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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皮-(1958)-Pelt

毛皮-(1958)-Pelt

飛船近在咫尺,越來越接近駐紮的空地,這塊空地經過篝火燒烤,已經冰雪融化,裸|露出黑土,她可以看到船身單調的黑色。隨後,一群銀光閃爍的虎頭巨人躍入眼帘,一共有九個,圍成一圈,每一個都散發著蜜脂毛皮的氣味,但是每一個的甜味又有所不同。
「哦,女王阿羅拉,你跟丟獵物了?」她埋下頭再次用鼻子嗅嗅地面。蜜脂毛皮的味道仍然很濃郁。她抬頭繼續聞,順著氣味繞來繞去,走走停停。那個生物的蹤跡就在前面。「快追上去,寶貝。」她沒有繼續,而是朝另一個聲源飛奔過去,這個聲音聽上去類似中國的占風鐸。她裝作忙碌搜尋的樣子,尾巴卻帶著負罪感向上翹起,頭部保持低垂。她錯失了一個重要的目標。是自己一直猶豫不決,直到錯失良機。不過,這個生物是不是一個人,一個主人?還是一隻毛皮獵物?她希望自己做出正確的判斷。這一向是她努力的方向,可是現在她有些困惑。
(美國)卡羅爾·艾姆什維勒 Carol Emshwiller——著
他停下腳步,低聲抱怨著什麼,卸下來複槍,鬆鬆垮垮地掛在一隻手上,槍口幾乎觸到地面。她看到他用暗淡的目光,沿著圓圈逐一掃過它們。
第二天早上,主人拖拖拉拉,不願意出去。他先是研究了一陣兒其他地方的地圖,圓形或沙漏的形狀,上面標滿黃色小點和標籤。隨後,他一邊喝咖啡,一邊站著審視這些地圖。不過最後,他們還是出門了,一起眯著眼睛走進外面叮噹作響的空氣里。
然而,這巨型生物卻轉身,匆匆離開,消失在樹林和灌木叢深處,身體反射的亮光逐漸遠去,直到視線里只剩下冰雪的亮光和樹枝粗實、平滑的黑色。相對於它龐大的身軀來說,它的動作相當迅速。
主人轉過身,眼中寫滿了野蠻和兇殘。他步履沉重,刻意畫出一個圓圈,遠遠地繞開了頭和手掌,她一路跟隨。當他們徹底繞出這塊地方時,主人立即大步流星地返回駐紮地。
這隻虎斑生物手裡拿著一個小口袋,正向裏面瞧去,笨拙的手指用力扯開袋口。剎那間,她身邊掀起巨大動靜,五發瘋狂的子彈尖銳地劃破她的耳膜。主人射中目標之後,又補射了兩發子彈,蜜脂巨人應聲倒下,躺在地面上猶如一個帶花紋的大口袋。
沿著冰層下潺潺的溪流追蹤了一段時間后,某種羔羊油脂的氣味撲面而來。幾乎在同一時刻,她遇到了它們——六個袖珍、微綠色的羊毛球,還生有柔軟帶毛的蹄子。蜜脂香味在這裏也很濃郁,不過她只發出了發現羊羔的信號,就是那個「趕快來,打獵物」的聲音。她又一次停下站在原地,等待主人。「乖女孩!」他的聲音里流露出特別的讚許,「感謝上帝。這地方真是個寶地。盯緊,金星女王。不管是什麼獵物,都不要讓它逃掉。」
有天空,有土地,還有冰雪。沉重的胳膊抬了起來,兩隻手不斷指向不同的事物。
獵物的蹤跡很容易發現,她又聞到了羊油的氣味,於是再一次向目標沖了過去。主人踏著大步走到她身邊,舉起來複槍……然而一會兒工夫就心不在焉地轉過身,弄出巨大的聲響,把綿羊全嚇跑了。他苦笑一下,沖地面的冰層吐了口唾沫:「過來,女王,咱們離開這裏。我受夠這鬼地方了。」
他扔掉了巨人扁平的臉部、沉重的頭顱和長有笨拙手指的雙手。
主人飛奔過去,她緊隨其後。他們在離巨人不遠的地方停下來,她望向主人,發現主人的視線鎖定在長著恐怖眼睛的那顆巨大虎頭上面,它已然死去。主人用力呼吸,似乎渾身燥熱。他滿臉漲得通紅,嘴唇卻緊緊咬出一條發白的線條。過了一會兒,他取出刀子,試了試刀刃,在左手拇指上劃出一道細細的血色印跡,然後向巨型生物靠近。她在一旁看著,輕輕發出幾聲嗚哼,表示詢問。
我們一直在看著你,小奴隸。你今天有想做什麼自由的事情嗎?放開膽子做點什麼吧。這兒有讓你四隻穿鞋的小腳奔跑的土地,有星星閃爍的天空,還有冰涼解渴的冰雪。今天自由自在做點什麼吧。來吧,來。https://read.99csw•com
隨後,他靠近她,鼓勵性地連續拍打她的腹部兩側,在她的耳朵處撓了幾下,然後伸出戴著厚手套的手掌,掌心中央躺著一塊餅乾。她一口氣吞下整塊餅乾,看到主人蹲在一旁,也啃著一塊類似的餅乾。
最後,它們再一次向她扭轉身來,一個巨人邊和她說話,邊做出包羅一切的姿勢。這裏就是世界。有天空,有土地,還有冰雪。
這是個毛皮獵物!太棒了,真是太棒了。不過,她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頭高高揚起,嘴巴張開,嘴角抽緊,脖頸上的狗毛根根直立,不僅出於恐懼,更多是因為吃驚。
晚風開始肆虐,排山倒海般的氣勢,合奏出上百萬隻高腳酒杯叮噹交錯的樂章。一隻毛茸茸的飛鳥,像臭鼩一樣大小和靈敏,從他們中間飛過,尖叫聲被淹沒在狂風裡。
其中一個蜜脂巨人抬起手背長毛的手,指指飛船還有這一堆東西,然後又是飛船,接著是主人,最後是天空。他接連發出兩聲尖厲的吼叫,又重複了一遍,旁邊另一個巨人發出兩聲不同的哀嚎。她可以感受到那聲音裏面蘊含的情緒……帶上你的東西,趕緊回去。帶上它們,這些還有這些,然後就滾吧。

她在確定這一事實的時候,曾經嚎叫不止以警告主人,但主人只是輕拍她的腦袋,揉亂她脖頸上的絨毛。「你做得很好,寶貝。這個世界簡直就是我們網兜里的牡蠣,全部都屬於我們。我們要做的就是撬開貝殼,取出珍珠。賈克夏真是我們一直苦苦尋找的寶藏。」確實如此,她只好繼續工作,沒有再次嘗試告訴他,在這個奇異的世界上有古怪的東西存在。
有時候,主人會向身後由內向外捆成一團的毛皮投去低落的目光,小聲咒罵一句,再拽直纖繩繼續走路。她知道,他已經筋疲力盡,但願主人能像以前那樣,發出停下的指令,他們好一起坐下來休息補充點食物。
就在這時,這生物居然和她說話了,聲音猶如大提琴低沉的旋律。一邊說,一邊用自己厚實、手背長毛的手做出姿勢。它在承諾什麼,提議什麼,並詢問什麼,不管能不能聽懂,她都豎起耳朵認真聽起來。
這是個通體銀黑、帶虎斑花紋的生物,皮膚較亮的地方熒光閃爍,如同賈克夏反射陽光的冰層一樣光彩奪目。它的臉部中央鑲嵌著一隻巨大而恐怖的橘紅色眼睛,前額印滿放射狀的黑色條紋,一直延伸到整個腦殼。這橘紅色的巨大斑點蓋過所有其他特徵,卻只是一隻扁平失明的眼睛,全然是毛皮里長出來的裝飾。起初,她完全被橘色斑點吸引,隨後才注意到斑點下面藏有一對小小的、閃爍紅光的眼睛,溫和而沒有侵略性。
現在是時候報告主人了:快來,快來,發現上等毛皮獵物。這是能向地球上最富有的貴婦們賣出好價錢的毛皮,大多數買主會為了把這一襲光華披在身上而樂意埋單。然而,有什麼阻止她呼叫主人,也許是黑色扁平的鼻子,也許是柔軟呈弓形的嘴唇,或是它溫和的眼睛。這些和主人都十分相似。她完全陷入驚訝之中,猶豫不決,沒有辦法發出一點聲音。
此時正值賈克夏星球的冬天。她是一條白毛狗,小臉寬寬,眼睛里閃爍著熱情。

他們一起向前跑去,正如她猜測的那樣——這是一隻鹿形生物,長著精緻的蹄子,高傲的頭顱,身上有三色混合花紋,黃褐色的斑點,描著灰綠色的邊,表面和巨型生物類似,覆蓋著一層閃爍銀光的絨毛。
那邊有什麼體形巨大的生物,而且不止一兩隻,她不確定到底有多少。直覺告訴她,這事得向主人報告,但是應該發出什麼信號,用什麼樣有默契的聲音來表示:我們被監視了?她可以發出短厲而急促的低哼,用來表示:目標就在附近,快來準備射擊。可以發出表示危險的聲音(所有這些聲音都可以從她咽喉處的麥克風傳遞到主人耳邊掛著的接收器),一種特別的嗥叫:好可怕,好可怕——有可怕的事情就要發生。甚至還有一種聲音,低沉的呼哧聲,用來表示:很棒,很棒的毛皮——放棄其他目標,追緊這一隻(經過專業訓練,她知道怎樣辨別上乘的毛皮)。然而,就是不能發出聲音來傳遞這樣的信息:我們正被人監視。
現在的她,在用鼻子思考。整個世界都可以九_九_藏_書通過氣味來感受,空氣的乾冷、冰雪的酸澀、松樹的樹油味……還有這隻目標動物,可以聞到它留下的尿液和棕色糞便一樣的東西……然後,她再次感覺到,長有蜜脂毛皮的生物就在近前。
主人憋在氣管里的呼氣聲,聽上去十分刺耳,她感到他神經緊繃。汗水微弱的酸臭味,僵持的沉默,還有特殊的呼吸聲。從主人身上感覺到的一切,令她背上長毛豎起,既興奮又緊張。
真是優美的嗓音,她想,善良的生物。它向我不斷提出……什麼建議。
這天晚上,主人把從巨人身上剝下來的毛皮綳到一個架子上,目光久久停留在其耀眼的光澤上。他全程沒有和她交談。她凝視了他一段時間,中間有兩三次扭回頭瞧瞧自己的狗墊,最後躺倒睡著了。
大塊蜜脂的味道就在附近,越走味道越濃郁。她的好奇心開始一分為二,向兩個方向延伸——是沿著這氣味走還是搜尋那些巨大的生物?還是弄清楚監視他們的巨大生物到底是什麼?不過,她仍然繼續追蹤原來的目標。還是等確定一些再說,這條線索比較明確,不需要繞路或者折返,隨著氣味繼續向前就行了。
這是屬於她的世界。每多過一天,都感覺到這裡是如此觸動心靈,溫度如此舒適,還混雜著好聞的味道。她像平常一樣箭一般沖在前面,只不過今天沒跑太遠。有時她會停下來,回頭望望主人的臉龐,等待主人追趕上來。有時她會在繼續出發前,發出一陣嗚哼,向主人拋出一個個問題……你今天走得這麼慢,為什麼不快點?為什麼不叫我金星女王、阿羅拉、銀河或者參宿四的小寶貝?你為什麼不像我一樣用鼻子嗅?用鼻子聞聞,你會為來到這裏而感到高興……然後她又會再次跑上前去。
《毛皮》是艾姆什維勒相對傳統一些的作品,1958年首次刊登于《奇幻與科幻雜誌》。同時呈交給米爾福德寫作工坊和德基市寫作工坊點評,前者位於密歇根州立大學,由達蒙·奈特創立。

她猶豫不決地擺擺尾巴,低垂下腦袋,又抬起頭望向它們……我只想做正確的事情。想取悅每一個人,但是……她最終還是跟著主人走進飛船。
她的耳朵向前聳動,又轉向兩旁,之後再次向前聳動。她歪著腦袋仔細傾聽,就是琢磨不透這段話的真實含義。她晃動鼻子攪動空氣,整個身體都在說,再說一遍,我就要聽明白了。我可以感覺到。再說一遍,說不定意思就能更清楚了。
主人沒有發現它們。他仍然飛速向前,兩眼低垂盯著自己的腳印,直到衝進圓圈,站到這九個虎頭巨人面前,後者笨拙地站立,如同披著虎皮的熊。
另一個銀黑色虎頭巨人就在這時恰好出現在他們面前。它突然進入視線,卻彷彿一直站在那裡,他們離得太遠,沒法看個真切,只能任其融入陽光閃耀的背景畫布里。
「待著別動。」他對她說,然後朝著飛船的方向艱難地邁出腳步,半走半跑,進入飛船的時候,槍托狠狠地撞擊上了氣閘室的門。
他們沿著返回的路程只走了幾分鐘,突然間,他剛剛抬起的腳在半空凝滯,又緩緩平放在路面上,像個全身僵硬的士兵站在那裡,神情渙散。前方擋在路中間的是那顆巨大、帶著橘色眼睛的虎頭,虎頭前面橫放著的是兩隻粗糙的手掌,無毛的掌心向上,彷彿真的從哪裡伸出兩條手臂來。
王亦男——譯

她腳踏四雙黑色小皮靴,每走一步,都感覺像踩碎了幾隻酒杯一樣,清脆聲剛一響起,就很快被淹沒在周圍冰封的銀白色森林里猝然響起的其他叮噹聲和嘎吱聲中。
厄休拉·勒古恩曾稱她為「出色的預言家,了不起的魔幻現實主義作家,小說界中最強有力、最複雜也是最持久的女性聲音」。凱倫·喬伊·富勒這樣評價她:「她一貫鄙視模仿,不落俗套。不過在我看來,在她創作生涯最後的15年到20年裡的某個時間點,她自己卻已悄然成為大家跟風效仿的對象」。
《毛皮》一經出版,就被認為是文藝科幻的典型代表,跨越了主流現實主義和科幻小說主要流派之間的鴻溝。當然,在現代,《毛皮》仍然被視為一部相當出色、別具一格的科幻小說,探討了環境問題以及人類對於其他生物的看法。隨著時間的推移,這部小說只會更加意義深遠,更加受到讀者喜愛。
「我愛這裏,我愛九_九_藏_書這裏……」內心的聲音在她尖尖的耳朵、搖擺的尾巴周圍不斷環繞……我愛這地方。
他們前進得十分緩慢,蜜脂巨人的氣味依舊像開始那樣濃郁,徘徊不散。
就連她這樣一條狗也知道,這顆頭顱極其特殊。其他收藏品都和她一樣眉骨突出,並且大部分具有前突的口鼻。而這顆頭顱比最大的頭顱還要巨大,連同其沉重、羽毛狀的毛皮,還有圓睜的巨大眼睛一起,顯得比任何藏品都要氣勢宏大,攝人心魄……就是這樣的頭顱,卻偏偏配有一張單調無趣的臉,上面長著小巧的黑鼻子,還有柔軟的嘴唇。
掛在耳朵上的接收器里傳來了主人輕輕的口哨聲,還帶著某種曲調,她知道,他並不急著趕路,而是悠然自得地四處晃悠。於是,她熱情高漲、好奇心四溢地繼續向前跑去。她沒有發出加快速度的信號,不過自己快速奔跑的聲音倒是被主人聽到了。她聽到口哨聲戛然停止,主人通過麥克風向她悄聲說:「慢點,再慢點,我的金星女王。毛皮獵物不會長翅膀飛走的。不用著急,寶貝。」然而,對她來說,早晨就是要抓緊時間的時候,之後有的是時間休息和放慢腳步。
主人聞聲,通過接收器對她說:「站好,寶貝。保持這個姿勢。乖女孩,乖女孩。」她全身繃緊不動,只用最微小的幅度晃動尾巴,在心裏暗暗回應主人。
這是她所見過的最柔軟的嘴唇。
從距離50碼的地方望過去,幾隻可憐的小生物被看得一清二楚,卻渾然不覺有危險正在逼近。主人小心翼翼地移動腳步,緊挨她跪倒。此時此刻,遠處林中空地盡頭,又出現一隻渾身閃爍亮光、銀黑色帶虎斑的生物。
氣閘室的閥門隆隆關閉。「咱們離開這兒吧。」他說。她找到自己的位置,側身平躺,這是準備起飛的動作。主人扯過一張薄薄的塑料罩蓋在她身上,包住整個頭部和身體。幾分鐘后,飛船在隆隆聲中起飛。
吃完,他站起來,拎起那捆皮毛和頭顱掛在後背。「寶貝,我來扛這個。來,繼續吧,在午餐前再找點什麼獵物。」他揮手示意她向右邊走。「我們可以繞個大圈。」他說。
主人的口哨聲,像是嘟囔,像是咒罵,又像是自言自語,最終他剝下整張鹿皮,切下頭顱,翻過來緊緊紮成一捆。
主人在蜜脂巨人身邊彎下腰,充滿敵意地刺穿那個小小的、微微打開的口袋,小而圓的肉塊掉落出來,是那種切成一口大小的肉乾,一塊乾酪狀的物質,還有一些摔裂的冰塊,純凈得發出幽藍的光彩。
小奴隸,你今天做了什麼自由的事情嗎?記住這裏就是世界。自由地做點什麼。來吧,快來。
他轉向回去的路,發出返回的信號,大拇指越過頭頂,猛地晃動兩次。

但是為什麼要回去?為什麼?現在還是早晨,整個世界都是我們的。她搖晃著尾巴,發出短促的吠叫,抬頭看著主人,抬起前腳掌后跳了跳,扭動全身乞求他。「快走吧。」他只回應了這麼一句。
一路上又遇到了很多種動物的蹤跡,他們甚至看到另一隻鹿形獵物蹦蹦跳跳地跑開,不過她知道,現在不是捕獵時間。
她爬到一處坡頂,覆蓋厚厚毛皮的臀部摩擦著地面,半滑半跑著向另一邊俯衝下去,一路帶起冰雪飛濺。到達坡底的時候,她抽抽鼻子,向地面嗅去,一路小跑著經過一處茂密雜亂的樹叢。
她知道這些話語對她意義重大,自己應該努力理解,對方有贈予就應該全盤接受。它注視著她。而她則用大而無辜的眼睛望回去,希望做出正確的事情,卻不知道究竟應該做什麼。
她從喉嚨深處發出嘶吼,主人發出了幾乎和她一樣的聲音,聽上去更像痛苦的呻|吟。她等待他的反應,和他一樣原地站著一動不動,感覺到他的焦慮不安也蔓延到自己的神經里。然而這不過是之前被主人扔掉的那顆頭顱和兩隻手掌,已經毫無利用價值。
她向前奔跑,很高興自己一身輕鬆。在一小塊融化的冰塊上,她探尋到一股濃烈的氣味,於是撒尿做了個記號。這之後,又發現一隻散發著哺乳動物氣味的鳥,便沖它咆哮不止。這隻鳥落在她頭頂的樹枝上,樹枝一陣顫動,在她的腦袋上撒落一片銀白色的冰花。她繞開樹下,反身沖回來,佯裝生氣,齜牙咧嘴,對著擦過身邊的一截樹枝一通亂咬。
主人掏出一把鋒利、輕薄的刀子。砍掉這顆美麗的頭顱時,九九藏書他開始大聲吹響口哨,興奮得滿臉通紅。
他從她的身後走出來,越過她身旁,蹲下,來複槍緊緊端在胸前,肘部彎曲。然後,他雙膝跪在地面,靜靜等待,來複槍舉上肩頭,彷彿是士兵在守衛自己的一處據點。慢慢地,他瞄準野獸移動的身影,快速連射兩槍。
這個冰雪世界,會發出高腳酒杯碎裂一般清脆悅耳的聲音。每當風起的時候,都像是一整盤高腳酒杯從高處墜落,每次樹枝之間彼此摩擦的時候,簡直就是在說:為了健康,為了女王,乾杯……叮噹,叮噹,叮噹。陽光反射在冰雪上,彷彿是無數只雕花大酒杯在無數水晶枝形吊燈下璀璨閃爍。
他說過的,待著別動。她只能眼巴巴地望著飛船入口,守在原地不斷抬起前掌又落下,也想跟著主人走進去。不過,他沒進去幾分鐘就回來了,手裡沒有拿槍,而是捧著昨天收穫的那一大塊毛皮。毛皮被綳直在架子上鋪展,多出的邊緣被切成條狀,緞帶一樣懸挂著。他仍然是半跑半走的姿勢,因為手捧著毛皮,腳步有些不穩,踉踉蹌蹌朝著圓圈中的一個蜜脂巨人走過去。旁邊的兩個巨人也聚集過來,它們一起做出拒絕拿回毛皮的姿勢,把同伴的毛皮鬆松紮成一捆又塞回主人懷裡,還增加了一個又大又沉的羊皮包裹,主人不得不兩腿叉開,才能保持住平衡,抱穩所有東西。
她在附近坐下,嘴巴咧開微笑的弧度,望著主人忙活。溫暖的血腥味令她的口水順著嘴角淌下,落在冰面和爪子上,凍住了。不過她沒有動彈,只是靜靜地坐下,在一旁看著。
卡羅爾·艾姆什維勒(1921—— )是一位著名的美國科幻作家,曾經獲得包括星雲獎和菲利普·K.迪克獎在內的眾多獎項。從幼年到青少年時期,她在密歇根州的安阿伯市以及法國都居住生活過,並一直為容易混淆英語和法語而糾結不已。進入大學后,她和阿納托爾·布魯瓦亞爾、凱·波義耳,還有詩人肯尼斯·科赫成為同班同學。從學生時代起,她就開始寫短篇小說並向文學雜誌投稿,隨後又向科幻雜誌投稿。著名科幻作家達蒙·奈特在他的《軌道》選集中出版了她的作品,同時,她在《科學幻想雜誌》也保持了較高的曝光率。她的科幻小說包括《卡門狗》(Carmen Dog, 1988)和《山峰》(The Mount, 2002),後者獲得了菲利普·K.迪克獎併入圍星雲獎。2005年,她獲得了世界奇幻獎的終身成就獎。2011年,《卡羅爾·艾姆什維勒作品選集》(The Collected Stories of Carol Emshwiller)出版,回顧了艾姆什維勒50年的創作生涯。
它們希望她留下。它們給她的……是它們的世界?但是這世界應該留下嗎?
主人已經追上來了,可以聽到他嘎吱嘎吱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
她只能轉身,緊跟著主人,頭耷拉著,眼睛偷偷瞄著他,思考自己是不是做了什麼錯事,一心想糾正過來,重新被主人關愛,因為他顯然一臉焦慮,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艾姆什維勒的丈夫艾德·艾姆什維勒以抽象印象派畫家和先鋒電影製作人的身份出道。艾姆什維勒深受丈夫影響,嘗試先鋒寫作以及被大家稱作「新浪潮」的各種文藝形式(艾德·艾姆什維勒曾為哈蘭·埃里森代表作《危險影像》選集創作插畫)。艾姆什維勒夫婦在20世紀60年代生活漂泊不定,吸收了大量的反主流文化。他們在海外——包括一次重遊法國的旅行——結識了大批音樂家、作家、詩人和電影製作人。這段時期,她對後現代文學的興趣與日俱增。她往往從極致的女權主義者角度出發,融合先鋒創作手法、主流文學思潮和臆想主題,最終創作出有趣且獨特的小說。
她終於發現了那個氣味的來源。這氣味從兩天前她到達的時候就開始存在,一直徘徊不散,混入賈克夏刺骨的空氣里,儼然成為當地氣味的一部分。現在,她知道了,那氣味就來自他們飛船駐紮地附近,在樹枝平滑、散發鬆油味的灌木叢後面的山谷里,與各種味道混雜交織,在空氣中懸浮,濃郁而新鮮,聞到的時候,會讓她聯想到蜂蜜、大塊油脂以及乾燥的毛皮。
她緊盯主人的臉,他已準備好繼續趕路,她在一旁跟隨。蜜脂巨人悅耳的聲九-九-藏-書音不斷在她腦海中回蕩,卻始終悟不出意思。
她隱約感到它逼近的氣息,於是抬起頭,散發氣味的生物就站在那裡,比主人要高一些,算上兩倍大的衣服的話,足足胖兩圈。
她眼睜睜地瞧著主人幾乎要把這顆頭顱扔進廢品滑槽,但是他最終還是放棄了。他把這顆頭顱帶到自己陳列藏品的地方,這裏擺放著獵物美麗的頭顱,奇形怪狀的手,還有犄角,他把這顆頭顱也放了進去,和其他陳列品並排放好。
她逐步接近自己臨時追蹤的聲源,生物彌留在空氣中的味道也飄散到這裏,雖然已經不太強烈。她一心想著獎賞。那個緩慢優美的聲音告訴她很多信息,而現在她只想著獎賞,這讓她想起骨頭和肉,而不是馴獵時得到的小魚餅乾。嘴角邊淌下一滴滴口水,凍成一條冰線懸挂在肩頭。
它就這樣站立著,毫不畏懼地看過來,主人兩手端起槍,對視回去,而她,則站在中間,來回掃視巨人和主人。她知道,短時間內,主人不會射擊,看上去,虎頭巨人也知道這點,它扭頭轉向她,舉起手臂,手指根根張開,彷彿想要抓住身畔兩側的森林。它微微晃動,像個失去重心的大塊頭,大提琴的弦上音再次響起,和之前聽到的一樣優美動聽。
她輕輕發出一聲呼嚕,不僅對主人,更是對自己。
她在主人前面撒歡小跑,偶爾用鼻子嗅嗅地面,或是空氣,絲毫不在乎是否被監視。她知道冰凍的樹林後面潛伏著什麼奇怪的東西,不過說起來,最奇怪的還是這裏的工作。她事先受過專門訓練,而乾冷刺骨、冰雪晶瑩的賈克夏令她感到,似乎自己受訓就是為了來到這裏,這裡是自己天生就適合的地方。
艾姆什維勒也對自己的作品進行過評價:「很多人似乎並不理解,為什麼即便是我最前衛的作品,也依然構思縝密,設計巧妙。我個人並不喜歡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能發生的故事。我更願意費盡心思為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事先埋下伏筆,並且安排這些有預兆的事情真正發生。在故事里,我會盡量包羅全部線索,或者說大部分情節元素,並使之彼此相互關聯。(我的丈夫)艾德曾經管他的實驗性電影叫『結構化策略』。我的創作的訣竅是讓故事中的事物相互聯繫,搭建合理的故事結構,並且永遠不讓故事失去意義。我最喜歡的作家是卡夫卡。他的作品中,所有事物彼此關聯,聚合成整體,表達出意義深遠的主題。」
她放慢了腳步。追蹤的聲源目標一定在附近,就躲在下一排樹叢後面。她在喉嚨里發出……預備,站好……然後向前移動腳步,確定自己的判斷。可以感覺到這隻獵物的形狀,雖然沒有親眼見到……大部分判斷依據來自聞到的味道,還有某些類似玻璃器皿的叮鈴響聲。她向主人發出信號,站著不動,這隻毛皮獵物,和指示犬體形類似。快過來,主人,趕緊過來。這段等待的時間是最難以忍耐的。
現在,她正沿著氣味追蹤獵物,主人則遠遠跟在後面,已經淡出視線。他得再走快點,不趕緊追上來的話,在等他的時候,她就會忍不住用目光尋找那些巨大的生物,不管那到底是什麼。就這樣定定地站在原地,直到他追上來從身後牽緊繩索,這真是煎熬的過程。所以一定要快點,再快點。

說話的速度很慢。這裏……就是……世界。
主人伸腳猛踢這些東西,臉色不再漲紅,而是變成泛白的菜色。他咧開薄薄的嘴唇,似笑非笑。隨後,他開始給蜜脂巨人剝皮。
之後,他打開了那個羊皮口袋。她知道裏面是什麼東西,並且很清楚主人也知道,只不過她是通過氣味來判斷的。他拉開口袋,倒出那顆頭顱和一對手掌,面部緊繃,嘴角僵硬。
之後,虎頭蜜脂巨人轉過身,這次動作非常緩慢,把寬闊的後背暴露給主人和她,轉到一半的時候,它越過自己笨重厚實的肩膀,向他們兩個匆匆掃了一眼,隨後沒入樹林和冰雪之中,這時候,主人仍然兩手端著槍,紋絲不動。
午餐時間已經過了,她抬頭看了看他那寫滿焦躁不安的雙眼,沒敢多嘴,只是在前面不遠處帶路。她一路頻頻回頭,看到主人正用肩拴著纖繩向前拉動雪橇。從他端直來複槍緊靠胸前的姿勢來看,她知道,應該保持警惕。
主人用平滑的樹枝編成兩架最大尺寸的雪橇,才裝下全部新收穫的毛皮以及之前的鹿頭和鹿皮。之後,他徑直向飛船停靠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