膠小海豹似的東西躍出水面,正在筏子的邊緣掙扎。它正在絕望地喘息——還在朝球果的方向翻滾自己的身軀。而藤蔓也不客氣,一把將它抓住,放在飛蟲的身邊。
科德知道,繼續讓丹保持清醒於事無補。因為他們並不會行駛到任何靠岸的地方。蘆葦叢和航道已經在他們的身後,祖父絲毫沒有改變前進方向的打算。他們正在駛出海灣——而他將獨自面對這一切!
一隻母雞大小的毛茸茸的生物,從科德的頭頂飛過。這隻奇怪的生物拍打著綠色的翅膀,沿著山坡飛過來,正在他的頭頂二十英尺的上空盤旋。
科德小心翼翼地抬起腳,準備著應對下一次地震。可是,一切風平浪靜。他發現祖父已經回到它之前不緊不慢的行動模式。平台上的熱槍已經不見了。於是,他緩緩掏出了自己的凡尼達槍。
忽然間,那陣浪潮過去了。他們的筏子現在正搭乘著一段長涌浪。不遠的地方還有另外三隻巨筏,海峽的大浪將這些筏子聚在了一起。但它們似乎對彼此沒什麼興趣。當科德顫顫巍巍站起身,脫掉自己濕漉漉的衣服,這些筏子似乎又各奔前程了。其中一隻筏子有一半都淹沒在水下,它一定已經失去了太多維持漂浮的空氣。它像一艘暴風雨里的小船,正在沉沒。
科德還沒有完全恢復理智,不然他會糾結于祖父是否會因為與共生者強行剝離而喪失自己的運動能力。他估測了海峽先鋒站的大致方位,然後去平台相反的位置給予祖父溫和的熱刺|激。
科德跪在平台的邊緣,窺視著他們正在通過的深深的海溝。海水泛著酒色,但是清澈見底。科德發現水底的海灣怪獸幾乎隨處可見,而且種類繁多。

「我想,」丹說,「我想盡量保持清醒,但是這裏只剩下一個謎團了——這隻巨筏的目的地是哪裡?那裡應該會比較靠近海岸,是特別適合繁殖的場所。你或許可以在那裡解決掉它。具體情況你隨機應變,但是你需要時刻保持冷靜,等待時機。別再搞什麼英雄主義了,你明白了嗎?」
科德背靠著「跳船」,好奇地打量著眼前的生物。他現在才十五歲,而這個世界在四個地球年之前才被人類發現。他停靠跳船的地方,恰好在這個星球——蘇塘的赤道上。蘇塘地區殖民隊通常管這種生物叫沼地昆蟲。它們的特殊之處在於,在沼地昆蟲的腦後濃密毛髮下,常常藏著另一種生物。那種半寄生的生物體形更小,被分類為「昆蟲御者」。
丹轉身看著尼爾蒙德。「也許你應該先上去檢查一下。」她說。她沒有在後面補上一句:「讓那個小鬼頭放心。」但她明顯就是這個意思。
筏子正在從他頭上經過。在祖父濃密的取食根之間,成群結隊的微小海洋生物星羅棋布。科德在根系間穿行,不小心碰到了一塊舞動的綠色水草。那是祖父的蜇刺,他像觸電一樣縮回了身子。科德感到體側也有灼燒般的痛感,這意味著他被另一根蜇刺扎到了。科德在筏底覆蓋著的濃密根須間橫衝直撞,直到在頭頂找到一個綠色半透明的位置。科德猛地躍起,跳進那個球果下方的中央空心氣室。
「我就在這兒。」
幾小時內,誰也不會注意到這艘「筏」已經駛出沼地,穿過優格灣。不過在海峽的北邊,在靠內陸的地方有個小氣象站。那裡偶爾會派出直升機進行氣象調查。科德不情願地承認,氣象站不太可能剛好派直升機來這個海域調查。而且要想找到他們,要使用能飛到低空的噴氣式交通工具才行。
突然,他的臉上浮現出無比驚愕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