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咎由自取-(1962)-The Squid Chooses Its Own Ink

咎由自取-(1962)-The Squid Chooses Its Own Ink

「如果我們衝進他家裡,堂·胡安肯定要生氣的。」迪·平托說。
拜德勒克也不傻,他臉上有個疤,這是因為早先他除了在銀行上班,還靠告密賺外快。他對我說: 「你為什麼不問問那個傻瓜?」
「快點,各位,慷慨一點。這件事不光關係到我們的小命,還關係到世界上所有的母親,地球上所有的生命都靠我們了。」
他嘆了口氣。
「當然啊,」他回答,「他們邊喝咖啡邊說的。」
拜德勒克就像自言自語地說:「別告訴我這倆老傢伙毀了我們最後的希望。」
「我摸著良心發誓,」阿爾迪尼小聲說,「那個外星人沒撒謊。我們早晚會被核彈炸飛。毫無疑問的。」
我把書給他,然後回到床上繼續睡覺。我確實睡著了。我承認我睡著了,我確實睡著了,請相信我,真的。
他停頓了一會兒,趁著他還沒繼續說,我問他堂娜·蕾梅迪奧斯說了什麼。
「我知道,是我打斷你了,我的錯。」
我永遠忘不了那天晚上,一生都忘不了。
(西班牙)瑪麗安·沃馬克 Marian Womack——英譯
我很想把關於噴灌機的八卦告訴朋友們,於是我沒再多問就讓那孩子走了。但是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於是喊了出來。堂·塔戴托從門口茫然地看著我。
一定要說的是,這位楷模抱有不少老派的觀點,在我們這些理想主義者中還沒出現能和他相比的人。在新的國家中,沒有新觀點這個傳統。你們也知道,沒有傳統就沒有穩定。

由於我被邀請去參加過一場特別重要的活動,我會向讀者說明自己的資歷。本人富有同情心且想法很開明。我讀完了我的朋友西班牙人比利亞羅埃爾的圖書館中的每一本書,從榮格到雨果,從華爾特·司各特到高多尼,連《馬德里風景》的最後一卷都看完了。我很關心文化,但是我正處於「悲慘的30歲」的初期,我十分擔心我要學的東西比我已知的東西要多得多。總體來說,我努力跟上當代各種運動,並教導大眾,所有那些好人、最聰明的那些人,儘管他們已經放棄了自中世紀蒙昧時代以來就堅守著的午睡傳統。我是個老師——在學校教書——還是個記者。
「噢,我不知道。」他回答。
我跟他說了堂·胡安之前借小學教材的事,但是完全沒提噴灌機消失的事情。這方面他倒是很理解,因為他也知道那件事。我把書夾在胳膊底下,又補充道:「晚上我們在旅館酒吧見面討論這件事。如果你想說說自己知道的八卦就來找我們吧。」
「那條鯰魚已經死了。」
「堂·塔戴托記得住嗎?」拜德勒克說。
又到了午休的時候,我睡著了,結果又有人開始敲門。從我的心跳程度來判斷,敲門聲是一點鐘準時響起的,而且是想和我的心臟作對。堂·塔戴托帶著前一天借的書來了,同時還要求借中學前三年的課本。我沒有中學的書,於是去了比利亞羅埃爾的書店,用力砸門把那個西班牙人叫醒,然後對他道歉說是堂·胡安想要那些書。這個西班牙人正如我擔心的一樣問:「他到底在幹什麼?他這輩子都沒買過書,現在想要念書了?這麼沒禮貌地來借書還真不是他一貫的樣子。」
「堂·塔戴托是個好學生。他不會說話說到一半就丟下自己的老師,更不會把剩下的話留到明天,或者乾脆什麼都不說了。」
「什麼都不說。」
阿道夫·畢歐伊·卡薩雷斯(1914——1999)是阿根廷傑出的小說家、學者,他是一位世界級的小說家,他在拉丁美洲文學界以幻想小說、偵探小說,和主流文學一較高下。畢歐伊·卡薩雷斯為後世的幻想小說家開創了道路,其中包括胡里奧·科塔薩爾、加西亞·馬爾克斯。他的小說充滿玄學和神秘意味,而且充滿了超現實的抽象元素。不過他對與安德烈·布勒東的會面並不怎麼在意,而且他向來不認為自己是個超現實主義的作者。此外畢歐伊·卡薩雷斯還儘可能避免和拳擊手、英式橄欖球運動員接觸,不過他很喜歡打網球。他過著十分充實豐富的生活,曾多次去歐洲旅行,欣賞藝術和文化。
事情確實暴露了,不過是在幾天之後。
「堂·胡安不想影響到自己的生活。」西班牙人說。
《莫萊爾的發明》(The Invention of Morel, 1940)是畢歐伊·卡薩雷斯最著名的一篇小說,故事中除了超現實的臆想元素外,另一個特點是故事的講述者,他去了一個小島,但島上居民都看不見他。畢歐伊·卡薩雷斯寫這篇小說是為了創造出突破一般冒險故事的獨特作品。他確實做到了,《莫萊爾的發明》是阿倫·雷乃和阿蘭·羅布-格里耶的電影《去年在馬里昂巴德》(L'année dernière à marienbad, 1961)的原型,這部電影改變了電影的歷史。甚至連美劇《迷失》(Lost)都借鑒了這篇小說。博爾赫斯認為這篇小說在影響力方面堪比亨利·詹姆斯的《擰緊螺絲》(The Turn of the Screw)和卡夫卡的《審判》The Trial)。read.99csw.com
「我們知道。」書商撇著他的厚嘴唇說。
查澤拉塔表示同意:「一到選舉的時候,美好的人性就展露無遺,而且無比真實。那些獲勝的都是人渣。」
「確實晚了。」他重複道。
我們的生活中還沒有能夠超越這位大胖楷模的人——除了堂娜·蕾梅迪奧斯。她是堂·胡安的母親,也是他的顧問。我就在這兒說,她被稱為「鐵娘子」不光是因為解決了找上門來的司法警察。不過我們還是會和她開玩笑,這個綽號也是親昵的意思居多。
「什麼叫為什麼我看到了?」
「不,親愛的老師,」比利亞羅埃爾回答,「我們姑且把愛人類認為是對於他人痛苦的同情和對偉大思想成果的敬佩,為了那位偉大瘸子的《堂·吉訶德》,為了維拉斯開茲和穆里約的畫作。這份愛絕不會成為推遲世界毀滅的借口。只有人類不斷經歷,這些作品才存在,在世界毀滅后——那一天肯定會到來,不管是因為核彈還是因為自然的原因——作品也就沒人來評價或者支持,相信我。至於悲天憫人之心,在世界末日來臨時,它也會消失……因為沒有人能逃過一死,對所有人來說都是死得越快越好,這樣的話,痛苦的總量就少了!」
以下是《咎由自取》的新譯本——繼《幻想之書》收錄的英文版后的第一個新譯本——它講述了一段獨一無二的與地外生命接觸的經歷。
我對堂·塔戴托說,他應該把堂·胡安和堂娜·蕾梅迪奧斯的談話一字不落地告訴我。他們在對話中隱約提到,罪愆自會帶來懲戒。那天晚上,我被自己的好奇心折磨了好一陣兒,我早就知道自己會聽到準確的談話內容,一字不差,冗長又無趣。刻薄話簡直就掛在我的舌尖上,我想說,堂·胡安和堂娜·蕾梅迪奧斯關於最後一批家用肥皂的意見完全不重要,堂·胡安為了他的風濕痛買的羊毛褲也不重要。但是我都沒說出口:我怎麼能代替這孩子決定什麼事情重要什麼事情不重要呢?
「說了,不過我不記得了。」
我很生氣,感覺就像有人從我這裏拿走了貴重物品似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仔細想了一下對話的主要內容,突然發現了一絲希望。於是我重複了一下堂·塔戴托說的最後一部分內容:
「你不記得了是什麼意思?」我有點生氣。
「你的教父還說了別的什麼事情嗎?」
不圓的珍珠——譯
畢歐伊·卡薩雷斯也是博爾赫斯的摯友。他和著名作家西爾維娜·奧坎波結婚。奧坎波的姐姐維多利亞創辦了阿根廷文學雜誌《南方》Sur),他們三人在這本雜誌上發表了很多出色的短篇小說和散文。畢歐伊·卡薩雷斯、博爾赫斯和奧坎波共同編撰了影響深遠的《幻想文學選集》(Antologia de la Literatura Fantastica, 1940),該書增補修訂後於1988年推出了英文版《幻想之書》(The Book of Fantasy)。博爾赫斯和畢歐伊·卡薩雷斯還以H.巴斯托斯·多梅克(H.Bustos Domecq)的筆名寫了很多諷刺小說,但是他們的首次合作卻是為久坐人群開發的健康產品寫廣告語。
「堂·胡安要課本幹什麼?」我大聲說。
查澤拉塔在市場里幹活,他咕噥著說:「要是沒什麼怪事的話,那又會是什麼呢?」
「我們都知道什麼,拜德勒克先生?你想到人的時候,你覺得他們可敬可愛嗎?我倒是覺得完read.99csw.com全相反,他們愚蠢、殘忍、刻薄、嫉妒心重。」比利亞羅埃爾說明自己的意見。
「要怎麼問?」
「教父想要四年級和五年級的書。」
「你們知道什麼?」
「它沒在花園裡呢。」
我為本地幾家普通報社供稿,比如《太陽花》(這個名字起得很不好,會產生負面評價,而且會引起相當程度的誤解,我們總被人當作農業雜誌),有時候還給《新祖國報》寫東西。
我們一群人出去,永恆的月亮照亮了夜空。拜德勒克幾乎是要哭了一樣告誡我們:
「你那個學生。」他回答。
「教父對堂娜·蕾梅迪奧斯說,他們倉庫里來了個客人,他前幾天在倉庫中翻找賬簿上沒登記的一架遊樂園鞦韆時,差點兒不小心把那人碰暈過去。僅管那人狀態很差,就好像鯰魚離開水之後大口喘氣一樣,但並沒有發火。他說他拿了個裝滿水的桶,因為他想也沒想就察覺到對方想要水,別人要死了,他不會袖手旁觀。雖然不一定會死,他決定給這個客人搬個飲馬用的水槽。然後用桶裝水把水槽裝滿,但是沒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接著他突然想起了噴灌機,這就像醫生不顧一切想要挽救病人的生命一樣,他立刻跑出去把噴灌機搬過來。這下有了立竿見影的效果,那個奄奄一息的生物立刻恢復了,彷彿他就是只想呼吸潮濕的空氣一樣。教父說他陪著客人待了一會兒,他努力想辦法問那位客人需不需要什麼東西,客人很聰明,因為只過了一刻鐘,他就學會了一些西班牙語單詞,並且問他要一些材料來研究學習。教父說,他這就讓教子去老師那裡拿些一年級課本。那位客人真的很聰明,兩天就學完了所有年級的課本,又過了一天他就能考試了。然後,教父說,這樣他就會看報紙,知道世界上發生的事情了。」
拜德勒克臉紅了,結結巴巴地說:「我不知道。大家都知道。」
「你是每天都要來吵我嗎?」我接過那堆書很不高興地說。但是得到的回答是:
「他這麼缺乏好奇心,我很不滿,」我看著星星,「我們今晚失去了多少了個美國和新世界!」
「好了,各位,」他對大家說,「這種時候就不要浪費精神了。」
「為什麼不讓堂·塔戴托去守著倉庫?這樣比較明智。」
作為最後總結,托萊多又重複說:「如果說真的有什麼奇怪的事,很快就會暴露的。」
這個鎮子上最近幾天發生的事情比過去所有年份加起來都多。要明白我說這句話的分量,你得記住,我說的是本地歷史最悠久的一座鎮子,這裏發生過不少重大事件:它始建於19世紀中葉,暴發過霍亂——還好沒引起什麼嚴重後果——經歷了數次突襲,儘管沒有真正被攻打,但是小鎮居民在五六年中一直保持著警惕,那時候鄰鎮正遭受著印第安人的騷擾。在英雄時代結束后,我就直接跳過政府官員、國會議員和各政黨候選人造仿小鎮的歷史了,喜劇演員和一兩個運動健將的來到也略去不提。我就簡單總結一句:在小鎮建成百年的慶典簡直是一場雄辯和讚頌的競賽。

我走回去的時候一個人都沒看到,只遇見了屠夫家那隻紅灰色的狗,它多半是病了,因為任何腦子正常的生物都不會冒著下午兩點的熱浪出門。
我不耐煩地問他:「我能問問為什麼嗎?」
「他寧可讓地球被炸飛也不想接受外星人的幫助。也許這是愛人類的一種表現。」
我迷迷糊糊地跑到旅館,大概我之後要說的東西會讓我的朋友們很迷惑。我們各有各的意見,這時候肯定不可能保持沉默,但是幸運的是大家誰也不聽誰的。可能旅館經理聽到了我們說話,經理是患有胃部水腫的大塊頭堂·波尼奧,我們這夥人經常把他當作旅館的柱子、桌子或者餐具。我們完全被這種理性上的傲慢給蒙蔽了。堂·波尼奧扯著嗓子讓我們小聲點兒,源源不斷的杜松子酒讓他的聲音溫和了不少。我們7張臉14隻眼睛看著那張紅光滿面的臉,他問了這麼一個問題:「為什麼不一起去問堂·胡安本人呢?」
「別生氣了,朋友,」我拍拍他的後背,「你這麼生氣,接著就要像水手一樣開始罵人了。」
「我們現在必須行動,」拜德勒克說,「不然就太晚了。」
我們悶悶不樂地散了。書商跟我一起往回走。出於某些我自己也不懂的原因,我很高興有他陪著我。
星期天,也是本月第一天,噴灌機神秘地不見了。之後的一個星期內它都沒有https://read.99csw.com出現,花園裡少了很多光彩。大部分人看到這個情況也沒有很在意,但是有一個人一開始好奇心就很重。這個人惹得大家也好奇起來,到了晚上,一群年輕人到車站對面的酒吧相互打聽,議論紛紛。如此簡單自然的好奇心讓我們發現了一些完全不自然而且非常驚人的東西。
次日,我午休的時候,敲門聲又來了,從比利亞羅埃爾店裡借來的書還回來了。然後事情還有新的發展:堂·塔戴托說,堂·胡安想要一些舊報紙,所以他不得不從雜貨店、肉店、麵包店收集了好幾千克重的報紙。他跟我說這些報紙也和之前的那些書一樣,是放在倉庫里的。
「好吧。不過你不能就這樣走了,」我說,「我太好奇了。來,再想想。」
他這諷刺的語氣引起了另一個人的注意,是阿爾迪尼,他通過函授課程學習,今天戴著白領帶。他抬起眉毛對我說:「你為什麼不讓你的學生去偷聽堂·胡安和堂娜·蕾梅迪奧斯的談話呢?然後你再問他。」
經歷阿根廷國內的數次動蕩之後,畢歐伊·卡薩雷斯變得不受庇隆政府的歡迎了,他和《南方》雜誌顯得很不關注國家且太過精英氣質了。他是個低調但又不那麼低調的反庇隆分子。博爾赫斯和卡薩雷斯再次合作,他們用本尼托·蘇亞雷斯·林奇(Benito Suárez Lynch)的筆名寫了很多諷刺詩嘲諷庇隆以及持同樣政見的人。同時,有著大地主的家庭背景的他在20世紀70年代期間與發起革命的民粹主義者發生過摩擦。他的友人,比如博爾赫斯等,都被貼上了「文學寡頭」的標籤。即使如此,從文學的意義上來說,卡薩雷斯在虛構小說方面的成功和現實是完全不同步的。不過當那個時代的暴行結束后,民主回歸,畢歐伊·卡薩雷斯重新獲得了作為文學家的地位——這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他小說的普適性。在20世紀90年代,他獲得了塞萬提斯獎,這是西班牙語作家獲得的最高榮譽。
幾個小時后,我往車站走,為了打發時間我一路閑逛著,於是發現瑪格利塔旅館的噴灌機不見了。我在月台上跟人說了這件事,那時候我在等19:30從廣場出發的車子,它開到這兒應該是20:45。那天晚上在酒吧的時候我說了這件事,不過我沒提書的事,我根本沒把這件事和別的事情聯繫起來,因為我剛才已經說了,我完全忘了這件事。
結果談話漸漸跑偏了,一向以冷靜著稱的拜德勒克阻止了各位雄辯家。
所有人都到了堂·胡安家門口,有些人往前擠,有些人往後擠,大家吵鬧推搡。最終拜德勒克鼓起勇氣把堂·塔戴托推向前。我的學生走到前面來,過了好長一段時間,說:
「沒有。」
我覺得,在如此繁忙的一天之後,生活會自動回到正常的軌道上。星期一,我在休息的時候想:「這次肯定會不錯吧。」然而我披風的邊緣老是蹭著我的鼻子,接著又有人敲門了。我低聲說:「今天他又要幹什麼?要是我抓住他踢門我肯定收拾他。」於是我穿上拖鞋去開門。
「教父想要。」堂·塔戴托解釋道。
他的其他作品還包括《英雄之夢》(El Sueño de Los Hcrew, 1954),故事講述了某工人被疑似超自然的神秘人從死亡邊緣救回來,多年後這一幕又重複發生。這個故事顯然是受到了J. W.鄧恩的小說《陽光下沉睡》(Dormir Al Sol, 1973)中的時間理論影響。《陽光下沉睡》講的是靈魂移植的故事,其中融合了精神外科改造與極權主義。
「拿出你無所不知的老師身份。」他充滿惡意地說。
「你說誰?」我很禮貌地問。
我的學生非常平靜地繼續說:「教父說客人發現世界上的政府居然不是由最厲害的人掌管的,於是覺得很驚訝,管事的人即使不至於一無所長,也都非常平庸。而核彈卻是被一群無賴控制著,客人還說,這些事情足夠讓人發瘋了。如果核彈是由最厲害的人掌管,那最後他肯定會發射出去,因為人有了核彈最終都是要發射的。但是那群無賴就沒這麼嚴肅了。他還說,在其他星球上的人都是發現了核彈,最終把自己炸飛了。他們倒是不介意那些星球的人把自己炸飛,反正他們離得很遠。但是我們的星球離他們很近,他們害怕出現連鎖反應影響到自己的星球。」
「如果說真的有什麼奇read.99csw.com怪的事,很快就會暴露的。」托萊多說。
於是我把書給他,接著就完全忘了這件事,彷彿那部分只是做夢。
我們很了解堂·胡安,在乾燥的夏天他不會隨隨便便就不給花園澆水。我們把他視為本鎮的楷模。這位50歲的老頭的確堪稱楷模:他高大但肥胖,灰色的頭髮被伏貼地分成兩半,和他的鬍子形成平行的弧線,再往下就是他的錶鏈。其他很多細節都表明他是個老派的紳士:馬褲、皮綁腿、短靴。他一生都嚴守規定、為人謙遜,據我所知,沒有人抓住過他的任何把柄。他從不酗酒,不好色,也沒有絲毫不良政見。我們這些人,年輕時候誰沒幹過什麼壞事呢?但是即使是他年輕的時候,那種正該忘記的年代,堂·胡安也無可指摘。就連公司的審計員,甚至那些算得上卑鄙的傢伙都挑不出堂·胡安的毛病。在那個不懂得感恩的年代,堂·胡安的大鬍子怎麼能贏得所有人的尊敬,其中一定有些緣故。
「是你的錯。」他重複道。
堂·波尼奧一開始很安靜,誰都沒注意到他,結果他開口的時候大家都嚇了一跳。
「好主意,」托萊多說,「讓堂·塔戴托把噴灌機搬回倉庫,然後看著之後會發生什麼,然後我們也可以看到外星人是什麼樣子。」
我問了一句:「為什麼?」
「你打斷我了,」我的學生解釋道。
「好了,各位,我們做點事情吧。」拜德勒克說,「就當是愛人類。」
「你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我重複了一遍,又有些生氣了。
「堂·胡安,」比利亞羅埃爾說,「更想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我倒是佩服他的勇氣。我們兩個都不敢翻過他家的籬笆呢。」
「我也看見了。」查澤拉塔確認了。
「教父想要這些書。」他回答。
我提了個問題:「這是他們今天說的話?」
我必須指出這件事有個奇怪的地方:不光是因為這個活動在我的故鄉舉辦,而是它就在我所生活的這個城區舉辦。就在我家的近旁,我的學校的近旁——學校是我的第二個家——當然也在車站對面的賓館酒吧近旁。每到半夜,我們這些鎮上不安分的年輕人就會去那個酒吧聚會。事情的颱風眼,或者你喜歡的話可以叫作核心,是胡安·卡馬戈的獨棟別墅,那座房子東邊緊鄰賓館,北邊是我家的後院。可能並不是每個人都跟這事有關,不過在某些情況下,我必須說明:我指的是寫在文書里的那種邊界,以及噴灌機的活動範圍。
「先生們,」我一邊喊著一邊把堂·塔戴托拽到桌邊,「所有事情都解釋得通了,他是這件事中最重要的環節,也是目擊證人,他絕不會對我撒謊。堂·胡安對他親愛的媽媽詳細解釋了整個事情,我誠實的學生一字不落全聽見了。他們家的倉庫里,門后,和我們一牆之隔,有個——你們猜是什麼?——來自外星的訪客。現在,先生們,不要緊張:那位客人狀態不太好,無法適應我們鎮上的乾燥空氣——和科爾多瓦不相上下——為了避免他像缺水的魚一樣死掉,堂·胡安就把噴灌機搬過去讓倉庫保持濕潤。還有別的消息:這個外星人來訪的動機似乎並不嚇人。他是來拯救大家的,因為這個世界就快被核彈炸毀了。他把這個觀點很明確地告訴了堂·胡安。當然,堂·胡安一邊喝咖啡一邊和堂娜·蕾梅迪奧斯討論了這件事。遺憾的是,這孩子,」——我抓著堂·塔戴托像搖晃玩具娃娃一樣搖晃著他——「在堂娜·蕾梅迪奧斯發表意見之前就走了,所以我們不知道他們最終做了什麼決定。」
「在他們的教子面前肯定會無所顧忌地說。」迪·平托說。
在瑪格麗特門口,噴灌機還在單調地噴著水。
其他住在他們家的人也不多,其中有堂娜·蕾梅迪奧斯的教子堂·塔戴托,他在我的夜校上課。由於堂娜·蕾梅迪奧斯和堂·胡安不太歡迎別人到他們家去,不管是客人還是幫工都不受歡迎,因此那孩子只能把主屋裡僕人和工人該做的事情都包了,甚至連瑪格利塔旅館里服務員的工作都做了。除此之外,這孩子還按時來上我的課。所以你要理解,對於那些出於純粹的惡意而給他取滑稽綽號的人,我為他們感到羞愧。他拒絕服兵役這事跟我完全無關,因為我不嫉妒別人。
他迷茫的臉上露出驕傲的神情,等著受表揚。我突然靈光一閃,酒吧那幫朋友肯定不信這件事,但是我把堂·塔戴托作為目擊證人帶去就不一樣了。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說把他拖到酒吧。我的朋友https://read•99csw•com們都在那兒,此外還有西班牙人比利亞羅埃爾。
「所謂愛人類只是一句空話?」
幸好他沒理我這個問題,又繼續說:「教父說,那位客人自稱是乘坐特製飛船從他的行星上來的,他們那個星球上沒有足夠的資源了,而那個飛船是他們多年研究的成果。他是以朋友和解放者的身份來的,於是他要求教父全力支持他完成挽救地球的大業。教父說他是下午見到那個客人的,由於當時情況十分嚴肅,所以他毫不猶豫地告訴了堂娜·蕾梅迪奧斯,想聽聽她的意見,也等於他的意見。」
「他……」那孩子喊回來,「……他把那些書放在倉庫里了。」
月亮大大的,懸在空中,我朋友中有一個人,應該是迪·平托,他總是懷著當鄉下青年的浪漫想法,並且(在他童年的朋友面前)說:「月亮出來就說明天氣干。我們不能說移走了噴灌機就是下雨的預兆。堂·胡安肯定有別的原因!」
所謂倉庫是堂·胡安房子的院子盡頭的一個小屋,一般用來放賣不出去的東西,比如劣質爐子、雕像、整塊石料、絞盤之類的。
「你打斷我了。」
「當面嫌棄你不了解的東西,」我說,「愚昧。」
「你沒戴領帶,」這個狡猾的老狐狸比利亞羅埃爾說,「如果像你所說的那樣,這個外星人沒了噴灌機就會死,那堂·胡安肯定已經把他弄死了。我剛才路過瑪格利塔旅館,藉著月光我看到噴灌機又回到花園裡了。」
「拜德勒克先生,你為什麼這麼熱愛人類?」西班牙人問。
瑪格利塔酒店是堂·胡安自己的小賓館,是一座小房子,佔了一半臨街的面積,有個朝著馬路的花園,內部空間很小,但是塞滿了東西,如同堆滿海底的船難殘骸一樣堆在屋裡。至於噴灌機,它一直在我剛才說過的那個花園裡轉著,它幾乎要成為我們鎮上最古老的傳統之一了,也是最有趣的東西之一。
(阿根廷)阿道夫·畢歐伊·卡薩雷斯 Adolfo Bioy Casares——著
我懷疑堂·塔戴托是在耍我,於是很嚴肅地問:「你有沒有讀過榮格的《飛碟:關於空中事物的現代迷思》。」
然後在我去車站的路上,我看到噴灌機還沒回來,花園都開始泛黃了。從邏輯的角度,我站在車站的月台上推想了一系列結論。我的身體被一群無聊的女人圍觀,我的腦子卻在努力破解一個神秘事件。
「我們就在這裏的學術討論中浪費時間,就在牆的另一邊,我們最後的希望要死了。」我拿出自己都佩服的雄辯姿態說。
然後一段時間什麼都沒發生。我對於心髒的感受真是無法控制,前幾次的敲門聲都把我吵醒了,但是這次我居然沒聽見。我希望有事情發生,好壞都行。習慣了緊張的生活之後,我就再也懶散不起來了。但是最後一天晚上,我的學生在複述了一長串關於鹽和其他營養物質對堂娜·蕾梅迪奧斯的作用之後,突然毫無預兆地,連語氣都沒有一點變化就換了個話題:
「現在晚了。」
人們說畏懼使人思路清晰。事實是,那天晚上酒吧里有某種很奇怪的東西,而我們開始討論各自的想法。
「噴灌機給倉庫那邊澆水去了。」
「能記住,」我說,「裝在他腦子裡的東西都能像照片一樣記很久。」
我有些驚訝,我以為這件事只有我知道,但是居然會被人糾正。於是我問:
「我覺得他們討論了一下,因為到了上課時間,我就過來了。我覺得要是我不遲到的話,老師也會高興的。」
「他開始讀報紙了,關心世界上發生了些什麼事情。」
「堂·胡安和堂娜·蕾梅迪奧斯什麼都要提點意見。」阿爾迪尼繼續說。
於是我抓住機會在每天晚上放學后問他。一開始我拿「下雨對植物好」這種陳詞濫調套他的話,然後我索性就直接問他:「噴灌機壞了嗎?」
在發現問題的那個星期天,大概是兩點到四點之間,有人敲我的門,從敲門的輕重來看似乎是下定了決心要把門砸爛。我起身,搖頭,嘴裏說:「可能只有一個人。」然後又用上了不那麼適合教師身份的詞。再然後我也沒時間對這次訪問表示反對,就開了門。我確信來的是堂·塔戴托。我猜對了。他站在門口,我的學生滿臉微笑,那張臉實在太瘦了,甚至沒能擋住眼前的陽光直接照進我眼睛里。根據我對他的了解,他會漫無邊際地問問題,每句話末尾聲音越來越小,就這樣把一年級、二年級、三年級的課本問個遍。
「為什麼你看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