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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航員-(1960)-The Astronaut

宇航員-(1960)-The Astronaut

六個人,六種不同的性格,六種不同的命運。但是遠征隊的基調是由船長決定的。他們愛他、信任他,並支持著他。他們都知道要保持沉著冷靜,同時也要勇往直前。
我是太空船上的醫生,參加過三次任務。我的專業是精神病學。如今被叫作「太空精神病學」。我研究的課題最初是在七十年代出現的。當時飛往火星需要花一年多時間,而飛往水星差不多需要兩年時間。發動機只在起飛降落時啟動。天文台還沒有被搬上飛船——觀測都是用人造衛星代勞。那麼在漫長的航程中船員們要做些什麼呢?太空航行的第一年——不做什麼。這種強制的停滯狀態會導致人精神崩潰,削弱人的力量,產生疾病。讀書、聽廣播不足以彌補第一批宇航員們的活動不足。他們需要工作,創造性的工作,那才是他們熟悉的活動。隨後有業餘愛好成了招募新人的優先條件。重點不在於他們喜歡做什麼,只要他們在漫長的航行過程中有事可做就行了。因此,飛行員都精通數學。領航員都是古文獻學的學者。工程師的業餘時間都用來作詩……
中間兩頁日記中斷。第三頁亂七八糟地寫著這樣傾斜的文字:「失去與地面聯繫。有東西阻斷通信。是(畫掉)……結束了……」但是在這一頁的旁邊,有一些堅定的字跡:「重新建立起與地面的聯繫。能量指示器顯示力量為四級。船長把微型反應堆的能量都給我們了,我們阻止不了他。他犧牲了自己……」
那幅畫上畫著兩座村莊之間的小路,直通向一座小山。一棵大橡樹倒在路邊。這幅畫的風格頗似居勒·杜普雷,儼然巴比松畫派的氣質:鄉野風物、糾結的情緒、充滿生命力量。天上幾片雲被風撕扯著。路邊的水溝旁有塊大卵石,讓人想到不久前還有行人坐在那裡……每個細節都十分用心,充滿愛意,畫面上充滿了極其豐富的光和色彩。
「同意,」天體物理學家若有所思地說,「我們真的會回不去嗎?我們自己雖然回不去,但是其他人會來找我們。他們會發現我們回不去了,然後出發來營救我們。航天學還在不斷發展啊。」
「好了好了,」船長慢吞吞地說,「克服困難前進。聽起來不錯……那工程師怎麼想?你,妮娜·弗拉基姆洛夫納?你呢,尼古拉?」
點火升空。
門發出輕微的吱吱聲。風吹動了書頁,然後飛快地穿過房間,到處瀰漫著大海的潮濕氣味。氣味很有趣。火箭的空氣沒有味道。空調過濾著空氣,維持恆定的溫度和濕度。但是空調里的空氣是沒有味道的,就像蒸餾水。他們嘗試過幾次加入人工的氣味發生器,但是沒用。普通地球空氣的味道太複雜了,很難模仿。比如現在……我聞到了海的味道、潮濕的秋季落葉的味道、遙遠的香水味,偶爾有風吹過,還有土壤的味道和十分微弱的油漆味。
在宇航員訓練手冊中還有一條——著名的第十二條——其中寫道:「受訓者有什麼愛好?受訓者對什麼東西有興趣?」接著很快又有了新的解決辦法。在各大行星之間往返時,飛船採用原子-離子驅動。原本的航程縮短到了幾天時間。於是第十二條被刪了。但是幾年後問題再次出現,且情況更加嚴重。人類開始進行太空航行。即使是使用原子-離子驅動火箭,進行亞光速飛行也要花數年時間才能到達最近的恆星。火箭的飛行速度很快,但時間流逝得更慢了,一次航行需要花費8年、12年,甚至20年……
「好的,我們去吧。」
沒錯,一連串的神奇發現。即使是現在,儘管對於恆星形成和進化的研究有了極大的進步,但「極點號」船員的發現依然十分有用。他們對伯納德星這顆紅矮星的氣態表層研究至今也被認為是最精確、最全面的研究。
航行日誌的這部分是用紅墨水寫的。這是記錄各項發現時候的慣例。
「坐下,」船長說,「坐下冷靜地說。別跳來跳去。」
「極點號」飛向伯納德星。太空飛船達到了它的最快速度,然後發動機開始減速。從簡短的航行日誌來看,事情的發展都很平常。沒有故事,沒有疾病。船長始終冷靜、自信、瞭然。他花了很多時間研究顏料的製作技術,並畫出了他的研究成果……
她十分嚴肅地說:「我是醫生,阿列克謝·帕夫洛維奇。這是個技術問題。請允許我稍後發表意見。」
能量指示器指向綠色|區域。信號強到他足以控制火箭。扎魯賓微微地笑了笑說:「那麼……」然後他看了看能量消耗的速度,比之前計算的消耗速度快了140倍。
他的眼睛藏在藍色的鏡片後面,但是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悲傷。
「我也是。」
我讀了委員會選擇船員的報告。船長候選人次第上前,但是委員會的人一直說:「不。」不,是因為這次航程十分困難,船長既要有極強的適應力,又要有相當的膽量。但後來委員會的人又忽然說:「好。」
那時候,遠征伯納德星是件富有挑戰的事,也許還有些令人絕望。從地球到伯納德星有六光年之遠。飛船需要在前半段航程中加速,然後在後半段航程中減速。雖然是以亞光速飛行,但是往返行程要花費大約14年時間。對於在火箭上的人們來說,時間過得更慢:14年可能是他們的40個月。這不算是長得離譜的時間,但是問題在於,基本上所有的時間——40個月中的38個月——飛船的引擎都在全負荷運轉。核燃料的消耗量是經過精確計算的。任何偏離航線的行為都可能導致考察隊死亡。
「是你?」
「看來……」他開口了,「我是唯一一個沒穿好衣服的人了……」
警報信號消失了。指針指向零。電波可以進來,但是控制信號發不出去。
我飛快地閱讀,試圖找到一些關鍵點。
現在已經很晚了,我還是去找了檔案總管員。我記得九九藏書他告訴我扎魯賓還有其他的畫作。
五個人沉默地看著扎魯賓。時鐘冷靜地走著……
「不可能回去!」領航員幾乎是在喊的,「我們只能前進。前進,克服不可能!不管怎麼說,想想看,我們要怎麼返回?我們本來就知道這次考察困難重重吧?我們當然知道。現在我們遇到了第一個困難,我們決定放手一搏……不,不,要前進。必須前進!」
我翻了一頁。這就是阿列克謝·扎魯賓船長故事的開始。
飛行手冊上的第十二條。我飛快地翻閱資料想確定自己的懷疑:照片一定說出了事實。領航員確實是音樂家兼作曲家。那位嚴肅的女士愛好也很嚴肅:微生物學。天體物理學家研究語言:他能夠流利地說出五種語言,其中包括拉丁語和古希臘語。那對夫婦工程師擁有同一個愛好:下棋,是一種新的象棋,雙方各有兩個皇后,棋盤上有81個格子……
「扎魯賓那時候……你知道……他在最初的四周之內就用完了預計供14年使用的能量。他引導『極點號』火箭正常航行。然後飛船達到了亞光速,加速度降低到正常範圍,船員們終於可以活動自如了。那時候扎魯賓的微型反應堆幾乎沒有能量了。他沒有任何辦法。什麼也做不了。他畫了一些畫。他熱愛地球、熱愛生命……」
「現在?」船長看了看表,「離吃晚飯還有55分鐘。我們談談吧。去通知所有人。」
船長點頭:「確實。你是最明智的,萊諾奇卡,也很敏銳。我相信你一定有自己的意見。你大概已經想好了。」
「你很敏銳。我想你一定已經想到了什麼吧?」
「我們有信心,」工程師說,「我們有信心。」他沉默了好一會兒。「不過說實話,我不知道我們能不能辦到。我們到達伯納德星的時候燃料大概只剩18%,而不是預計的50%……但是你們要是確定的話,那就去吧。我們去伯納德星,像喬治說的那樣,克服一切不可能。」
「看,」船長說著把試管遞給他,「你應該會對這個有興趣。這是硫化汞,硃砂。一種很細的顏料。暴露在光線中的時候顏色通常會更深。我發現這和顏料顆粒大小有關……」
檔案館里空蕩蕩的走廊突然十分安靜。窗戶半開著,海風吹動了沉重的窗帘。海浪似乎更顯得沉重了。它們彷彿在重複著那兩句話「勇往直前,超越不可能」。接著它們也安靜下來,它們默默地消失在沙灘上。「勇往直前,超越不可能。」然後再次安靜。
旁邊還掛著一些畫。《紅色的研究》:兩個猩紅的太陽照耀著未知的行星,到處都是混沌的陰影,明暗相間,有血一樣的鮮紅,也有淡淡的粉紅;《褐色的研究》:一幅想象中的仙境森林……
「發展,」船長笑了,「是需要時間的……所以我們要繼續飛?我理解得沒錯吧?很好。現在輪到你,喬治。這和你的專業領域相關嗎?」

他居然知道我的任務記錄,我覺得很驚訝。
但是災難卻突然發生了。
我必須說一下,「檔案館」這個詞我不喜歡。我是太空船上的醫生,這個工作多少和18世紀的隨船醫生類似。我習慣航行,也不怕危險。我的三次星際航行都是進行研究考察任務。第一次的航行是去小犬座α,當時我一心渴望著有所發現。繞小犬座α旋轉的三顆行星上有很多由我命名的地方:那種給自己發現的海洋命名的心情,你能想象嗎?
「繼續讀那些材料,」他平靜地說,「然後我給你看一些別的畫。你就能理解了……」
沒有人笑。
……十分鐘后,船長來到船員室。五個人站在那兒等他。他們都穿著制服,這種情況很少見。船長明白了:他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眼下的情況了。
檔案總管員走路的時候有點瘸。我們沿著檔案館的走廊慢慢走著。
「檔案館」這個詞讓我害怕。但是事情似乎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樣。我不知道太空旅行中央檔案館的建築師是誰,也查不出相關資料。但那一定是個非常天才的人,既天才又勇敢。這座建築矗立在西伯利亞海岸上,建於20年前,當時人們正在修建鄂畢河的水壩。檔案館的主體建在海邊的山上。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做到的,總之這樣看的話整個建築彷彿懸在水面上。從遠處看,它就像一片白帆,輕盈向上。
我勉強辨認那些文字。第一則寫道:「一切正常。該死的重力過載!眼珠都要脫眶了……」過了兩天:「我們按計劃加速。無法行走,只能爬……」一周后:「困難。非常(畫掉)……我們努力應對。反應堆按計劃工作。」
「是的。」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悲傷,甚至有些負罪感,「你看的那些資料可以說沒有所謂的結尾。它們現在只是其他遠征考察活動的一部分了……『極點號』回到地球,然後就立即開始了救援活動。他們盡一切努力確保火箭以最快速度到達伯納德星。船員們在六倍重力加速度的環境下飛行。他們到達伯納德星時,連生活艙都沒有找到。他們冒著生命危險尋找了十次,但是什麼都沒找到……然後,過了很多年——他們派我去。途中發生了一些事故,就這樣了。」總管員指指眼睛,「然後我們找到了生活艙和畫作……還找到了船長的留言。」
「坐下,」船長說。「戰爭會議……嗯……好。按照習慣,讓最年輕的人先發言吧。你,萊諾奇卡。你覺得我們該怎麼辦?」他對那個女人說。
海在窗外喧囂不已。風吹起來了,海浪不再是沙沙作響——它們衝上沙灘用力拍打著海岸。遠處有人在笑。我不能,也不應該分心。我幾乎可以看到火箭上的那些人。我認識他們——我能想象出當時的情形。也許我搞錯了一些細節——但是沒關係,對不對?事實上,我連細節都沒有搞錯。我確信當時的情景就是那樣的。九-九-藏-書
檔案總管員還醒著。
工程師看了看自己的妻子。她點頭,於是他開始發言。他說得很平靜,彷彿在認真思考。
他失去了對時間的感知。微型反應堆發出轟鳴聲,彷彿要爆炸了一樣,環境調節系統呼嘯不已。脆弱的生活艙牆壁不斷顫抖……
船長難過地笑了。
日誌……科學報告……天氣物理學家的手稿顯示出他對於恆星的進化有著自相矛盾的假設……另外,最終我找到了需要的東西:指揮官的返回命令。這是完全出人意料的,完全令人難以置信。實在是不願相信,我飛快地重新看了一遍文件:領航員日記的內容。現在我相信,我知道了事實——事情的原委。
他沉默了。我看著他眼睛上不透明的鏡片,耐心等待著。
扎魯賓來到控制台前。他關閉了警報,箭頭指向零。扎魯賓調節能量調節器。生活艙里充滿了環境調節系統的嗡嗡聲。扎魯賓把能量調節器調整到最長時間工作模式。然後他來到控制台另一邊,打開鎖,把調節器轉到平時的兩倍,生活艙里的嗡嗡聲變成了刺耳的尖嘯聲。
他聽我說完后說:「所以你需要查看0——14區的資料。抱歉,那是我們的內部資料,對你來說沒用。我說的是對巴納德星首次勘查的材料。」
「我要走了,」他最終這樣說,「我得去通知其他人。」
「我能為那些人做點什麼?」丹克大聲喊道,他的喊聲如同雷鳴。突然他雙手撕開胸膛,挖出自己的心臟舉過頭頂。
「沒錯,這也是扎魯賓的畫作,」檔案管理員說,他彷彿知道我的想法,「他留在那顆行星上,你肯定知道了。他們冒著巨大的風險逃出去,那也算是方法之一吧。我也是宇航員……曾經是。」
飛船不斷加速,向著伯納德星前進。幾個月過去了。核反應堆十分精確地運行著。燃料的使用情況完全符合計劃,沒有一毫克浪費。
另一幅畫還沒有畫完。畫的是春天的樹木。畫面上每樣事物都充滿了光、風和溫暖……有著不可思議的金黃色調……扎魯賓確實懂得如何充分運用色彩。
燃燒爐上的曲頸瓶中,褐色的液體沸騰了。褐色的煙霧沿著冷凝器彎曲縈繞。船長仔細檢查了裝滿暗紅色粉末的試管。門開了。燃燒爐的火焰跳了一下。船長轉身。工程師正站在門口。
「我明白了。我也這麼想。是誰,船長背負著沉重的責任……你信任他嗎?」
「你要去樓上,」他說,「但是……請告訴我,你讀完所有的文件了嗎?」
委員會選好了船長。根據不成文的規定,船員人選由船長決定。在我看來,扎魯賓不懂怎麼選擇船員。他只是選了五個曾經和他一起飛行過的人而已。他問:「你們願不願意加入這次困難又危險的航行?」所有人都回答:「和你的話就去。」
材料就放在我的桌子上。紙張都發黃了,有些文件的墨水都褪色了(那時候人們還用墨水)。但是有人很細心地保護這些文本:上面附了紅外線膠片。紙上蓋著透明塑料膜,摸起來厚實而光滑。
扎魯賓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沒有馬上回答。
「扎魯賓想象力很豐富,」檔案管理員說,「他只是在嘗試顏色。然後……」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們有時間。還有11個月我們才到達伯納德星。如果大家決定現在返回,那我們就返回。但是如果你們覺得在接下來的11個月中能想到辦法,那我們就想個辦法……然後繼續前進,克服困難!這就是我要說的,朋友們。你呢,該你了,萊諾奇卡。」
「等待救援更是不可能的,」船長繼續說,「有兩種選擇。第一是返回地球。第二是飛到伯納德星……然後再飛回地球。雖然損失了燃料,但還是能回去。」
船長重重地關上房門,小心地把試管放回架子上。他仔細聽了聽。反應堆的冷卻系統發出輕微的滋滋聲。驅動「極點」號不斷加速的引擎運轉良好。
朱拉維爾尤瓦並不是特別出名,但是她和她的丈夫、工程師兼發明家根里奇·阿奇舒勒合作了不少科幻小說,根里奇·阿奇舒勒提出了「發明問題解決理論(TRIZ)」。他們雖然合著了不少故事,但是由於反猶主義的現實,這些故事出版時只能署朱拉維爾尤瓦的名字(但《宇航員》這個故事是朱拉維爾尤瓦獨自完成的)。
「我們這次去伯納德星是為了研究考察。如果我們六個人發現了什麼新東西,有了新發現,這件事本身是沒有任何意義的。除非是我們的發現被別人知道了,被全人類知道了,才會有價值。如果我們飛到伯納德星卻無法返回,那我們的考察還有什麼意義呢?謝爾蓋說會有人來找我們。確實。但是後來的那些人不用我們幫忙也能有所發現。我們還有什麼用呢?我們的考察對人類而言還有什麼意義呢?那樣一來我們只是造成了損失而已吧?確實是造成了損失啊。沒錯,就是損失。他們在地球上等我們返回,毫無意義地等著。如果我們現在返回,那麼還能減少損失。然後可以開始新的遠征,我們再次出發。可能會損失幾年時間,但是我們目前為止收集到的資料會被儲存在地球上。眼下卻沒有機會……繼續飛行?為什麼?不,我們——妮娜和我——反對。我們必須返回。現在,馬上。」
約有50個人在檔案館工作。我試圖和其中的幾個人套近乎,但他們都只是短期工作。一個奧地利人正在收集首次星際航行的資料。一個從列寧格勒來的學者正在寫火星歷史。還有個內向的印度人,他是個著名的雕塑家。他對我說:「我需要了解他們的精神世界。」另有兩位工程師:一個來自薩拉托夫的大高個,看上去很像那位偉大試飛員契卡洛夫;另一個禮貌微笑著的小個子是個日本人。他們在找一些項目的背景材料,我不知道具體是什read.99csw.com麼項目。當我去問他們的時候,那個日本人非常禮貌地回答:「不是什麼大不了的項目!不勞您浪費時間。」我好像又跑偏了。回到故事上來。
「我覺得工程師們是對的。漂亮話只能說說而已。從常識、邏輯和利弊得失方面來看,工程師們說得很對。我們可以飛到目的地去考察,但是如果這些資料不傳回地球就毫無價值。尼古拉是對的,完全正確……」扎魯賓站起來沉重地在船艙里踱步。這種情況下走路很困難:由於火箭的加速運動,重力是地球的三倍,動作十分吃力。
沒有奇迹。但是如果船長問我相不相信他能想到辦法,我會說「相信」。我會毫不猶豫地這樣回答:「是的,相信!」我不相信奇迹,但是我相信人的潛力。
萊諾奇卡沒說話。
我們沉默地看著那幾幅畫。我突然明白,扎魯賓是在畫自己記憶中的場景。他被冰雪包圍,整日照著伯納德那顆恆星嚇人的暗紅色光芒,他在自己的畫板上調出了溫暖陽光的色彩……在飛行手冊的第十二條里,他完全可以寫上:「我喜歡……不,我深愛地球,愛著地球上的生活和在地球上生活的人們。」
領航員跳起來,把桌邊的椅子都推倒了。
窗戶外面是大海。它反反覆復地沖刷著海岸,海浪的聲音如同翻動書頁……
船長笑起來。
最終他努力站起來走向控制台。
「你猜錯了。我什麼都沒想出來。但我們還有11個月的時間。這段時間之內我們可以想出辦法。」
(俄羅斯)瓦倫蒂娜·朱拉維爾尤瓦 Valentina Zhuravlyova——著
那時候火箭上通常有六到八個船員,船艙窄小,另有一間五十米見方的溫室。對於我們這些如今乘著郵輪進行星際航行的人來說,很難想象在沒有健身房、沒有游泳池、沒有電影院、沒有步行區的飛船上要怎麼過……我跑題了,故事現在還沒開始呢。現在第十二條已經不是選拔船員的主要標準了。對於標準航線上的定期航班來說,這是沒問題的。不過對於進行遠距離航行的研究人員來說,船員們依然需要各自的愛好。至少在我看來,第十二條是我的研究課題。「第十二條」的歷史把我帶到了這個地方——太空旅行中央檔案館。
他要等待新的信號到達火箭,然後再回傳給他。
……我眼前就是扎魯賓所做的決定。我是醫生,但是我理解他們所有人。我突然注意到一件事:可以說,船長的這番計算是極限情況。飛船重量減到最輕,起飛時的重力就會減到最小。大部分的生活艙被留在行星上,宇航員每天的配給會減少——比規定少很多。放棄帶有兩個微型反應堆的備用能源。放棄絕大部分電子設備。如果在返程時發生了預料之外的狀況,火箭甚至不可能回到伯納德星。「風險上升到了第三級,」領航員在日記中寫道,「但是對於留在伯納德星上的人來說,風險大概是10級。1%……」
「信任。」
第十二條重新回到訓練手冊上。事實上它成了選拔船員時最重要的考量因素。從飛行員的觀點來看,星際航行99.99%的時間都在停工期。起飛約一個月後,無線電信號就斷了。再過一個月,光信號也會因為干擾嚴重而斷掉。而此後還有很多、很多年……
飛行手冊第十二條的最後一點和船長有關。他有著最奇怪的愛好——很不同尋常,可能是獨一無二的。我從未見過那種事。船長自懂事時起就對藝術有著濃厚的興趣:他媽媽是一位藝術家。但是船長很少畫畫,他的興趣不在繪畫。他夢想發現古代藝術大師的業已失傳的秘密——怎樣配製油畫顏料,怎樣在繪畫之前進行調配準備工作。就像他的其他工作一樣,他以科學家的堅韌和藝術家的激|情展開了化學研究。

那顆行星上一片死寂。大氣幾乎是純氧,但是沒有任何生物,在它荒蕪的表面上沒有任何生物。溫度計讀數大約是零下50度。
我對那次航行一無所知,真是尷尬。
「這個加速度我們控制不了火箭,」工程師突然說,「飛行員會——」
天體物理學家大力揮動手臂:「這和我的專業領域沒有任何關係,我沒有什麼意見。但是我知道燃料是可以到達伯納德星的。為什麼半路返回?」
扎魯賓等待著。
又看了三頁,我明白了阿列克謝·扎魯賓被一致認同選為「極點」號指揮官的原因。這個人擁有從「冰」到「火」的一切驚人的特質——既有作為研究人員的冷靜智慧,又有作為戰士的激烈性格。這一定是他入選這個危險任務的原因。他總有辦法從看起來最無望的環境中脫身。
「是啊,為什麼?」船長重複道,「因為我們回不去了。我們只能半路返回。等我們到了目的地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極點號」飛往伯納德星。核反應堆開始工作,無形的粒子流從多個噴嘴中噴出。火箭開始不斷加速,船員們都感覺到了。一開始很難行走,工作也很不方便。博士卻堅持執行一整套的行動規則。宇航員們終於適應了飛行環境。生活艙也建起來了,然後就是射電望遠鏡。大家開始了普通的生活。監視反應堆,監視各種設備和機械:這花不了多少時間。船員們每天只需要在自己的崗位上工作四個小時。剩下的時間都可以自由安排。領航員開始寫歌——後來全船的人都會唱了。工程師夫婦一連好幾個小時都在下棋。天體物理學家閱讀古希臘文的普魯塔克作品……
「你會讀到更多的相關資料,」檔案總管員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是在第二卷,100頁左右。扎魯賓想要發現有關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大師的秘密。自18世紀以來,油畫大為衰落,至少是技藝方面衰落了。很多人都認為這是不可避免的。畫家沒九九藏書辦法讓顏料保持既鮮亮又持久。越是鮮亮的顏料就越容易褪色。尤其是藍色。但是扎魯賓……你到時候看吧。」
現在看來,不帶上充足的備用燃料就進入太空是不可理喻的冒險,但是當年卻沒有別的辦法。工程師們設計的燃料罐有多大,飛船就只能裝載多少燃料。
他花了一點時間向工程師解釋自己為什麼要合成耐光的硃砂。工程師不耐煩地搖晃著試管。桌子上方的牆面上掛著一個鍾,工程師忍不住去看時間:30秒。飛船每秒加速2000米,一分鐘,現在是4000米每秒……
——馬克西姆·高爾基
一陣長長的沉默。然後妮娜問:「你的意見呢,船長?」
船長等待著。
「現在該返回了,」船長再次說,「大家都知道我們只剩18%的燃料了。但是我們還有辦法。首先,我們必須減輕火箭重量。除導航控制的部分,我們必須丟掉所有的電子設備……」他發現領航員似乎有話想說,於是以動作阻止了他。「必須這樣。設備,空罐里的內部裝置。其次,還要放棄部分生活艙。最重要的是丟掉沉重的電子設備。但不是全部。燃料主要是用在飛行的最初幾個月——因為加速比較慢。我們必須適應艱難的環境:『極點號』的加速度將不只是3個重力加速度,而是12個。」
船長站在生活艙透明的牆邊。暗紅色的太陽慢慢逼近地平線。棕色的陰影溢滿了冰凍的河床。風在號叫,捲起塵土般的雪,把它們吹上高空,消失在灰紅色的天空中。
「我們現在怎麼辦?」
瓦倫蒂娜·朱拉維爾尤瓦(1933——2004)是一位主要生活在蘇聯時期的俄羅斯籍科幻小說家。20世紀80年代,她出版了一些她創作於50年代末期和60年代早期的小說的英文版,不過大多數西方讀者對她還是很陌生。
我合上日記。現在我滿腦子只能想到扎魯賓。通信中斷對他來說一定是未能預料到的。一道突如其來的光照在控制台上……
航行日誌上記錄簡潔,「繼續航行。反應堆和船上設備運轉良好。士氣高漲。」中間突然插入一句像是大喊大叫的話:「火箭已經超出了可接收電視信號的最遠距離。我們昨天收看了最後一條來自地球的報道。向故鄉道別真是艱難啊!」然後時間一天天過去。又一則日誌寫道:「設置好了光信號接收天線。希望在未來的七八天里我們還能收到地球的信號。」後來的12天里他們都收到了光信號,大家開心得像小學生一樣。
「很普通的行星,」領航員在日記里寫道,「但是非常奇妙!一連串的神奇發現……」
早上的時候,我請檔案總管員給我看扎魯賓的畫作。
當然了,扎魯賓可以指望他的船員——領航員、工程師、天體物理學家、醫生,但那都是次要的事情了。首先,他本人必須「想辦法」,這是船長的工作。
「我知道,」船長堅決地打斷了他,「我知道。最初幾個月對飛船的控制將在這裏完成,從這顆行星上。一個船員必須留在這裏……安靜!安靜,聽我說!記住,沒有別的辦法。事情就是這樣的,所以聽我安排。你,妮娜·弗拉基姆洛夫納,你,尼古拉,你們不可能留下來:你們還有孩子。對,我知道。你,萊諾奇卡,船醫必須和大家一起走。謝爾蓋是天體物理學家。他也必須走。喬治控制不了自己。所以我必須留下來。再說一遍——安靜!事情就是這樣。」
檔案總管員把眼鏡往鼻子上推了推,沉默了一會兒。

旁邊的一間房間里裝著熒光燈,兩幅較小的畫作在屋裡。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檔案總管員搞錯了。我以為扎魯賓不可能畫這樣的作品。它們和我白天看到的迥然不同:它們不是色彩的試驗,也不是幻想的圖畫。
「是的,」他繼續說,「阿列克謝·扎魯賓的檔案,那次考察的指揮官,他會對你的問題做出很有趣的回答。半個小時之內他們就會把材料交給你。祝你好運。」
我是醫生,但是我參加過太空航行,我知道世界上不會發生奇迹。當「極點號」到達伯納德星的時候,它肯定只剩18%的燃料。不可能還有50%的燃料……
「你去的是完全不同的方向,」檔案總管員聳聳肩,「天狼星、小犬座α、天鵝座61……」
船長的部分有一張膠片。拍的是生活艙部分。透過透明的窗戶可以看到電子設備和迷你反應堆。電子控制天線在房頂上。旁邊是冰冷的沙漠。恆星照著灰濛濛的天空。那個恆星幾乎是太陽的四倍,但是還不如月亮明亮。
他咬著嘴唇沉默了很久,然後站起來推了推眼鏡。
他在自己的房間里都想些什麼呢?領航員的個人日記沒有提供相關的答案。但是有一份文件十分有趣。是工程師的報告。其中提到了冷卻系統故障。報告很枯燥,措辭準確,全是技術用語。但是在字裡行間我讀出如下的意思:「我的朋友,如果你再考慮一下,你還有機會返航。光榮撤退……」船長在旁邊加了一句批註:「我們到達伯納德星之後就立即修復冷卻系統。」這裏的意思是:「不,我的朋友,我不會改變主意。」
紫色的恆星很快落到地平線以下。接著猩紅的火光照亮了天空:恆星的光線在無數冰晶之間折射。再後來,黑暗降臨。
(英國)詹姆斯·沃馬克 James Womack——英譯
「我把這些畫帶回了地球。」檔案總管員輕聲說。
航行的第八個月——有一天——反應堆突然出現異常狀況。平行反應使得燃料消耗急劇增加。航行日誌是這樣寫的:「我們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副反應。」是的,當年人們不知道核燃料中的微量雜質可能會使反應速度發生變化……
「坐下,尼古拉,」九-九-藏-書船長指了指椅子,「昨天下午我做了一次測試,得到的結果一樣……坐下吧……」
一天,船長說:「夠了。現在返航。」
「他說什麼了?」
「怎麼能回去?」工程師問。
那天夜裡,船長沒有睡覺。他在電子導航上運行了一個程序。他修正了所有短時聯繫產生的偏差。
第一天的傍晚,我跟檔案總管員聊天。他是個年輕男子,但是由於燃料罐爆炸事故幾乎雙目失明。他戴著一副有三片藍色透鏡的眼鏡。你看不到他的眼睛。於是這位檔案總管員看起來似乎永遠不會笑。
資料中有一張「極點號」船員的照片。是張黑白照片,看不出景深。拍照的時候船長27歲。照片里看起來更老一些:臉略圓,顴骨突出,嘴唇閉得很緊,鷹鉤鼻子,鬈髮似乎很軟,眼神有些冷淡。所有人看起來都很平靜,甚至可以說是懶散,但是他身上有些地方似乎閃爍著不安分的火花……
不圓的珍珠——譯
我飛快地看了一遍日誌。記錄很完善:船長在分別時說的話,大家同意在航行過程中每過幾天就用無線電聯繫,需要留給船長的物品清單……還有突然出現的五個字「『極點號』起飛」。同時還有一些註釋。看起來彷彿是孩子寫的:到處都是雜亂的線條,線條很僵硬,寫得斷斷續續。這是十二倍重力加速度的情況下寫出來的。
那位女士朝他眨眨眼睛。
「兩句話:勇往直前,超越不可能。」
詹姆斯·萊基曾在2013年的博客中寫道,《宇航員》第一次出版是在1960年,之後收入了由理查德·迪克森編輯的選集《終點:木衛五》(Destination: Amaltheia, 1963)。這個故事的動人之處在於它強烈大胆的感情及犧牲和新生的主題。萊基還寫道,儘管故事中的感情十分直率,但是其結構十分新穎,因此本文作者毫無疑問是20世紀60年代中期新浪潮運動的先驅。下文由詹姆斯·沃馬克翻譯,此譯本糾正了之前譯本的一些錯誤,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去看這篇被低估了的蘇聯時期的科幻小說傑作。
我想要回答那些海浪:「是的,前進,勇往直前。」
風翻過書頁……船長究竟在期待什麼呢?他必須「想辦法」。而且他是船上唯一一個有經驗的宇航員。
其他的宇航員更加年輕。船上的工程師是一對夫婦,文件里附有照片,他們總是一起航行。領航員看起來像個思慮很多的音樂家。還有一位女性醫生。我覺得自己剛加入星際艦隊時拍的第一張照片一定也和他們一樣嚴肅。那位天體物理學家看起來有些僵硬,臉上有燒傷。他曾和船長在土星的衛星之一土衛四上緊急著陸。
扎魯賓要等14年。然後才會有另一艘飛船來找他。獨自生活14年,在一個冰冷的陌生星球上……必須再三計算。最重要的問題是能源供應。必須要有足夠的能源才能遠程控制火箭,然後還要能夠堅持14年,漫長得幾乎沒有盡頭的14年。而且,再說一次,每件東西都接近極限,沒有絲毫富餘。
「這些都是研究,」檔案管理員說,「技術練習。僅此而已。這裡是他的《藍色的研究》!」
船長轉向牆壁坐下了。他雙手發抖,拿出手帕擦了擦前額,然後臉貼著冰冷的玻璃。
扎魯賓沒有改變主意。他駕著「極點」號繼續前進,超越不可能。在出發后的第19個月他們到達了伯納德星。這顆暗淡的紅色恆星只是一個行星,大小和地球相當,不過覆蓋著冰層。「極點」號試圖降落。引擎的離子流溶化了冰面,第一次著陸不成功。船長另選了一處著陸地點——冰再次溶化。「極點」號六次嘗試著陸,最終它找到一片位於冰面下的花崗石懸崖,著陸成功。
「好,」工程師僵硬地回答,「我去通知他們。是的,我去通知他們。」他不知道為什麼船長的反應這麼慢。「極點」號每一秒都在不斷加速,他必須迅速作出決定。
扎魯賓的畫作掛在一個天然採光的狹長畫廊里。我先注意到的是每一幅畫都只有一種顏色——紅色或藍色或綠色……
「好吧,」船長說,「萊諾奇卡稍後發言。現在該你了,謝爾蓋。」
「我知道你會來,」他說著,快速推了推眼鏡,「來吧,從這邊過去。」
工程師有些顫抖,但他還能控制住自己,可是他的聲音卻說明他真的很焦慮。他的聲音不像是他自己的,很大聲,很不真實,很刺耳。他試圖平靜地說話,但是根本平靜不下來。
警報聲又響起來了。無線電信號繼續傳播,但是它們已經很弱了,不足以控制火箭。扎魯賓看著伯納德星上的日落。他身後電子控制台上的燈閃個不停。
五個人看著船長。等著。
風從冰雪覆蓋的平原上呼嘯而過。極點地區模糊的太陽掛在地平線上。瘋狂運轉的微型反應堆在輸出能量的同時不停地尖叫。原本仔細分配為14年使用的能量現在被一口氣用掉了……程序上傳到電子導航儀里,船長疲憊地在生活艙里踱步。恆星的光透過透明的天花板照進來。船長靠著控制台仰望天空。在天空中的某個地方,「極點號」正在加速,飛向地球。
他聽完我的回答後點點頭。
兩個單薄的人影——一男一女——佩戴著飛行翼肩並肩在藍天上飛翔。畫上的所有東西都是深淺不同的藍色,我從沒見過這麼多藍色。畫面上是一片夜空,藍黑色的,左邊稍矮的地方和對面的角落是正午般透明溫暖的藍色。人的翅膀有一些光亮,深藍色漸漸過渡到藍紫色。尖端部分的顏色都很醒目,很鮮明閃亮,其他部分則柔軟緩和且透明。哪怕是德加的《藍色舞者》放在這幅畫旁邊也會顯得局促蒼白。
我要簡單解釋一下我為什麼會去太空旅行中央檔案館。不然我之後要說的事情會比較難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