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怪物-(1958)-The Monster

怪物-(1958)-The Monster

警察油亮的黑色方頭皮鞋向她傾斜了一點。「也許,」他猶豫地說,「也許可以。我不知道。」然後,他的聲音變得更加溫和:「抱歉,女士。跟我來吧。」
雖然這麼說,但是他的聲音在顫抖,像是開裂的牆壁即將倒塌。可以感覺到躊躇、恐懼、憐憫,所有情愫混雜在一起,最後都融入到滿腔憤怒之中。
她的高跟鞋踩在柏油路面上,發出清脆的噔噔聲,像是木槌敲擊在木琴的音條上。恐懼變成一大群螞蟻,密密麻麻地爬滿皮膚,她不由得屏住呼吸,月光在她身後隱隱投下一個淡薄的影子。
「伯納德,」她說,「他們追過來要殺掉我們。」
「快看!」有什麼人叫道。

「他不會有事的。」馬麗恩再一次對自己說,目光轉向公園,只能看到黑壓壓擠成一片的樹林,被附近過往的車燈照出閃動的光影。「可能他走的是另一條路。」儘管心裏這樣說,她的腦海還是情不自禁地浮現出伯納德沿著礫石小路,步履輕鬆的樣子。他穿越紫杉修整的剪影和搖曳的楊樹,在清冷的月光中,繞過草坪邊上低矮猶如鐵質眼睫毛的圍欄。他一隻手握著一份報紙,可能還吹著口哨,或者叼著吸了一半的煙斗,吐出一團團稀薄的煙圈,眼睛半眯,有點鬥志昂揚的樣子,彷彿自己可以征服全世界。然而這時,可能有一隻黑色巨爪正在灌木叢里移動,或是一條長長的觸鬚在土溝里盤繞,隨時都可能像鞭子一樣甩入空中噼啪作響。她閉著眼睛看到了這些怪物,恐懼的驚叫幾乎奪口而出。最終,她還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因為這隻是由收音機里傳來的那些鑿鑿之詞而引起的幻覺。
「伯納德,我就在這兒。」她說道,聲音輕快而充滿活力,飛越孩子們的沙盤,流連於鞦韆、旋轉木馬、蹺蹺板之間,滑過高高聳立的籃球架和球框。
「你別激動,」那個人說,一撮小鬍子上下顫動,「沒有人被吃掉。即使真的有,你怎麼能確定是你丈夫?」
「大家注意了,」一個聲音在收音機長長的玻璃管另一端說,「有新情況。我認為這個不明物體正在移動。現在專家小組距離目標最多200米。我聽到了某種聲音。可能這個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生物打算要說話了……它在說……聽上去很像人類的聲音……好像是一長串嘆氣……我現在就讓你們來感受下。」
沒過多久,之前的焦慮再次從心裏某個角落萌生,一片陰沉的暗紫色。他們為什麼不快點行動,她心想,腦海里出現行動隊隊員摸黑潛行的樣子,測量、稱重、分析,並悄無聲息地在黑夜裡穿梭,好像出洞的鼴鼠。既然沒危險,他們為什麼不快點行動?
「這是陷阱!」身後一個低沉的聲音四處迴響,「快回來!這怪物已經吸收了你丈夫的一些意識——它在用這當作誘餌,快回來!這傢伙不是人類,它沒有臉!」
「有。」馬麗恩努力地喃喃,沒敢動彈,也不敢喘氣,甚至連嘴皮都沒有真正動一下。
「這是伯納德的聲音,」馬麗恩說道,「伯納德是我的丈夫,下個月就是我們的紀念日了。」
「冷靜下來,你不會有事的。」
馬麗恩閉上眼睛,整個人向前衝過去。冰涼的感覺沿著皮膚向下滑去,又像丟棄一件衣服那樣離開自己。她感到自己的形狀改變了,身體在慢慢溶解,手指向外延伸,她正在那個巨大球體內擴散開來,在那個水潤、溫暖而舒服的巨大球體內,她現在明白了,這裏友好而親切。
馬麗恩從抽屜里抽出一支香煙,笨手笨腳地點燃。她戒煙已很多年了,可能15歲生日那天以後就沒有再抽過。她吸入一口煙,猛烈地咳嗽起來,然後用手指抖抖索索地從裙子上彈下一小塊白色的煙灰。
「我來是為了……」她正要說話,卻聽到伯納德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馬——麗恩。馬——麗恩。」
「我有什麼好害怕的?這是伯納德的聲音。」
他們緊緊相擁,躲在這個靈肉相交的「堡壘」內,「堡壘」被那些冷漠的樹木和草坪環繞,還有那束懷有敵意的燈光,猶如一把手術刀直直插入這團突突跳動的外星飛船,他們聽到靠近的腳步聲,清晰響亮卻又顯得鬼鬼祟祟,這些包圍他們的人類殺手,手指關節緊緊扣在他們銅製的噴射器上,頭戴防護面具,隨時準備噴射出致命的灰霧……折斷的樹枝,簌簌噴射的液體,屏氣凝息的咒罵,然後是——一聲扣動扳機的聲音。
她的聲音從喇叭里迸發出來,好似一汪噴涌而出的泉水,莫名其妙地分成涓涓細流,直至完全蒸發在空氣里。這聲音反彈到樹榦上,順著枝頭分散開來,沿著葉脈熱鬧流淌,在地面嫩枝和雜草叢中匍匐前進,又淹沒了整個草坪,被灌木叢吸收,溢滿公園小徑,最後在池塘水面盪起不易察覺的漣漪。
她一路沿著池塘邊奔跑,感覺雙腳先是踩在水泥磚面上,發出柔軟沉悶的聲音,隨後,則是來自草坪涼爽而輕柔的撫摩。
火焰噴射器長長的管道在月光下反著光,如同長長的舌頭纏繞在草坪上,又像是野獸臭氣衝天的嘴巴里伸出的利齒,橫躺在草坪上,旁邊就是電光閃爍的銅線警戒網。每一個「長矛槍」旁邊,都有一個昏昏欲睡的行動https://read•99csw•com隊隊員,時不時後背會打個冷戰並扭過頭去,隔著高高的雜草和灌木樹叢,努力向面前那片充滿敵意、危機四伏的區域投去探詢的目光。
馬麗恩把耳朵緊緊壓在收音機上,連頭髮都被壓得深深陷入皮膚。她先是聽到一陣吸氣聲,一長串沒有語言的嗡嗡聲,一聲尖銳的呼嘯,然後一片寂靜,之後聲音再次在收音機喇叭深處響起,幾乎聽不清楚,彷彿來自一位熟睡者沉重的呼吸。
傑拉德·克萊恩(1937—— )是一位家喻戶曉的法國作家、評論家和編輯。克萊恩用以謀生的身份是經濟學家,他的筆名有阿爾及爾的吉勒斯(Gilles d'Argyre)(使用頻率最高)和馬克·斯塔爾(Mark Starr);此外,他還曾與帕特里斯·龍達爾、理查德·喬梅特聯合署名弗朗索瓦·帕傑理(幾位合作夥伴的名字——帕特里斯+傑拉德+理查德組合在一起)。他早期的作品,深受雷·布拉德伯里的影響,第一部小說《陽台一角》(Une Place Au Balcon)於1955年發表在法國版《銀河》Galaxy)上,當時他剛滿18歲。很快他就躍升為法國科幻界主流作家,從1956年到1962年,他先後出版過40多篇構思巧妙的故事(到1977年作品總量達到60部)。同時,他也成為了圈內能言善辯、學識淵博的評論家,在多家刊物上發表了30多篇富有洞察力的評論文章。
「不,」她承認道,「之前沒有,以後就有了。」
「伯納德。」馬麗恩說著,張開手指揉搓裙子的褶皺。
她一躍而起,椅子在她突如其來的動作下差點倒在地上。
「他不會有事的。」馬麗恩自言自語地說,腦海里想著伯納德,如果他像平常一樣選擇最便捷的路線,那麼他現在應該已經安全穿過公園。她匆匆掃視過鏡子中的自己,抬手摸了摸自己黑色的頭髮。身材嬌小的她,柔軟圓潤,好似一個融化的香草冰激凌。
「馬麗恩……」那個聲音持續地重複,聽上去太過於刺耳,不可能是人類發出的。這更像是來自井底深處或者烤爐裏面、沿著地面流動的某種地球上的聲音,也許是某些植物,也許是某些昆蟲,抑或是一條正在潮濕草叢上滑行的蛇。

「重複一遍,這裏沒有危險。」收音機的高音喇叭對坐在廚房裡的馬麗恩說。她雙手放在膝蓋上,望向窗外剛剛修剪過的草坪、乳白色的小院圍欄,還有通向院外的小徑。「公園附近的居民,請全部待在家裡,不要以任何方式干擾專家的行動。這個外星來的生物對人類沒有絲毫敵意。這是歷史性的一天,今天,我們迎來了一位來自另一個星球的外星客人,現在站在我身邊的這位傑出的教授認為,毫無疑問,我們的外星客人是沐浴著另一顆太陽的光線出生的。」
「我知道。」那個聲音現在近在身畔,令人心安。
「快點,」她對他說,「看在上帝的分兒上,麻煩再快點。」
(法國)傑拉德·克萊恩 Gérard Klein——著
「嗯,現在下任何定論都為之過早。還沒有人親眼看到這個物體,我們知道的僅僅是,這個物體似乎能夠控制飛行方向和下落速度。我們甚至都不知道它是否真的搭載有生命體。可能這隻是台機器,一種機器人,你可以這麼認為。不過不管在什麼情況下,這個物體都攜帶有能夠最大程度滿足科學探索興趣的信息。這是自我們遠古祖先發現火以來最重大的科學事件。現在我們知道,在浩瀚的星空里我們不再孤單。回答你剛才的問題:老實說,我並不相信你們定義的那種生命體能夠在外太空的條件下存活——那裡沒有大氣,沒有光和吸引力,只有毀滅性的輻射。」
「我們的科學儀器才剛剛刮開我們周圍浩瀚宇宙的表層,」教授的聲音在說,「只是想象一下,就在現在我和你們說話的時候,我們在宇宙空間里飛馳,一顆顆星星、一團團氫氣星雲擦身而過……」
她任由自己癱坐在草坪上,手臂后屈抱住整個腦袋,拚命想要隔絕那個聲音。
她試圖想象一勺冰激凌融化在自己的唇齒之間,帶著冰涼絲爽衝進喉頭,充溢在她黑暗狹小卻無比溫暖的胃裡。
「確實如此,」他說,「我相信你說的。」他的聲音隨著話語慢慢失去活力,好像死去了一般,音節彷彿是灰塵,在胸腔呼出的空氣里飄浮。「我們沒法採取任何措施。關門關得太晚了,我們剛看見他從小路走出來,那個東西就撲到他的身上,把他整個人都罩住了。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很抱歉。如果我能幫得上什麼忙的話……」
「我丈夫是——」她猶豫了一下,似乎下定什麼決心,「被那個外星怪物吃掉了,他正在向我呼喊,我必須去救他。」
「馬——麗恩。」這聲音在公園漆黑的一角擠作一團,回蕩在收音機喇叭的空箱里。

馬麗恩在腦海里想象著那個從太空來的東西,這個生物,孤獨地縮在公園一角,蹲在潮濕的地read.99csw.com面上,在異星世界的冷風裡瑟瑟發抖——只能透過灌木叢的一處縫隙抬頭凝視天空,連天上的星星都是如此陌生,不曾相識,它感到地面連續傳來震動,周圍人類的腳步聲、摩托車的馬達聲,以及來自地下深處、整個城市的隆隆轟鳴。

「伯納德。你聽到我說話了嗎?我來救你了。」
她箭步如飛,裙子搖曳起伏。沒有東西跟在身後,但是一排排沉浸在夜幕里的高牆,形狀和顏色都無法辨識,像是巨大的黑曜石塊,吞沒所有光線和顏色,讓夜晚變為了海灣,而自己就在海灣懸崖邊的鋼絲繩索走道上狂奔,被痛苦和寒冷雙重壓迫,整個人搖搖欲墜、麻木不仁。這樣的夜晚只有她獨自一人。
(美國)達蒙·奈特 Damon Knight——英譯
「教授,」主持人打斷他,「有人形成這樣的看法,認為這根本不是一艘飛船,只是某個能進行星際穿越的物體。您怎麼看待這種觀點?」
「我來了,伯納德。」馬麗恩扔掉麥克風,整個人向前衝過去。她躲閃開一隻只試圖攔住她的手,沿著石礫小徑狂奔下去。她躍過銅線交織的警戒網,在噴射器閃閃發亮的管道之間穿梭。
「伯納德!」她放聲大喊,「我來了!」
「別弄出太大聲響,女士,已經離得不遠了,那個東西好像耳朵特別靈。咱們馬上就能聽到它的聲音了。」
想到這裏,她聳聳肩,放聲大笑起來。「被吃掉是什麼感覺?」她問自己。
馬麗恩起身打開窗戶,空氣里混合著青草味、水霧氣和刺骨的寒冷,好像有上千把鋒利的小刀迎面扎來。她的目光沿著街道掃視,街道一直延伸到黑暗、遙遠的盡頭,在小城林立的高樓邊緣分開、延伸,並沿著草坪和磚瓦房屋逐漸拓寬。每一間房屋前,窗戶后,都能看到一盞點亮的燈,幾乎每一扇窗內都能依稀有一個等待的身影。隨後,這些倚靠在窗檯的身影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不見,街道上迴響起腳步聲,人們把鑰匙插|進油芯鎖,「咔嗒」一聲碰上門鎖,把耗盡的白晝和來臨的黑夜統統鎖在門外。
他用鞋尖軋碎一根吸了一半的香煙,上面沾滿了口水,脹得鼓鼓的,捲紙被撕碎,沒有燃盡的煙草散開一地。
他們沿著圍欄繼續往前走去。她沖在前面,踮著腳尖,每走四五步都停下來等警察。
「是嗎,我們也嘗試過溝通。那怪物根本沒有回應。」
「它把他吃了,」她說,「我知道。我在想象中見過它。它長著巨大鋒利的鋼牙,我能聽到這些牙齒嘎吱作響。太嚇人了。」


「這個東西發出了人類的聲音,可能是從抓到的那個可憐的傢伙那裡聽到了幾個地球單詞——這幾個單詞沒有任何聯繫或意義。一開始我們以為是某個人在呼喊。然後,我們意識到,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可以發出那樣的聲音。」
「這聲音呼叫的人就是我,」她說,「我要去找他。」
「我要是它會怎麼做?」馬麗恩心裏揣摩,她知道,一切都會安好,因為收音機的聲音,猶如周日做禮拜的牧師,言語在寂靜氛圍的烘托下,鄭重而穩定,更加令人深信不疑。她知道人們會逐漸接近那個在探照燈光線里瑟瑟發抖的生物,它會等待,平靜而充滿信任地等待人們向它伸出手、和它交談,然後它將走向他們,因為焦慮不安而微微顫抖,直到聽到人們難以理解的聲音——正如她一年前聽到伯納德的一樣——它會瞬間理解他們的用意。
「我丈夫正在這裏呼叫我,我在收音機上聽到了他的聲音。你為什麼不能放我走?」
她聽到身後人們還在向她喊叫。
「我知道,」她說,「這是我丈夫的聲音。」
聚光燈亮起,像一隻張開的眼睛,太陽般的光線刺穿了夜色。就在這時,她看到一大團黑色氣泡,粼粼閃光,泡沫飛濺,稀軟而布滿黏液的黑色球體表面不斷有氣泡破裂。這是一塊有生命的黑色海綿,會呼吸,也會吞咽。
「馬——麗恩,」那個古怪又熟悉的聲音繼續低聲咕噥,馬麗恩卻已經聽不到了,她已經沖向馬路,任由身後的房門敞開,把所有折磨人的死寂拋在身後。她接連跑過兩座房子,停了下來,上氣不接下氣,在寒冷的夜色里瑟瑟發抖。夜晚籠罩了一切,漆黑的房屋只能勉強透出一絲燈光。路燈都已經熄滅,她順著馬路中間一路走下去,這樣不容易被石頭絆倒或摔進水坑。
馬麗恩扔掉香煙,任其在潔凈的瓷磚上燃燒殆盡。伯納德不在公園裡。可能他這會兒正在去公園的路上,也可能正在公園的柵欄外面徘徊,想瞧一眼來自外星的客人。要不了15分鐘,他應該就能回來了,滿臉笑容,頭髮上沾著細小的露珠,在夜色下銀光閃爍。
「公園裡沒有不相干的人。」他臉上又出現一陣抽搐,臉頰都跟著變形了。馬麗恩看到他的下巴微微顫抖,左手在自己的皮帶上來回摩擦,右手則按在磨得光亮的手槍皮套上。他比她更驚慌失措,而且是來自內心的恐懼。
說到這兒,她突然又哭泣起來,整個身子隨著抽泣顫動。
忽然,伸出來一隻手拽住了她的胳膊,她急忙轉身,驚聲大https://read.99csw.com喊。這隻手馬上鬆開了馬麗恩。她後退到公園圍欄邊,整個肩膀緊貼住欄杆,絕望地舉起雙手。
奔跑過程中,她呼出的溫熱氣息,凝結成一片薄薄的水汽羽毛,她頻頻回頭,望向行動隊隊員們那蒼白、抽緊的面孔,這些面孔隨著她飛奔的腳步越縮越小。她開始思忖,這隻怪物之所以穿越宇宙來尋找一個新的世界,是不是因為它在自己身上感到絕望的空虛和無所適從?是不是因為那些無形的情感存在,沒有一種會駐留在它身邊?而她和伯納德也許會生活在它的心靈深處,正如自信和不安、寂靜和無聊留存在人們的內心和腦海深處一樣。她希望,他們可以給它帶去祥和,他們倆會是兩盞安靜的小燈,照亮它神秘而廣闊的腦海中曲折的溝壑。
「你是誰?叫什麼名字?」
他定定地看著她,默不作聲。
「你們沒聽到它說話嗎?」她說。
「坦白地說,是的。這個物體並沒有顯示出敵意,只是停靠在公園的一個角落。我很驚訝一切必要措施能夠實施得這麼迅速,但我並不認為這會發揮什麼作用。我更關心的是,人們在見到一個純粹的外星生物時,會有什麼樣的反應。這也是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都建議每個人保持冷靜的原因。科學權威機構對一切情況了如指掌,不會有任何不幸的事情發生……」
她沒法再繼續想其他任何事情,也不想再聽到收音機里的任何聲音,但又不敢關掉,害怕自己會變得更加孤單。她拿起一本雜誌,隨便翻開一頁,她從沒有真正熱愛閱讀,現在更是只能逐字逐句地拼讀,因為眼前一片模糊;並且不管怎麼樣,這些陳舊的文字現在對她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她又嘗試看圖片,卻好似透過水滴一樣,要不就是扭曲的影像,移位透明而古怪,彷彿被不可能存在的線條割裂開來。
然而,竟然沒有一個人追趕她。當她向身後扭頭的時候,看到人們站在原地,握緊武器,滿懷恐懼地注視著她,眼睛和牙齒在月光下都反射出和制服紐扣一樣銀色的金屬光澤。
「取決於它,」伯納德說,「我才剛開始認識它。是我告訴它要等著你的。我也不知道它到底準備怎麼做。也許回到宇宙中去?」
「這是個陷阱,」有個聲音在她身後說,「待在這兒別動。那裡沒有人類。」
「他在呼喚我。我得走了。」她說。
儘管一直在奔跑,馬麗恩還是在心裏不斷猜測,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自己會是什麼命運,不過,她告訴自己,伯納德一定會認出自己,他一向那麼熟悉自己,這樣做,是最好的選擇。他正在那扇漆黑大門的另一邊等待著她,那扇大門如此艱難地傳遞出他的聲音,而現在,她就要和他團聚了。
「謝謝您,教授,」收音機里的主持人說,「我們現在所在的位置離外星生物躲藏的地點不到400米。特別行動隊隊員正在逐漸向其靠近,並對途中每一平方米土地進行研究取樣。從我在的位置還辨別不出任何東西——啊,有了,是黑色的,隱約能看出是球體,停在池塘對面,大概比一個成人的身高要高一些。這東西真的很黑,而且……公園裡的行人已經完全清空了。這位來自外星的大使現在完全是孤單一人,不過不要擔心,你們很快就能認識他了……」
他停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所以說,在我們稱為宇宙的那扇神秘大門外面等待我們的,可能是任何東西。現在我們發現了這個外星世界來的生物,就等於是開啟並穿越了那扇大門。1小時47分鐘以前,一艘宇宙飛船悄悄地在這座城市的公園著陸,早在這之前的1小時30分鐘,我們已經監測到飛船進入表層大氣。這艘飛船體形較小,現在就其動力方式做出任何推斷還為時尚早。我卓越的同事李教授持這樣的觀點,這艘飛船或許藉助宇宙特定空間的不均衡效應而產生動力,但是我們在這個方向進行的研究——」
沒有任何預兆地,她感覺到眼淚淌過自己的臉龐。「嗯,放我走吧。」她滿腹哀怨地說。
「冷靜下來,」她咬緊嘴唇、提高聲音說,「今晚有成千上萬的人從公園裡穿過,他們都安然無恙。他也不會遇到任何問題。倒霉的事從不發生在熟人身上,只會降臨在報紙里那些姓名不真實的灰色面孔上。」
「別動。你叫什麼名字?你來這兒幹什麼,大半夜穿條裙子跑來這裏?」
她在心裏咀嚼著自己的名字,這個名字像個脆弱的肥皂泡,在她戴上婚戒時隨風飄走,又在她跑向這個被黑夜入侵的公園時,重新被吹了起來。
那個人搖搖頭:「他已經死了,女士。我們親眼看到的。這隻怪物可能只是在重複他死前說的最後幾個單詞,機械性地一遍遍重複。你丈夫臨死的時候想到了你,這一點很肯定。教授能比我解釋得更清楚一些。」
那個聲音立刻回答道:「馬麗恩。我一直在等你。我等你等了好久,馬麗恩。」
一段記憶忽然在她腦海中閃現。這是一句她讀過或聽過的話,也是一個產生后藏在心裏的想法,現在又被拿出來仔細咀嚼。這句話是這樣的:人類不過是內里空無一物的貝殼,有時冰冷荒蕪,像廢棄的屋子;有時熱鬧非凡,被我們稱為生命的東西佔據著read.99csw.com,同時存在的還有妒忌、歡喜、恐懼、希望以及種種其他情感。因為這樣,人類才不再孤獨。
「馬麗恩,」她低聲輕語,「馬麗恩·拉哈普。這就是我的名字。」
她的聲音因為抽噎斷斷續續,眼淚也在奔跑的同時模糊了視線。跑著跑著,她跌倒了,一隻鞋被拋到空中,她匆忙又甩掉另一隻鞋,只穿著長襪繼續奔跑。
「有關方面已經採取一切必要措施,在公園入口處布下警戒線,最後一批行人已經分別被送離大門。您唯一所要做的就是避免發出任何響聲,公園視線範圍內最好不要有任何燈光,以免驚嚇到我們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客人。目前尚未和外星生物接觸,沒人知道它是什麼形狀,或者有幾隻眼睛。現在我們正在公園大門口,會為您帶來前方最新的消息。站在我身旁的是來自宇宙研究所的赫爾曼特教授,他會告訴大家他的初步判斷。教授,來,我把麥克風遞給您……」
「教授只是做出了自己認為最好的選擇。現在他說,我們要把這隻害蟲從地球土壤里徹底剷除掉,直接送它去地獄。他還派人裝了一些毒氣送過來。」
王亦男——譯
「不要,」馬麗恩大聲說,「不要碰那個怪物。我確定那是伯納德。」
「別撒謊了,」馬麗恩說,「我認得他的聲音,那個和我一起來的警察說,有個男人被殺了,他正要通過公園,最後卻沒有回家,就在剛才,我在收音機上聽到那個聲音,正在呼喚我。上百萬人都聽到了這個聲音,你無法否認。」
「他對真相保持了沉默,」她挖苦地說,「他說一切進展都很正常,我們大家都不會掉腦袋。可他明明知道伯納德……」
「需要我護送您回家嗎?這附近沒什麼危險,不過……」他猶豫了一下,臉色在黑暗中顯得尤為蒼白,他的面頰規律地抽|動一下,「……就在剛才一個男人被劫持了,所以最好還是……」
時鐘敲響8點整。「我可以打電話到辦公室,」馬麗恩暗想,「也許他後半夜待在那兒了。」但是,他們並沒有電話,打電話意味著要披上大衣,走進黑暗,在冷風中奔跑,來到一家總是擠滿好事者的咖啡館,取下電話上那個死氣沉沉、嗡嗡作響的黑色小玩意兒,撥出號碼,一邊聽著變調的金屬聲音,一邊揉皺口袋裡的一塊手絹。這是她應該做的。這是一個勇敢、獨立的女人應該做的。然而,她沒有任何動作。她滿腹羞愧地告訴自己——自己既不勇敢也不獨立,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就是瞪大恐懼的雙眼,望著外面這座燈光閃爍的城市。
「你是誰?」吹氣一般的聲音輕輕響起。
忽然之間,她聽到了那個外星怪物的聲音,她彷彿看到了伯納德的嘴唇在嚅動。這是一段持續、平靜的聲音,一點也不嚇人,但是聽上去非常微弱,她恨不得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在手心裏,以免被風刮跑。
在地平線的邊緣,夜幕即將降臨,馬上就會像穹頂一樣罩住整個小城。布景上的星星猶如上了一組精確的發條,一顆一顆閃現出來。商店櫥窗外面的金屬捲簾緩緩拉下,像合上的眼皮。鑰匙在鎖眼裡轉動,發出刺耳的吱呀聲。白天已經過去。密集的腳步聲在布滿灰塵的柏油街道迴響不絕。消息就是這個時候在整個小鎮不脛而走的,從嘴巴跳躍到耳朵,在或惶惑或驚嚇的眼睛里展現出來,或沿著電話銅線嗡嗡作響,或在電視成像管線里噼啪跳躍。
「不好意思,女士,」響起一位警察低沉、磕磕絆絆的聲音,聽上去卻異常令人覺得安心,「所有人都被要求待在家裡。您家裡沒有收音機嗎?」
「他是我丈夫。」馬麗恩說。
「我都聽它說了一個小時了。」剛才向她提問的人說。他用手電筒的光束照亮馬麗恩,黑暗中他的牙齒和制服上的紐扣銀光閃爍,唇上稀疏的小鬍子使得他看上去像是永遠保持微笑的樣子,而他的眼睛,現在看上去卻萬分焦慮。
看來,她似乎在一座極不友好的城市裡喪失了方向,儘管她認識每一座房屋,並且白天和伯納德散步時,曾經上百次評論過這裏每一扇窗戶的窗帘。她奔跑在高樓之間,彷彿穿梭在一條樹牆高聳的森林小路,感覺如果自己停下來,就會聽到某隻兇猛的野獸在身後呼吸。現在她正穿越一塊廢棄的荒地,混凝土圍成的空地,夜晚就扣在頭頂,蓋子一樣被扎出的小孔,也就是無數小星星。最後,她終於來到公園,一邊沿著邊緣奔跑,一邊數著柵欄上面木板的塊數。
緊接著,傳來了一個腳步聲。她立馬站起來,跑到門口,打開大門,把身體探入夜色里,朝昏暗潮濕的草坪望過去,並豎起耳朵,可是腳步聲突然間變弱了,幾乎在同一時刻內減弱、停止,直到完全消失。
同時她又感到,在鎮靜的高音喇叭以及信心滿滿的詞語背後,隱藏著什麼。她忽然想到,或許他們說話的時候在顫抖;或許他們一方面雙手痙攣性地握緊麥克風,另一方面則假裝對自己的話深信不疑;或許儘管直播的信號燈閃爍不停,他們的臉依然被嚇得慘白。她告訴自己,關於大氣層外面遊盪的東西,他們並不比自己知道得更多。她認為他們不會對伯納德起任何幫助,只有她才能做出https://read.99csw•com點小小的示意,儘管她也想不出自己能做什麼:或許跑去見他,用胳膊摟住他的脖子,整個人靠在他的身上;或許帶他遠離那個討厭的外星生物——或者只是縮在廚房裡這個白色的金屬椅子里掉眼淚,一動不動地等待,活像一片從黑紙上裁剪下來的剪影。
可以看到穿著黑色制服的警衛人員守在公園入口處。她站住,等待警察和同伴之間竊竊私語,神秘地彼此交換問題。隨後,她走進公園裡。她看到他們用銅線編織成圓形的警戒網,閃閃發亮,把那個用伯納德聲音說話的怪物圍在正中間。
「不可能,」馬麗恩邊說,邊搖搖頭,頭髮散落在臉上,彷彿是一塊黑色細線面罩,「他就在公園裡。我聽到他的聲音了。」
「你還沒聽明白嗎?」她大聲吼叫,「你還沒反應過來?」她逼近警察,抓住他的雙臂。她真想伸手去抓這張慘白、顫抖的臉,這具人類的皮囊,在城市黑暗表層的映襯下,越發顯得蒼白無力。
「外星來的髒東西。」教授莊重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這是伯納德的聲音。
「他和我們一樣都是人類。那個怪物攻擊你丈夫的時候,他嚇得大喊大叫。他說,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他一輩子都在等待一個友好的外星生命來到地球。他寧願自己被吃掉而不是親眼目睹這一幕。」
「這可不好,」警察咕噥道,「您還是跟我一起回家吧。現在那個東西正在叫喚。快點,女士,我還要把這圈巡完,希望你住得不太遠。我不經常一個人巡邏,你知道的,不過今晚人手不夠。」
「馬麗恩,」帶著伯納德嗓音的怪物說,「你耽擱太久了。」
「那個教授?」馬麗恩說,「我聽到他說話了。他說這裏沒危險,我們不需要慌亂。他還聲稱很清楚自己正在做的事情,這是歷史性的事件,而且……」
「伯納德,」她喘息著,「伯納德,我在這裏。」
20世紀70年代晚期,克萊恩抨擊美國科幻作品中的悲觀主義,認為關於社會構建,其缺乏預見更好未來的能力。隨後這種「指責」又升級到開始針對許多法國科幻作家,認為他們的作品在精神層面趨於黑暗,而不是早期美國科幻所能感受的(也更加普遍的)樂觀主義。克萊恩呼籲輿論譴責這些作家,因為他們沒有帶著樂觀主義精神來設想一種不同的社會構架,而是一味地退回到社會現狀,看到的只有黑暗和荒涼的未來。喬安娜·拉斯在《如何壓制女性寫作》(How to Suppress Women's Writing)一文中也支持了克萊恩的觀點,認為現下很多科幻作品都缺乏政治誠信。克萊恩的晚期作品常與考德維那·史密斯和安東尼·德·聖·埃克蘇佩里相提並論,因為它們都激發了人類對宇宙的敬畏。
馬麗恩伸手一把抓起麥克風,感覺自己手裡攥著的,是一塊被海水打磨得異常光亮的石頭。

說著說著,他的聲音又變得洪亮起來:「我們正準備擊斃外星怪物。我知道這換不回你的丈夫,但是我還是要告訴你。不是出於必要的話,我們從來不冒任何風險。你看這兒。」
「教授,您覺得這物體的危險係數微乎其微嗎?」
「我想和它說話,」她平靜地說,「我確定它就是伯納德,它會和我交流的。」

「快點,我們走吧。他正在家裡等你。」
「這聲音甚至讓人覺得是在等什麼人來,」剛才提問的人邊說邊在馬麗恩身旁坐下,「告訴我你的名字。」

「馬麗恩。」怪物的聲音變得柔和起來,卻不像是從嘴唇里、鋼牙間或者肉質的舌頭上發出來的,而是來自那些閃閃發亮的銅線。
「我們沒法做些什麼嗎——比如逃跑?」
她返回廚房,收音機的聲音聽起來簡直令人難以忍受。她調低音量,把整隻耳朵貼到喇叭上,隔著一層頭髮捕捉那微乎其微的聲音,那種類似昆蟲隔膜振動發出的摩擦聲。
她關掉燈光,踱回窗前,小女孩一般拿著香煙在空中畫圈,耳朵全神貫注地捕捉馬路上的任何一個腳步聲。然而,聽到的只有周圍房屋裡人們溫馨和諧的聲音,間或夾雜著一段模糊的音樂,好像蜂巢里的蜜蜂嗡嗡作響,還有收音機嘰里咕嚕蹦出的單詞。
四周籠罩在一片不尋常的安靜之中,時不時被一段段漫長的黑暗分隔開。她遇到一個邊走邊唱歌的男人,皮膚黝黑,好像一尊煤塊雕刻的塑像。她正欲攔下他,請求他和自己一起走路,待走到近前,才看到他醉醺醺的,於是繞著他走開了。
1958年《怪物》法語版首次發表。本篇為達蒙·奈特翻譯的英文版本,1961年刊登在《奇幻與科幻雜誌》上,並收入奈特編輯的《十三個法國科幻故事》(13 French Science-Fiction Stories, 1965)。或許,在創作《怪物》的時候,克萊恩也受到了比利時作家讓·雷的影響,因為我們可以從中感受到一種對於未知的恐懼和絕望。
「我們今天晚飯吃什麼呢?」她一邊高聲問自己,一邊暗暗責備自己的緊張不安。然而,她甚至連從櫥櫃里取出煎鍋或是打開冰箱的勇氣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