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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際病院-(1957)-Sector General

星際病院-(1957)-Sector General

「你好,醫生。」其中一個人友善地說。他朝觀察窗偏了偏頭,說道,「8號、9號和11號閘門已經開始卸載了。馬上就輪到我們這裏了。」
「總的來說,」威廉姆斯一邊輕輕揭開一個DBLF病人傷口上臨時包紮的繃帶,一邊說,「你的問題緣於你和你所在的社會群體都是保護生物。」

3

這些課程都非常有趣,但是康韋想到自己已經六個星期沒有見過一個病人了,不禁有些擔憂。他決定問問奧馬拉,問問是怎麼回事——當然,是尊敬地用迂迴的方式來問。
可以肯定一件事:要是康韋不弄清楚監察兵怎麼能當上醫院的首席心理醫生,他就沒法在醫院順心工作下去了。
康韋不作答。

康韋感覺自己的臉在發燙。他居然忘記告訴奧馬拉他是第一次使用教學錄影,真是太蠢了。奧馬拉完全可以指控他出現了疏忽——在這種多環境的大醫院里,這個罪名幾乎等同於瀆職——然後解僱他。這個後果很嚴重,但對此刻的康韋而言這不是最嚴重的。讓他不能接受的是,他居然被一個監察兵教訓了一頓,還是當著另一個監察兵的面!
「不要記恨少校,」那個監察兵同情地安慰他道,「他為人真的很好,等你再見到他時你就知道了。剛才他太累了,脾氣有點兒沖。三個連隊剛剛抵達這裏,後面還會有更多。但他們目前的狀態對我們沒多大用——大多都有嚴重的戰鬥應激反應。奧馬拉少校必須對他們進行心理急救,以免……」
第二天早上,他收到命令,要他去首席心理醫生的辦公室報到……
「你可以走了,」奧馬拉笑著說,「快去補補覺吧。至於我們的談話,恐怕我最近沒有時間了。如果你覺得還有必要的話,記得以後提醒我……」

1

自我修復機器一直在不停修復那六條觸手造成的破壞。那些觸手應該是他的四肢,但他一直躺著不動,也不說話。康韋不斷回想起這個生物無意識的拍打造成了多麼嚴重的破壞。安撫他的話康韋是一句也不想說,所以他讓PVSJ神父負責溝通。
在一個路口,康韋看見了一個他認識的FGLI——一位特萊爾森實習生,正用他六隻海綿似的腳努力挪動巨大笨重的身體,短粗的腿顯得比平常更軟弱無力了。與他共生的小OTSB還在昏睡。康韋愉快地打招呼:「早啊。」然後他收到了一句經過機器翻譯的——因此毫無感情地回應:「去你的。」康韋笑了。
睡足了八個小時的覺,吃了一頓可口的早餐,展望著有趣的工作,康韋帶著幸福的喜悅,快速出門走向他負責的病房。不過,病房裡的病人不是真的由他負責——如果這些病人出了什麼嚴重的問題,他最多能做到的是幫忙大喊救命。不過他並不介意,畢竟他才剛上崗兩個月,他也知道他現在只能操作治療器械,要過很久才能勝任更複雜的醫療工作。有教學錄影系統,任何一種外星生物的生理學知識只要幾分鐘就能全部獲得,但運用這些知識的技術——尤其是手術的技術——只能靠熟能生巧。康韋自豪地期待著將來能每天都練習這些醫學技術。
康韋突然聽到利斯特和馬農兩個人在耳機里對他大喊,試圖反駁他的觀點。他剛才肯定是無意間把自己的想法給說出來了。他生氣地關上了耳機。
「我們明白。」泰爾斐人說道。
這是康韋第一次使用外星人生理學教學錄影,他神奇地發現自己大腦里有兩種思想,對他思維產生的影響越來越大了——標志著教學錄影已經「生效」。走到放射廳的時候,他感覺自己好像擁有了兩重身份——一重是地球人類康韋,另一重是擁有500成員的泰爾斐完形部落,專為建立泰爾斐人生理學知識的精神記錄而組建。這也是教學錄影系統的唯一缺點——如果這算是缺點的話——錄影不僅會「傳授」教學者頭腦中的知識,還會將教學者的性格傳遞給學習者。那些診斷醫師的大腦里有時要容納多達十個不同教學錄影的內容,也難怪他們會舉止怪異了。
那個生物聽見他的聲音,立即止住了吱吱的叫聲,觸手也靜止不動了。康韋記下了這個波段,然後轉回了他跟PVSJ交流用的頻段。
康韋的第一反應是他們要找的不可能是他。這架勢搞得好像要他去處理病患,而且人數還不少,因為類別名稱後面的數字「23」代表著需要治療的病患人數。還有這個物種的類別,VTXM,他也是第一次聽到。當然了,康韋懂得這些字母分別代表什麼,他只是從沒想到會存在這個類別的生物。他大致了解到這是一個會心靈感應的物種——物種名稱前帶有前綴「V」代表心靈感應是這個物種的主要特性,代表身體特徵的字母被擠到了第二位——它們以直接轉化輻射能量為食,通常聚集在一起形成合作群體或完形部落。雖然他心裏還在懷疑自己能不能妥善處理這樣的病患,但腳卻已經掉轉方向朝12號閘門走去了。
同事也建議他多多結交其他物種的朋友,以增進了解。最後還告訴他,如果他由於無知等原因惹了麻煩,可以聯繫這兩個地球人中的任意一位,一位是奧馬拉,另一位是布賴森,該聯繫誰取決於麻煩的具體性質。再者說,只要是一位合格的醫生,無論是什麼物種,只要他求助都會幫他的。
「康韋醫生,我們要進行例行詢問。我們收到了泰爾斐飛船發來的信號,詢問傷員的情況。您那邊有什麼進展嗎?」

8

每個講師都強調了快速準確判斷新病人物種類別的重要性,因為病人往往處於無法講話的狀態。在四字物種分類系統中,第一個字母代表新陳代謝的方式,第二個字母代表四肢和感知器官的數量和分佈方式,剩下的字母代表該生物對壓力和引力的要求,這能夠反映出生物的質量和表皮形態。A,B,C這三個字母代表呼吸水的生物;D和F代表呼吸氧氣的恆溫動物,大部分智慧物種都屬於這一類;G到K也代表呼吸氧氣的生物,但都是像昆蟲這樣的輕重量生物;L和M也代表輕重量生物,但都是鳥類;O和P代表呼吸氯氣的生物;從Q開始就都是比較怪異的生物了——以輻射能為食的生物、寒血生物、透明生物、可隨意改變身體形狀的生物,還有擁有各種超感官能力的生物。像泰爾斐這樣的心靈感應物種,類別名稱前要加「V」。講師會在屏幕上放出一張外星人的腳或部分表皮的照片,只放三秒鐘,要是康韋不能在這一瞥之間正確說出該物種的類別,就會遭到挖苦和嘲笑。
康韋快速走過去,朝洞口向下望,然後驚喜地大叫:「他在那兒呢!」
「我跟他說,」另一個聲音插了進來,耳機里傳來話筒被手抓住的聲音。「康韋醫生,我是利斯特醫生。」他繼續說,「救治這兩個傷員是次要的。你的任務是找到引力控制室里的生物並制止他。必要的話把他敲昏也可以,但務必要阻止他——醫院就快被他給毀了!」

5

康韋忍住了內心的情緒。他回答:「遵命,長官。」然後開始尋找穿過周圍這片金屬堆的方法,但都失敗了。
康韋說:「什麼?」
他看見裝在氣球似的氯氣防護罩內的PVSJ被壓在地面上,就像被玻璃壓著的生物標本,然後又被彈回空中。特萊爾森病人們穿著巨大笨重的鎧甲——特萊爾森人特別容易受內傷,儘管他們力氣驚人——被拖著前進。還有DBDG、DBLF和CLSR,還有幾個看不見的生物裝在透著寒氣的球形滾輪式容器里。所有生物排成一列依次爬過,有的被推著前進,有的被拖著前進,有的自己勇敢地匍匐前進。受引力的吸引,他們時而彎下身,時而又直起身,就像大風中起伏的麥穗。
「沒錯,神父。」康韋情緒高漲地說。
一個群體意識生物啟動了短程通信器。他既是這艘泰爾斐宇宙飛船的船長,也是全體船員。他發出斷斷續續的蜂鳴般的聲音,這種語言專用於跟無法與泰爾斐完全形態融合的生物交談。
「那正常生物保留區的生物呢?」康韋打斷了他。監察兵終於說了一句他有把握反駁的話了。「我可不認為被關在固定區域內受監察兵監管稱得上是自由。」
「很好,」那個聲音繼續說,「你們還需明白,你們的體溫對於我們來說太高,無法直接接觸。我們已經派出了遠程遙控機器,如果你們能把傷亡人員轉移到飛船的最大入口,會更便於疏散。如果做不到也不用擔心,我們有機器可以進入你們的船艙內轉移它們。」
簡單尋常的傷口和疾病用不著診斷醫師出手,需要他們診治的病人肯定是癥狀奇特、生存希望渺茫或者至少沒了半條命的。但只要診斷醫師出馬,病人就一定能夠被治好——他們每次都能創造生命的奇迹。
三個星期後,星際病院一切恢復正常。除了傷得很重的病人,其他病人都轉移到他們自己星球上的醫院了。飛船墜毀造成的破壞也修好了。特萊爾森男科部搬出了食堂,康韋不用再從各種醫療器械推車裡翻找食物了。不過,雖然整座醫院已經恢復正常,但對康韋個人而言還沒有。
「可我做不到!」
但康韋可沒時間在這兒看風景了。三個地球人類實習生已經趕到,後面緊跟著兩個紅毛的DBDG和一個長得像毛蟲的DBLF,都戴著醫生徽章。閘門的指示燈從紅色變成綠色,表明一艘飛船已經成功對接。飛船上的病人被抬了進來。

6

康韋繼續工作,腦子裡給對監察兵改觀的事畫了下劃線。受傷痛折磨的生命經他一個個送出,而他的心思卻飄到了別處。威廉姆斯臉上的表情讓他很感意外,也許他以前聽說的監察兵的情況不是真的。這個男人沉默寡言,不知疲倦,雙手沉穩有力——他是那種毫無道德的嗜血殺手嗎?很難讓人相信。康韋一邊趁診斷的間隙偷偷觀察這位監察兵,一邊下定了決心。這件事很難開口,如果他處理不當很可能會挨打。
康韋把他聽到的聲音告訴了PVSJ,他說:「我覺得這個生物正處於極度害怕之中,他發出的聲響是他恐懼的尖叫,因為你的翻譯器沒有識別聲音中的語言並給你翻譯。他聽到你說話之後,叫聲和活動都停止了,這個信息很關鍵,不過我認為我們應該慢慢接近他,讓他相信我們是來救他的。而且我觀察他的動作,發現他好像會攻擊所有移動的物體,所以我們要保持足夠的警惕。」

剛才的變動沒有影響威廉姆斯的位置,他還在原地,但PVSJ肯定是掉下去了。

10

病人的一部分消化道裸|露在外,能夠看到消化道上長著一塊海綿狀的藍色腫瘤。康韋沒有看過LSVO的生理學錄影,無法判斷病人的病情是否嚴重,但是這個手術一定很難,因為他看到馬農醫生弓著身,整個人探到了手術台上,而特萊爾森醫師空閑的觸手也緊緊地盤著。小OTSB長著一簇細線狀的眼睛,觸手末端還長著吸盤,同以往一樣,他負責輕鬆的探測工作——把手術台上的全部細節都以視覺信息的形式傳給他的宿主,再接受宿主基於這些信息發出的指令。特萊爾森醫師和馬農醫生負責固定輪夾、打結、清洗這些重活。
12區星際病院在一片朦朧的星空中閃著光亮,像一棵畸形的聖誕樹。醫院的窗戶里透出各色的光,有黃色的、橘紅色的、明亮柔和的綠光,還有因為熾熱的光化作用產生的藍光。也有一些窗戶黑漆漆的,這些窗戶上鍍了不透光的金屬層:有的是因為窗內的光亮過於刺眼,過往飛船的飛行員眼睛不能接觸這樣的強光;有的是因為窗內的房間要保持陰冷黑暗,哪怕是恆星透過來的光也不可以照到裏面的病號。
他小心舉起另一隻手穩住槍身瞄準,然後開了槍。
「我們是百人規模的泰爾斐完形部落,」他緩慢清晰地說道,「我們這裡有傷員需要醫治。我們的物種類別是VTXM,重複,VTXM……」
奧馬拉解釋著,情緒也隨之緩和下來,說到後面時語氣已經很冷淡了:「你現在的痛苦其實跟嚴重點兒的晒傷差不多。後背會比較敏感,不久後會發癢。你活該受這罪。趕緊走,我不想再看見你了。後天九點過來,把時間給我騰出來,這是命令——我們還要聊一聊呢,記得吧?」
「很好,」馬農說,「快點找到他!」
他在FGLI的傷患部旁邊的病房裡找到了馬農。馬農正在治療一個嚴重燒傷的DBLF,不過所用的桌子原本是給體形巨大的特萊爾森FGLI用的,所以DBLF毛蟲般的身體顯得格外短小。另外兩個注射了鎮靜劑的DBLF躺在靠牆邊的大床上,就像兩個白色的小土堆。門邊的擔架車上還躺著一個,正在微微抽搐著。
「可是87室不屬於我們部門啊!」康韋抗議道,「醫院到底出什麼事了?」馬農醫生突然嚴肅起來。「我大概知道,」他說,「你最好給自己也留幾支刺|激劑,沒準一會兒用得上。」他快速轉身離開,嘟囔著要在廣播呼叫他之前,趕快把錄影消磁。
康韋快速確診了有16個病人嚴重消化不良。他把這些病人隔離到能吸收輻射的屏蔽防護瓶里,確保他們依然「火熱」的身體散發出的輻射不會減緩這個「挨餓」療程。他把這些瓶子放進核反應堆爐,爐內設置到泰爾斐人正常的輻射水平。每個瓶子里都有檢測器,一旦他們體內的過量輻射消耗完畢,檢測器就會馬上解除瓶子的屏蔽防護。另外七個需要特殊治療。康韋把他們放到了另一個反應堆里,設置控制裝置盡量模仿事故發生時飛船內的環境。這時,他旁邊的通信器響了。康韋完成了設置,接通了通信器,問道:「什麼事?」
「簡直難以置信,」康韋抗議道,「你就是想說特種監察部隊比正常生物和我們這些專業人士都要偉大!」他生氣地搖頭,「現在可不是討論哲學問題的時候吧!」
「保護生物,」他重複道,「被隔離在當今世界的殘酷之外。幾乎所有偉大的藝術家、音樂家和專業人士都來自你所處的那個社會階層——我所說的『社會』指的是整https://read.99csw•com個星際聯邦,不僅指地球。你們大多一生都不會知道自己是受保護的,不知道自己從小就與所謂的星際文明的殘酷現狀隔離了,不知道自己的和平主義信念和文明行為是我們大多數人無法擁有的奢侈。你們能擁有這種奢侈,是因為我們希望能從你們中孕育出一種世界觀,能讓宇宙中所有生物未來都變得真正文明、善良。」
而奧馬拉和利斯特都是監察兵兼醫師,其中一個還名揚全宇宙。你比他們還厲害嗎?他的內心升起一個微弱的聲音。而且你現在是孤身一人了——那聲音繼續說著——醫院里已經亂作一團,下面那個東西害得到處都有人傷亡。你覺得自己還能活嗎?你來時的路已經被堵死了,沒人能來幫你,你早晚也會死,不是嗎?

營養師都很忙碌,沒有注意到他。康韋選了個燒得正旺的烤爐,挨著爐邊躺了下來,沐浴在充滿整個房間的殺菌紫外線里,不顧自己單薄的衣服正被烤得散發出燒焦的味道。現在他覺得稍微暖和了那麼一點兒,但是巨大的孤獨感仍然揮之不去。他形單影隻,無人理會。他真希望自己從未來到這世上。
康韋彷彿感到自己腳下也傳來了引力波動,但他知道飛船墜毀肯定已經把沿途的引力網破壞了。他的眼睛從那一列生物身上移開,繼續朝下方前進。
但是沒有撞上。在最後一刻,小飛船突然轉彎了。它躲開了運輸飛船,魚雷形的船身縮成了圓形並迅速膨脹。這次它直朝著康韋這裏過來了!康韋想要閉上眼,卻又著魔般盯著即將撞上他的大金屬球。他和威廉姆斯都沒衝去穿宇航服——來不及了,眼看就要撞上了。
他們真的非常可憐,病歷上說這些生物在放射物突然爆炸的時候,強迫自己在惡劣的環境下繼續操作,在幾秒鐘時間里把反應堆分散開來,這才讓飛船免於徹底毀滅。泰爾斐人的新陳代謝基於他們每日三次的能量攝入。如果能量攝入中斷時間過長,比方說多隔了幾個小時,他們大腦的通信中樞就會受損,這會讓他們變得像是被肢解下來的手腳,智力僅夠感知到自己與同伴的思想融合中斷了。反之,如果他們持續大量攝入能量,則會在一星期內就把自己燒死。
「這是出了什麼事故?」康韋問道,「多處貫通傷,傷口邊緣變形,就像炸彈碎片造成的撕裂貫通傷。怎麼……」
過去幾個小時內,他目睹了無數的死亡和支離破碎的屍體,對他人的死亡他已經麻木到只會做出醫療機器的反應了。這種對監察兵生起的痛失親友之情,一定只是他的敏感度又恢復了,而且一定只是暫時現象。然而他確信,沒有人能讓他這個醫療機器去殺害他人。他現在知道了,特種監察部隊做的好事要遠遠多於壞事,但他不是監察兵。
其中一個監察兵微微一笑,另一個則朝他點了點頭。走過他身邊時,兩個人都古怪地低頭看他,因為他的牙齒抖得太厲害了。
「我們是來救你的。」PVSJ還在說話間,那個生物無聲地跳到了離他四米遠的地方。他的五條觸手牢牢固定住,另一條觸手猛地揮出,速度快得只能看到殘影。PVSJ被狠狠擊中,砸進了牆裡,然後又慢慢地掉回了房間中央。他被打得不成形,維繫生命的氯氣從宇航服里噴了出來,很快就把他籠罩在了氣霧裡。AACL又開始發出吱吱的叫聲。
康韋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調整射擊控制的,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從監察兵的槍套里取出槍的。等他回過神的時候,槍已經在他的手裡,瞄準了下面的AACL了,但他還沒有完全放棄自己的堅持。他手邊有一把塑膠快凝槍,只要速度夠快,也許來得及救下宇航服破裂的人。康韋打算先打傷他,讓他不能動,然後再用快凝槍把他宇航服的破洞封上。雖然成功概率不高,他也要冒很大風險,但他做不到蓄意傷他性命。
幾天前康韋還會對這種思想感到羞恥,而現在他幾乎不怎麼覺得了。他不知道是最近發生的事情導致了他道德退化,還是他只是開始成長了?

4

話筒突然關閉了,耳機里只剩下刺耳的嘀嘀聲。康韋突然意識到自己有多麼重要,趕忙加快了行動。
在氯氣走廊里,一個正處於恢復期的PVSJ病人,用覆蓋著薄膜的尖尖附肢走過康韋身邊,發出沙沙的響聲。康韋發現自己渴望跟他說說話,說什麼都行。他強迫自己繼續往前走。
康韋記得這個區域的地形,他可以抄個近路到達寒血生物病人那裡——沿著通往沙德瑞科手術廳的盛滿水的走廊一直走,穿過閘門進入伊倫薩恩PVSJ所呼吸的氯氣中,上兩層樓,就到了甲烷病房。這樣他就能在溫暖的水裡待得更久一些,他真的感覺很冷。
康韋真希望自己沒問過這個問題,但已經無法收回了。他開始結結巴巴地講述起自己的職業理念,講述自己發現星際病院——這座他曾以為符合他所有崇高理念的機構——居然僱用監察兵為首席心理醫生,其他崗位很可能也雇了監察部隊的人,這讓他感到驚惶、迷惑。康韋現在知道了,不是所有監察兵都是壞人,他們還火速派出了自己的醫療部隊來幫醫院處理這次緊急情況。可就算如此,監察兵……!
「是你先提起的。」監察兵說。
康韋來到走廊,他心裏充滿挫敗感,同時還混雜著難以抑制的憤怒,這令他十分懊惱。他活了23年,還從沒受過這種委屈。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心理失調的壞孩子,可他向來都是穩重得體的好孩子。他好難過。
馬農想讓他們把那個倖存者帶出來,免得他在不知不覺間毀了整座醫院。
「……沒關係的,醫生。」監察兵正在說,「他不是什麼重要的生命……」
康韋奇怪地注意到,其他人都是被命令去執行工作,只有利斯特醫生是被請求的。突然,他聽到有人在叫他,於是轉過身。
直到身邊傳來另一個聲音,他才意識到救他的人還在他身邊。
「我有槍。」監察兵說。

康韋突然驚訝得說不出話了,因為那個生物動了。他彈跳到了天花板上,動作非常快,起跳和落地幾乎是同時的。康韋看到上方又一個控制匣被他打碎了,還有一些在觸手尋找落腳點時被撥離了底座。馬農在他的耳機里大喊著醫院里一個一直很穩定的區域突然發生了引力波動,傷亡人數又再度增加,但康韋無法回答。

是馬農醫生。他快步走到康韋和威廉姆斯面前,說:「我看你們好像不忙,有一項工作想交給你們。」等到康韋點頭同意了,他馬上接著說,「飛船墜毀貫穿了半個醫院,但被安全門封鎖在外的區域不僅是飛船撞出來大洞。由於安全門的位置是固定的,真空區域就像是一棵大樹,飛船撞出來的洞是樹榦,相鄰的走廊是樹枝,一直延伸到了醫院內部。而這些真空的走廊里有一些隔間本身自帶密封功能,所以裏面可能還有倖存者。
奧馬拉在特種監察部隊中位列少校,但康韋知道他在醫院內部的權力不止如此。身為首席心理醫生,他負責分屬各個物種的全體員工的心理健康,還要避免不同物種的員工之間產生矛盾。
康韋猜想,他們可能正全神貫注地思考醫學問題,也很可能是剛發生了口角,正在賭氣,故意無視對方。診斷醫師都是怪人。他們並非一開始就精神不正常,而是這份工作讓他們不得已變成這樣的。
那個AACL正快速向他靠近……
張智萌——譯
康韋開始快速熟練地實施注射。這些目光獃滯、精疲力竭的監察兵在他面前排好隊,五分鐘后就離開了房間,他們個個健步如飛,眼裡閃著不自然的精光。他剛剛注射完畢,廣播就又響了起來,命令他到6號閘門等待指令。康韋知道,6號閘門是通往傷患部的輔助入口之一。
「如果是的話,我要狠狠揍這個小——」

沒有回應。幾分鐘過後,監察兵虛弱痛苦的聲音終於傳了過來。
「過不去,」利斯特醫生插話進來,「引力控制室周圍區域的引力波動高達10G,他們不可能過得去。從醫院內部朝你們的方向開通道也行不通,因為這需要清空臨近的走廊,而走廊里現在滿是病人……」利斯特醫生似乎轉向了其他方向,話筒里的音量變低了,康韋隱約聽到他在說,「智慧生物當然不會因驚恐而亂了手腳,而……而……哼,等我抓住他——」
PVSJ身上已經沒有重物壓著了,他說他沒什麼大礙,可以幫康韋一起找引力控制室的生物。他們正準備繼續下降,康韋無意間瞥了一眼之前他看不到的那面透光的牆,驚訝得屏住了呼吸。
康韋小心翼翼地放鬆繩索,接近摔作一團的威廉姆斯。到達引力影響範圍內的時候,他雙手緊緊握住繩子,卻發現引力大約只有1.5G,這才放鬆了些。有固定的引力把他向下拉,康韋開始雙手交替著節節向下。他也可以用引力緩衝裝置抵消掉引力,慢慢飄下去,但那樣太冒險。如果他不小心飄出了有引力的區域,裝置就會又把他拋向上方,很可能導致致命的後果。
威廉姆斯又開口說話了。康韋機械般地把頭盔湊了過去。他已經什麼都不想理會了。
你騙人,」康韋在心中默想,「你嘴裏六排牙,每一排都在撒謊,有病才怪!」星際病院的院長利斯特醫生是當今最好的診斷醫師,他給這個沙德瑞科人做過徹底的解剖分析。利斯特給出的診斷結果是疑病症,無葯可醫。他還說,患者身體鱗甲上一些區域出現的變形現象和不適感都是緣于這個可惡的大傢伙懶惰貪食。所有人都知道外骨骼生物只會在體內發胖!診斷醫師可不是以對病人態度友好而知名的。
觀察窗外非常壯觀,康韋從沒見過這麼多飛船同時出現。小到容納10個人的遊樂船,大到特種監察部隊的巨型運輸飛船,30多艘光滑的銀色飛船錯落有序地排列在一起,等待批准對接卸載。
他去的第一間病房裡住著一個來自沙德瑞科Ⅱ星的AUGL,是該物種專用病房裡唯一的病人。康韋穿上合適的防護服——對這間病房來說就是潛水服——穿過閘門,進入了盛滿綠色溫水的水箱,這些綠色溫水是為了模仿這種生物原本的生活環境。他從水箱內的柜子里掏出了工具,製造出巨大聲響表明他的到來。如果他直接去叫醒熟睡的沙德瑞科人,後果將不堪設想。他只消甩一下尾巴,這間病房裡就不止他一個傷員了。
一些星球歷史上沒有宗教法庭這類事物的外星員工,會給奧馬拉起其他外號,還總是當著他的面喊。但是在奧馬拉的辭典里,正當辱罵並不代表思想錯誤,所以這些行為並沒有產生嚴重後果。
他剛才一心想去教學錄影室,可現在又打起了退堂鼓。那裡又黑又冷,到處是機器和陰暗的燈光,而唯一的同伴可能就是奧馬拉。康韋想要身處人群之中,越多越好。他想起附近就是食堂,便朝那個方向走了過去。走到一個路口時,他看見一個牌子,上面寫著:患者食堂,52——68病房DBDG、DBLF和FGLI專用。這讓他想起了自己有多麼冷……
隨著他們繼續下降,越來越多的「外來」飛船殘骸阻礙著他們的去路,都是墜毀飛船上掉落的金屬板和部件,有好幾次他們不得不手腳並用地清理出一條路來。
「我不知道這些,」康韋結結巴巴地說,「你們還……讓我們——我是說讓我——顯得這麼沒用……」
「需要,」馬農說,他朝他的病人揮了下手,「不過這幾個病情很複雜。有刀傷和刺傷,體內深處還殘留著金屬碎片,腹部受損並有嚴重內出血。不看錄影,你也幫不了什麼忙。快去教學錄影室吧。記得直接回來!」
奧馬拉並不負責病人的心理疾病,但由於很難判斷病人是否已從純粹的身體疼痛發展成了心理作用,所以這樣的病例也會找他諮詢。
「……請馬上前往12號閘門。」廣播里的聲音單調地重複著,「物種類別VTXM-23,康韋醫生,請馬上前往12號閘門。物種類別VTXM-23……」
少校停止了康韋的病房值班工作,也許是要提拔他,也可能是要給他降職。不過既然馬農還希望他回去,那說明奧馬拉即將給他安排的工作肯定更加重要。因此,康韋非常確定奧馬拉並沒有給他降職,這樣想心裏就舒坦多了,但他就快要按捺不住內心的好奇了。
「你們必須始終停留在醫院四周八千米之外,」那個聲音突然說,「否則會對附近無屏蔽防護的飛船和醫院內不耐輻射的生物造成威脅。」
「哎喲!」他突然痛得大叫,「你用的是什麼啊,大釘子嗎?」

2

診斷醫師是醫院里最重要的職位,康韋一邊想,一邊穿上了輻射防護服,準備為他的病人們做初步檢查。偶爾他感到很自信的時候,也幻想過自己以後能成為診斷醫師。他們的主要工作就是依靠自己充滿教學錄影知識的大腦,在給外星生物治療和手術的過程中施展獨門醫術,並在沒有錄影知識可用的醫療情況下,群策群力,共同為病人診斷並制定療法。
「呃……那個,威廉姆斯,」康韋遲疑著,但最終飛快地問出了口,「你殺過人嗎?」
康韋鬆開緊握的雙手。他知道剛才的引力來自下面,是某處的人工引力網路短暫開啟了。如果引力再出現而他正沒有支撐地飄浮著……康韋不敢想象後果。
「我確定他不是克雷佩里八腳人,」康韋打斷了他,「他有六條主附肢,就躺在那裡一動不動……」
但那個生物既不動也不回答。
走廊里有間病房正在疏散清理,一列各種生物組成的隊伍沿著走廊走了過來,有的在爬行,有的在蠕動,還有的跳躍著前進。這裏面包括所有呼吸氧氣的生物,也有許多其他類型的生物。幾個人類護理人員和監察兵在為他們引路。經驗告訴護理人員,此時直立行走太容易摔得骨折或頭骨碎裂,所以他們四肢著地爬行。這樣,當突然出現引力波動的九-九-藏-書時候,他們就不至於被摔得太厲害。康韋看到他們多數人都穿著引力緩衝裝置,但都沒有使用,因為引力常數變數太大時,引力緩衝裝置不起作用。
不久后,他遇到了地球人類醫生馬農。馬農醫生很有才幹,是康韋分配到的病房的外科醫師主管。儘管馬農醫生非常努力,但他還沒有當上診斷醫師,也因此可以長時間保持正常人類的特性。他非常喜愛他養的小狗,這隻狗也非常黏他,好多來訪的外星人都誤以為他們是共生關係。康韋非常喜歡馬農醫生,而現在他才意識到馬農是他唯一勉強稱得上朋友的同類。
奧馬拉不行,由於各種原因,布賴森和馬農也不行,但威廉姆斯……

7

(愛爾蘭)詹姆斯·懷特 James White——著
強烈的感情讓康韋感到震驚。身為一個文明、完善的生物,他不該有這種思想。他的情緒已經接近憎恨了。康韋被自己嚇壞了,趕緊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思想。他決定先迴避問題,等巡視完病房再去教學錄影室報到。萬一奧馬拉問他為什麼遲到,巡視病房也是個正當的理由,而且在他巡視病房期間,奧馬拉也可能會離開。康韋希望如此。
「……對你來說很艱難,因為你是醫生,」監察兵虛弱地說,「但你必須殺了他。假如你是那個生物,因疼痛和恐懼一時失去了理智,然後有人告知你你所做的一切,造成了這麼大的破壞,害死了這麼多生命……」他的聲音低沉了下去,猶豫著,又繼續說,「難道你不會寧願自己死,也好過活著害死別人?」
康韋一想到什麼東西碰上了他燒焦敏感的後背,面部的肌肉就不由自主地抽搐,但他也在想監察兵剛才的話。他對特種監察部隊的態度不現實?難道他們想讓他容忍暴力和殺戮,還跟犯下這些罪行的人友好相處嗎?那個監察兵還提到有幾個監察兵連隊來了。他們有何目的?焦慮開始動搖他迄今為止都堅定的自信心。醫院里發生了他不知道的大事。
康韋小心地靠近洞口向下望去。下面是一個很大的隔間,其中一面牆上有光線照過來。他只能看到離他十幾米遠的地面,牆壁在他的視角之外,地面上長滿了厚厚的深藍色管狀植物,葉子是球形的。康韋一時沒看出來這個隔間的用途,後來才反應過來,這是一個沒有水的AUGL水箱。地板上厚厚的植物既是內部裝飾,也是給AUGL病人的食物。PVSJ很幸運,掉在了這個有彈性的地面上。
「我覺得,」康韋帶著諷刺侮辱的語氣說。他最討厭智力和品行都不如他的人對他大吼大叫,或是用同情的語氣跟他講話。他繼續說:「戰鬥應激反應,就是他們殺人殺膩了吧?!」
他的病房值班工作全部取消,並被送進一個地球人類與外星人——大多都比他年長——組成的小組,學習飛船營救課程。從失事飛船,尤其是從能源還在運行著的飛船之中尋找倖存者可能會遇到的某些困難,令康韋大開眼界。課程結束時有一項有趣又耗費體力的測試,康韋艱難地通過了。接下來,要上一個更加深刻的課程:外星比較哲學。同時還有關於緊急污染事故的一系列課程:甲烷區突發泄漏並且氣溫即將升高至140攝氏度時,該怎麼辦?呼吸氯氣的生物暴露在氧氣之中時該怎麼辦?呼吸水的生物即將在空氣中窒息該怎麼辦?等等。康韋一想到某些同學給他做心肺復甦的畫面就不寒而慄——因為某些同學重達半噸!——幸運的是直到課程結束也沒有發生這樣的事情。
「當然,他不|穿軍隊的制服,」監察兵快速補充道,「因為診斷醫師會越來越健忘,不修邊幅。而部隊不能容忍成員衣著不整,哪怕他是個中將。」
「請描述細節和緊急程度。」就在泰爾斐人正要重複剛才的信息時,一個聲音快速答道,回話被翻譯成了泰爾斐人剛才使用的語言。他快速描述了相關細節,然後等待著。在他四周躺著完形部落的成員,他們共享一個思想,但有多具身體。一些成員已經瞎了、聾了,甚至可能已經成了沒有任何感覺的死細胞。還有一些成員大腦發出了強烈的劇痛信息,這個群體意識生物感知到了這些信息,也被痛得默默地翻滾扭曲。他們在想,那個聲音還會再回復嗎?如果有回復,他能救我們嗎?
「好難控制啊。」監察兵說。
「你當然不會知道。」威廉姆斯溫和地說。康韋很奇怪,這個年輕人居高臨下地教育他,竟然不會讓他覺得無禮,他就是有那種威信。他接著說:「你可能一直都很孤高自傲,沉默寡言,沉迷於自己的崇高理想。這倒不算什麼過錯,只是你不能總是非黑即白,要允許有灰色地帶存在。目前,我們文化的基礎,」他又回到了主要話題上,「就是給予個人最大限度的自由。任何生物,只要不妨害他人,就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只有監察兵放棄了這種自由。」
「還好,」他回答道,「就是有點發麻。」
整個醫院因撞擊一度陷入癱瘓,不過很快就開始採取應急措施。廣播喇叭開始不斷播報。所有物種的工程維修人員馬上被分配了各項任務。LSVO和MSVK病房內的引力緩衝網路失靈了,區域內員工要把病人裝進防護罩,轉移到DBLF2號廳,廳內引力設置到1/20G,免得他們被自己的體重壓碎。AUGL走廊發生了不明泄漏,所有DBDG都收到提示,他們的食堂區域受到了氯氣污染。同時,利斯特醫生也被請求去報到。

9

糟糕,康韋心想,偏偏趕上這個時候!他胃裡一痛,一種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威廉姆斯的手指扣緊了觀察窗邊緣,指關節都泛白了。「來了。」他平靜而絕望地說,指向窗外。
走廊里,每個路口的廣播喇叭都傳來一個外星人的聲音,康韋並沒有聽得很仔細,但當聲音突然切換成了地球上的英語時,康韋聽到廣播里在喊他的名字,驚訝地愣在了原地。
「康韋!」幾分鐘后,馬農大喊道,「下面那個倖存者造成的人員傷亡已經跟飛船墜毀造成的傷亡一樣多了!剛才又有一陣1/8G到4G不等的引力波動,持續了三秒,導致一間LSVO病房裡的所有病人都死亡了。你那邊情況怎麼樣了?」
康韋一邊檢查,一邊把加熱器溫度調高,直到身上汗流浹背,他還是覺得冷。他突然擔心起來,會不會是他得了什麼病?從病房出來后,他看了看小臂上植入表皮的指示器。脈搏、呼吸、內分泌平衡一切正常,只是過於焦慮,血液也沒有任何感染。他到底是怎麼了?
趁著形勢有所緩和,康韋和威廉姆斯走到觀察窗邊向外看。等候的飛船好像只少了一小點,不過他知道肯定是因為又有了新來的飛船。他無法想象這麼多病人要安置在哪裡,現在就連可以停放傷員的走廊都人滿為患了,所有物種的病人都在重新安置,以騰出更多空間。不過這都不用他操心,飛船交織在一起的場景此刻格外讓人安寧……
「如果你是他,難道你不會寧願自己死?」康韋感覺自己的信念開始瓦解了。他還想做最後的掙扎,說道:「可是就算我想殺他也殺不掉——沒等我靠近他就被他撕成碎片了。」
但當康韋終於找到馬農醫生時,他正封閉在LSVO手術室里,幫助特萊爾森外科診斷醫師進行一項非常複雜的手術。他走進觀察室,等著馬農醫生手術結束。


「我去跟前台確認一下。」停頓了一下,馬農醫生又說,「但是你確定他是這個物種類別嗎?我不記得醫院里有AACL,你確定他不是克雷佩里……」
康韋感覺自己背上冒出一層冷汗。監察兵已經停不下來了,他穿過了天花板上的洞口,慢慢飄向地面,直朝著AACL過去了!康韋看到他一條鋼鐵般堅硬的觸手開始蜷縮,準備發起致命一擊。
詹姆斯·懷特(1928——1999)是一位愛爾蘭科幻小說作家,1953年在《新大陸》雜誌上發表了處|女作。懷特的小說大多輕鬆有趣,引人入勝,他的成名作是關於宇宙醫學的系列小說,即「星際病院」系列。《星際病院》的故事背景設在一所「遠在銀河邊緣」的大型太空醫院中,這家醫院專門解決所有已知外星生物的各類疑難雜症,醫生都配備著可以翻譯宇宙中各門語言的機器。該系列小說最初幾篇發表在《新大陸》上——首篇名為《星際病院》,後續幾篇都發表在《科幻新作品》(New Writings in SF)上。在「星際病院」前六卷中,醫院里有一萬名不同物種的員工,主人公康韋是一名人類醫生,他要獨自或與同事合作,用幽默與巧手化解各種各樣的醫療危機,內心有著希波克拉底式的職業尊嚴。從系列的第七卷開始,同樣備受喜愛的新外星主人公陸續登場。
「工程技術人員還過不來嗎?當然——」
康韋知道現在的情況不算是最糟糕,但他真的希望自己能做到更好。由於學習泰爾斐生理學知識帶來的副作用,康韋完全能夠感同身受,對於已經成形的泰爾斐完形部落而言,解散或人員變更對他們是致命的打擊。他謹慎地說道:「其中16個人約四個小時之後就會完全康復。另外7個人死亡率是50%,但近幾天之內還無法判斷哪幾個人能存活。我把他們放在了核反應堆里,輻射強度是他們日常所需的兩倍,之後會逐漸降到正常水平。應該有一半人能活過來,明白了嗎?」
「他現在連生命也沒有了。」康韋說。他重新查看監察兵的槍,希望裏面還有子彈。如果還有的話,他知道該怎麼用。
「你……」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道,「非常幸運,也非常愚蠢。」
康韋正要呼叫救援時,一大塊邊緣參差不齊的金屬擦著他的頭盔落了下來。他趕緊轉身,將將躲過了另一塊砸向他的殘骸。這時他才看到,一個穿著宇航服的非人類生物躲在十米開外的金屬堆後面,而這個生物正在拿東西砸他!
那個人穿著整齊的深綠色連體制服,坐在教學錄影室的控制台前,聽到康韋進來,他馬上轉過身。康韋又震驚了。這個監察兵不僅肩膀上別著少校徽章,領口還別著象徵醫生的靈蛇權杖徽章!
「你要看的是泰爾斐人教學錄影,」奧馬拉說道,但不像剛才那麼熱情了,「你這次可真是遇上怪人了。務必記得在治療結束后儘快回來消磁——相信我,你絕不會想留著它。在這裏按下指紋,然後坐過去。」
沙德瑞科人長著厚厚的盔甲和鱗片,有點像十幾米長的鱷魚。不過他沒有腳,取而代之的是幾片又短又硬的鰭,還有幾條帶子似的觸手環繞在身體中間。他軟綿綿地漂在水箱底部,唯一活著的跡象就是他的腮周圍不時冒起一片水霧。康韋草草地檢查了一下——治療泰爾斐人導致他今天來得太晚了——例行詢問了問題。他的回答通過水傳到康韋佩戴的翻譯器里,聽筒里傳來了緩慢單調的聲音。
「你沒事吧?」康韋看到威廉姆斯平安落地,焦急地問。他不得不把頭盔緊靠在威廉姆斯的頭盔上,這是他唯一能跟人講話的方法了。
監察兵說:「雖然我們沒有外傳,但估計醫院里人人都聽說了。」他抿緊了嘴唇,眼裡那跟所有監察兵一樣的神色變得更加深沉。「他們開戰了,」他點點頭,指了指周圍的地球人類和DBLF傷員,繼續說。「我們去鎮壓的時候,戰況已經失控了。」
當他放下槍時,下面只剩下那些觸手的碎片,散布在房間里,還在抽搐著。康韋真希望自己對槍支更了解一些,能知道這種槍的子彈會爆炸,而且槍會自動連續射擊……
不過這都是他之前的想法,在奧馬拉還沒有讓他覺得自己愚蠢無知,指責他頑固偏執又心胸狹隘,一點點地把他的自尊心撕成碎片的時候。奧馬拉跟他之間絕對算是有矛盾了,如果監察兵繼續這樣對待他,康韋知道自己會被迫離開。他可是文明道德的人類——監察兵有什麼資格來教訓他?康韋完全不能理解。他只知道他想要留在醫院工作,而要想留下就需要別人的幫助。
他們又下降了一層,進入了一間病房,裏面有四個MSVK——一種長得像鸛似的脆弱的三腳生物——毫無生氣地飄浮在半空,周圍散布著病房設備掉落的碎片。這些物體和屍體還在移動,這似乎有點反常,就像剛有人撥弄過一樣。這是他們第一次發現那個神秘倖存者的痕迹。接著,他們進入了一個巨大的房間,四面牆都是金屬,布滿了錯綜複雜的管道和無屏蔽防護的機械裝置。地面被飛船撞出了一塊凸起,飛船巨大的超光速推進發動機就在其中,周圍散布著一些控制室設備掉下來的碎片。發動機下面壓著一具不明生物的屍體。發動機一側的地面上有一個洞,是飛船上其他重型設備在脆弱的地面上砸出來的。
康韋放下對講機的話筒,想到自己學的很多東西都與奧馬拉少校本人有關。雖然沒有一門課會專門講這位首席心理醫生,但他不知不覺間已經了解了很多,因為每門課程都會提到奧馬拉。他剛剛意識到以自己在治療泰爾斐人時犯的錯誤,奧馬拉完全可以解僱他。
現在看來,剛才的意外是因為雖然整個區域的電路受到大規模破壞,但一塊地板里的人工引力網路還在運行。康韋十分慶幸引力只作用於與電網平面垂直的方向,而這片電網所在的地面被震得有些許傾斜。假如這個引力是直指向上的,那他和監察兵就會從遠高於5米的地方下墜了。
槍支、子彈、目標這些東西原理非常簡單——只要瞄準,扣動扳機,目標非死即傷。子彈完全不用思考,瞄準的人不用思考太多,而目標……卻飽受痛苦。
教學錄影頭帶和那些電極都固定好了。康韋努力擺正自己的臉,努力忍住想從少校結實有力的手中掙脫的衝動。奧馬拉留著暗淡的金屬灰色的短髮,目光也像金屬一樣銳利。康韋知道他那雙眼睛注意到了自己的反應,而現在,他敏銳的大腦正在根據康韋的反應得出結論。
這次康韋處理的病人都是他的同類,而他的成長,或是道德退化加劇了。他開始覺得特種監察部隊真該對某些人下手再狠一點。
DBDG進入甲烷病房所需的防護服其實就是一台小液罐車。防護服內部配備加熱器,維持內部人員體https://read.99csw•com溫正常;外部配備冷凍器,以免熱量外漏傷到外面的病人。對於這些病人來說,哪怕一絲熱量——甚至是光——都會致命。康韋不知道他檢查所使用的掃描儀是怎麼運作的——只有那些佩戴著工程技術臂章的機械迷生物知道——他只知道不是紅外線。因為紅外線對於病人來說太熱了。
五個小時之後,手術結束了。馬農囑咐他的護士要繼續觀察這四個病人,不過他該先吃點東西。幾分鐘后,護士就拿著一大袋三明治回來了,還說他們的食堂已經被特萊爾森男科部給佔領了。不久,馬農就一邊吃著第二個三明治一邊睡著了。康韋把他抬到了擔架車上,送他回房間。正要出去的時候,康韋被一個特萊爾森診斷醫師攔住,讓他去DBDG的傷患部。
「閉嘴!」康韋大喊。他生氣地離開了監察兵。
康韋不斷把眼前的情況報告給馬農,馬農立即去找來利斯特。最終,院長的聲音傳到了他的耳朵里,沉痛地說:「康韋,你必須殺了他。」
這顯然是要擴張傷患部。但是為什麼呢?哪兒來這麼多傷員呢?康韋疲憊的心裏浮現出一個大大的問號。

離開的時候,康韋能感覺到那雙眼睛一直盯著他的後背。
起初,道路還很好走。飛船在病房的隔水板、鋼板、重型機械中間開出了一條邊緣整齊的通道。康韋可以清楚看到下降時路過的走廊內部,都沒有生命跡象。一些走廊里有高壓生物的屍體,死得很慘,肯定是暴露在標準地球大氣壓環境里自己爆炸了,突如其來的高真空環境還加劇了這一過程。另一條走廊里發生了這樣的慘劇:一個很像人類的DBDG護士——一種長得像紅色小熊的生物——沒來得及鑽過關閉中的密封門,被整齊地切下了頭。不知為何,這場景比今天發生的所有事都更觸動康韋的心。
「你沒事吧?」康韋焦急地大喊。
說到這兒,奧馬拉的語氣變得有些許自責,但僅僅是些許而已。他接著說,如果康韋當時告訴他,他會對康韋進行睡眠治療,這樣康韋就能夠區分什麼是他自己的需求,什麼是他腦海中泰爾斐人的需求。他只在康韋驗證指紋的時候感覺他是第一次用,醫院這麼大個鬼地方,他怎麼可能知道哪個是新手,哪個不是啊!總之,要是康韋能多考慮考慮自己的本職工作,不要總想著教學錄影室的主管是監察兵,這一切就都不會發生。
在整個系列的創作過程中,懷特構思出各種不同外星生物的身體結構及其傷病癥狀,描繪生動真實。《星際病院》系列具有強烈的和平主義傾向(小說中刻畫了一個名為「特種監察部隊」的軍事組織,其主要作用就是用非致命武器預防和制止戰爭),並描寫了諸多通過向受傷的外星病患(通常是「飛行員」)提供醫療救助,和平實現與外星生命第一次接觸的案例——這也是在懷特的非系列小說中多次出現的隱喻。醫院的「教學錄影」系統可以讓醫生通過身份轉移的(可逆)方法獲取其他物種醫學專家的記憶和技術,也常常由此引發棘手的狀況。
康韋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他無言地點了點頭。
康韋在這座與眾不同的星際病院里一直過得忙碌而愉快,只有一件事令他感到厭惡,當他走進教學錄影室的時候他就又遇到了:這裏的主管是個監察兵。康韋不喜歡監察兵,有監察兵在旁邊讓他覺得比挨著傳染病患者還要難受。雖然康韋自豪地認為自己是理智、文明、道德的生物,絕不會憎惡任何人或事物,但他就是強烈地厭惡監察兵。他當然明白,因為難免有人會胡作非為,所以必須要有人採取必要措施來維護和平。但康韋痛恨任何形式的暴力,所以他也不可能喜歡那些採取必要措施的人。
路上他遇到了兩個監察兵,都持有武器。康韋以為自己會像往常一樣對他們產生敵意,驚訝於他們居然在醫院內攜帶武器。可他只是驚訝,並沒有敵意。他好想去拍拍他們後背,甚至給他們一個擁抱。他迫切希望能有人陪在他身邊,一起聊聊天,交流彼此的思想,這樣他就不會感到如此孤單了。當他們走到康韋身邊時,他勉強擠出一句顫抖的「你好」。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跟監察兵講話。
可是還有一個聲音正焦急地跟他說著什麼,這個聲音緩慢低沉,極度疲憊,時不時就被疼痛的喘息聲打斷。有那麼一刻,康韋居然以為是死去的PVSJ的鬼魂正在幫利斯特勸說他,直到他看到上面有人在動。
威廉姆斯走在前面,也就是在康韋下方10米左右。突然,他消失不見了。宇航服的無線電里傳來驚呼聲,隨即是金屬碰撞聲。康韋驚呆了,本能地抓緊懸臂樑,透過防護手套他感覺到懸臂樑在震動。殘骸正在移動!康韋驚慌失措,但很快就發現大部分震動發生在頭頂上他經過的地方。幾分鐘后震動停止了,他周圍的殘骸沒有移動太多。這時,他才把自己的安全繩在懸臂樑上系好,開始尋找監察兵。
「明白。」幾分鐘之後通信器又傳來聲音,「泰爾斐人說很好,他們感謝您。完畢。」
彷彿又過了好幾個小時,康韋感覺有人拍他的肩膀,他起身看到身後有個DBLF護士。他拿著一支皮下注射器,問道:「需要刺|激劑嗎,醫生?」
「你去哪兒了?」馬農太疲憊了,連發火的力氣也沒有了。沒等康韋回答,他馬上接著說:「算了,不用說了。每個人都這樣,亂使喚別人的員工,你們初級實習生也只有聽從命令的份兒……」
康韋以最快的速度回到馬農身邊。他又感受到了典型的雙重人格狀態,不得不忍住想趴在地上爬的衝動,他知道這是錄影生效了。DBLF居住在凱爾吉亞星,這種毛蟲似的生物與地球人類的基本新陳代謝和性情非常相近,所以康韋的腦子沒有之前看泰爾斐人錄影時那麼混亂,反而對這些處於病痛中的生物產生了親切喜愛之情。
康韋感到一陣難過,開戰……!來自地球或其殖民星球的人類,居然想要殺死與他們如此相似的物種。他以前也聽說過類似事件時有發生,可他從不相信擁有高度智慧的物種會發動如此大規模的瘋狂戰爭。這麼多傷患……
「也許他不是智慧生物,」另一個聲音響起,「也許是FGLI婦產科跑出來的幼獸……」
穿著宇航服的威廉姆斯正輕聲穿過天花板上的洞口。康韋不知道監察兵受了那麼重的傷,究竟是怎麼到這兒來的。他雙臂都骨折了,無法控制引力緩衝裝置,所以肯定是靠蹬腿的反衝力一路過來的,不顧可能會因引力砸到地面的風險。一想到這一路上,他本就多處受傷的四肢要撞到多少次障礙物,康韋心裏就不安。而監察兵卻一心只想哄騙康韋殺了下面那個AACL。
可是這樣一來,康韋就有兩個被埋住的人要救了。他撥動無線電的收發開關,清了清嗓子。還沒等他開口,馬農醫生焦急刺耳的聲音就轟炸了他的耳朵。
康韋環視了一圈。屋裡有近百人,都處於極度疲勞狀態,面色灰白。他對監察兵還是沒什麼好感,但這些人勉強可以算是病人,他很明確自己的職責。
這些病人都由監察兵用擔架抬著,只有兩個物種:屬於DBDG的地球人類和毛蟲般的DBLF。康韋和其他在場醫生的工作就是為他們檢查,再根據傷勢分別送往傷患部的各個科室治療。康韋開始工作,還有一個監察兵在旁協助他。這個監察兵受過專業護士訓練,他說自己叫威廉姆斯。
康韋飛快地搖頭,誰都可以,只要不是奧馬拉。他說:「不是心理問題,更偏向于哲學,算是道德觀問題吧……」「就這事?」馬農大叫。他剛要再說什麼,卻突然停住了,凝神傾聽著什麼聲音。然後他用大拇指指了指旁邊牆上的廣播喇叭,輕聲說:「你的事恐怕要等等才能解決了,廣播里在叫你。」
「康韋醫生,」廣播喇叭快速播報著,「請到87室實施刺|激劑注射……」
他們走出手術廳時,康韋還在等候。特萊爾森人伸出一隻觸手拍了拍馬農醫生的頭——這是表達高度讚賞的手勢——一團長牙的小毛球立即從柜子後面飛奔出來,沖向那個襲擊他主人的大傢伙。這種情形康韋雖然見過好多次了,但還是覺得很好玩。就在馬農的狗朝著遠高於它和它主人的特萊爾森醫師狂吠,想要決一死戰的時候,特萊爾森醫師故作害怕地後退,尖叫道:「好可怕的怪獸啊,快救救我!」狗狗還是圍著他不停狂叫,撲咬他六條短腿上穿的皮外套。特萊爾森醫師一邊後退,一邊大聲呼救,還要小心留意自己的大腳不要踩到這個小小的猛獸。他們的聲音漸漸消失在走廊遠處。
看到第一個病人時,康韋有點震驚——不是因為他傷得很重,而是因為這個傷口的性質。到第三個病人的時候,康韋直接停了下來,他的監察兵助理不解地看著他。
康韋拚命想要堅持自己的信念,想用信念的外殼緊緊包裹住自己,但腦海中那個懦弱的聲音正一點點擊碎他的外殼。當他看到監察兵又開口說話時,彷彿獲得了解脫。他趕忙把頭盔湊過去。
他們穿上了引力緩衝裝置,從撞毀區域附近出去,貼著醫院外牆飄到了飛船撞出的6米寬的大洞里。引力緩衝裝置能讓他們在失重環境下也行動敏捷,他們並不認為路上會遇到任何狀況。他們還帶著繩子和磁力錨,威廉姆斯還帶著槍,他說這是士兵制服的配套裝備。背著的氧氣罐可供三個小時呼吸。
「顯然不是所有人都清楚,」威廉姆斯打斷了他,「比如你,就不知道。」
昨晚醫院的前台一直很忙碌。康韋沒有被叫過去,但那個特萊爾森實習生似乎忙到沒時間休息。
雖然康韋已經分別為病人做了檢查,可他並沒有看到這些小小病人的樣子。要想看到他們得用屏蔽防護和反射鏡,十分麻煩,也沒這個必要。不過康韋很清楚他們的內部結構和外貌,因為教學錄影讓他幾乎感覺自己是他們的同類。有了那些知識,再加上供康韋參考的病歷和剛才檢查的結果,他非常清楚該如何開展治療。
威廉姆斯摔在了下方五米左右的一堆鬆散的殘骸上。他的膝蓋彎曲,手臂前伸,面部朝下地趴著,部分身體埋在了殘骸堆里。無線電里傳來不規律的微弱呼吸聲,康韋知道監察兵下落時迅速用手臂護住了頭部,保護住了易碎的宇航服面板,這才保住了他一命。但有沒有生命危險還要看他傷得有多嚴重,而這要取決於把他吸下去的地面有多大引力。
儘管星際病院的員工在互相包容和互相尊重方面是最優秀的,也難免會發生矛盾。誤會和缺乏了解會導致潛在的危險狀況,嚴重的可導致懼外星人神經衰弱症,這會降低員工的工作效率和精神穩定性。比方說,一個害怕蜘蛛的地球人類醫生,在治療伊倫薩恩病人的時候就無法保持必要的臨床客觀度。發覺並根除這類麻煩的苗頭,或者——如果其他方法都無效的話——在矛盾升級為公開衝突之前將潛在危險的個體轉移,這就是奧馬拉的工作。奧馬拉非常熱衷於預防不健康或狹隘的錯誤思想這項工作,康韋聽說有人把他比作當今的托爾克馬達。
「聽我說,」奧馬拉嚴肅地說,「通信部的同事在飛船撞毀前拍到了駕駛艙和裏面飛行員的照片。不是你看見的那個AACL,明白嗎?那個飛行員是AMSO,比AACL更大,他們喜歡養無智慧的AACL生物當寵物。醫院的名單里也沒有AACL,所以你殺的只是一隻穿了宇航服的寵物。」奧馬拉搖了搖康韋的肩膀,直到康韋的頭動了動。「這下你可以安心了吧?」
康韋本能地朝監察兵的方向撲過去,沒有時間思考自己的行為是勇敢還是愚蠢。他沉悶地撞到了監察兵身上,抓住他,然後用雙腿纏住了他的腰,這樣康韋就可以騰出手來控制引力緩衝裝置。他們繞著自身的引力中心瘋狂打轉,牆壁、天花板、地面和那個危險的生物都在康韋眼中飛速旋轉著,視線完全無法集中在引力控制裝置上。終於止住了旋轉,康韋操控著引力緩衝裝置飛向天花板上的洞口。馬上要到的時候,康韋看到鋼纜般的觸手朝他橫掃了過來……
「聽著,」他低沉地說,「你反對讓想殺你的臭蟲的同類給你診治嗎?給我記好了,他是這兒的醫生。還有,在這座醫院里,沒有戰爭。你們都屬於同一支部隊,你們的統一制服就是病號服。放規矩點,閉嘴躺好,不然我就打到你老實為止。」
這個沙德瑞科人只有在要被送回家時才會真的生病,醫院里便從此賴著一個永久的病人。不過無所謂。醫護人員和心理醫生不斷地給他做徹底的檢查,並持續訪視,醫院里各個物種的實習醫生和護士也都會參与。它常常要被打上探針觀察,然後慘遭各種水平的實習生的無情蹂躪,但他覺得十分享受。醫院和沙德瑞科人對這樣的安排都很滿意,於是再沒有人說要送他回家了。
這句話比任何話語都更有衝擊力,康韋立即被震驚得恢復了神志。他悲哀地想,用殺戮解決問題,還是讓一個一心救死扶傷的醫生去殺戮,真是監察兵作風啊。這個生物被嚇到發狂並不重要,但他給醫院造成了麻煩,就該殺。
AUGL水箱面朝走廊的那面是透明的,可以看到走廊已經被用作臨時病房。靠走廊一側有一排病床,上面躺著DBLF毛蟲生物。地板里的引力網傳來劇烈的無規律波動,他們挨個被殘忍地軋成塑料泡沫狀,又彈向空中。醫護人員匆忙用網把病人固定在床上,雖然還是會受到衝擊,但他們幸運地活了下來。
LSVO來自一個大氣濃密而引力很小的星球。他們生有翅膀,極其脆弱,所以室內幾乎沒有引力,外科醫師們都被綁在桌子周圍的固定位置上。與特萊爾森人共生的小OTSB沒被綁住,而是被宿主的一隻輔助觸手牢牢抓著,浮在手術台上方——康韋知道,OTSB生物必須時刻與宿主保持肢體接觸,一旦斷開超過幾分鐘,他的精神就會受到嚴重損傷。康韋忘記了自己的煩惱,好奇地觀察起他們的動作來。
「你想回病房這很正常,」當康韋終於問到關鍵問題時,奧馬拉回答,「馬農醫生也希望你回去。但我也許有任務要交給你,不想讓你因為其他工作而脫不開身。不要覺得自己是在原地踏步,你學到的都是有用的知識。至少我希望你有學到。完畢。」
康韋點頭道謝,然後一躍跳上了動力擔架車,將車啟動,努力表現出他每天都在做著這種工作,完全是一副read.99csw.com得心應手的模樣。
「我們也知道很難。」奧馬拉少校說。他的聲音已經不再沙啞了,鐵灰色的眼裡透著溫柔的安慰,還帶著一絲驕傲。「通常,醫生都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除非他能夠成長,變得更加成熟,懂得權衡利弊。曾經的你,只是一個過於理想主義的孩子——也許還有點自以為是——連監察兵的本質都不知道。」奧馬拉笑了,一雙大手像父親安慰孩子般放在康韋的肩膀上。他繼續說:「被迫執行這個任務可能有損你醫生的本職和精神狀態,但沒關係,你不用為任何事而感到自責,沒事的。」
「很遺憾,」他著急地說,「我們幫不了你。醫院里的引力一直在劇烈波動,你們所在的通道肯定是受波動影響有所下沉。你頭上的通道已經全被殘骸堵死了。維修人員一直努力搶修通道,可是——」

這種狀況一直在發生。監察兵乘坐飛船趕來的路上就沒怎麼睡,還一直奮不顧身地幫助醫院勞累的醫護人員,他們全憑不斷注射刺|激劑和頑強勇敢的意志堅持著。不時有監察兵昏倒在地,被匆忙送走,因為他們已經累得連心肺的肌肉都沒有力氣了。倒下的監察兵都在一個專門病房休養,裏面有機器設備給他們按摩心臟,做心肺復甦,從大腿的血管給他們輸送養分。康韋聽說有一個監察兵不幸去世了。
「可以了。」教學終於結束了,奧馬拉說道,「不過我提議,咱們找時間聊一聊,姑且算是給你重新進行心理定位。當然不是現在,因為你還有病人要處理呢——不過會很快。」
PVSJ——呼吸氯氣的伊倫薩恩生物——牢牢卡在了殘骸中。康韋怎麼嘗試想救他出來都沒有用。其間,康韋看到了他衣服上的專業徽章。特萊爾森和伊倫薩恩的符號康韋看不懂,但是另一個徽章——用了最接近地球人類的表達方式——上面是個十字架。這個生物應該是神父。
康韋一直處於恐懼之中,現在仍在害怕。換作是剛才,他可能會驚慌到遵循「不殺就會被殺」這種生存法則,但現在不會了。不管他和醫院發生了什麼,他都不會殺害一個智慧生命,哪怕利斯特在氣急敗壞地大罵……
康韋初到星際病院時,帶他初步了解醫院並給他分配任務的生物對他說過一番鼓勵的話。他說,康韋醫生通過了無數測試最終被醫院錄用,大家都歡迎他的到來,並希望他在自己的崗位上工作得開心。試用期結束后,不會再有人監督指正他的行為,但是如果出現任何原因——比如與同類或其他物種生物發生衝突,或出現了外太空精神錯亂的癥狀——造成他過於痛苦,無法繼續工作的話,那麼院方也會遺憾地允許他離開。

「他會活下來的。」奧馬拉冷冷地說,「診斷醫師已經把骨折處固定住了。威廉姆斯他不敢死……」
他的病人們被安置在一個金屬小盒裡,跟鉛磚堆在一起,已經被抬到動力擔架車上了,正在閘門處等著他的到來。護理員簡潔地向他做了說明:這些生物自稱是泰爾斐人;初步診斷要用到的放射廳已經為他準備好了;由於病人便於轉移,為了節省時間,他可以帶著病人一起去教學錄影室,然後把他們留在外面等候,自己進去觀看泰爾斐人生理學知識教學錄影。

「緊急情況,」牆上的廣播喇叭突然開始播報,「一艘單人飛船上有一個未知物種飛行員需要急救。飛行員受了重傷,已經神志不清,快要控制不住飛船了。所有閘門隨時待命……!」
他對可怕的戰爭深惡痛絕,同時他注意到一個奇怪的現象——監察兵臉上的表情居然跟他一樣!如果威廉姆斯也像他一樣痛恨戰爭,他對特種監察部隊的看法也許會有所改觀。
突然,他感到自己被拉向一邊。他拚命抓緊離他最近的凸起物。透過宇航服,他聽到了金屬移動的尖銳刺耳的聲音。殘骸又在移動了。突然間,拉他的引力消失了,與此同時,PVSJ怪叫了一聲。康韋轉過身,發現他剛才所處的位置有一個大洞,不知通向哪裡。
「另外,如果有一個或多個世界出現大批瘋狂想要打仗的人,我們還要確保他們到專門用於戰爭的星球上開戰,確保戰爭不會持續太久,傷亡不會過於慘重。」威廉姆斯嘆氣道,接著用自責的語氣說,「我們這次低估他們了。這一戰既持久又傷亡慘重。」
康韋的內心仍在迴避這顛覆他認知的事實。來星際病院前,他從未直接接觸過監察兵,也不想接觸。他覺得地球上的正常生物都很荒誕,總是趾高氣揚,到處吹牛,僅此而已。當然,大多數關於監察兵的壞話也是從他們那兒聽來的。也許正常生物不是那麼客觀誠實……
「通常來說,營救這些生物不用太著急,隔間可供他們在裏面舒適地生活好幾天,但這次情況有點複雜。飛船幾乎衝到了醫院的控制中心才停下來,那個區域有整座醫院的人工設置裝置。現在,那裡有一位倖存者——可能是患者,也可能是醫院員工,甚至可能是那艘飛船的飛行員——正在四處走動,不知不覺間破壞了引力控制機器。如果任由這種情況繼續發展下去,可能會在病房造成大面積損害,甚至會威脅低引力生物的性命。」
幾分鐘之後,他來到了奧馬拉的辦公室開始學習DBLF生理學錄影。這次他沒有迴避奧馬拉的手。摘下頭帶的時候,他問道:「威廉姆斯醫護兵怎麼樣了?」
馬農醫生挑了挑眉,撇嘴笑了。他說:「我很願意幫你,不過我現在可能給不了你什麼好建議。」他做了個厭煩的表情,兩條手臂上下揮動。「我的腦子裡還有LSVO的教學錄影,你也知道這種情況,我意識里一半是鳥,另一半現在還糊塗著呢。你想問什麼事?」他一邊說著,一邊像鳥一樣昂起頭歪向身子一側,「如果是有關年輕人的戀愛問題,或是任何心理方面的困擾,我建議你去問奧馬拉。」
這些病人都是同一個泰爾斐完形部落的成員,他們操控星際飛船的時候,動力反應堆發生了意外。這些小小的、甲蟲似的生物個體智力非常低下,能吞食輻射物,但反應堆爆炸產生的烈焰他們吃不消。他們的病情就是極為嚴重的飲食過量,伴隨著感知器官長期受到過度刺|激,尤其是痛覺中樞。只需將它們放在屏蔽輻射的容器里,不讓它們吸收輻射——這種治療方式在它們那有高度輻射的飛船上可無法進行——它們中的70%在幾個小時內就會自動痊癒。能自愈的都是幸運的,康韋甚至能判斷出哪些能自愈。剩下的就比較悲劇了,因為如果能逃過一死,它們的命運會變得更慘:他們將失去與同伴思想融合的能力,對於泰爾斐人來說,這無異於缺陷和殘疾。
一艘泰爾斐人的飛船脫離多維空間,停在距這座大型醫院約30千米遠的地方。這艘飛船發出的光線太暗淡了,不用儀器探測根本無法察覺。泰爾斐人以能量為食。他們的飛船很小,船體表面泛著一層幽藍色的放射性熒光,船艙內部則充斥著高度的硬性輻射。對於泰爾斐人的飛船來說,這都是正常現象。只有船尾處的情況有些反常。動力反應堆發生爆炸,堆芯四散在整間行星引擎室,無屏蔽防護,正處於亞臨界狀態,引擎室的溫度高得連泰爾斐人也難以承受。
這可怪了。康韋開始自我懷疑。

「我的手臂很痛,我好累。」他斷斷續續地說,「但是我會好起來的,只要……有人把我……救回醫院里。」威廉姆斯停頓了一下,聲音似乎從哪裡獲得了力量,接著說,「但醫院里必須還有人活著才能治好我。如果你不阻止下面那個生物的話……」
「已經有一個PVSJ進去了,」馬農補充道,「但是這個物種穿上宇航服行動非常笨拙,所以我派你們去加快完成這項工作。懂了嗎?那就開始吧。」
87室是傷患部工作人員的休息室,康韋到達時,休息室的桌子、椅子甚至部分地板上都躺滿了身穿綠色制服的監察兵,一些人虛弱得連頭都抬不起來。一個人掙扎著從椅子上站起身,朝他走過來。他也是一個既有少校肩章又有靈蛇權杖領章的監察兵。他說:「最大劑量。先給我注射。」說完就開始褪下外衣。
他發現康韋注意到了他,馬上就住手了。康韋以為這就是那個到處亂闖,無意間破壞醫院引力系統的倖存者,趕緊沖了過去。但他馬上就發現這個生物完全不能移動,他被幾塊沉重的飛船部件壓在了下面,但是奇迹般地沒有受傷。他還在用他唯一能動的一條附肢在宇航服背後亂抓。康韋不明白他在幹什麼,不過他看到他背後綁著無線電裝置,電線斷了。康韋用外科手術膠帶修好了斷掉的電線,耳機里馬上響起了經過翻譯的單調聲音。
康韋也這麼認為。飛船為了保護自身不被宇宙中的各種碎屑岩石撞到,外部都有一層排斥力屏障,屏障佔用很大的空間。要想有效擋住各種體積的流星等天體,這個屏障至少要離船體8千米遠,飛船越大,需要的距離就越遠。而外面那些飛船相互間只隔幾百米,避免碰撞完全靠飛行員的技術。飛行員此刻一定處於高度緊張集中的狀態。
康韋擠出了個假笑作為回應,他知道這笑容看起來很勉強,也知道對方也能看得出來。
怒氣稍微平息了一些之後,康韋又看向監察兵,發現他的嘴已經不動了。威廉姆斯雙眼緊閉,面如死灰、滿頭大汗,而且好像沒了呼吸。他頭盔里有乾燥劑會避免面板沾上水汽,所以康韋也無法確定他還有沒有呼吸,但他很可能是死了。他本就因不斷注射刺|激劑被消耗得精疲力竭,然後又受了重傷,康韋本以為他早就死了。不知為何,康韋覺得自己眼睛發酸。
康韋最近見到太多槍傷患者和槍傷了,那些小塊金屬會沖入體內,留下紅色的彈痕,造成骨骼粉碎,血管破裂。要經過漫長痛苦的時期才能康復。任何蓄意對有感情、有思想的生物造成這種傷害的人,都該受到比監察兵心理矯正治療更加嚴厲、痛苦千倍的懲罰。

康韋本該為成功完成第一次出診感到喜悅,但他卻感到莫名失落。治療結束后,他感覺腦子裡特別混亂。他不斷在想,7個人中的50%,那就是三個半,這半個泰爾斐人算怎麼回事啊?他更希望能活下來4個人,希望他們不會因精神受損而變成殘廢。他覺得當泰爾斐人可真好,不停地吸收著輻射能量,還能共享身體,體會幾百人的不同感受。相比之下,他自己冰冷又孤單。康韋戀戀不捨地離開了溫暖的放射廳。
突然,康韋右手邊幾米開外傳來一陣騷亂聲,吸引了他的注意。一個地球人類患者正極力反抗給他做檢查的DBLF實習生,嘴裏說的話很難聽。那個DBLF實習生記下他患有創后神志混亂——雖然這個人類可能不知道這個病是什麼癥狀——然後儘力用經過翻譯的平淡的語調安撫患者。
飛船撞穿了醫院的兩層外牆,兩波劇烈的震感從地面傳來。飛船還在繼續往醫院中心鑽。醫院內的生物——既包括人類也包括外星生物——因受到撞擊、水淹、毒氣和壓力驟減而受傷,立即發出刺耳的尖叫聲。水流進了充滿純氯氣的區域。普通空氣穿過密封孔滲入真空隔間,而裏面的生物只能在冥王星般冰冷真空的環境里生存,剛接觸到空氣,他們就萎縮死去,身體融化掉了。水、空氣和20種不同氣體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片高腐蝕性的棕色泥巴,還在不斷蒸發,向外太空擴散。好在密封閘及時關閉,把飛船撞毀的區域隔離了。
飛船幾乎到了他們的頭頂,又突然轉向了。受傷的飛行員似乎正極力避免撞到這座巨大的醫院。可太晚了,還是撞上了。
只有能共享思想、人格和感知的泰爾斐人才能明白這有多悲慘。
康韋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躺在消磁椅上,奧馬拉和另一個監察兵正低頭看著他。他的後背彷彿被烤成了三分熟,全身像被太陽晒傷般刺痛。奧馬拉怒氣沖沖地盯著他,又接著說:
幾分鐘后,一個監察兵——就是剛剛經過康韋時對他怪異的舉止感到好奇的那兩個監察兵之一——穿著臨時從烹飪營養師那兒借來的隔熱服走過來,發現了康韋。大滴的淚珠正從康韋的臉頰緩緩滑落……
監察兵的聲音又虛弱了。他說:「我還能聽見利斯特和馬農。他們說8區的病房現在正在受到衝擊,那也是一個低引力生物生活的區域。病人和醫生正被3G的引力釘在地板上。再過幾分鐘,他們就再也起不來了——你也知道,MSVK可不怎麼結實……」
在趕往6號閘門的路上,康韋突然感到又累又餓,但他沒時間多想。廣播喇叭正在呼叫所有初級實習生到傷患部報到,並指引傷患部附近的病房疏散轉移。同樣的信息又用外星語言播報了一遍,確保其他物種的人員都能收到。
他絕望地看到AACL又準備彈跳了。
什麼東西重重地打在他的後背上,痛得他呼吸一滯。有一刻他以為自己的氧氣罐脫落了,宇航服被扯破,而他正拚命呼吸的是真空。但他驚恐的大喘氣把空氣帶到了肺里。康韋第一次感覺罐裝空氣是如此美好。
這個大房間肯定就是引力控制中心了。這間隔間一直處於零引力的真空狀態,隔間的地板、牆上和天花板上,到處都排滿了矮小的金屬匣子,餘下的空間只夠人類工程技術人員勉強在其中移動。不過工程技術人員幾乎不用來這兒,因為這間重要的隔間里,設備都可以進行自我修復。而此刻,他的自我修復能力正受到嚴峻的考驗。
監察兵來醫院做什麼啊?

出去后,他上了擔架車,將其送回閘門處。現在應該去教學錄影室報到,把泰爾斐人的錄影消磁,這是他之前收到的指令。但他不想去。一想到奧馬拉,他就感到特別不舒服,甚至有點害怕。所有監察兵都會讓康韋不舒服,但這個奧馬拉不一樣。他對康韋有看法,還說要找康韋聊一聊。康韋覺得自己低人一等,就好像奧馬拉是他的上司,而他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他怎麼會在一個讓他討厭的監察兵面前低人一等!

11

另一個監察兵就是把康韋抬過來的人,他正低頭看著康韋,棕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既想笑又同情的眼神。康韋覺得這比被奧馬拉責罵還難以接受。區區監察兵竟敢同情他!
AACL的觸手打偏了,他的後背沒有破損,唯一壞掉的是宇航服的無線電。
末了,這個聲音還說https://read.99csw.com他們希望能夠救助患者,但眼下還無法確保患者可以康復。
「幸運的是你沒有嚴重燒傷,也沒被灼瞎雙眼。愚蠢的是你之前沒有告訴我一個非常重要的信息,那就是這是你第一次使用教學……」
「抱歉,」DBLF說,「我剛給我的兩個同類醫生注射完,你知道的,我們的皮比你們更厚、更粗糙,所以針頭有點兒鈍了。」
康韋的疲勞感馬上一掃而光,只是手腳還有些發麻,臉上有一塊灰色的污點他自己也看不到。他感覺頭腦清晰敏銳,神清氣爽,就像剛睡足十個小時起來沖了個澡。就要檢查完手頭這位傷員時,他快速環視四周,發現候診的病人已經不多了,監察兵人數也只有開始時的一半。照顧完病人後,監察兵們自己也病倒了。
「我們還不知道這個生物的視覺範圍在哪個方向,」PVSJ繼續說,「所以我建議分頭接近他。」
「我病得很重,」他說,「好難受呀。」
「我衷心希望,」監察兵說,「你的朋友——如果你有朋友的話——都盡情享受阿諛奉承。」他轉身走開了。
康韋本來想可憐一下這個倒霉的倖存者,因為他以為這個倖存者肯定是身受重傷,驚慌失措,正承受著劇痛的折磨。可這個生物好像並沒有受傷,還故意在內置自我修復機器修理的同時去破壞引力控制裝置。康韋咒罵了一聲,開始搜索這個生物宇航服內無線電的頻次。突然,他的耳機傳來刺耳的吱吱聲。「抓住你了!」康韋憤憤地說。
康韋從沒聽過叫這個名字的人。他問了一個路過的特萊爾森人,知道了該去哪裡找他。剛找到門口,他就看到了門上的銘牌:特種監察部隊,布賴森船長,神父。康韋氣得轉身就走。又是監察兵!這下他只有一個人可以求助了:馬農醫生。早知道就先去找他了。
「並不是,」康韋冷冷地回答,「只是我出生的地方不談論你們這種人,我們喜歡談論愉快的話題。」
他就是那個在他們之前進入廢墟尋找倖存者的PVSJ。他也跟監察兵一樣中了引力網路的陷阱,但他開啟了引力緩衝裝置抑制下墜。不過引力設置得過高了,導致他撞到了他所處的這個位置。撞擊倒不算嚴重,但是一些鬆散的殘骸被震落,困住了他,還砸壞了他的無線電。
「你好好回想一下,」威廉姆斯回答,「就會發現正常生物——這個群體基本每個星球都有,他們認為自己才是物種的典型,而非殘忍的監察兵或懦弱的美學家——並沒有受限。他們會自發組成各種社會,而這些正常生物組成的社會特別需要監察兵管理。正常生物擁有所有自由權,包括自相殘殺的權利,只要雙方都願意。監察兵在場只為防止過程中有不想參与的正常生物受到牽連和傷害。」
泰爾斐完形部落心想,很快,折磨著他思想和身體的劇痛就會消失了,但這也意味著要送走部落1/4的成員……
最後是威廉姆斯解決了糾紛。他猛地轉向那個高聲抗議的病人,彎下身,臉幾乎貼到了對方的臉上,語氣就像是平常的聊天,但康韋聽了卻脊背發抖。
聽過那番鼓勵的話,康韋覺得自己已經準備就緒,可以展開工作了。他發現與外星同事打交道格外容易。他不再結交人類同事——只有那一個例外——因為人類對他們所從事的這些重大而有意義的工作往往敷衍了事,還滿嘴抱怨。但要說這算是有摩擦矛盾也太可笑了。
特萊爾森醫師的共生物在宿主的指引下用極為敏銳的觸手協助手術,馬農醫生只能在一旁看著,但康韋知道即使是這樣的機會也極為難得。特萊爾森人與其共生物的組合是整個銀河系最厲害的外科醫師。要不是受龐大的體形和手術方法所限,無法給某些物種做手術,那所有的外科醫師就都要由特萊爾森人擔任了。
等到喧鬧聲逐漸小到不影響交談了,康韋開始說:「醫生,我想請您幫幫我。我需要一些建議,或是相關信息。這個事情很棘手……」
康韋心頭突然躥起了怒火。「媽的,能不能不說了?」他怒喊道,「聽著,我不會殺害智慧生命的!我的無線電壞了,這樣我再也不用聽利斯特和馬農的廢話了,而我現在只要把頭盔拿開,就可以讓你的聲音也從我耳邊消失。」
一個生物正橫躺在三個精密的控制匣子上,康韋初步判斷他是AACL。他的六條巨蟒般的觸手從模糊不清的塑料宇航服的密封處鑽了出來,到處亂揮,導致九個控制匣亮起了紅色的警報燈。那些觸手至少有五六米長,尖端還長著角,以他所造成的破壞程度推斷那些角肯定像鋼鐵般堅硬。
康韋看到年輕的監察兵面色一僵,眼裡閃過受傷和憤怒的神色。他站住了,想要像奧馬拉一樣罵康韋一番,但轉念又想到了更好的說法。他輕聲說道:「你來這兒好歹也兩個月了,說好聽點,是對特種監察部隊的態度不現實。我真是不理解,你忙到沒時間跟別人說話嗎?」
但是有一種方法可以救那些不幸的患者,這也是唯一的方法。調試機器準備治療的時候,康韋覺得這樣治療病人並不能帶給他滿足感——風險都計算好了,一切全靠冰冷的醫學數據,他本人完全發揮不了作用。他覺得自己只是個機械工。
康韋這才注意到自己的腿已經站不穩了,視線也很難集中。護士一定是已經看出他體力不支了才會過來問他。他點點頭,捲起衣袖,感覺自己的手指就像粗大疲憊的肉腸。
康韋又轉到了馬農醫生的波段。他迅速說:「倖存者似乎是AACL。能否告訴我他為什麼來醫院,以及任何可能導致他不願意或是不能跟我們講話的原因?」
康韋說:「我正要報告。」然後彙報了一下他目前遇到的問題,並請求救援監察兵和PVSJ神父。馬農打斷了他。
康韋到達監察兵身邊時,他依然處於昏迷中。由於監察兵穿著宇航服,康韋無法確診,只能推測他兩條手臂均有多處骨折。當康韋小心地把軟弱無力的監察兵從殘骸中挖出來時,他突然想到威廉姆斯需要救治,需要醫院盡全力救治。因為他剛想起來,威廉姆斯也注射了大量的刺|激劑,體力肯定耗盡了。如果他還能再醒來,他可能無法承受這個打擊。
利斯特居然是監察兵!「為什麼?」康韋情不自禁地大喊,「所有人都清楚你們是什麼人。你們怎麼滲透得到醫院內部……」
在康韋睡覺的14個小時里,醫院內新增傷員的數量已經減少,能夠處理得過來了,戰爭也已經結束。監察兵的工程技術維修人員清理了飛船殘骸,修復了破損的飛船外殼。隨著電壓恢復,醫院內部的修復工作也快速展開。當康韋醒來去找馬農醫生的時候,他發現病人正被轉移到新的區域,而那裡幾個小時前還是一片黑暗真空的廢墟。
康韋知道,初級醫生都想保留教學錄影的內容,不願意消磁,希望能從中獲得獨家發現,好讓自己出名。實際上,對他這樣明智的人來說,這僅限於一個想法。
處理完手頭的病人,準備檢查下一個的時候,康韋發現監察兵已經不生氣了。他臉上的神情不知怎的讓康韋感覺像是一個家長準備給孩子講殘酷的人生道理。
也許是因為「星際病院」系列小說不像標準的科幻作品那樣依靠典型的衝突和情節來推進故事,所以該系列並沒有得到應有的好評。但正是這一特色使得該系列與眾不同,直至今日仍能讓讀者感到耳目一新。《星際病院》一向是懷特寫作能力最有力的證明之一,其情節引人入勝,帶領讀者一起探索這座星際病院,享受獨特的閱讀體驗。
「睡眠?」不知是誰說了一句,「睡眠是什麼?」
康韋羞紅了臉。他突然感覺自己偷睡了14個小時很可恥,但他不敢告訴馬農真相。他轉而問道:「需要幫忙嗎,先生?」
「住嘴,泰爾南。」少校疲憊地說,然後又轉向康韋,「身為醫生,我很清楚其中的危害,還是不要再浪費時間了。」
「身為醫生,我強烈反對注射。」康韋嚴肅地說,「你們明顯都已經注射過刺|激劑,而且已經嚴重超量。你們現在需要睡眠——」
奧馬拉繼續刻薄地說,康韋是個自以為是又固執己見的人。在接觸毫無人性的監察兵時,他絲毫不掩飾自己內心的厭惡和嫌棄。奧馬拉無法理解,能在這家醫院任職的人理應才智過人,怎麼會有如此不堪的思想?

康韋,你必須殺了他!

他本該按照要求把思緒放空,這樣大腦才能很好地吸收新的知識,但是康韋滿腦子都在想監察兵居然是醫院里的高級員工——還是個醫生。一個人怎麼能身兼這兩個職業呢?康韋想起他佩戴的臂章,上面有特萊爾森的黑紅圓環、伊倫薩恩的熊熊烈日和地球人類的靈蛇權杖——都是星際聯邦內三大種族用於象徵醫學的榮譽標誌。而這個奧馬拉醫生,領章代表他是個醫生,可肩章卻代表著截然不同的職業。
「別怕,」神父無數遍地重複著,「如果你受傷了,可以告訴我們,我們是來救你的……」
「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嗎?」奧馬拉挖苦地說,「由於你缺乏經驗,讓錄影里的泰爾斐人格暫時取代了自己的人格。他對硬性輻射、高熱、強光的需求,以及身為群體意識生物必不可少的思想融合的需求,變成了你的需求——當然,轉化成了與之最接近的人類需求。那段時間里,你體驗了身為泰爾斐人的感覺,而單個泰爾斐人——斷絕所有與同類的思想聯結——真的很不開心。」
上浮的時候,康韋停了一會兒,他覺得不對勁。他接下來應該去查看他們部門的低溫病房裡住著的兩個呼吸甲烷的生物,但他非常不想去。儘管身處溫水之中,而且圍著龐大的沙德瑞科人游來游去也產生了不少熱量,但他還是覺得冷,他多希望能有一群實習生一起跳進這個水箱給他做個伴兒。通常,康韋都不喜歡有人做伴,尤其是實習生,可他現在只覺得自己離群索居、孤單寂寞、無依無靠。這些感覺太過於強烈,康韋不禁害怕了起來。看來必須要找個心理醫生聊聊了,康韋心想,但不必找奧馬拉。
醫院這一區域的建築就像一堆意大利麵——有些是直的,有些是彎的,還有一些扭成了奇形怪狀。每條不同的地球空氣條件的走廊,上下左右、四面八方都平行著——當然也有交叉排列著的——許多擁有完全不同的空氣、壓力和溫度條件的走廊。這是為了方便讓任何物種的醫生都能在最快時間內趕到任何物種病人的病房,以免有緊急狀況而在路上耽擱太多時間。因為醫生要穿著符合病人生活環境的防護服穿過這麼大的醫院,既不舒服,速度又慢。醫生們發現,到了病人的病房外再換所需的防護服,工作效率更高。康韋就是這樣做的。
「康韋醫生!威廉姆斯醫護兵!快點向我報告!」
「我叫奧馬拉,」少校親切地說,「是這所醫院的首席心理醫生。你就是康韋醫生吧。」
6號閘門門前,一個特萊爾森診斷醫師正在跟兩個監察兵密切交談。康韋很憤怒,最高貴的生物居然跟最低等的生物這樣親密,隨即又感到悲哀,因為再不會有什麼能讓他更驚訝了。閘門的觀察窗旁邊還有兩個監察兵。
一艘飛船正快速靠近正在等候的艦隊,飛行路線漂移不定。這艘漆黑短小的魚雷形飛船轉眼間就扎進了艦隊。混亂中,其他飛船紛紛散開,勉強不讓彼此相撞,躲過了飛船,而這艘飛船還在前進。現在,它前面只有一艘監察部隊的運輸飛船了。這艘飛船剛接到對接許可,正向閘門靠近。運輸飛船巨大笨重,無法靈活躲避,時間也來不及了。碰撞在所難免,而運輸飛船里載滿了傷員……
在特萊爾森實習生身後幾米,康韋看見另一個特萊爾森人正慢步走著,身邊還跟著一個跟康韋同屬於DBDG的小人兒。但他並不完全像康韋——DBDG是一個物種類別的名稱,該類生物有著大量共同的身體特徵,比如胳膊、頭、腿等的數量及其生長位置。這個生物手上長著七根手指頭,直立只有1.2米高,就像一隻可愛的泰迪熊——康韋不記得這類生物的老家是哪個星系了,但他聽說他們所在的星球曾經突然進入了冰川時期,導致星球上最高等的生命進化出了智慧和厚厚的紅毛。那個DBDG雙手背在身後,眼神空洞地緊盯著地面。它那笨重的特萊爾森同伴眼神同樣專註,不過盯著的是天花板,因為視覺器官長的位置不同。兩人的金色臂膀上都別著專業徽章,表明他們都是尊貴的診斷醫師。康韋克制著自己,不在經過他們的時候問早安,腳下也不要發出怪動靜。
康韋點了點頭。他們把無線電調到了那個生物的波段,然後小心翼翼地爬到了下方隔間的天花板上。引力緩衝裝置的動力剛好讓他們輕輕貼在金屬牆面上。他們分頭爬向了方向相反的兩面牆,然後慢慢地順著牆爬到了地板上。現在那個生物就在他們之間,他們慢慢地向他靠近。
康韋儘快完成了巡視。他的腦子又開始混亂了。如果是意識在捉弄他,他可要採取必要措施解決這個麻煩了。肯定跟那個泰爾斐錄影脫不了干係。奧馬拉提到過,可康韋一時記不起他說的具體內容了。他現在就要去教學錄影室,不管奧馬拉在不在。
「我還有一件更震驚的事要告訴你,」威廉姆斯冷淡地說,「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大家都覺得這不值一提。星際病院的院長利斯特醫生,也是特種監察部隊的一員。」
監察兵馬上立直身體,沒有血色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他不帶情緒地說:「如果你有腦子就不該問監察兵這個問題,醫生。還是說你沒有腦子?」他猶豫了一下,好奇心使他忍住了內心的怒火,因為康韋臉上糾結的情緒明顯反映出了他內心的複雜。他沉重地問:「你為何這麼煩惱,醫生?」
康韋只希望自己當時能摘下自己的面板結束這一切,但他還沒來得及,工程人員就衝進引力控制室,把他和威廉姆斯送到奧馬拉這裏了。奧馬拉肯定是瘋了。他,康韋,可是違背了自己的基本職業道德,殺了一個智慧生物啊。奧馬拉居然說沒事。
「布賴森」這個名字突然出現在他的腦海里,是他遇到麻煩時可以去求助的人之一。另一個奧馬拉已經被排除了,而這個布賴森……
康韋報告說,這條廢墟通道正逐漸變窄,飛船到達這個位置的時候,船體和較輕的機械裝置肯定都脫落了,剩下的都是大件,比如超光速推進發動機等。他覺得他現在已經非常接近飛船了,那個搞破壞的生物應該就在他們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