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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滿-(1959)-Plenitude

完滿-(1959)-Plenitude

回家后,我要沿著岩石間的小路去溫泉,脫|光身上的衣服,泡在清澈刺鼻的泉水裡。泉水是從岩石上的一道裂縫中冒出來的,咕嘟咕嘟的,真是絕妙。泉水流到坑窪處又匯聚成溫泉池,好極了。我可以一邊泡著溫泉,一邊想著馬上要吃的烤魚,想象著蘇專心地給魚翻面,撥弄魚肉,再撒上香料,就好像這是人類能吃到的第一條或是最後一條烤魚。她做家務也這樣賣力,從日出就開始,刮鹿皮、摘掉白菜新葉上的蟲子、拾柴、修補木屋的牆縫,因為之前填縫的材料都掉了,或是被飢餓或好奇的野獸給咬壞了。總之是在我們的生活區內不停地東修西補——修的都是些非常微小的縫隙,只要她沒有離開或去世,我一個大男人根本不會注意到也不會在意。我不覺得她會離開,因為從眼下來考慮——也沒有長遠可以考慮——她是這個生活區的第一個女人,很可能也是最後一個。
「為了今天星期二,乾杯。」他說。
是佐藤。他的馬後面拖著一個柳樹枝做的簡易雪橇。來的人有佐藤和他的妻子還有他們的三個孩子,還有我兒子克里斯。雪橇上綁著我這十年來見過的最大的雄鹿,脖子被一根箭刺穿。這一箭刺得非常漂亮,如果不是非常嫻熟小心地潛近雄鹿身邊的話是無法做到的。我記得教過他……只有粗心殘忍的差勁獵人……才會冒險從遠處開弓射箭。
「當然會了。」她脫掉我汗濕的襯衫,遞給我一條毛巾,「你也知道,12歲的孩子就這樣。什麼事都能想象成彩色|電|影配著最震撼的背景音樂。做事不是拖沓就是急躁,想一出是一出。自以為什麼都了不起,自以為是。不把事鬧大就不消停。他會想明白的。」
「我們為什麼不住山谷里的老房子啊,爸爸?」
「對不起,爸爸。我不是生你的氣……只是有點抓狂。不得不去……這個……」他指著鹿,「總之,我回來了。」
我繼續這樣斥責自己,然後回到家,坐下來吃晚飯。我曾熱切期待的食物,如今吃起來味道就像生蘑菇或是我的舊運動鞋。蘇的安慰也沒用,我甚至希望她跟她健康的笑容通通都去見鬼。
我能聽見克里斯跟佐藤的女兒有希在外面聊天。他並沒有吹噓自己獵鹿的事迹,而是在給她講我們對抗金屬蝎子和葡萄人的事。
我對這些球形建築知道的不多,只有些傳聞和模糊的記憶。我知道球形裏面的物品,包括其中的居民,從外面看會很模糊,是因為它的外層充滿了一種可以自行補充的營養液,這種營養液需要太陽作用,靠內部居民的排泄物來補充。我們又靠近了些,走到正對太陽的地方,這樣,內部事物的輪廓就看得更清晰。

錫鐵蝎子也許只能對付比我們更「開化」,不像我們這麼原始的人,也可能是建造永久巴門尼德宅邸的人沒有想到會有野人帶著大砍刀到這兒來。我一把將克里斯推開,猛地一刀正好砍掉了它尾巴上的刺,然後跳到它胸腔上來回猛踩,直到它身上所有的部件都不動了為止,迅速就解決了這隻錫鐵蟲子。
孩子口中的小怪人是指機器人。我帶他去過山谷里的老房子。他騎在我的背袋上,小手抓著我的頭髮。那次去純粹是為了帶他玩。之前我也去取過書,盤算著也許還剩幾本沒被蟲子和老鼠吃光,還能湊合看;如果沒有了也只能怪自己,是我記性不好,又總是喜新厭舊——天生的,沒辦法,就是改不掉……機器人仍然用三十號大小的金屬腳站立著,就像笑嘻嘻的墨西哥木乃伊。我對它們很失望,儘管我知道它們只是機器人,也該清楚離開老房子這麼久它們會變成什麼樣。但孩子覺得很好玩,儘管機器人表面銹跡斑斑,電線裸|露在外、晃晃蕩盪,版本老舊、充滿歷史感。它們就是小怪人。我真希望對話能到此結束,但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我只好把鋤頭藏在橄欖樹的枝條間,抱起邁克,這樣能讓他暫時停止發問。
「克里斯……?」我終於還是開了口。
我和克里斯一直在砍接古木叢。入冬以來一直很潮濕,我們只想辟出一塊足夠大的園地,可雜草不停蔓延進來,除草就像揮刀斷水一樣無濟於事。麻煩不僅九_九_藏_書如此,我們還發現木屋裡剩的一堆豆子已經搞得那裡除了毒芹什麼也種不了了。還有,我快要被問題煩死了。克里斯開始喜歡問為什麼時跟小邁克年紀差不多,但是克里斯的問題並沒有隨著他自己觀察能力和推理能力的提高而減少,反而越來越複雜,越來越難回答。
我從沒有跟克里斯提過「高貴」這個抽象概念。這種絕對概念對山中生活有什麼用呢?如果鏟野草和種豆子算是高貴的話,那就一定要有別的事來跟這些活兒作對比,因為「高貴」這個詞,跟所有詞語一樣,沒有對比就毫無意義。克里斯必須自己想出這個詞,否則這個詞就不存在。是鋤頭和沙土,還是營養灌腸器和電子迷幻?他必須自己作出判斷。也正因如此,我才必須帶他來這裏。
記憶的不完整也是種仁慈。關於回家的路程我只記得那一路的沉默。
我們不需要鹿肉。我們一直反覆詳盡地跟孩子強調,我們的幸福大部分來自我們不需要額外的東西。但這不是問題所在,我知道這不是問題所在。
「老房子里好多舊東西都不能用啦。」我說,隨即意識到我的回答打開了更多問題的大門。
「因為爸爸必須給這排豆子除完雜草,」我回答道,「再過一小會兒我們就回家。」
我也不知道所有管子和電線的作用。我只知道其中一些連接人們大腿和手臂上的血管,一些是灌腸器,輸送營養,收集排泄物,還有一些機械觸手只是用於支撐,不停地輕輕拍動著。我知道連接他們頭上金屬帽子的電線是一種比過去的電視機還要貪婪可怕的發明——由類似電子萬花筒的裝置控制,可以直接刺|激大腦中的特定區域,不停帶來全方位的愉悅感。
山坡上的天驟然暗了下來,就像蜥蜴突然被關進了雪茄盒裡。還是沒有克里斯的蹤跡,而美洲獅的吼叫聲彷彿比往常都要響亮。我細數著所有可能的危險,它們會咆哮、轟鳴、蠕動、蜿蜒、叮刺、碾軋、啃咬,從蟲蛇到山崩我想了個遍,這一夜克里斯一定會遇到危險的。一聽到任何響動——外面總是有響動——我都會出去,站在山脊上朝下面的山谷窺視,始終不見克里斯。
一塊巨大的手形金屬薄板上面,扎眼的文字說明已有些掉漆:永久巴門尼德宅邸請往這邊走。這跟狐狸的地洞有什麼區別?我不明白為什麼一個就比另一個更好,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有一個更好。我知道當下的目標——理智的目標——指引我們走一條路,而直覺指引我們走另一條路。所以我們按捺住直覺,沿著我們最抗拒的路,走過一座又一座破碎發臭的巨大遺迹和紀念碑。
「為什麼現在不能回家啊,爸爸?」邁克問我。邁克是我最小的兒子,正坐在橄欖樹稀疏的樹蔭下,晒黑的小圓臉上一雙圓溜溜的藍眼睛,格外吸引我的目光,而頭髮、臉頰、小嘴、糖豆兒似的小身子,和總是甩來甩去的胳膊、腿兒,都只是那雙充滿無盡好奇的眼睛的陪襯(「『為什麼』之泉」……我覺得我可以以此為題寫首詩了,不過寫詩也沒用,我太累了。我心裏默念著:「噢,開始了。他5歲了。不對,還沒到,是4歲」)。
找到宅邸的時候,克里斯驚呼:「好像大葡萄啊!」在一片露天體育場似的凹陷區域里,那些宅邸聚集在一座中心塔周圍。宅邸確實很像一粒粒巨大的葡萄:微微泛紅、半透明、直徑五六米。我已經不習慣用這種長度單位來估算距離了。這些球形宅邸通過粗大的電纜連接著中心塔,或是中心主幹……那就是臍帶纜。高高的電網圍欄環繞著這片區域,儘管電網上有鍍鋅層,但還是到處都有生鏽的痕迹。我隨身帶了一把砍刀,準備對付大老鼠和那些怪物的,我用這把刀在電網上開了個口。我們知道自己在擅闖他人領地,但事已至此也不能回頭了。

是蘇在搖醒我。不知怎麼,我剛才真的睡著了——儘管擔心著克里斯,儘管記憶不斷地湧現。已經是上午了。我伸腿下床,揉掉眼裡的異物。外面有人說話的聲音,聊得很開心。怎麼會開心呢?
我聽到克里斯劇烈的嘔吐聲,但我的注意力無法從眼前的情read•99csw•com景轉移開。球體現在看上去像是某種實驗室里為了科研被剖開的腔腸動物,軟管般的觸鬚仍在像四處探索的纖毛一樣蠕動。
談話的細節被有希和小邁克的感嘆聲蓋過了,我沒有聽清,但我能想象得到他們的評論極盡少年之所能的尖銳。我聽到有希驚呼:「真是臟死了!」我又想到了一個語言問題:不曾一起在藥店周圍遊盪的孩子,怎麼也能發展出自己……獨特的青少年行話呢?又是一個我永遠解不開的謎題。我聽到小邁克用他最愛的詞追問前因後果:「為什麼呀,克里斯?」
「沒在。他帶著弓箭和睡袋,嘟囔說什麼一頭角分了八叉的大鹿。」
「我們走吧!」他說,「我們回家吧!」
「我很欣慰。」我回答。
威爾·沃辛頓,真名威爾·莫勒(Will Mohler),一位美國作家,僅於20世紀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發表過十幾篇短篇小說。有關沃辛頓的資料並不多,世人對他所知也僅限於他在政府任職多年,後於50年代末突然出現在文壇;他最初的三篇小說均發表於1959年,其中就包括本篇《完滿》。他的最後一篇短篇小說發表於1963年,此後公眾再沒有收到過關於他的消息。威爾·莫勒的生卒年不詳,無人知道他是否還在世。
「爸,那些雜樹枝……」
佐藤舉起杯子,讓門外照進來的光透過酒杯,仔細地看著杯中的紅酒。
我的想象力到此為止了。這是終極的人造產物,除了會導致不斷的變異,沒有任何真實可言。我不認為他們毫無知覺。我不知道他們是否看過移動著的或大團或小片的色彩,是否聞過異域情調的香水,是否聽過不斷播放的、響亮的音樂。我覺得他們沒有過。我懷疑他們甚至沒有體會過任何直觀又難以名狀的感覺,比如,性高潮的澎湃和消退,或渴望得以滿足的愉悅。他們體會的是沒有任何刺|激物帶來的刺|激。他們已完全脫離了現實。我決定還是不要告訴克里斯這些了。他受的刺|激已經夠多了。他已經見識了那些電線和管子了。
「煩死了,臭小子!明天我就帶你去城區,讓你自己回答自己的問題!」
「那些小怪人也不能用了嗎,爸爸?我想去看小怪人!爸爸,我想……」
談話期間,我們就不停挖、砍、拽,挖、砍、拽。「專心點,克里斯!太陽還沒下山呢。」
克里斯時而噁心,時而害怕。他想在郊區荒廢的華麗房屋裡歇下,但我拒絕了。一是因為有杜賓犬般大的老鼠,二是因為……算了,別去想那個襲擊我的東西是什麼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一邊對自己說,一邊把滿身的污垢和疲憊泡進熱水裡,「我也是沒辦法。不然我們為什麼會……?」可根本沒用。我應該也念叨些密宗的信條。泉水溫溫的——有人泡過了。
「我們比城區人更好嗎?」
砍刀不是很鋒利,但球體的外層輕易就被劈開了。我聽到克里斯大喊:「不要!爸!住手!」……但我還是不停地亂砍。富含蛋白的透粉色營養液從裂口處湧出,幾乎將我們淹沒。直到現在我還清楚記得那營養液的怪味。
「當然不是,」克里斯說,「至少有一個不瞎,還驅使機器蟲子攻擊我們。它們要殺我們。因此我爸才不得已……」
佐藤笑著走了過來,及時緩解了尷尬的氣氛:「給鹿放血、剝皮、去內臟,抬到山下,全是他一個人乾的。」我想到了山獅。「我在牧場發現他的時候,他都快要虛脫了。」
尋找城區就等於是在尋找醜陋和無知。就是這麼簡單。那裡的地面完全被砂漿覆蓋,以免被動、植物破壞。那裡的一切都曾傾注了人們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如今卻被棄之不用。那裡滿是錫製品、掉漆的油畫、銹跡斑斑的金屬、破損的霓虹燈管和成堆成堆的廢品——金屬罐子、玻璃瓶和紙張。那裡滿天蒼蠅,氣味大得用鼻子就能找得到路。
我趕緊回過頭,一個像是巨大金屬蝎子的東西朝克里斯沖了過來。它揮舞著尾巴,前爪就像兩把大剪刀,咔咔作響,在眼部的位置兩個紅燈兇猛地閃爍著。肯定是機器守衛。為什麼我事先沒有想到呢。估計是剛才球體里的生物呼叫read.99csw.com了它。
「那些葡萄人……它們是盲人嗎?」有希問道。
我向溫泉走去,身上只圍了一條毛巾,腳底用皮繩綁著一雙舊運動鞋的鞋底。煩悶的思緒遮蔽了我心中所有的色彩,真希望泉水可以溶解這煩悶,就像沖刷掉我身上累積了一天的污垢一樣,但我很快意識到這是個不切實際的願望。泡溫泉不可能給我帶來真正的愉悅。
裏面的生物暴露在了空氣中,樣子比透過塑料保護層看還要可怕。它們的皮膚像死人一樣慘白,儘管長了正常人類的骨骼,可身軀異常柔軟。它們盲目而無力地掙扎著,像是朽木里被發現的蠕蟲,其中最大的那個發出了幾不可聞的喵喵聲,四下亂抓,不知在摸索著什麼。
最麻煩的是我無法迴避問題。從前,別的父母可以用「事實就是如此」這種絕望又沒用的回答來敷衍孩子的問題,從而表明提問者和被提問者都只是被動地處於歷史原因的鏈條末端,或只是受困於超自然起源的風暴中心,抑或是事關太多其他人的選擇,也無從追究到底是哪個人的過錯……然而我們的生活,事無巨細都是出於我們自己的選擇。生活不是某個特定歷史選擇的產物,充滿了不可預見的意外,生活是由所有選擇交織成的——我們自己的選擇。生活完全是職責,包括茂密的雜樹枝、冰冷的雨水、恙蟎、響尾蛇、疲憊的筋骨和泥巴。我選擇了過這樣的生活以及讓子孫後代都過這樣的生活——我已有覺悟去面對生活的艱辛,但我不知怎麼證明這個選擇是正確的。
出了灌木叢,走到能看見溫泉所在處的岩石時,我看見佐藤在山的另一側,正走在他所住山谷的小路上。佐藤是住得離我們最近的鄰居,也是我認識最久的朋友。我向他揮手,但他沒有回應。我告訴自己,他只是專註于腳下的路,沒有看到我,但我自己無情地回應了我的想法。佐藤知道我帶長子去城區的事,也知道為什麼我兒子回來之後就再沒跟我說過一句完整的話。他知道我做了什麼。儘管男人不愛居高臨下指責他人,滿嘴仁義道德,但凡事都有個底線。
「醒醒!有人來了,孩兒他爸!」

我看見煙囪在冒煙。拐過最後一個彎,就看到了我們的木屋。蘇站在門口向我們揮手。她從天亮開始就像個土著女人一樣不辭辛勞,卻還是微笑著向我們揮手。我還記得以前,女人們整天煲電話粥,嚼著膠皮糖,可是看到丈夫疲憊不堪地從工廠回來,卻笑都不敢笑,生怕弄掉臉上那層虛假的「青春的光澤」。蘇就不一樣。蘇現在滿臉炭灰,皮褲上沾著魚鱗,身上一股煙熏味兒混合著汗味兒。沒有一種人造香味兒能比這味道更討人喜愛,完全「恰到好處」。在過去,女人身上有汗味兒可是比梅毒瘤晚期還要可怕的社交災難。甚至連男人也受影響,對汗味兒有著莫名的恐懼。
「他們不是真正的人。」克里斯說,他好像有點噁心,「如果他們真的是人,那要那些管子和電線幹什麼呢?他們是機器人嗎?還是什麼人偶嗎?」
威爾·莫勒曾在《奇幻與科幻雜誌》上發表過幾篇作品,其中一些作者註釋內容互相矛盾。一條寫道:「威爾·莫勒先生形象地刻畫出了一位英勇無畏的男主角,但他卻形容自己是一名『沒有洞穴的隱士』。他還說:『作者是否尚在人世還未得到證實』。」在另一條作者註釋中,作者「預告說他『塑造這篇小說主人公的靈感來自無數個碼頭、火車站、機場,同樣也來自海上游輪、跨國航班上,還有參觀佛寺和攀登雪山的過程中』」。
「我們回家去找媽媽吧。」我說道,希望能打住關於老房子的問題,讓我有足夠時間想個好說法,「住在山上能看見大海和老鷹,還有溫泉,你不喜歡嗎?」

我把用做椅子的傢伙什兒拽了過來,都是我親手做的。我們開始聊除草、種豆、天氣、害蟲,還有果樹的生長狀況。是佐藤把談話引向這些熟悉的話題的,感謝他的善解人意。他拔掉酒瓶塞子。蘇和佐藤夫人繼續熱絡地聊著她們的話題。也許將來我會聽她們聊天,但我懷疑自己能不能明白她們的溝通方式……如果那算是溝read.99csw.com通的話。女人。
「城區的人是不是不用干這種活?」(「這種活」指的是連根挖起雜樹。他說得沒錯。城區的人不用干這種活。他們不用打獵、捕魚、採摘,也不用種植和飼養。他們不用建造木屋以供棲身,不用去泉邊挑水以供飲用,不用殺死——都是我殺的——美麗的野獸,剝獸皮改成衣服以供穿著。他們不用排汗。再有不久我還要告訴他城區的人甚至不用跟自己的妻子上床。這個事實本該是所有答案的答案,但12歲的孩子還無法接受這些。12歲的孩子喜歡帶輪子的東西,喜歡那些能旋轉、咆哮、翻滾、飛翔、爆炸、排放雜訊臭氣的玩意兒。要是他不是12歲而是14歲該有多好啊!)
「你做得沒錯,只是迫不得已罷了。快去泡澡吧,我餓了。」
「管他呢,」我說,「等星期三再說。」
克里斯正咧嘴傻笑,很靦腆的樣子。有佐藤的女兒在,怪不得他笑得像個白痴,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會發現。然後他看到我站在門裡,臉上擺出了一副10歲孩子嚴肅深沉的樣子,但這次不是為了討好年輕姑娘。小邁克抓著克里斯,問他為什麼就這麼自己離開,為什麼不跟爸爸一起去打獵等一堆問題,克里斯沒有理他。他對他老爸說:
「葡萄」里的生物(我無法把它們看作是人類)第一次暴露在未經過濾加工的空氣和陽光里,身上的管子和電線都已脫落,頭上的金屬帽子也隨著它們驚慌掙扎而掉落,可怕的外部真實世界全部一股腦兒地湧現在眼前,它們的痛苦我無法想象,也許這是對我的仁慈;暴露在外沒幾分鐘,它們就死掉不動了,也許這也是對我的仁慈。
「我們為什麼不把舊拖拉機拆成零件帶到這兒來,再組裝、修好、弄點汽油,然後……」(我無數次試圖跟他解釋,這種由相互關聯的組織構成的巨大系統的產物,是無法「修好」的,就像是死掉的樹結的果子。輪子不會倒轉。克里斯不相信抽象概念和籠統的空話,我不怪他,可我真的太累了!)「克里斯,我們把這棵橄欖樹附近清理乾淨,今天的活兒就算幹完了。」
我想不出該回答什麼好。蘇開始燒火,然後繼續跟我說:
佐藤信佛。我對信佛的了解非常模糊,他們的信條肯定是有要求不能對外人做多餘的明確闡釋。佛教禁止殺生。而我——儘管我一直俗氣地在腦海中尋找更心安理得的說法——確實殺過人。所以……我現在基本可以肯定,這不僅意味著我失去了我的長子,還失去了隔壁山穀人家無價的友誼,他們不求回報卻對我們助益良多。
我真的帶他去了。蘇極力反對,老佐藤只是給了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彷彿在說:「我無話可說。」但我還是帶他去了。
「人們都在哪兒呢?」克里斯問我,我看到他臉色煞白。他問得很不情願,彷彿不願意知道答案。我沒有回答他。我們向一座球形宅邸走去,自知不應該靠近但還是走過去了。我看見了我們的目標,指給克里斯看。裏面有一家人,看不大清楚,就像臟髒的玻璃缸里漂著的一堆植物。我們最先看見的是他們驚恐的眼睛。
蘇打開屋門,佐藤一家人陸續進來。佐藤第一個進來,帶著一壺紅酒,然後是佐藤夫人,笑著打招呼。她一直不太會說英語,反正也沒必要。
城區之行無疑會讓情況更糟糕。在荒野之中尋找下山的小路和草木茂盛的地方,如果能找到河流,那麼就能看見指向人類文明中心的標牌。
又是那雙眼睛。我發現小孩子問的問題看似雜亂無章,其實是有某種關聯性的。孩子是非理性的,更真實,遠勝於成年人那些假模假式兒、紛亂複雜的邏輯體系。我們才是不分是非,被特定認知所蒙蔽的人。但我該如何解釋?我的經驗對他有什麼用呢?
我看到了球體里的生物驚慌的眼神,而我的反應就像捕食者聞到了弱小動物的氣味一樣。它們居然用一台醜陋的機器恐嚇我兒子,就為了自己的安全!如果當時我有在思考,這就是我的思路。
「你說他還會理我嗎,蘇?」
蘇躺在床上對我說:「再這麼折騰,等真正需要你的時候你該沒有精力去應對了。」我當然明白她說得對,這讓我更加心急九九藏書如焚。我躺在床上,腦海中又一次開始回想起那天的情景。
蘇從我的臉上讀出了我心中的疑問,也知道了我為什麼笑得這麼牽強敷衍。
(美國)威爾·沃辛頓 Will Worthington——著
剛遇到活人的時候,我們都不確定那到底是不是活人。
張智萌——譯
一旦它開始反抗,我就只得繼續進攻。我不會為我的所作所為開脫。我們是入侵者——擅闖的野蠻人。球體里的生物只是想自保而已。球體里的男人呼叫金屬蝎子攻擊我們,但他這樣做無非是想保護他的家人。這道理我現在明白了。我多希望我永遠不明白。我多希望我是那種總能為自己找到借口開罪的人。
佐藤在每個玻璃杯里都倒了一大口酒。
「喜歡。」邁克堅定地說,讓我這個挑剔又不中用的老頭兒感到搬來山上住這個決定做得還不錯。小傢伙真是讓我欣慰啊!
「等你長大了,我就告訴你。」克里斯說。奇怪,聽他這麼說我居然不覺得荒謬。
城區大體看上去很宏偉,走近了才能看到水泥、灰泥、油漆和塑料都已脫落,露出了破裂的管子和電線,絕緣膜爛掉的地方閃著電火花,連向沒有任何生命跡象的地方。我們沿著一條單軌列車的軌道前行,從遠處看軌道是一條銀線,但視線所及之處,它的表面儘是凸起的銹跡和鳥糞。我們看到了更多指向永久巴門尼德宅邸的標牌,順著標牌的指示走,能給我們飽受折磨的直覺一些休息的時間,然而我們的眼睛和精神卻始終無法得到緩解。
「為什麼而乾杯呢?」我問。
《完滿》是一篇非常獨特的后末日題材故事。故事中,人類分化成持不同世界觀的兩個群體。文章融合了獨特的比喻、離奇的觀感和新穎的結構,為諸如《逃離地下天堂》(Logan's Run, 1967)等20世紀70年代經典科幻小說的基調與氛圍奠定了基礎。《完滿》最初發表在《奇幻與科幻雜誌》上,后收錄入多部佳作選集中。朱迪斯·梅里爾在她的第五卷《年度最佳科幻小說》(1960)中收錄了該作品,並讚賞沃辛頓「語言清新,思維活躍」。
然而另一條註釋表明作者「住在華盛頓特區,外貌凶神惡煞」。也許我們應該不再探究沃辛頓的私人生活,因為另一條作者註釋寫道:「在寫本篇小說的時候,威爾·沃辛頓正住在緬因州海岸附近的一座荒島上,過著梭羅一般的生活,希望如此可以激發他創作出更多像本篇一樣優秀的作品。」
「好。」我說,可正當我說這話的時候,我看見了「葡萄」里那些蒼白生物中個頭最大的一個正在動。我不知道它在做什麼,我很意外它居然能夠感知到我們併產生警覺。它一定覺得我們是非常可怕的生物吧——渾身髒兮兮的,獸皮衣上縫著一塊塊風乾的獸骨,我蓄著鬍子,克里斯滿身污垢。就算我已與這些可憐的魚缸生物大相徑庭,我也不會指摘它們。但我的同情迅速消退了,克里斯尖叫了起來。
(這個詞激怒了我。「更好」是人們基於自己的決定所做的判斷。否則就無所謂什麼「更好」。對於我們這些階級模糊的反抗者而言,我們無疑一直比那些選擇追隨系統的其他人——也就是城區人——既更好也更不好。所有的初代反抗者家庭,我估計只有不到一成現在還在世。可惜我沒有統計數據可以引用。要說這些人的共同點,可能要絞盡腦汁才能想出恰當的詞來描述。我覺得他們的共同點在於他們都沒有某樣東西——也許是都沒病吧。子孫後代也將得益於此,稱呼祖先為「優等始祖」。我覺得他們大多是瘋子。我希望他們是瘋子,但他們大多只是有些古怪罷了。比如,南加利福尼亞州的皮特家。我給克里斯講過皮特一家的事。他們只吃木瓜汁和燉菜過活,還想用東印度氣功讓菜變大。不切實際的可憐人啊!他們的屍體輕得就像軟木。更好?什麼叫更好?我祖父想依靠星球射氣為生,好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刻紅木雕像上。感謝大自然,讓他的胃還有其他想法!天啊,我已經筋疲力盡,忍無可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