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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大海的男人-(1959)-The Man Who Lost the Sea

失去大海的男人-(1959)-The Man Who Lost the Sea


生病的人強迫自己把視野放遠,一絲不苟,聚精會神,將眼前的一切蝕刻在腦海中,就好像有一天,他將負責把這番景象複製出來一樣。他左邊只有星光點點的大海,平靜無風。在他前方的河谷對面,群山聚首,暗淡的銀輝在山尖上閃爍。在他右邊,是頭罩所倚黑色岩壁突出的一角(他認為遠方會聚的噁心感已經平靜下來,但暫且不打算去看)。於是他巡看天空,漆黑底色上明亮閃耀的,那個叫天狼星、那個叫昴宿星團、那是北極星、那是小熊星座、那叫……那……哎呀,它在動。仔細看看,沒錯,它在動!它是顆細微的光點,似乎布滿褶皺和裂縫,像極了天上的一片水煮花椰菜(當然,他知道不能過於相信肉眼剛才的所見)。但那移動速度……
他的腦子有些混亂,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腦子混亂——挺奇怪的,這種事在休克病人中間時有發生。假如你是那個孩子,你就能體會到這種感受,因為高中時你曾有一次醒來后發現自己躺在體育館地板上,於是詢問旁人怎麼回事。他們便對你解釋,你在練習雙杠動作時怎麼摔了下來,頭先著的地。你完全明白了,雖然不記得自己如何摔落。過了一分鐘,你又問他們出什麼事了,他們再告訴你一次。你又明白了。再過一分鐘……他們告訴了你41次,你也明白了41次。就是這樣,不管他們把這番話往你腦袋灌多少遍,你卻總是左耳進右耳出。而你一直知道,你的腦子最終會清醒起來。時候到了,自然就會……當然,如果你是那個孩子,常年要對他人、對自己解釋各種原理,現在肯定不會想到去煩這個生病的人。
但生病的人撇起他病懨懨的嘴唇:啊,滾吧,小子,你滾吧!——這跟大海完全沒有關係。於是你滾了。
這隻是對那個怪物進行分析研究的開始。剖析自那時起,卻從未結束。你從中悟出的一些道理十分重要。而其中有一些——則至關重要。
西奧多·斯特金(1918——1985),美國作家,作品涉獵科幻、奇幻和恐怖小說等類型,於2000年進駐科幻奇幻名人堂。斯特金在20世紀50年代名聲大噪,成為當時在世的英語作家中作品被收錄選集最多的作家之一。他也是雨果獎和星雲獎的雙料得主。斯特金最著名的小說當屬國際奇幻獎獲獎作品《超人類》(More Than Human, 1953)。除小說之外,斯特金還撰寫了一百多篇書評,併為評價甚高的電視劇《星際迷航》創作了其中兩集的劇本,分別是《度假勝地》(Shore Leave)和《狂亂時間》(Amok Time)。其最大貢獻在於設定了瓦肯文化的幾項重要傳統,如瓦肯舉手禮、瓦肯問候語「生生不息,繁榮昌盛」(Live long and prosper),以及瓦肯人的婚配儀式「龐發」(pon farr)。
你就這樣向海岸艱難仰泳,背挎的魚槍垂在身下,你儘力吸入飽浸陽光的溫暖空氣填滿胸腔。終於,理智的微粒逐漸聯結起來,攪動你那團混沌的腦海,吸納並歸順它。你因恐懼而齜牙咧嘴瘋狂呼吸的空氣終於取得了意義,怪物將你放開了。
「上帝呀,」他在火星上發出臨死前的呼喊,「上帝呀,我們勝利了!」
冰冷的手指無情地握緊。
《未知》停刊后,斯特金暫別了科幻界。但很快,他的作品又佔據了新的市場,如《銀河科幻》(Galaxy Science Fiction)雜誌就刊登了他於20世紀50年代之後創作的大多數優秀小說。漸漸地,斯特金對更加「成人化」主題的寫作越發得心應手,其中就包括當時禁忌的同性戀主題。而他對性主題的各個層面都擁有莫大的興趣(斯特金還曾痴迷於天體主義:當作家兼編輯托馬斯·蒙泰萊奧內前往斯特金的公寓首次造訪這位文學巨匠時,斯特金就裸體接受了對方的採訪)。
當你頭腦清醒過來,第一個想到的東西就是魚槍,而你所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終於將它丟開。之前正是因為沒有及時丟開它,害得你差點送命。假如沒有它,你就不會因身有負擔而導致恐慌。(而你漸漸明白)你之所以把它留在身邊,是因為必定會有人(輕而易舉)將它https://read•99csw.com回收——屆時你必不能承受他們的嘲笑。歸根結底,你差點送命,是因為可能怕遭到他們嘲笑。
假如你是個孩子,急於探索又爭強好勝,聰明勁兒又不止那麼一點點,也許你花上差不多一天時間就能弄明白,僅憑鍾錶和智慧怎麼測量衛星的周期。也許你最終會發現,前面石堆里那道影子,由第一塊岩片投下,而光源來自空中的衛星。現在,如果你挑准沙灘上影子長度等於岩石高度的時刻,記錄下時間,然後在光源運行至天頂,影子消失的時候,再記下時間,並將間隔分鐘數乘以8——現在,想想為什麼:從地平線到天頂的距離,是1/4軌道長度(正負少許誤差);影子與光線夾角45°時的距離,則是那1/4的1/2——由此就能算出這顆衛星的周期。而你熟知所有衛星的周期——90分鐘、兩個小時、兩個半小時,再對應這傢伙的表現,就能給它驗明正身了。
遠方那旭日之下的海平線上,大海的情形有些異樣,正常來講,那裡應當是一汪不可直視的耀眼亮光,此時卻只有一段「V」形的棕色,就好像太陽的熾白光芒喝乾了海水——因為,看啊,看啊!「V」形變成弓狀,弓又變成一彎月牙,飛奔在日光之前,它的前方是茫茫白海,身後那可可色的斑塊迅速上下左右延伸,逼近他目光所及的地方。
伴著一抹轉瞬即逝的綠光,太陽的上緣衝出地平線。沒有黎明,只有綠光一閃,接著便是毫不含糊的日出,射出明朗耀眼的白光。大海的潔白沉靜,即使如凍結覆雪也不會比之更甚。西天的群星依舊閃耀,頭頂那顆皺巴巴的衛星並不因急漲的天光而有一絲閃爍。下方河谷內,一團雜亂無章的輪廓逐漸顯露出細節,像是帳篷形的城市或者某種設施,有著管道和風帆模樣的建築。生病的人頭腦還不甚清楚,否則他就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他很快會清醒過來,很快(啊……)。
假如你是那個孩子,不,在這最後,假設你是那個生病的人,因為他們互為彼此,那麼你必定能理解,當你神形殘滅,因(發射與著陸時)接受大量輻射以及此時(躺在δ的殘骸之間)無法承受的輻射量而噁心不適時,為什麼在萬事萬物之中你會獨獨思念大海。知識豐富的老農滿含熱愛地用手指撫摩土壤,詩人歌頌家園,面對美得無法言喻的黃水仙花田,藝術家、承包商、工程師,乃至孩童都熱淚盈眶——但他們對地球的依戀,無一比得上那些在海邊謀生,在海里成長,在風浪中漂流與呼吸的人們。因此,你首先想到的必然是海,你必然會久久眷戀海的回憶,直到你癥狀好轉,有了更充分的心理準備去面對事實。
7小時52分鐘?哎呀,沒有哪顆地球衛星是這樣的周期。在整個太陽系,只有……
確認時間:04:59。59分鐘?正負少許誤差。乘以8……472……也就是,啊,7小時52分鐘。
他知道那是誰的腳印,不論他是否意識到這點,或是否願意正視這點。他知道哪顆衛星擁有這樣的周期(正負少許誤差)(需要具體數值嗎?是7∶66小時)。他知道哪個星球有這樣的夜晚,以及如此寒冷而耀眼的黎明。他全都知道,一如他知道泄漏的輻射物質將如何流瀉過殘骸,使耳機中產生隱約的潮汐般的聲音。
聽我講,你想說,聽我講,這樣的經歷完全沒有問題,由此進行的一切分析也沒有問題,因為一個人只要能從中吸取到足夠的經驗教訓,就能使自己變得足夠健壯、足夠謹慎,擁有遠見與謙遜,克服恐懼,成為可造之才,足以被選中,獲得資格參与……
你咬緊牙關游向沙灘,雙腳用力拍水,你知道這是正確的選擇。爾後,你發現右下方的海底沙地上潛伏著一個龐然怪物。你知道它只是一堆珊瑚礁、岩石、珊瑚蟲和海草,但它的出現仍然嚇得你驚聲尖叫,顧不上用理智說服自己。你猛地左轉躲避它,拚命划水,好像它會來抓你似的。你又缺氧了,呼吸不到空氣了,儘管呼吸管暢通無阻,聲音正常。你頓時受夠了這張面罩,一秒也不能再忍受下去,於是一把將它掀起,完全露出嘴巴,然後翻身仰泳,張嘴朝天「吭哧吭哧」地呼吸。
斯特金涉足科幻界或許只是出於職業使然。他最優秀的作品並不屬於某個特定類別,而他有時偏好於使用更適合主流文學讀者口味的故事框架。又如,斯特金雖然有作品發表在《新奇科幻》雜誌上,他卻更樂意投稿給《未知》(Unknown)雜誌,因為前者收稿的範圍更具局限性。雖然斯特金對約翰·W.坎貝爾領導下的「科幻黃金時代」的形成貢獻頗多,但他與該流派風格https://read.99csw•com的契合度卻不及A. E.范·沃格特、羅伯特·海因萊因、艾薩克·阿西莫夫等作家。不過,斯特金的成就影響了許多後來的作家,比如哈蘭·埃里森和塞繆爾·R.德拉尼,同時,他也成為了這些作家的榜樣。斯特金的作品有時過於感傷,有時過於濃墨重彩地描寫少年的煩惱,但他對於感情的深入刻畫以及對人物角色代入感的營造無疑是非常成功的——在當時的科幻小說中,這些都難能可貴。
你的思緒有意或無意地斷了線,因為正值此際,生病的人又感覺到了內心深處那股陰冷,叫他無法忽視。而經驗豐富、自信如你,即使讓他聽信你的解釋也無濟於事,何況他並不會聽。那就逼他去聽,告訴他,內心的寒意也是一種可以解釋的簡單現象,一如缺氧症,抑或喜悅:當他的頭腦清醒過來時,就能品味到勝利。
作為一個博學的少年,剛剛脫離了稚氣的少年,你也想幫助生病的人,於是要與他分享自己對這個恐怖怪物所知的一切,向他講解這以偽足探觸並包裹獵物、永不饜足的看不見的阿米巴蟲。你對它了如指掌——聽啊,你想對他大叫,別被那一點恐懼嚇倒。先要弄清它的本質,僅此而已。了解那動搖他勇氣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你想告訴他,聽好……
這則故事也是阿瑟·克拉克的最愛。克拉克曾在《終極自戀狂:西奧多·斯特金小說全集·第一卷》(The Ultimate Egoist, Volume I: The Complete Stories of Theodore Sturgeon, 1994)的序言中寫道:「(這是篇)小小的傑作……它在文學方面對我影響最深,也給我個人帶來了強烈的震撼。我也曾痛失大海多年,後來才又重新拾回……每次重讀它,我總會不由得感到后脖頸發涼。」
而事實是,這顆光芒漸逝的衛星是火衛一,這串腳印屬於你自己,這裏根本沒有海,你的登陸艙墜毀了,你罹難於此,生命即將走向盡頭。那隻準備捏住你心臟使之靜止的冰冷大手,不是缺氧症,更不是恐懼,而是死亡。那麼,假如還有什麼比死亡更重要,現在當是時間了。
你躺在沙灘上,既動不了,也無法思考,心裏首先湧起的是成就感——你勝利了,因為你還活著,而且不用多想就能確定。
於是他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想象著海景、地景、穹宇。他躺在一處較高的地面上,腦袋靠在一塊壁立如削的黑色岩石上。前方還有另一塊這樣的岩石,半埋在平滑的黃沙里,積了少許白沙的「雪頂」。遠方依次是深谷、鹽灘、河口,但他不能確認,他能確認的是這串足印,從他身後起始,繞到他左邊,隱沒在岩石的影子里,又重新出現在遠處,終於消失在深谷的陰影之中。
《失去大海的男人》文字優美,顛覆了月球旅行主題中氣勢恢宏的浪漫主義色彩,同時引入了另一種(更加深沉、更具深度的)浪漫主義。從某個層面上來講,《失去大海的男人》刷新了科幻領域中宇航員固有的隱喻意義,它與本選集中德拉尼與奈特的兩篇故事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是對黃金時代科幻的種種設想的鮮明的反叛。
那麼,倒不如對他大講特講X-15航模,吸引他的注意。嘿,看看這個把戲怎麼樣?一旦升得太高,大氣稀薄,難以駕馭的時候,翼梢這兒有小型噴射推進器,看到了嗎?在尾翼兩側,利用壓縮空氣的噴射,傾斜、橫滾、轉向,什麼動作都不在話下。
需要游過的路程並不遠,但新手常常忽視水路的迷惑性。最初的大約五分鐘充滿歡暢,溫暖的陽光照在背上,海水暖和得彷彿毫無溫度,而你身輕如燕。你將臉埋在水下,面罩不緊箍,略有些松,你拍動寬闊的藍色腳蹼一游就是好幾米,手中隨行的魚槍輕若無物,緊繃的橡膠弦偶爾在水流衝擊下發出嗡嗡聲,伴你游過這段陽光燦爛的碧海。你的耳邊低響著潛水管單調的氣流聲,透過面罩上透明的圓形玻璃板,斑斕仙境展現在你眼前。這片海灣較淺——10至12英尺深——水清沙幼,繁茂地生長著大量腦珊瑚、硬骨珊瑚、火珊瑚、飄搖的精緻海扇、各種魚類——如此奇珍異彩的魚類!朱紅、碧綠搭配純粹的凈藍,金色夾玫紅、石板灰上點綴瓷藍星點,粉色搭桃紅間銀。突然,那東西攫住了你的心,那個……怪物。
(在體內世界遙遠的天際,他看見嘔吐的海潮排山倒海襲來。他動用一波有氣無力的潛流,趕在海潮拍九*九*藏*書岸前與之相會,使之減緩平息。繼續想別的。趕緊。)
為什麼不能?因為這顆衛星完成1/8軌道所花的時間,既不是12分鐘,也不是20分鐘,甚至不止30分鐘。50分鐘過去了,那邊仍有一段陰影。是它,是它將冰冷的手指壓上他的心臟,他不知道為什麼,他一想不明白,再想也想不明白,他害怕知道真相,害怕思維清醒過來……

稍時一個結霜的傍晚,他曾站在冰冷的科德角沙灘上,望著蘇聯人造衛星恆穩的光芒在暮色中浮現(亮度驚人,將西北方的天空都照亮了一些)。在那之後,他不眠不休地纏繞特殊線圈製作接收器,冒著生命危險重新豎起高高的天線,只為了讓耳機短暫地捕捉到一段無法理解的「嗚咿咿嗚咿」,這雜訊來自先鋒號、探索者號、蘇聯月球衛星發現者號、水星號。每一顆他都了如指掌(嗯,就像有些人收集火柴盒,有些人收集郵票),尤其還能毫無差錯地辨認出各自勻速滑行過夜空的規律。
但是,如果你是那個孩子,就算你表現再好、再聰穎,你也不會對著那生病的人喋喋不休,一來他不想你煩他,二來他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此時此刻,他正在觀察那陰影構成的三角,隨時準備掐秒。好!他迅速收回視線,投向天文台表的表面:04:00,幾乎分秒不差。
此時日頭已高,足以揭示這片大海並不是海,而是棕黃的平原,現在,夜晚的結霜正在蒸發,迅速自群山升騰,霧氣散進空氣中,模糊了日輪的邊緣,於是乎,僅幾分鐘之內,太陽的形跡隱去了,東方只剩下一個耀眼的光點。隨即,下方的河谷失去了影子,形同一幅縮微立體模型,展露出下方殘骸的形狀和本質:這裏既沒有帳篷城市,也沒有建築設施,只有真真切切的γ殘骸以及脫出的δ艙體(α是動力,β是制導,γ是飛翔,而δ,δ是回家的路)。
你將頭伸出水面,朝身後看去。船已經靠向右側的懸崖。有人抓住這最後的機會,拿著魚叉在附近的水裡找龍蝦。你朝小船揮手,隨之帶起了手裡的魚槍,它一冒出水面就恢復了原有的重量,壓得你略微一沉,你忘了頭上戴著呼吸管,腦袋稍稍後仰想吸口氣,結果一仰頭就把呼吸管頂端栽進了水下,氣閥立即關閉,你鼓足腮幫子卻什麼都沒吸到。你於是把臉埋到水裡,呼吸管立起來了,你終於得到空氣,但還有一滴海水隨之而來,像子彈一般猝不及防地嗆到你喉嚨口。你趕緊咳出那滴海水,四肢狂揮亂舞,含著眼淚拚命吸進空氣,直到脹得胸疼,而你吸進的空氣一點都不清新,全是沒用的沉悶死滯的廢氣。
這片異世界里敵影重重:擬色沙地的黑點海蛇,醜陋的大蛇頭和嘴緊貼海底,不躲不逃,只躺在那兒,靜靜地望著不速之客經過;波紋裸胸鱔,雙齶好似一把斷線鉗;附近某個地方,當然會有梭子魚張著它那「地包天」的大嘴和內翻的利齒,一旦出擊,從不失口。還有海膽——圓鼓鼓的白海膽,披一身濃密的尖銳短刺;黑海膽則生就細長的硬刺,若有生物不小心被扎,毒刺即留在肉里,使之潰爛數周。此外,豚魚和石魚體內含有劇毒,倒刺亦有毒性;黃貂魚,尾棘足以刺穿腿骨。然而,它們都算不上怪物,你也不以為意,你這不速之客划動海水,在它們上方游過,因為你在這麼多方面都優於它們——有武器、有智慧,近海岸的位置也令你坦然(前方就是沙灘,四面都有礁石),而且小船就在身後不遠。但你卻感受到了……攻擊。
怪物,阿米巴蟲。

他終於張口,高聲出言:他在鬼門關前歡欣地擁抱了自己的勝利,就像一個人捕上一條大魚,或完成艱巨的專業性任務,或在奮力一躍之後穩住了身體平衡。他沒有說「我」如何如何,而是像他總是說「我們打了條大魚」那樣:
(美國)西奧多·斯特金 Theodore Sturgeon——著
東邊泛起了魚肚白,生病的人轉頭想看那光芒、那太陽,它將給所有無法直面其答案的問題畫上休止符。大海無窮無盡地向那漸亮的天光延伸,在那無窮無盡的視野之外,海浪正在咆哮。東方的亮光將山頂的積沙照得煞白,將那串腳印刻成令人心痛的浮雕。生病的人知道,是同伴去求救了。他一時想不起同伴是誰,等腦子清醒過來自然會想起,而此時此刻,這串腳印給予了他孤獨之外的慰藉。
你驚魂甫定,看見海浪、沙灘、一棵傾斜的樹。浪潮湧起,將你推向岸邊,你感覺身下有一波新的托力,只是穩穩地踩幾下水,就到了能夠翻身蹲下站起的淺灘。你的小腿撞上珊瑚,多麼令人欣喜的劇痛,你站在泡沫之間,https://read.99csw.com涉水上岸,漸次踏過濕沙和結塊的半干沙,終於在勇氣驅使下再跨兩步,越過高潮線,躺在乾燥的沙地上,無力動彈。
古老的喪布鋪陳在天空,星光在其間灼出破洞,破洞之間是絕對的黑——冬季山巔上天空的漆黑。
起初你只是隱隱覺察到異樣,程度不深卻無處不在,像海水一般與你貼身接觸,你被它包裹在內。還有那觸感——冰冷而直擊內心的觸感。終於意識到這一點后,你笑了:看在聖彼得的分兒上,有什麼好怕的?
聽我說,你要這樣直面那個怪物,一點點化解恐懼。聽我說,假設你在格林那定群島的上百個熱帶淺灘島嶼之間浮潛;你戴著嶄新的藍色潛水面罩,就是面具與呼吸管二合一的那種,腳上穿著嶄新的藍色腳蹼,手持一支嶄新的藍色魚槍——全副嶄新裝備,因為,你瞧,你是第一次浮潛,還是個新手,為自己能輕易闖入這個水下世界而感到緊張又興奮。你乘船出海浮潛結束,此時正在歸途,剛抵達小海灣的灣口,你突發奇想,要游完剩下的路程。你這麼對同伴說完之後,就游進了絲綢般輕柔的溫暖海水,並帶上了魚槍。
生病的人埋在冰涼的沙子里,只有頭和左臂露在外面。他身穿增壓服,那樣子就像是火星人。他的左袖上嵌有壓力計組合表,發藍光的壓力計指針已經錯亂了,發紅光的是鍾錶指針。他彷彿聽見浪濤拍擊海岸的聲音,以及心臟輕微急速的跳動。很久以前,他曾有一次潛泳潛得太深,在水下停留太久,又上浮得太快,當他蘇醒時,只聽得旁人囑咐他:「別亂動,孩子。你有減壓病癥狀,千萬別動。」他還是想動,但一動就疼。所以,此時此刻,他躺在沙地里,一動不動,絕不逞強。
它繼續翻滾撞擊,小小的δ從它寬闊頂部負載的「香腸」中脫離,在空中滾過幾圈之後,艙頂撞碎在不遠處的岩石上,破損的艙殼裡灑出動力反應堆慢化劑——石墨的碎片。當心!當心!正當此時,終於停止不動的γ艙內彈射出一個人偶,滑行一段距離之後滾上沙地,撞上岩石,壓碎了δ殘骸里泄漏的放射性石墨。
假如你是個孩子,在一個漆黑的夜晚,你手裡握著這架直升機,嘴裏飛快地喊著「呼呼呼」,跑過冰涼的沙灘。你經過生病的人身旁,他讓你拿走那個東西,離他遠一些。也許他認為你已經過了玩玩具的年紀。於是,你蹲在他旁邊的沙地上,告訴他這不是玩具,這是航模。你讓他仔細看,這是大多數人都不知道的直升機的知識。你用手指捏著旋翼的一個葉片,給他看它是怎樣繞轉軸旋轉,怎樣通過上下和前後位置以及傾角的微調,改變直升機俯仰角度。你接著告訴他,這樣的靈活設計如何避免了迴轉儀效應,但他不肯聽。他不願去想關於飛行、關於直升機、關於你的事情,更不想聽任何人對任何事做出任何解釋。尤其是現在。現在,他只願意去想大海。於是你走開了。
那串腳印從δ向外延伸,來到生病的人身邊,繞過他身旁,登上岩石,消失在將他掩埋的頂層沙丘滑塌的痕迹之中。誰的腳印?
自右手邊群星依然閃耀的遠方,什麼東西向他飛來(或已經飛來,或即將飛來——他現在有一點糊塗)。它不是鳥,也不像是地球上的飛機,因為不符合空氣動力學。它的翼板如此寬廣脆弱,在地球大氣的任何一層都毫無用處,極易熔化扯斷,只適合於外圍空間。然後,他看清(因為他願意這麼看)它是那個孩子的航模,或者說航模的一部分,作為玩具,它真的飛行得非常平穩。
現在他要等若干分鐘——10?30?23?——當這顆小衛星吞掉它那片影子餡餅,等待的過程太煎熬,雖然體內暫已風平浪靜,但下方仍有暗流涌動,黑影在其間變換游弋。腦子轉起來,轉起來,不管遇到什麼情況,他絕不可游近那看不見的龐大阿米巴蟲,此時,它正伸長了前端冰冷的偽足,探找生物體。
假如你是那個孩子,那麼你會不計前嫌,拿著你的新航模蹲下身來,它不是玩具,不是直升機或者火箭飛機,而是個大傢伙,外形像一顆超大的子彈。它體形巨大,在航模中也算是龐然大物,即使是怒氣沖沖的生病的人也不會將它稱作玩具。一顆超大的子彈,但是看啊:下部的4/5是α——動力強勁——超百萬磅級助推器(掰下來,丟掉)。餘下部分的一半是β——制導精確——將你送入航線(掰下來,丟掉)。現在看看剩下的這段精巧的部分。碰一碰某個地方的機關,看——看到了嗎?它有翼板——三角形的寬闊翼板。帶翼板的是γ,它背上有根小「香腸」,就像背著香腸的蛾子。「香腸」(嗒!取下來了)就是δ,δ是最後的、最小九*九*藏*書的部件:δ是回家的路。
生病的人看著自己踩出的那一列足跡,它確證了他的孤獨;他看著下方的殘骸,它表明了他沒有歸途;他又望著東方的魚肚白與西方斑駁的黑夜,望著頭頂漸逝的衛星光點。他耳邊響起海潮的濤聲,他聽見心髒的跳動與殘存的呼吸。冰冷將他鉗住,將他包裹,超越一切維度與限度。
這個移動的光點是顆衛星,再給他一點時間,他就能辨認出是哪顆,儘管他無法動彈,手邊除了天文台表,沒有別的儀器,腦子也不夠靈光(他感激得無以言表——要不是這顆滑過天穹的光點,就只有那串腳印,那串隨意穿行的腳印,給予一個人孤獨之外的慰藉)。
看看你都做了什麼,氣得他想把你趕走,卻只能用意識朝你聳肩(表現為眼珠的轉動,那是他方才唯一能動的器官)。就這麼一個輕微的動作,讓他五臟六腑涌過一波噁心。以前他有過暈船的感受,但從未真正暈過船,應對的妙招就是眼睛盯著地平線不動,腦子裡多想想別的。趕快!他最好趕緊想想別的——趕緊的!因為他還被鎖在增壓服里,這個位置尤其宜害暈船。趕緊的!
恰在此時此地,怪物真正將你完全吞沒,將你包裹——在那無形無界、無邊無際的阿米巴蟲體內。僅幾米外的沙灘,海灣岩石嶙峋的岬地、並不遙遠的船——你依然能看清它們,卻已無意再去分辨,它們的差異已然模糊,具有了同樣的意義和名字……其名為「無法觸及」。
勝利?他還好好地在這裏活著,在經歷了……那啥之後。這好像不算多大勝利,雖然它發生在格林那定。而他另外一次減壓病發作時,他不僅自救,還救了其他兩個人的命。現在,情形莫名的有所不同:總覺得有什麼理由,讓劫後餘生不再算得上是勝利。
那是名為γ的部分,它低空滑行,保持著平衡,平行於沙地,降低高度,放慢速度,降低高度,然後,以慢動作著陸,起落橇震蕩起優美的細沙煙幕。它沿地面滑行過不可思議的距離,一盎司一盎司地向地面施加自己的重量,謹慎小心地施加,直到——當心!直到一側起落橇——當心!卡進了一條架橋的天塹——當心,當心!並繼續釋放著動能,艙身開始搖晃。隨後,疲憊的γ那寬闊的左翼板尖梢輕輕探入飛舞的沙子,重重扎了進去。翼板折斷了,γ陡然轉向,另一塊帳篷狀的三角形翼板指向天空,艙體傾斜,緩慢滑行,側向撞上了河谷盡頭的岩石。
譬如,你從中學到,戴著呼吸管游向大海時,切不可超過自己不戴呼吸管時所能游回的距離。你還學到,在緊急情況下,切勿讓自己為不必要的東西所累,甚至是你的手腳,萬不得已時也和魚槍一樣盡可丟棄;傲氣自然是身外之物,尊嚴亦是。你明白了,千萬不可獨自潛泳,即使會被他們嘲笑,即使你親手用魚槍打了魚之後,不得不說是「我們」打的。最重要的是,你領會了恐懼有許多手指,其中一根——簡單的一根,由血液中濃度過高的二氧化碳構成,緣于使用同一根呼吸管過速呼吸——它本不是恐懼,但感覺很像恐懼,它能夠打亂你的方寸,將你害死。

李懿——譯
啊,那孩子哪兒去了?除了隨著鍾錶指針追逐衛星的運動,現時還有什麼方法能讓大腦忙碌起來,還有什麼事項可供關注?過來,孩子,過來這裏——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接下來他們會怎麼想?純粹是個玩具。純粹是個玩具。抓緊時間,孩子,衛星快到頭頂了,這段影子正在——正在——快要消失……消失了!
生病的人麻木地望著這個玩具自毀,接下來他們會怎麼想?——他心中湧起至寒的恐懼,默默對著那躺在輻射肆虐的殘餘原子反應堆中的人偶祈禱:別待在這兒,夥計——快離開!離開!它有放射性,你知道吧?可這人偶躺了快一夜一天外加半個夜晚才搖搖晃晃站起來,身穿增壓服笨手笨腳地跑開,來到河谷方向,爬上一塊堆滿沙子的岩石,滑倒,摔落,躺倒不起,億萬年的冰冷沙粒緩慢崩塌,將它掩埋,只剩頭罩和一條手臂露在外面。
在他心上恐懼那根手指的位置旁邊,又放下來一根手指,又是一根,準備合攏,準備抓握,完成恐慌終極的瘋狂的緊攫。暫且撇開這個不談,假如那緊攫僅來自恐懼而非恐慌,當它來襲時,指間可資回味的就還有勝利——勝利,以及輝煌。也許正是這一點構成了他奮鬥的全部:從生理和心理上兩手準備,承受恐懼最終的攻擊,只要挺過去,就能達到彼岸的勝利。但是……暫時還不行。拜託,暫時還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