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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的聲音-(1960)-The Voices of Time

時間的聲音-(1960)-The Voices of Time

鮑爾斯陰沉地審視了他一會兒,看看三腳架,沒有作答,隨後注意到床頭案几上攤開的日記本。他暗暗想著卡爾德林是否看過了最後幾則日記,回到床邊拿起它,然後走進盥洗室,關上身後的門。
駕車回海灘別墅的半路上,湖濱路左側延伸出一條岔路,穿過一處狹窄的山鞍,通往鹽湖深處一座廢棄的空軍靶場。靶場這頭建有眾多小型掩體和監控攝像塔,一兩座鐵皮棚子,還有個屋頂低矮的停機庫。白色山巒將整片區域環繞,使其與世隔絕。鮑爾斯喜歡到槍炮練習道上漫步,那是沿著湖岸標出的兩英里長的小道,延伸向盡頭的混凝土標靶。抽象的標記紋格使他覺得自己像一隻螞蟻身處雪白如骨的棋盤上,而一端的矩形水泥屏和另一端的監控塔與掩體如同對弈的棋子。
J. G.巴拉德(1930——2009),全名詹姆斯·格雷厄姆·巴拉德(James Graham Ballard)是一位英國代表性作家。他生於上海,少年時因第二次世界大戰在日軍的平民戰俘營里被關押了三年。在超現實派和早期波普派畫家的影響下,巴拉德成為一名世界文學巨匠,他的超現實主義反烏托邦小說甚至在今天具有更現實的意義。巴拉德從新浪潮運動中脫穎而出,筆下精彩的末世小說傑作包括《淹沒的世界》(The Drowned World,1962)、《燃燒的世界》(The Burning World, 1964)以及《結晶的世界》(The Crystal World, 1966)。20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巴拉德轉移了寫作重心,發表了數量驚人的短篇小說及中篇小說。這些開創性的作品包括他飽受詬病的「梗概小說」(condensed novels)(也許是受了威廉·巴勒斯的影響),還有大量生態主題及后資本主義主題的小說。的確,我們可以稱其為先驅,率先涉獵了後來讓·鮑德里亞所稱的西方「霸權」主題。他那部頗受爭議的長篇小說《車禍》Crash, 1973)延續了他更具實驗性的短篇小說主題,並進一步豐富了主題的內涵。
「快上來。」他喊道,又轉頭繼續看天。
海葵動了動。它周圍的輻射漲起一片溫暖的深邃之海,它浸浴其間,在無數遠海記憶的提示下,它小心翼翼地爬過生態缸,摸黑爬向昏暗的胚胎期的太陽。它的觸鬚彎曲起來,尖端幾千個非活動神經細胞重組、裂殖,各自將解鎖的能量納入細胞核中,然後組成鏈條,晶格層層堆疊,形成多面透鏡,緩緩向著鮮明而又縹緲的聲音輪廓對焦,那些聲音像是熒光的波形,在圓頂房間的黑暗中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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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他又在惠特比的實驗室見到了那個女孩。吃過早餐,他就急忙帶著新樣本驅車前去,趁它沒死之前趕緊將它放進生態缸。他之前遇到過的唯一一隻變異出甲殼的生物差點要了他的命。那是大約在一個月前,他沿著湖濱公路快速行駛時,前輪外側撞到了那個小東西,他以為它肯定當場就會被軋扁,不料它堅硬的鉛密集外殼仍舊堅挺如初,硌得車身重重地甩進溝里,儘管殼內的有機體早成了一攤肉泥。他專程回去撿起甲殼,在實驗室稱重后發現,其鉛含量竟然超過600克。
昏妹粲然一笑:「我好像也不常見他。他老讓我犯困。卡爾德林有很多奇異的天賦,但總是只考慮自己。你對他的意義非常重要,博士。說真的,你算得上是我真正的情敵。」
外圈現已大體完成,只缺一段約10英尺長的細窄弧線,而已完工的矮棱在水泥地面連續延伸,距最外一條靶圈6英寸,即將把謎樣的巨幅圖形完美圍住。三個同心圓,最大的直徑一百碼,以10英尺等差半徑排列,組成圖形的外環,各自被中心發散出的一個大型十字劃分成四部分,圓心處則建起一個高出地面1英尺的圓形小平台。
卡爾德林指著它:「你也許會稱其為『閾上法』。」他一口飲完餘下的酒,面帶狡黠地示意鮑爾斯進門。「這是我的實驗室,博士。」他語氣中滿是驕傲,「比你的更有意義得多,相信我。」
報完警,他關上燈,出門上車,慢慢開下私家車道。
惠特比:經典的「8小時」。隨便問一個人,對方都會不假思索地回答「8小時」。事實上,你差不多要睡十個半小時,和大多數人一樣。我給你計時過很多次了。我現在要睡11小時。而30年前,人們的確只睡8小時;130年前,甚至只有六七個小時。從瓦薩里的《名人傳》中我們可以看到,米開朗琪羅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在80歲高齡時,他白天一整天用於繪畫,到了晚上還要點起蠟燭綁在額前,徹夜在解剖台邊進行研究。這在今世被視為奇絕之才,在當時卻只是普遍情況。你說說,從柏拉圖到莎士比亞,從亞里士多德到阿奎那,古人如何能在有限的生命里產生出如此卷帙浩繁的著作?原因很簡單,他們每天比我們多出六七個小時。當然,我們還遭受著第二項不利因素帶來的影響,那就是基礎代謝率下降——這個因素也無人能給出解釋。
「一切,我想,只要你願意。但不要總是想著去跟時間賽跑。」
那天早晨,剛過6:45他就醒了——比前一天晚10分鐘(他打開了收音機,邊聽例常的晨間節目邊起床)——他不想吃早餐,但還是隨便吃了一點,然後花了一個小時挑出藏書室里的一些書,打包進板條箱,貼上地址標籤寄給他弟弟。
一輛白色帕卡德在他身旁停下。他轉頭認出這輛車,向車內望去,只見一個面頰瘦削的年輕人正看著他,對方長有淡金色的頭髮和看上去十分靈光的腦門,戴著一副墨鏡。他旁邊的駕駛座上坐著一個頭髮烏黑的女孩,經常出沒於心理學系附近。她的眼睛閃耀著智慧,但不知怎的眼斜得厲害,鮑爾斯記起,年輕醫生稱她為「火星上來的女孩」。
鮑爾斯向它走去,發現凹癟頭盔上的夾絲玻璃板已經碎成細渣,黑猩猩把自己打得頭破血流,鮮血淌過它的臉和額頭。鮑爾斯撿起從籠柵間拋出的枯萎天竺葵,用它吸引了黑猩猩的注意,然後丟進一顆從辦公桌抽屜的藥盒里取出的黑色藥丸。黑猩猩迅速倒腕接住,配上兩顆骰子玩起了雜耍,同時專心研究怎麼將骰子裝進桶里,幾秒鐘后,它從空中抓住藥丸,一口吞下。
「我說不準。」卡爾德林對她點個頭,腳跟著力,向後轉身。
「很重要嗎?」鮑爾斯簡短地反問,「我還以為安德森正式收治你了?」

鮑爾斯心不在焉地在屋裡踱步,沒有聽他說些什麼。對面角落裡似乎擺著三台紙帶收報機,長長的紙條從紙槽口垂下來。他暗想卡爾德林是不是鬼迷心竅炒起了股,股市都持續緩慢下跌二十年了。
「奇怪的是,它們對白光完全不敏感。通常這些觸鬚能感應到變化的壓力梯度,就像人耳的鼓室膈一樣。幾乎可以說,它能『聽到』幾種基色,說明它正在積極適應具有強烈色彩對比的靜態世界中的非水生存在。」
「稍等,我先給你講講背景情況。」他們沿著工作台走到一列紗窗網製成的鼓形籠子跟前。第一個籠子頂上是一大張白色硬紙板,紙板上那張放大的顯微照片呈現出一根長長的寶塔狀鏈條,上方的標題寫著「果蠅:15倫琴/分」
在他身後的生態缸里,動植物悄然躁動著,回應突然湧來的冰冷熒光。只有黑猩猩沒理會他。它坐在籠子里的地板上,神經質地反覆將骰子魔方往塑料桶里塞,老也塞不進去,它暴跳如雷,大發脾氣。
他們各擎一杯雞尾酒,進入一間寬敞的玻璃屋頂工作室,寬闊的白色水泥帶在他們周圍展開,好像從碩大的牙膏管里擠出的牙膏。平行延伸的牆帶組成錯層地面,上邊擺放著抽象風格的灰色傢具,傾斜的屏風上掛著巨幅照片,矮桌上擺出的展品細緻地貼了標籤,而最顯眼的還是后牆上三個20英尺高的黑色字母,拼出巨大的單詞:
「為什麼?」她不禁追問。猶豫一會兒,她又說:「你在他身上進行了某種外科技術實驗,對嗎?」
「就幾秒鐘。當然,它們進行了橫向的極限壓縮,天文台專門用了一台計算機進行破解。它們最早大約是二十年前由焦德雷爾班克接收到的,現在已經沒人有興趣聽了。」
鮑爾斯尋思著究竟是什麼驅使著惠特比在死前刻下這幅圖案,這時,他注意到圓輪中央有什麼東西在渣滓之間穿行。那隻小動物套著黑色螺殼,大約一英尺長,在泥漿之間嗅來嗅去,拖著疲憊的腿腳沉重前行。它的外殼分節連綴,有點像犰狳。它來到圓輪邊緣,停下來躊躇片刻后,又慢慢退回到中央,顯然不願或不能跨過那窄窄的溝槽。
安德森皺起眉:「那有什麼意義呢?據我觀察,惠特比的研究當中,純理論推測占絕大多數——」他突然意識到這話暗含了對鮑爾斯本人在臨床系糟糕績效的批評,便打住了話頭。但鮑爾斯似乎沒聽出來,仍在鑽研天花板上影子的圖案。「總而言之,你待在現在的住處,跟你熟悉的事物做伴,重讀湯因比和斯賓格勒的著作,豈不是更好?」

「唔,我得回去拿個東西。」說完,他用更堅決的口氣補上一句,「你要是聯繫不上安德森,隨時來找我。」
一定要拔電話線不可了。有個包工頭成天給我打電話,要我付50袋水泥的錢,說是我10天前拉走的,他親自幫我裝上了卡車。我的確開了惠特比的皮卡進城,但只是買了些鉛屏蔽塊。他以為我買那麼多水泥要幹什麼?人都是赤條條來,走的時候屁股卻總是不幹凈。(教訓:不要太刻意去遺忘安尼威土克。)
「對,全都是。實驗使用了幾千個樣本,但只得到了少量的個體,你也看到了,結果令人大開眼界。」
他開始播放磁帶,又補上一句:「我自己已經聽過千百次,恐怕音質會比較差。」
「大約三周,但感覺像有一萬年了。」
桌子對面的安德森同情地衝著鮑爾斯一笑,思量著該對他說什麼。對於高智商的患者,他一度表現得十分鼓勵,甚至嘗試著對他們給出某種解釋。但鮑爾斯太難應付——傑出的神經外科醫師,精於前沿尖端研究,對不熟悉的材料如魚得水。他默默在心裏說道:抱歉,羅伯特。我能說什麼——「就連太陽也在變冷?」他望著鮑爾斯煩躁地用手指頭敲打亮漆桌面,眼睛瞟向辦公室里到處張貼著的脊椎部點陣圖。鮑爾斯儘管外表邋遢——他仍然穿著一周前那身皺巴巴的襯衫和髒兮兮的白球鞋——神態卻沉穩自若,就像康拉德筆下的海灘拾荒人,基本上對自己的弱點破罐子破摔。
他一隻腳踏上跳水板,低頭俯看惠特比的象形文字。上面積有濕漉漉的樹葉和紙屑,但輪廓依然能清楚識別。它幾乎佔滿了整塊泳池底面,乍看上去像一幅巨大的日輪,帶著四條放射狀的菱形枝蔓,如同粗略繪製的榮格曼陀羅九*九*藏*書
「你好。」她說著,給他一個熱情的微笑,「我過來是想參觀你的動物豢養室。卡爾德林說有他一起的話你不會讓我進去,所以我就讓他先不要來。」
「哪兒?」

卡爾德林半是嘲諷地皺起眉。「那真是太遺憾了,博士。可別被這些暫時的挫折打擊得一蹶不振。」他注意到女孩看鮑爾斯的眼神有幾分嚮往,「昏妹是你的粉絲。我把你發表在《美國精神病學雜誌》的論文給她,她一字不落全看完了。」
圓頂建築漆黑一片,所有窗戶都拉上了百葉窗,投射室的X光投射儀仍在嗡嗡作響。卡爾德林跨進門口,打開燈,來到投射室,摸摸投射儀的網格,感覺到鈹質圓柱形底窗還殘留著一絲暖意。圓形工作台正在緩慢旋轉,設置為每分鐘一圈,一把鋼鐵縛身椅用鎖鏈隨手拴在台邊。幾英尺之外,大部分的生態缸和籠子隨意地上下堆疊,碼成一個半圓。其中一個缸內有一棵巨大的魷魚狀的植物,差一點就要爬出來了,長長的透明觸鬚緊貼著缸的邊緣,軀幹卻已爆裂開,呈凸面的一攤黏液已有些許凝結。另一個籠子里,一隻巨大的蜘蛛被纏在自己的網中,無助地吊在發著熒光的網絲織成的3D巨型迷宮中央,痙攣抽搐。
「鮑爾斯,」他聽見卡爾德林說,「我一直在給你講水星七號的事,」他指著屏風前堆著的一沓列印紙,「監聽設備收到了他們發回的最後的無線電信號,轉錄文字都在這裏。」
相當數量的動植物在富集重金屬后,形成放射屏障。海灘別墅背後的山丘之中,一兩箇舊時的淘金客正在翻新已棄置80多年的淘金設備。他們注意到仙人掌的金黃色澤,分析之後發現,這些植物從無法開採的貧礦土壤中吸取金元素,並在體內積累至可提取的濃度。橡樹嶺也終於產出紅利了!!
「在惠特比看來,」鮑爾斯說,「沉默基因代表著生物王國沉沒前最後一絲絕望的掙扎。整個生命周期是由太陽發散的輻射量決定的,一旦達到特定值,跨過必亡的界線,滅絕就不可避免。為了應對這一困境,有機體內置了警報,以便適時改變外形,適應輻射性更強的熱核氣候。表皮柔軟的有機體進化出硬殼,積累重金屬形成放射屏障;還有的進化出了新的感知器官。然而,據惠特比稱,從長遠來看這些都是白費力氣——但有時候我仍抱一線希望。」
轉彎駛上私家車道時,他看見那個女孩站立在穹頂黃色肋拱的交會頂點,纖瘦的身影映襯在寬廣的天空下。她向他揮手,然後一步步走下玻璃頂面,靈巧地一躍,落在車道上的轎車旁。
6月25日:7.5小時。卡爾德林今天又來實驗室周圍打探,還給我打電話,我一接,卻是他設置好的錄音,絮絮叨叨念出一長串數字,像個發瘋的超人蒂姆。他這些惡作劇相當叫人厭煩。我得儘快去找他和解,想到這裏我就無比抵觸。但不管怎麼說,火星小姐倒是賞心悅目。
出來時,卡爾德林已到了客廳,依次看著堆在地板中央那些板條箱上的標籤。
女孩朝鮑爾斯粲然一笑,暫時驅散了兩人之間不快的氣氛。鮑爾斯對她點個頭,她往卡爾德林這邊探過身子,說道:「其實我剛讀完野口的自傳,就是發現了螺旋體的那位偉大的日籍博士。一看到你,我就情不自禁地想到他——你對患者是那樣地待人如己。」
卡爾德林點點頭。「基本上是的,博士。」他精明地打量著鮑爾斯,「事實上,我們最近沒怎麼見著你。安德森說你辭職了,我們也注意到你的實驗室關閉了。」
「這是什麼?」昏妹問道,手指摸上硬紙板。
6月19日:6.5小時。今早安德森打來電話。聽到他的聲音我差點掛了聽筒,但還是耐著性子聽完了所謂的掃尾事項。他向我的堅忍道賀,甚至用上了「英勇」這個詞。毫無感覺。絕望蠶食了一切——勇氣、希望、自律,所有的優良品質。要維持科學傳統中蘊含的被動接受的客觀態度,太他媽難了。我努力想象著接受宗教裁判所審判時的伽利略,以及克服下頜癌手術所致無盡痛苦的弗洛伊德。
磁帶結束了,轉軸空轉,終於停止。鮑爾斯關上機器,摩挲著自己的臉。昏妹靜靜地坐著看他,一邊聽著黑猩猩玩骰子魔方。
鮑爾斯點點頭:「相當正確,是的。其實它的詞彙量已經有200,只是喉部結構限制無法準確發聲。」他打開桌邊的一台小冰箱,取出半袋切片麵包,遞了兩片給黑猩猩。它從地上搬起一台電動烤麵包機,放到籠子中央一個搖搖晃晃的矮桌中間,將麵包片插|進烤槽。鮑爾斯按下籠子旁邊開關面板上的一個按鍵,烤麵包機隨即發出輕微的刺啦聲。
他回到辦公桌旁,從抽屜里取出兩隻杯子,倒出咖啡,熄滅了酒精噴燈。「有的人推測,擁有沉默基因對的個體,是攀登進化山坡的大部隊的先驅。他們認為沉默基因對是一種編碼,是我們低等有機體為更高級後裔攜帶的神諭。這種說法或許沒錯——這個編碼可能破解得過早了。」
「……藍色……人種……循環……獵夫座……遙測……」
實驗用的動植物全都死了。黑猩猩仰面躺在殘損的籠子中間,頭盔耷拉下來蓋住了眼睛。卡爾德林看了它一會兒,在辦公桌旁坐下,拿起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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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安德森無意間讓他意識到,這麼拚命其實毫無意義。
「看到萼片上那些濕潤的白色小圓圈了嗎?」鮑爾斯提示她,「它們以未知的方式調節著這株花的新陳代謝。它真正能看見時間,周圍環境越古老,它的新陳代謝就越緩慢。圍上瀝青筒,它一周就能走完一年的生命旅程;圍上聚氯乙烯筒,甚至只需幾個小時。」

他抵達湖濱路,五分鐘后,將車停在惠特比實驗室外的私家車道。
YOU(你)
「我可能會永遠離開這兒,昏妹。」鮑爾斯說,「你要督促卡爾德林定時去複診,有些深處的瘢痕組織需要被清理。」
她指指桌上的吸墨紙板,鮑爾斯低頭才發現,自己無意間畫了一張複雜的草圖,正是惠特比的四等分太陽。「沒什麼。」他說,卻又莫名地覺得它有一種很強的驅使力。
在這片相對的陰暗之中,昏妹注意到身後工作台盡頭的一隻生態缸,那裡有一盞頻閃燈正在緩緩閃爍。她起身向它走去,細看那裡一株高高的向日葵,莖稈比普通的要粗,花朵也大得誇張。一圈灰白色石頭壘的小圍牆罩住了大部分的花莖,供花盤伸到外面。圍牆的石頭用水泥砌得平平整整,上面標著:
他繼續駕車前行,石灰岩山脈半掩在左側的黑暗裡。他漸漸體會到,雖然自己並未看著山巒,但出於某種不明就裡的原因,腦海深處卻很清楚它們的形狀和輪廓。那種感覺模模糊糊,卻又甚是確定,那奇怪的幾近於視覺的影象從道道裂縫散發而出,其中最濃烈的來自於將懸崖劈開的最深沉的塹谷。好幾分鐘,鮑爾斯默然感受著它們的存在,沒有嘗試去分辨那十幾張從他腦海飄過的奇怪影像。
「真厲害。」鮑爾斯評論道,「它到底是什麼?」
鮑爾斯簡短地笑了幾聲:「那是我最不願做的事了。我想忘記湯因比和斯賓格勒,不願再去回憶他們。實際上,保羅,我想忘記一切。但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足夠的時間。三個月能遺忘多少東西?」
她離開后,他把卡片扔進廢紙簍,然後在辦公桌旁坐下,盯著吸墨紙板上的圖形看了足足一個小時。

他一眼在整齊停靠的汽車中發現了自己那輛,閑步走過去,伸手為眼睛遮擋從階梯教室拋物線形屋頂邊緣投射來的強烈陽光。準備上車時,他發現有人用手指在他擋風玻璃的蒙塵上抹出了如下的數字:
鮑爾斯不自覺地放慢了車速,視線從山壁轉開,感覺到第二道時間之波與第一道相交掃過。影像更遼遠了,角度迅速變換,從鹽湖開闊的圓形湖面發散而出,漫過古老的石灰岩懸崖,就像淺浪拍向高聳的岬地。
「你手上拿的是什麼?」他們走在擺滿各種儀器的工作台中間,昏妹指著他手裡的木箱問道。
他把裝訂本遞給鮑爾斯。鮑爾斯翻開扉頁。「系列信號主序列,英國曼徹斯特大學焦德雷爾班克射電天文台接收,1971年5月21日00:12:59,來源:獵犬座NGC9743。」他翻過那厚厚一沓列印紙,正如卡爾德林所說,上面是幾百萬個數字,密密麻麻佔滿了連續一千頁。
7月3日:5.75小時。今天幾乎荒廢了。人越來越懶散,拖著身子去實驗室,兩次險些偏到路外面。打起精神餵了豢養室里的動物,寫了當天的日誌。最後一次通讀惠特比留下的操作手冊,決定將照射率調至40倫琴/分,目標距離350厘米。現在一切準備就緒。
他將車停在曼陀羅旁邊,緩步走向那延伸入陰影中的混凝土外圈弧線。頭頂傳來群星的聲音,百萬個來自宇宙的聲音,充斥整個天穹,從這邊地平線瀰漫到那邊地平線,交織成一頂真正的時間之篷。如同互相干涉的無線電信標一樣,它們漫長的路徑以無數個角度相互交錯,透過每一個極窄的空間縫隙投向天空。他看見天狼星暗紅的圓點,聽到它古老的聲音,蘊含著不為人知的數百萬年;比它更壯觀的是仙女座浩瀚的螺旋形星雲,消逝的星球聚成巨大的旋轉木馬,它們的聲音幾乎與宇宙自身同壽。鮑爾斯只覺天穹仿若無盡延伸的巴別塔,一千個星系的時間之歌盡在他腦海里互相重疊。他慢慢走向曼陀羅的中心,伸長了脖子望向銀河系星光閃耀的橫面,在混亂嘈雜的星雲與星座之間搜尋。
鮑爾斯若有所思地撫弄著紙帶。「像這樣告知我們實際的時間,他們真是貼心啊。」他評論道。
「數列已接近尾聲。」他評論道。他瞟了眼罩子上的標籤,上面寫著:
鮑爾斯低頭看看,伸手抹掉那一道道的白跡。卡爾德林離開后,他脫掉衣服,沖了個澡,從行李箱里取出一套乾淨的西服。
鮑爾斯搖搖頭,又拿起紙帶,盯著它陷入沉思。
數列如下:
女孩前傾過身子。「你的臉蒼白得嚇人。」她關切地說,「睡得不好嗎?」
昏妹搖搖頭,有些摸不著頭腦:「可是為什麼呢?」
鮑爾斯伸個懶腰,腦袋緩緩地在枕頭上左右偏了偏,凝神看著百葉窗條投在天花板上的影子。然後他垂下視線看自己的腳,發現卡爾德林正坐在床尾,靜靜地望著他。
鮑爾斯靠在車上不動身。幾個月前,他曾接受過同樣的邀請,踏進大門不到三分鐘,便在二樓的死胡同里迷了路,怎麼也轉不出來。卡爾德林花了半個小時才找到他。
「能去就去。但過湖需要半個小時,鬧鐘又總是叫不醒我。也許我應該換個地方,搬去那邊定居。」
後來,鮑爾斯常常想起惠特比,以及這位生物學家在空游泳池的整塊底面上看似隨意鑿出的奇怪凹槽。每條都是1英寸深、20英尺長,互相交錯,形成一九九藏書個複雜的類似於漢字的表意文字。他花了整個暑假做這項工作,顯然是心無旁騖又樂此不疲地打發著每個漫長的下午。鮑爾斯曾在自己位於神經學系翼樓盡頭的辦公室,望著窗外的他仔細地擺弄楔子與墨繩,用一隻帆布小桶提走鑿出的水泥條。惠特比自殺后,便沒有人再去關心那些凹槽,只有鮑爾斯經常借來管理員的鑰匙,去那廢棄的游泳池走走,俯身觀察那風化的凹槽迷宮,充氯器里漏出的水在其中積得半滿,如今這個謎再也無法解開。
他的表在後褲兜里。他記起自己已決定棄用鍾錶,於是靠上椅背,盯著辦公桌旁的書架發獃。書架上擺著一排排綠皮的原子能委員會期刊,那是他從惠特比的藏書里取來的,那位生物學家在論文里詳細描述了自己在氫彈試驗之後就太平洋地區進行的研究。許多論文鮑爾斯已經爛熟于胸,為了領會惠特比的最終結論,他讀了不下一百次。湯因比自然更容易忘記。
活計告一段落後,他將設備留在原地,驅車離開,至此,他已澆築完成30英尺長的矮棱。
「那是什麼?」
「他們全都有。」鮑爾斯告訴她,「實際上,這兩種現象聯繫非常緊密。」他沒再說下去。疲憊使得他腦袋發矇,他考慮著是否把女孩支走。想了想,他一隻手撐著辦公桌的桌面,另一隻手夠到後邊,提起一台錄音機。
「你覺得他現在怎麼樣?我和他最近沒怎麼聯繫。」
黑猩猩將花生扔進喉嚨後頭,動作如魔術師一般輕盈流暢,嘴裏吱吱呀呀的,像在對鮑爾斯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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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爾斯手執煙頭在實驗室內指了一圈:「在你周圍所呈現的,就是這項『共振遷移』技術的部分成果。」
6月7日:第一次清楚認識到白日苦短。此前只要我能保持清醒超過12小時,我對時間的感知仍然基於傳統的以中午劃分上午和下午的節奏。而現在,隨著清醒時間減至11小時余,它就成了一個連續的時間段,像是一段捲尺,我能準確地了解捲軸上的剩餘長度,卻不能干涉它打開的速率。我利用這些時間慢慢收拾藏書室里的書籍;板條箱重得搬不動,於是裝滿了就直接擺在原地。細胞計數降至400000。
「切除了他的睡眠機制。」鮑爾斯替她說完剩下的話,「手術本身取得了巨大成功,值得被授予諾貝爾獎。通常情況下,下丘腦調節著睡眠的時長,它提高意識閾,從而放鬆大腦中的靜脈毛細血管,為之清除積累的毒素。然而,將一部分控制迴路封閉之後,實驗對象就無法接收到睡眠信號,在毛細血管排毒的同時,他仍然保持著清醒,至多隻感到暫時的倦怠,三四個小時之後就會恢復正常。從生理上講,卡爾德林的生命延長了二十年。但出於某種不為人知的理由,人還需要『心理睡眠』,因此,卡爾德林每過一段時間,就會被內心的風暴折磨得心煩意亂。整件事情釀成了悲劇性的錯誤。」
昏妹起身離開:「你一定要去我們那兒看看,博士,卡爾德林有很多收藏想和你分享。他剛得到一份舊文件,是20年前水星七號抵達月球后發回的最後的信號,然後就一心撲在了上面。你還記得他們死前錄下的奇怪信息吧,全是詩一樣的語句,顛來倒去地講著什麼白色花園。現在想起來,他們的行為倒很像你豢養室里這些植物。」
「那,秘密是什麼?」

未知無線電信號源,獵犬座。間隔:97周。
「它的原理非常像自動鋼琴的打孔樂譜,」鮑爾斯評論道,「或者計算機穿孔紙帶。X光消除一段序列,就丟失一項特性,結果隨之改變。」
「是什麼呢?」
鮑爾斯靜靜等著。卡爾德林從他高高的棲身處下來,彎彎繞繞穿過天井和樓梯來到屋外,然後帶他乘電梯直達頂層套房。
與昏妹的那番交談,使得鮑爾斯突然不滿於過去幾個月的虛度。再見,安尼威土克。他曾如此寫到,而實際上,系統的遺忘恰恰需要記憶機制的輔助,需要逆序編排整理頭腦藏書室中的所有書籍,將它們翻倒過來,放回適當的位置。
他小口啜著淡咖啡,感到疲倦和些許的無聊。對實驗室工作的解說耗費了他太多精力。
鮑爾斯突然感到一陣疲憊,他瞟了眼手腕,尋思著還有多久到8點,那將是接下來大約一周的入睡時間。他已經開始期盼著黃昏了,不久,他將最後一次在黎明醒來。
「以前我經常和惠特比討論這個問題。後面有一次,我全錄了下來。他是位偉大的生物學家,咱們聽聽他自己是怎麼說的吧。這絕對是問題的核心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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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檢查結果怎樣?」鮑爾斯問,「你還持續……頭疼嗎?」
「卡爾德林!」他猛然大喊,聲音劃破寂靜的空氣。他竟有五分期待能把卡爾德林驚得腳底打滑。
鮑爾斯駕車離開,他注意到卡爾德林上了屋頂,倒車鏡里映出他的形象。他朝鮑爾斯緩緩揮手,直到轎車轉彎消失在視野之內。
他跟著卡爾德林挨個參觀,慢慢啜著小酒,享受安非他明帶給他的短暫的敏銳感。不到兩小時藥效就要過了,他的腦子又將變成一疊吸墨紙。
昏妹連連後退:「噁心。我可不想去它家做客。」
巴拉德筆下光怪陸離的短篇作品廣受關注,通常涉及壓縮或擴延的時空,並在早年收錄于《殘暴展覽》(The Atrocity Exhibition, 1970)等選集中。而由馬丁·艾米斯親自撰寫前言的《J. G. 巴拉德小說全集》(The Complete Stories of J. G. Ballard, 2009)更是確證了巴拉德作品的現實意義——以及手到擒來的短篇小說技法。他的故事常常有著荒涼的背景,如沙丘、水泥荒漠、廢棄的夜店、太空飛船殘骸、報廢的軍事裝備等。
鮑爾斯點點頭,起身抻著純棉便褲上的褶皺。這一周多來他都和衣而睡,褲子濕潤潤的,散發著臭味。
「噢,它並沒有外表看起來那麼可怕。那些大眼睛盯著你,其實什麼也看不見。準確地說,它們的光學敏感性已經移出可見光範疇,其視網膜僅能識別γ輻射。你的腕表上有發光指針,把它放在窗前移動,它就會有所反應了。它一定能在第四次世界大戰中大顯身手。」
想著諢名昏妹的女孩,想著她給他的暖心微笑,他揮筆寫下:

鮑爾斯對她笑笑,低頭悵惘地看著沾滿塵泥的衣袖。「主意不錯。我想我的樣子是有些邋遢了。」他打開門鎖,挽起昏妹的手臂,「我不知道卡爾德林為什麼對你那麼說——只要他願意,這裏隨時歡迎他。」
卡爾德林聳聳肩:「隨你便吧。大概12點過來就行。」提完要求,他又直言不諱地補上一句:「這點時間夠你洗個澡換身衣服了。你整件襯衣上都沾了什麼?像石灰一樣。」
鮑爾斯拿起右邊的紙帶,上面的標籤寫著:
鮑爾斯聳聳肩:「大約10萬人中有1人擁有沉默基因對——處於平均水平。你可能有——我也可能有。目前還沒有人自願接受全身放射。這樣的舉動會被歸為自殺,況且,假如這裏已有的實驗結果具有指導性,那麼激活沉默基因對的經歷將會帶來慘無人道的災難性後果。」
卡爾德林搖搖頭,從桌上拿起一個挺沉的電話簿大小的裝訂本捧在手中,臉色突然變得陰沉,彷彿失魂落魄。「我很懷疑。」他說,「那只是最後四個數字而已,所有數字總共超過了五千萬個。」
8:10醒來,7:15入睡。(好像無意中弄丟了表,得進城再買一塊。)
第四個隔間就是鮑爾斯的動物豢養室所在地,生態缸密密匝匝沿工作台擺了一溜,連水槽里也塞滿了。各缸頂上的通風罩釘著用彩色硬紙板繪製的圖表以及便箋,纏繞一團的橡膠管和電線拖在地上。他們走過那一排生態缸,毛玻璃背後的暗影各自躁動起來,過道遠端鮑爾斯辦公桌旁的一隻大籠子里,突然有什麼東西在疾步飛跑。
兩三個小時后,他聽到昏妹在外面叫他。半個小時后,她走了,又過了一會兒,第二個聲音響起,大聲喊著卡爾德林。他從椅子上起身,關閉了面朝前院所有窗戶的百葉窗,終於不再有人打攪他了。
鮑爾斯頓了頓,又說:「他注意到,試驗之後所造成的生物損傷,似乎大於直接輻射的應有值,即是說,傳輸的能量更大。而實際情況是,基因中的蛋白質晶格會儲積能量,與振動膜在共振時聚積能量同理——你還記得在橋上齊步行軍,會導致橋樑坍塌的原理吧——於是他想到,如果首先能鑒別出特定沉默基因晶格的劇烈共振頻率,其次就能直接對整個活體生物進行輻照,而不僅僅是受精卵。採用低場強設置,即可選擇性地作用於沉默基因,而不致損傷其餘的染色體,因為它們的晶格只會對其他的特定頻率產生劇烈共振。」
鮑爾斯面露猶豫。「啊,那個——呃——是為了保護它。有時候它會覺得頭疼欲裂。他前面那幾隻都——」他止住話頭,轉臉說道,「咱們看看其他生物吧。」
卡爾德林聳聳肩:「沒人知道。」
她將手插|進口袋,掏出什麼東西:「對了,卡爾德林讓我把這個給你。」
幾分鐘后,投射儀嗡嗡響著啟動了。
「現在6點了。」幾分鐘后,他對她說,「我去報警。你留下守著他。」他頓了頓,又加上一句,「別由著他們拖延。」
在氣候變化以及其他「超級對象」(hyperobjects)領域,巴拉德仍舊與金·斯坦利·羅賓遜同為最受人津津樂道的小說作家。「超級對象」一詞由蒂莫西·莫頓首創,意指全球級別的或全球範圍發生的,因覆蓋面大、涉及面廣而難以深入理解的事件,這類作品又被稱為具有「巴拉德式」風格,《柯林斯英語詞典》(Collins English Dictionary)將該術語定義為「類似或具有J. G.巴拉德小說著作中描述的環境,尤其是反烏托邦現代社會、缺乏生機的人造景觀,以及技術、社會、環境發展對心理造成的影響」。正因為成功創造了清晰的視景與廣闊的世界,巴拉德便具有了代表性和普遍性,他為我們打開一扇門,使我們看見門后的風景。然而,科幻領域對巴拉德的回報……為零……他只有一部非科幻長篇小說《無限之夢公司》(The Unlimited Dream Company)曾獲英國科幻協會獎(1980)。
惠特比:當然,我也在一直強調這點。由於大規模計劃生育人為地控制了人口基數,生育率上個位數百分點的下降,要過一個世紀才能體現出後續影響。你得看看遠東的國家,尤其是幼兒死亡率仍舊高居不下的地區。例如,在過去20年中,蘇門答臘的人口數量下降率超過15%,大幅度地滑坡!你有沒有留意到,僅僅二三十年前,新馬爾薩斯主義者們還在鼓吹「世界人口|爆炸」的論調?結果竟是一場內爆。還有另一個因素——
昏妹點點頭:「它們都是激活了沉默基因的嗎?」
「你好,博士。」他邊說邊掐滅了煙,「熬夜了?你好像很疲倦。」
鮑爾斯走過去,拿起其中一條紙帶。這台機器上標著:「御夫座225-G。間隔:69小時。」帶子上寫著:
鮑爾斯轉頭看最後那條紙帶。
他沿著那排生態缸往下走,揮手示意昏妹跟上:「從頭九_九_藏_書開始。」他掀起一個玻璃缸蓋,昏妹往裡瞅了瞅,看見一汪淺水,一個有著細長觸鬚的圓形小生物浸泡其中,依偎在貝殼與鵝卵石壘成的假山側畔。
昏妹撥開垂落額前的長發,好奇地望著他。
「準備應對核熱氣候是嗎?」他喃喃低語,「你自帶的鉛傘應該能讓你涼快些。」
逐漸稀薄的夜幕朝山坡方向退去,卡爾德林下了車,遲疑地走向外圈的水泥邊沿。50碼外的圓圈中央,昏妹蹲在鮑爾斯的屍體旁,小手貼著他毫無生氣的臉。一陣風擾動沙子,吹起一條紙帶飄向卡爾德林腳邊。他彎腰拾起它,在手心裏小心地捲起,放入口袋。黎明時的空氣寒意料峭,他翻起夾克的衣領,面無表情地望著昏妹。

李懿——譯
「它的樣子好凶。」她說,「它在織的是什麼繩梯嗎?」蜘蛛突然動起來,嚇得她伸手捂嘴。蜘蛛退回籠子里,吐出一束互相交織的繁複灰絲,在籠頂上拉成一圈圈大環。

4

9:40醒來,4:15入睡。
「海葵,或者說海葵變異體。簡單的腔腸動物,有著開放式體腔。」他指著底部周圍那圈增厚的脊狀組織,「這一隻封閉了體腔,把腔道轉變為低等的脊索,其意義不亞於第一棵進化出神經系統的植物。往後,這些觸鬚有望集成神經結,但目前已經具有色彩敏感性了。看!」他借來昏妹前胸口袋裡的紫色手絹,在生態缸前面展開。觸鬚隨即開始屈伸,並緩慢交織,彷彿在集中注意力。
他伸手拉上一塊遮陽簾。他們坐在穹頂的邊檐下,逐漸增強的陽光已經讓他有些煩躁。
昏妹轉頭看著他:「你不回來了?」
不到十分鐘,他就完成了最後的工作,不等水泥最終成型就迅速拆除了模子,把木板丟上轎車後座。他拍打褲子,拍掉手上的灰,走到攪拌機跟前,將它推到50碼外群山的狹長陰影當中。他沒有停下來細看自己耐心製作了這麼多個下午的謎之巨圓,徑直上了車,車尾揚起一線雪白如骨的塵埃,割開團團藏青色的陰影。
他回到紙帶收報機跟前,扯出紙槽里的紙帶塞進兜里:「我要帶上這些,好給自己提個醒。替我給昏妹說聲『再見』,拜託。」
撥號時,他注意到一卷膠捲擺在吸墨紙板上。他盯著標籤看了一陣,把膠捲塞進口袋,與紙帶揣在一起。
6 553
她搖搖頭。
女孩點著頭。「你……」她打了個響指。

他驅車轉彎下了湖濱路,沿小道前往靶場。玄妙莫測的恢宏時間場在涵洞兩側的絕壁上「砰」地出現,就像巨大的互斥磁鐵,聲音回蕩不絕。鮑爾斯終於從中穿過,來到平坦的湖面上,他感到自己彷彿能分辨出每一顆獨一無二的沙粒和鹽晶,它們在周圍環繞的群山中呼喚著他。
小東西挺沉,重量至少相當於一塊磚。鮑爾斯用指節敲敲它烏黑的寬闊甲殼,發現它從甲殼外緣下方探出了頭,具有烏龜一樣的三角形腦袋和凹凸不平的表皮,五趾前肢,大趾掌墊增厚。
空調在他身後悄聲呢喃,為半浸入昏暗中的淺藍色四牆帶來涼意。外面的天光明亮而壓抑,層層熱浪從臨床系樓下的叢叢金色仙人掌上激蕩而起,迷濛了20層神經學系大樓上下線平角直的陽台。那裡,緊閉的百葉窗背後的沉默住院區內,晚期患者經歷著他們漫長的無夢睡眠。臨床系現已收治超過500名這樣的患者,這隻是先鋒方陣,而浩浩蕩蕩的夢遊大軍正在集結,即將開啟最後的大閱兵。首例麻醉性昏睡綜合征確診以來僅僅過了5年,隨著越來越多的病例湧現,東部的數家大型公立醫院已經在積極調整,準備接納數千例病患。
昏妹爽朗地笑起來:「那航空頭盔是幹嗎用的?」
鮑爾斯放下紙帶:「看上去很熟悉的樣子。這個數列代表什麼?」

1

「唔,惠特比的死表明了,這間實驗室里所有的實驗都指向相當令人不快的結論。經我們輻照的有機體,最終都無一例外地進入全然無序生長的階段,產生了幾十種令人意想不到的特有的感官,而結局是災難性的——海葵會爆炸、果蠅會互食,不一而足。這些動植物中所蘊含的未來到底是具有必然性,還是僅存在於推理之中——我說不準。但有時候我想,進化出的新感官反映了它們真實的渴望。你今天見到的樣本,還處於第二次進化周期的早期。再往後,它們的模樣會越來越怪異。」
在這裏,磁帶明顯被剪輯過,之後惠特比又揚高了音調,但這一次顯得不那麼滿腹牢騷了。
卡爾德林回過神來,低頭瞟一眼院子,歪過腦袋笑笑,右臂緩慢地揮出一個半圓。
……只是個人興趣,找你打聽個私事:你每晚睡多長時間?
現在每日一餐就夠了,再補充一劑葡萄糖。睡眠仍舊「漆黑一片」,睡醒了也不精神。昨晚我用16毫米膠捲拍攝了前三個鐘頭,今早帶到實驗室播放。簡直是一部真正的恐怖電影,我的樣子就像半死半活的屍體。
鮑爾斯單肘支起身體,瞟了眼手錶。時間剛過11點。好一陣子,他都感覺昏頭昏腦的,最後甩過雙腿坐上床沿,兩肘撐在膝蓋上,揉著臉,想讓自己清醒些。
正如艾米斯在前言中所寫:他長期以來所探尋的問題是:現代環境(公路上的動態雕塑、機場建築、商場文化和無處不在的色情元素)和我們對一知半解的技術的依賴對我們的心靈產生了什麼樣的影響?然後他在作品中給出了實驗性的答案,邪惡而乖戾,形式多樣,全都帶著(巴拉德式的)病態的極端。
白堊紀白堊岩:距今60000000年。
腦海後端高高的黑牆將寬廣的陰影投上他的思緒,他的雙眼立時有些模糊。他一邊伸手去拿日記,一邊想著卡爾德林車裡那個女孩——他叫她昏妹,又一個神經兮兮的玩笑——想起她提到野口。其實,能與野口作比較的不應該是他,而應該是惠特比;實驗室里的小怪物們不過是惠特比思想的零星鏡像,譬如,這天上午他在游泳池抓到的那隻奇形怪狀的放射屏障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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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爾斯動作敏捷,將細沙與水泥倒進攪拌機,加入水,直到大致攪成膏狀,然後將混凝土端到木板做成的模子旁邊,灌進模子里狹窄的槽道,抹平。
惠特比:可以,但是那樣不對。這隻是個簡單的生化問題。所有生物體中分解蛋白質鏈的核糖核酸模板在逐漸減少,刻著原生質簽名的骰子已經被磨鈍。畢竟它們至今已經傳承了超過十億年,是時候重組了。個體有機體的壽命是有限的,一個酵母菌群落或某一個物種亦有其興亡,同理,整個生物王國的存在時間也有固定期限。人們總是認為進化的山坡恆遠向上,殊不知峰頂已經抵達,往後便是下山的路,通向生物共有的墳場。這幅令人絕望的未來圖景,目前看來雖難以接受,卻是唯一的出路。自現在起,我們的後代經過5000個世紀的演變,不一定會成為多重大腦的恆星人,多半只會是不|穿衣服的突顎白痴,額頭上退化出毛髮,嘴裏嘀嘀咕咕走過這臨床系的遺骸,就像新石器時代的古人被困在可怕的時光逆流之中。相信我,我可憐他們,一如我可憐我自己。我全盤的失敗蘊含在體內每一個細胞里,我絲毫不具有任何存在的權利,無論在道義上還是在生理上……
一開始他在床邊放個鬧鐘,努力往越來越少的清醒時間里塞進盡量多的活動,整理藏書室、每天早晨開車去惠特比的實驗室查看最新一批X光片,對每一分每一秒精確分配,就像對待水壺內所剩無幾的水。
「計算機只破解出了最後四個數字。」卡爾德林解釋道,「所有信號以15秒等長的系列發送,而IBM花了兩年多時間才解開其中一段。」
昏妹點著頭。「沒有飼養員的動物園是不完整的,」她評論道,「人類呢?」

清晨6:33醒來。最後一次拜訪安德森。他明顯表現出對我不耐煩的態度,從今往後我最好不再去叨擾他。8:00入睡?(這樣的倒計時令我心悸。)
像一條無窮無盡的河流,寬廣得河岸都遠在天際之下,浩渺的時間之流穩穩地朝他迎面湧來。它向外延伸,充滿天空和宇宙,包納其間的萬物。這條幾乎無法感知的莊嚴河流緩緩向前,鮑爾斯知道,它的源頭正是宇宙自身的源頭。它流過他身旁,他感受到強大的吸引力,自願讓河流將他捲走,將他溫柔地載在壯闊的波濤間。它靜靜地攜著他前行,他緩緩旋轉,面對潮水的方向。在他周圍,群山和湖泊的輪廓都淡去了,眼前抹不去的只有曼陀羅的圖案,像一面宇宙的時鐘,照亮了河流浩瀚的表面。他定定地盯著它,感覺自己的身體逐漸溶解,物理的維度融入河流廣袤的連續統一體,水流將他送往寬闊河道的中央,推動他持續向前,彷彿永生不得停歇。終於,他安定下來,順著越發寬廣的河道,漂向永恆之河的下游。
半個小時后,他將別克倒進停機庫,把水泥攪拌機掛上后保險杠,倒入沙子、水泥,以及從外面的罐體里弄來的水,然後又搬了十幾袋水泥裝進後備廂和後座。最後,他挑了幾根直條木料,從車窗塞進車裡,便發動車穿過鹽湖駛向中央靶心。
他把紙帶遞給卡爾德林:「很快就要結束了。」
他向門口走去,出門前,回頭看見卡爾德林站在盡頭牆壁上那三個巨大字母的陰影下,無精打采地盯著自己的腳。
鮑爾斯粗略地翻翻那沓紙,隨便挑了一句看了看。
「我剛發現的一位遠親,有趣的小傢伙。馬上就介紹你倆認識。」
876 567 988 347 779 877 654 432
「好。」卡爾德林說,「對了,你是不是準備離開?」
昏妹皺起眉頭,陷入沉思:「我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你在神經外科期刊上發表的論文里,將患者化名為K。有一點卡夫卡的意味,沒想到事實如此直白。」
鮑爾斯爬上一座監控塔,靠在欄杆上,視線順著練習道遙望標靶。反彈的彈殼與火箭將標示靶圈的環形水泥帶打得千瘡百孔,但那百米寬的巨大圓盤及其交替漆刷的紅、藍兩色圓圈仍舊清晰可見。
鮑爾斯推開日記本,前傾著身子倚在辦公桌上,望著窗外潔白的湖床順著地平線向山坡延伸。3英里外,遠遠的湖對岸,他看見射電望遠鏡的圓形「大碗」在午後晴朗的空氣中緩緩旋轉,那是卡爾德林在不知疲倦地向天空撒網,掃蕩過數百萬立方秒差距的蒼涼以太,如同波斯灣沿岸的游牧民族將網撒向海中。
「我盡量。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只是他那個瘋子的一份終極文件而已。」
「真希望卡爾德林也是這樣。我想他的睡眠肯定遠遠不夠,總是整晚都聽到他在來回踱步。」她又補上一句,「不過,我還是覺得這樣比麻醉性昏睡晚期好得多。博士,你說,要是把這項放射技術用在臨床系那些長睡不醒的人身上,豈不是很有意義嗎?也許能讓他們在死亡之前醒來。總會有幾個人擁有沉默基因吧。」
鮑爾斯點起一支煙:「沒有什麼秘密。畸形學家已經豢養變異生物多年。你聽說過『沉默基因對』嗎?」
在城裡遇到卡爾德林,聊了很久的水星七號。他相信,進入宇宙大背景之後,「歡迎會」白等了他們的返回,是因為他們有意拒絕離開月球。他們從獵戶座的神秘使者口中得知,深空探索毫無意義,他們去得太晚,宇宙的生命當時已經結束了!!!據K說,有些空軍將領對這樣的屁話深以為然,但我懷疑這不過是K想要安慰我的含蓄手法而已。https://read.99csw.com
再見,安尼威土克。

5

他低頭看著女孩,她那雙機靈的眼睛認真地凝視著他。「從某一兩個因素考慮,有件事也許應該讓你知道。你說卡爾德林整晚踱步,睡眠不足,其實他根本就不睡覺。」
9:05醒來,6:36入睡。
鮑爾斯簡短地擠出一個微笑。「睡得太好了。」他承認道,「睡眠對於我已經不再是個問題了。」
與昏妹交往之前,卡爾德林一直獨居在湖濱北岸一座結構抽象的古老避暑別墅。這是幢七層的奇異建築,最初由一位身家百萬的數學怪傑修造,整棟樓由一條連續的水泥帶呈螺旋形層層纏繞,像一條裹住自己的瘋蛇,在所經之處組成牆、地板和天花板。只有卡爾德林解開了它的結構之謎——的幾何模型——從而能夠以相對低廉的價格從經紀人手裡租下這棟別院。傍晚時分,鮑爾斯在實驗室常常能望見他躁動般地一層層爬樓,左彎右繞地大步穿過那片斜道與露台組成的迷宮,來到屋頂上,瘦骨嶙峋的單薄身板襯著天空,好似一座絞架,孤僻的雙眼篩選著第二天要重點捕捉的無線電通道。
再過幾分鐘就要天亮了,鮑爾斯離開實驗室,上了轎車。在他身後,宏偉的圓頂建築沉默地矗立在黑暗中,銀白月光照耀下,山巒淡薄的陰影投在建築外牆。鮑爾斯駕著車隨意地開過長長的弧形私家車道,來到下方的湖濱路,聽到輪胎軋過藍色礫石的聲音,鬆開油門,加速引擎的運轉。
「看見時間。」昏妹驚奇地重複道。她若有所思地咬著下唇,抬頭望著鮑爾斯:「太神奇了,這就是未來的生物嗎,博士?」
6月14日:9.5小時。時間飛逝,像高速路上的風景一閃而過。然而,暑假的最後一周總是比第一周過得更快,按當前速率來看,我大概只剩四五周了。今天上午我嘗試著想象最後一周差不多會是什麼樣子——最後的三周、兩周、一周,結束——突然被純粹的恐懼擊中,渾身發冷,這是此前從未有過的一種感受。過了足足半個小時,我才穩定下心緒,打了點滴。
他衝著昏妹笑笑,聳了聳肩:「唔,咱們聊點兒別的吧。你跟卡爾德林認識多久了?」
96 688 365 498 721
他揮揮手,沿著那一列汽車走開了。車窗上的倒影映出卡爾德林回頭目送他遠去的神情。
然而,起初鮑爾斯只是一門心思想完成臨床系的工作,並計劃著最後怎麼離職。經過前幾周的手忙腳亂與驚慌失措之後,他總算接受了一種令人不安的妥協,得以運用他之前僅用於患者身上的超然宿命論,來審視自己的困境。幸好他的心理和生理梯度曲線在同期走低——懶散與惰性抑制了他的焦慮,減緩的新陳代謝又使他必須集中精力,維持不間斷的思緒。實際上,越來越長的無夢睡眠近乎休息身心,他發覺自己開始渴望這種睡眠,不再想辦法去干預自然清醒的規律。
他們悠著步子回到鮑爾斯的辦公桌旁。他把咖啡鍋架到酒精噴燈上,推過一把椅子給昏妹。然後他打開木箱,取出甲殼蛙,放到一張吸水紙上。
正午時分,鮑爾斯駕車前來,一眼就注意到了他。他從容地站在上方距地150英尺的板架上,頗有意境地仰望天空。
「我說不準。」鮑爾斯承認,「假如是的話,它們的世界一定既怪異又神秘。」
876 567 988 347 779 877 654 434
鮑爾斯:我想也可以這麼看:越來越長的睡眠期是一種補償機制,是在20世紀晚期,大眾為逃避城市生活的可怕壓力而產生的一種群體性神經變異。
現在,昏妹湊在下一個籠子的窗前往裡看,拉長了一張苦瓜臉。鮑爾斯的視線越過她的肩膀,發現她看見的是一隻拳頭大的類似蜘蛛的巨型昆蟲,毛乎乎的黑色肢腿足有手指粗細,攢聚的複眼渾似巨大的紅寶石。
「如你所見,是個倒計時。NGC9743,獵犬座的某個地方,大螺旋正在解體,他們發出了道別。儘管誰也不知道他們如何看待我們,但他們仍然將我們列為告知對象,通過氫譜線發送給宇宙中的每一個人聽見。」他頓了頓,又說,「人們對此作出了不同的解釋,但有一項證據排除了其他一切的可能性。」
他進入神經學系翼樓,如釋重負地在涼爽的前廳稍停,對兩名護士以及接待處全副武裝的保安點頭致意。不知為什麼,附近住院區內沉睡的晚期患者總是吸引來一群群訪客要求參觀,多數是想觀摩某種神奇的抗昏睡療法,或僅僅是出於閑來無事的好奇,而其中相當一部分是完全正常的普通人,許多人不遠千里而來,受某種奇怪的本能驅使來到臨床系,就像遷徙的動物提前瞻望族群的墓場。
一個較為蒼老的男性嗓音傳來,尖厲且略顯暴躁,音質有一點瓮聲瓮氣的回潮,但不影響聽清字句。

他注意到房間里煙霧瀰漫。「你來這裏做什麼?」他問卡爾德林。
(英國)J. G.巴拉德 J. G.Ballard——著
他略一停頓,又加上一句:
他默默地盯著它們看了半個小時,不成形的想法在腦海中變換。然後,他不假思索地猛然從欄杆邊起身,爬下梯子。停機庫就在50碼外。他快步走過去,踏入陰涼地兒,環視周圍生鏽的電車和閃蒸罐的空殼。盡頭那堆木料和電線背後,有一摞未開封的袋裝水泥、一堆沙子,還有一台舊的攪拌機。
「我過來邀請你共進午餐。」他指指床邊的電話,「電話打不通,我就開車過來了,希望你不介意我爬窗而入。我按了大概半個小時門鈴,很意外你竟然沒聽到。」
「那個小房子是它自己搭的。」鮑爾斯給烤麵包機斷了電,繼續說道,「挺不賴的,真的。」他指著簡舍前門那隻黃色塑料桶,桶里插著一枝蔫耷耷的天竺葵,「它還照料著那枝花,打掃籠子,沒完沒了地說著俏皮話。是個樂天派。」
11:05醒來,3:15入睡。
鮑爾斯看看四周,然後走進更衣間,將一個木質小存衣箱從生鏽的壁架上取下來,夾在腋下,順著鉻梯爬到泳池底面,留神踩著滑溜溜的地板,向那個小動物走去。見他靠近,它膽怯地退開,但還是被他輕易抓住,先誘上箱蓋,再翻倒進箱子里。
「與你相同境遇的大有人在,鮑爾斯,別再自憐自艾了。這些都是時間的聲音,在對你說『再見』。把自己放在更廣闊的背景下想一想,你體內的每一顆粒子、每一粒沙、每一個星系都攜帶著同樣的印記。你剛剛說過,你已經知曉了真正的時間,那其餘的事情還有什麼重要?不必隨時去關注時鐘了。」
「你最近在忙什麼,羅伯特?」他問,「還經常去惠特比的實驗室嗎?」
卡爾德林指著來自獵犬座的最後一條紙帶:「很簡單,有人估計,當數列減到零的時候,宇宙將迎來終結。」
她等了一會兒,鮑爾斯卻沒有說話,只顧掏著鑰匙。她於是又提議道:「不嫌棄的話,我可以幫你洗襯衫。」
鮑爾斯從臨床系離職之後,仍然每周駕車去體檢一次,現在基本上只是走個形式。上一次(終究成了最後一次),安德森敷衍了事地檢測了鮑爾斯的血細胞計數,檢查了他越來越鬆弛的面部肌肉、愈來越遲鈍的瞳孔反射,以及鬍子拉碴的腮幫子。
前路轉個彎,繞過湖岸上修建的幾座小木屋,指引轎車直駛向山巒的背風處,鮑爾斯突然感受到山崖那巨大的重量,它矗立在黑暗夜空下,像是由發光的石灰岩組成。他意識到自己對它質地的印象已然在腦海中得到了熱烈的呼應。他不僅能看見山崖,還很清楚它悠久的歲月,清晰地感受到自它初次從地殼岩漿中拔地而起之後的那無數個百萬年。距他頭頂300英尺的參差山頂上,無論是黑暗的溝渠與裂縫,還是懸崖腳下路邊光滑的岩石,全都攜帶著各自清晰的歷史影像向他襲來,1000個聲音一齊向他講述著山崖此生中漫長時間的流逝,這些心理的影像,就像眼睛為他捕捉的圖像一樣清楚明晰。
卡爾德林不停地嘰嘰喳喳,解釋著所謂終極文件的意義。「這些是最末的印記,鮑爾斯,最終的陳述,完全碎片化的產物。等我收集到足夠多的時候,就能用它們為自己打造出一個全新的世界。」他從桌子上拿起一個厚厚的手工裝訂本,翻過紙頁,「紐倫堡12號相聯檢驗。得把這些加進去……」
鮑爾斯懊惱地盯著煙看了一會兒,享受著每天第一支煙向來會帶給他的快|感。「所謂『沉默基因對』,是現代遺傳學的老問題了,現存的每一種有機體當中,都有佔少量百分比的個體擁有這樣一個失活基因對,它在基因組成和進化方面都沒有起到明顯作用,這個謎團一直困擾著生物學家。那麼,長久以來,生物學家一直在嘗試將它激活,但難度一方面在於如何從已知擁有沉默基因對的親本產下的受精卵中鑒別出該基因對,另一方面在於如何將纖細的X光束精確集中於它,而不損害其餘的染色體。不過,經過近10年的努力,基於對安尼威土克放射損傷的觀察研究,惠特比博士已成功開發出一套全身放射技術。」
「照這個速度,還要過很久才能到零。」鮑爾斯冷淡地評論道,「數字到頭的時候,我將擁有相當數量的實驗品了。」
「是的。」鮑爾斯承認道,「實驗總體不算成功,就跟我參与過的大量實驗一樣。如果卡爾德林自覺歉疚,我想是因為他覺得自己也要負一定責任。」
這是一張舊的天文台圖書館索引卡,中間列印著如下的數字:
光子發出呢喃。海葵望著周圍光輝熠熠的聲音屏板,穩定地持續膨脹。它的神經節連在一起,發現一個新的刺|激源來自其自身冠狀索脊精巧的膈膜。實驗室沉默的輪廓開始輕柔回蕩,弧光中散落無聲的波,在下方的工作台和傢具間回蕩。蝕刻在聲音中的,是它們有稜有角的形狀,與連綿的尖厲泛音共鳴。波紋塑料椅是一團嗡嗡響的斷續不和諧音,方腿桌則是連續的二重奏。海葵注意到這些聲音后便棄之不顧,轉而對著天花板——它像一面盾牌,持續回彈著日光燈管穩定輸出的聲音。聲音從一道狹窄的天窗中流進來,清晰而強勁,與無數的泛音互相交織,太陽在歌唱……
鮑爾斯:但是,歐洲和北美的人口數字並未顯示出下降趨勢。
鮑爾斯握住他的手,用力緊握:「謝謝你,卡爾德林。很高興你能理解。」他走到窗前,俯視潔白的湖面。他和卡爾德林之間的緊張已經消除了,他感到自己對他所負的義務終於盡償。現在他只想趕快離開,忘記他,一如他忘記其他那些經他親手施行開顱手術的無數患者的臉。
「變異關鍵基因圖。」他指向從鏈條一節標出的一簇箭頭,上面標著「淋巴腺」,又細分為「括約肌」「上皮」「範本」。
鮑爾斯聳九-九-藏-書聳肩:「我覺得自己需要休息。以後你就會明白,有好多事情需要重新考慮。」
他踏入曼陀羅內圈。在距中心平台幾碼處,他察覺到嘈雜聲漸漸地淡了,唯獨一個更加響亮的聲音出現,把其他聲音都蓋了過去。他爬上平台,舉目望向黑暗的天空,視線掃過各個星叢,望向88星座之外的落單星系,聽見縹緲的上古的聲音跨越數千年向他傳來。他摸到兜里的紙帶,轉身看見遙遠的冠冕狀的獵犬座,聽到它洪亮的聲音在腦海中越來越響。
卡爾德林回到位子上,靜靜地倚上靠背,視線掃過一排排展品,陷入半睡眠狀態。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挺起身,調整一下從百葉窗透過來的光線,默默想著鮑爾斯和他奇怪的曼陀羅,想著前往月宮白花園的七人,想著來自獵戶座的藍皮膚人,他們以詩歌的語言,講述著與世隔絕的星系中金色恆星下美麗古老星球的故事,他們如今已永恆湮沒在宇宙間無數的死亡之中。這些念頭,將在未來的幾個月里,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876 567 988 347 779 877 654 433
「好孩子。」鮑爾斯鼓勵道,拍拍小猩猩的背,把花生塞進它手裡,「這東西對你來說已經太小兒科了,不是嗎?」
「噢,那只是表面現象。他真的時刻挂念著你,所以我們才成天跟著你跑來跑去。」她機靈地看了眼鮑爾斯,「我覺得他在為什麼事情感到歉疚。」
「我還以為他見都不想見我呢。」
卡爾德林猛然緊抿雙唇,突然間一臉暴躁:「我到底是由誰在負責,博士?是你還是安德森?你現在問這種問題合適嗎?」
鮑爾斯做了個無奈的手勢:「好像是不太合適。」他清清嗓子,熱氣蒸得他腦部缺血,他覺得很累,想趕緊離開他們。他轉身打算上車,又想到卡爾德林可能會跟著他,把他攆進溝里,或者攔在他前面,讓他一路吃著卡爾德林的灰塵回到湖邊。卡爾德林發起瘋來可有一套。
96 688 365 498 692
「這話怎麼說?它肯定有規律可循。」
卡爾德林成天跟著我,像我的彩色影子一樣。他在門口用粉筆寫了「96 688 365 498 702」。郵遞員肯定給弄糊塗了吧。
鮑爾斯環顧四周:「信號隔多久收到一次?」
他起身向盥洗室的門走去,卡爾德林指著床尾三角架上的攝像機問道:「這是什麼?準備進軍小黃|片影業了嗎,博士?」
「歉疚?」鮑爾斯驚叫道,「他嗎?我覺得歉疚的應該是我才對。」
鮑爾斯無精打采地對她笑笑,不自覺地轉開視線,迎上卡爾德林的目光。兩人陰沉地對視片刻后,卡爾德林右臉上突然不知趣地抽搐起來。他連忙放鬆面部肌肉,經過幾秒鐘的努力,終於將它平息下去,但他顯然為那尷尬瞬間被鮑爾斯全數目睹而惱怒不已。

「認出來了嗎?你童年的老朋友,原本是只普通蛙,現在給自己搭了個相當堅固的防空洞。」他把小動物拿到水槽里,打開水龍頭,讓水流輕盈地灑到它外殼上。他在襯衫上擦擦手,回到辦公桌旁。
「它在織網。」鮑爾斯告訴她,「只是,網繩里包含有神經組織。這些繩梯組成外神經叢,相當於能為大腦擴容,它可以依據環境要求,織出適當的大小。理性地安排,真的,比人類優越多了。」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他在巨大藍色圓盤的中心有條不紊地忙活著,手動攪拌水泥,將它端到木料拼成的簡易模子旁邊,倒進去抹平,繞著靶心的周線澆築出6英寸高的矮棱。他片刻不停地勞作著,使用裝胎桿攪拌水泥,再用從輪胎上撬下的轂蓋將水泥盛出。
「你沒聽說嗎?卡爾德林在收集有關智人的終極文件。《弗洛伊德全集》啦,貝多芬的《即興四重奏》啦,《紐倫堡審判筆錄》啦,自動小說啦,如此,等等。」她突然換了話題,「你那是畫的什麼?」
鮑爾斯敲敲籠子上的有機玻璃小窗:「果蠅,由於相對性狀明顯,成為常用的試驗對象。」他彎下腰,指向籠頂懸挂的一隻灰色V形蜂巢。幾隻果蠅從入口爬出,四處忙碌。「它們通常獨自生活,居無定所,取食腐果。現在,它們建起了聯繫緊密的社會群體,開始分泌一種稀薄的淋巴液,類似蜂蜜,帶有甜味。」
凌晨3時,他抵達實驗室,剎車后的慣性剛一停止,他就迫不及待地從車上跳下,進了門,先打開燈,然後快步繞屋內一圈,打開遮陽簾,將它們在地縫中卡緊,如此,圓頂建築便成了一頂鋼鐵帳篷。
鮑爾斯:具體多久不清楚,大約8小時吧,我想。
鮑爾斯默默點頭,在心裏對自己重複著最後那句勸告。最近他正是總想著和時間賽跑。他站起來對安德森說「再見」,頓時下了決心要丟掉鬧鐘,逃離自己對時間無謂的執迷。為了提醒自己,他解開腕表的錶帶,調亂設置,將它塞進褲兜。出門去停車場的路上,他回味著這個簡單動作給他帶來的自由。應當說,現在他可以去隨意探索時間走廊里的各條偏僻小路和側門了。三個月可以是永恆。
「我同意,沒錯。」卡爾德林低聲道,「依照平方反比定律,該信號源大約以300萬兆瓦強度向外播送信號,至地球衰減至小數點后兩位,差不多正是近鄰星系群的規模。『貼心』這個詞恰如其分。」
鮑爾斯不置可否地點了個頭:「有意思。那邊的紙帶是做什麼用的?」
「為什麼這麼說?」
「好的,那麼,」鮑爾斯對他說,「我跟你吃午飯去。」他仔細端詳了卡爾德林一番,對方的樣子比平時收斂多了,甚至流露出幾分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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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我們這裏最聰明的生物之一,智力大約相當於5歲兒童,而且在許多方面的自理能力要強得多。」兩片麵包從烤槽中蹦出,黑猩猩利落地一一接住,不自覺地拍拍頭盔,然後溜達著回到搖搖欲墜的簡舍,一隻手搭在窗外,逍遙自在地將麵包片塞進嘴裏。
鮑爾斯閉上眼睛,倚著靠背,駕車順著兩道時間鋒面間的夾縫前行,感受腦海中越來越深、越來越強烈的影像。山川亘古的年歲,湖泊與白色山坡傳來的杳不可聞的連綿的合唱,似乎攜著他逆時回溯,穿越無盡的時光之廊,回到世界初始的門檻。
「……卡爾德林仍對我有怨氣(鮑爾斯在日記里寫道)。出於某種原因,他似乎不願接受自己的孤立,並詳細計劃著用一系列私人儀式來填補缺失的數小時睡眠。也許我應該告訴他,我自己的睡眠已趨近於零,但他可能會把這句話視為無可忍受的終極的侮辱,認為我明明擁有他無比渴求的東西還要矯以顧憐。天知道會造成什麼後果。幸好那噩夢般的情景看來暫時遠去了……」
昏妹笑了,從鮑爾斯手裡拿過一些堅果:「它真可愛。我覺得它在跟你說話。」

3

他蓋上箱蓋,爬出泳池,返回管理員辦公室還了鑰匙,然後把箱子抱到車上。
他打開開關,把磁帶倒到最前面,調整了喇叭音量。
10:25醒來,3:45入睡。
半個小時后,他抵達惠特比的實驗室。這座上百英尺寬的網格球頂建築毗鄰惠特比建於湖畔西岸的棚屋,距卡爾德林的避暑別墅約一英里。惠特比自殺后,棚屋也關閉了,在鮑爾斯等待實驗室使用許可下達期間,有許多實驗用動植物相繼死去。
惠特比:……看在老天的分兒上,羅伯特,看看世界糧農組織那些數據吧。儘管過去15年裡全世界小麥耕種面積以5%的年增長率遞增,但總產量持續下降,平均每年約兩個百分點。同樣的情形在各個領域都有上演,真叫人不稱心。糧食、塊根作物、乳品產量、牛羊繁殖率——全都在下降。將它們與大量的平行表徵對照起來看,從遷徙路經變更,到冬眠周期延長,任選一個你感興趣的領域相比較,就能發現存在一個總體模式,這是毋庸置疑的。
鮑爾斯馬不停蹄地繼續忙活,脫下夾克,走向X光投射室,拉開高高的滑門,門后便是投射儀細長而暗沉的金屬桿及燈頭。他開始貼著后牆疊壘屏蔽鉛塊。
他望著箱子底部那雙三重眼皮的眼睛對著他焦躁地眨合。
他沿走廊來到俯臨露天平台的管理員辦公室,借來鑰匙,出門穿過網球場和肋木架,來到盡頭關閉的游泳池。它已經廢棄了數月,只有鮑爾斯偶爾來開開鎖。他跨進大門,反手關上,走過表層剝落的木質看台,前往深水區。
白羊座44R951。間隔:49天。
鮑爾斯自嘲地笑笑,查看第一件展品,那是條舊時的腦電圖紙帶,殘留著一系列褪色的波浪線墨跡,上有標籤:「愛因斯坦,A.;阿爾法腦波,1922。」

2

卡爾德林咧嘴一笑:「幾個月前我就等著你問我這個問題了。自己看吧。」
旁邊的工作台上還有三根煙囪狀的立筒,分別標著「泥盆紀砂岩:距今290000000年」「瀝青:距今20年」「聚氯乙烯:距今6個月」。
96 688 365 498 694
《時間的聲音》首次面世是在巴拉德的一篇經典中篇作品——《新世界》(New Worlds, 1960)中。在這篇早期的代表作品里,社會崩潰、科學落後、人類無以自救,這類巴拉德式的設定得到了充分的展現。
他突然抓著鮑爾斯的臂膀,緊攥不放,深情凝視著他的雙眼,喉頭有些哽咽。
「你好,卡爾德林。」鮑爾斯招呼年輕人,「還成天追著我跑哪?」
他把木箱放到椅子上,從辦公桌上拿起一袋花生,走到籠子旁邊。一隻頭戴凹癟飛行員頭盔的小黑猩猩靈巧地攀著籠柵迎到他面前,開心地吱吱叫了一通,然後跳到下方緊靠籠子後部的小型控制面板跟前,快速敲擊著一系列鍵盤按鈕。一串彩燈隨之閃爍,像點唱機一樣,叮叮噹噹奏出一段時長兩秒的音樂。
「對,沒錯。它是個數值逐漸減少的等差數列,你也可以稱之為倒計時。」
抵達避暑別墅時,清晨的陽光已經灑上了緞帶一般的陽台與露台。他乘電梯來到頂層套房,進入自己的私人博物館,依次打開百葉窗,讓陽光照上展品。然後他拖了把椅子到一扇側窗前,倚坐上去,盯著恣意傾灑入房間的陽光。
他從帶鏡立櫃里取出注射器和安瓿,給自己打了一針,靠在門邊等著葯勁兒上來。
屋內的圓形空間以滑門隔成四個區域,其中兩個隔間是儲藏室,裏面擺放著備用生態缸、各種儀器、一箱箱獸糧,以及測驗台。他們經過第三個隔間,這裏幾乎被兩台儀器塞得滿滿當當的,分別是強力X光投射儀和250安培通用電學實驗台。實驗台斜向安裝在迴轉工作台上,旁邊散放著一些大型水泥屏蔽塊,便於隨時像砌牆一樣疊置起來。
一幅圖像逐漸形成,展示出一座巨大的黑色噴泉,向著一圈工作台與生態缸傾瀉無窮無盡的亮光。一個人影在它旁邊動來動去,調節流經他嘴裏的光線。他踏過地板,腳邊飛揚出團團鮮艷的色彩,他的手沿路擦過工作台,指尖生出絢爛的明暗對比,藍色與紫色的光球在黑暗中瞬間炸開,好似微型照明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