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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BRO2B-(1962)-2BRO2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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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茲醫生對維令的態度一下子變得嚴厲,他如鐵塔似的站在維令面前。「你不相信生育控制是吧,維令先生?」他說。
他看見房間角落裡的電話亭。他走過去撥打那個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號碼:「2 B R O 2 B。」
「謝謝你,先生,」女招待的聲音說。「你的城市感謝你;你的國家感謝你;你的星球感謝你。但最衷心的感謝來自子孫後代。」
假如你不需要我的愛,
「什麼的,」畫師說,他從工作服口袋中摸出名單,「鄧肯,鄧肯,鄧肯,」他查看著名單:「對——上面有你。你即將永垂不朽了。看看哪個沒臉的身子是你想把腦袋放上去的?還有幾個選擇。」
「怎麼叫它?」希茲醫生說。
X射線說他老婆要生三胞胎。他們將是他的頭幾個孩子。
「這樣聽起來順耳多了。」李奧拉·鄧肯說。
「哎呀呀,鄧肯小姐!鄧肯小姐!」他說,然後開玩笑道,「你來這兒幹什麼?這裡是人世間的入口,而不是人世間的出口!」
「好極了!」希茲醫生熱情地說,「這幅畫真是不錯,你說呢?」
「據我所知,」希茲醫生說,「他們已經有一個了,正琢磨上哪兒再湊兩個呢。」
「三胞胎!」她說。她驚嘆的是三胞胎的法律意義。
「身子只是身子而已,是吧?」他說,「讓我看看。作為一名藝術大師,我推薦這個。」他指著一個捧著枯枝走向垃圾筒的女人身體說。
我就打算這麼做:
馮內古特遠離類型文學的做法或許非常明智,這麼說,一方面是因為他由此獲得了一個廣泛得多的讀者群體;另一方面是他使用科幻小說橋段達成的目的也與絕大多數科幻小說不同,他的目的包括在作品中體現他的荒誕主義、誇張手法和諷刺天賦。雖然威廉·泰恩和斯特潘·查普曼這些作家從沒離開過「科幻」這一類型文學的範疇,但他們與馮內古特有著某些相同的特質。他們的職業生涯不夠成功,這不僅因為他們出版的小說比較少,更因為他們不夠熱忱的姿態給一些科幻小說編輯造成了錯誤的印象。最後,類型文學還是俘獲了馮內古特——2015年,他的名字被納入了科幻與奇幻小說名人堂。
房間正在重新裝修:為了紀念一位自願去死的人。
「打算自己動手?」勤雜工說,「老先生,你會弄得一塌糊塗的。就不為替你收屍的人著想一下?」
我為什麼還要佔地方?
一切都堪稱完美。
「我是隱形人。」維令說。
「啊哈,你也敬慕他,是吧?」他說。
畫師思考的是人生的怪圈,我們掙扎著生到世上來,生下來以後又掙扎著多生後代……繁殖,同時儘可能長久地生存——所有這些都發生在這個必須永遠存在read.99csw.com的小小星球上。
「你說得太對了,」希茲醫生說,「請原諒。」他改了口,說出市立毒氣室的官方名稱,正常人說話一般不用這個名稱。「我應該說,『人道自殺場』。」他說。
但他沒這個膽量。
「誰也不想送親人進『貓籠子』。」希茲醫生悲天憫人地說。
「我覺得這個政策妙不可言。」維令緊張地說。
死亡,除了意外事故,只是自告奮勇者的冒險旅程。
畫師指了指地上的臟罩布。「這幅就描繪得不錯,」他說,「裱起來,比牆上這幅他媽的有意義多了。」
沒有人跑來。大概沒有人聽見槍聲。
維令,等待中的父親,低著腦袋嘟囔了些什麼。然後再次陷入沉默。
所有疾病都已臣服。衰老亦然。
「你好像不太開心。」希茲醫生說。
「我要這些孩子,」維令靜靜地說,「三個我都要。」
她沒什麼興趣地打量著壁畫。「老天,」她說,「我看起來都差不多。我對藝術一竅不通。」
畫師想到的答案一個比一個讓人討厭。比「貓籠子」「痞子好快活」和「早死早投胎」都讓人討厭。他想到了戰爭。他想到了瘟疫。他想到了飢荒。
「難道你願意回到過去的好時光,地球人口200億——正在往400億走,然後800億,再然後1600億?維令先生,知道小核果是什麼嗎?」希茲問。
這個號碼所屬的機構有許多個難聽的綽號,其中包括:「自助死死機」「鳥園子」「罐頭廠」「貓籠子」「窩囊廢處理中心」「早死早投胎」「老媽再見啦」「痞子好快活」「親親我走了」「幸運老皮」「一滴就喪命」「華氏攪肉機」「從此不流淚」和「幹嗎還擔心」。
他拾起維令的手槍,很想一槍幹掉自己。
然後他又一槍打死了李奧拉·鄧肯。「不就是死嗎?」他看著她倒在地上,「多好!兩個人了。」
法律說,除非父母能找到願意主動求死的人,否則就不允許新生兒活下去。三胞胎,要是想讓他們全都活下來,就必須找到三名志願者。
「我告訴你,」他說,「榮幸的是我才對。缺了你這樣的女士,這個世界怎麼可能美好得起來?」
沒有監獄、沒有貧民窟、沒有精神病院、沒有殘疾、沒有貧窮、沒有戰亂。
「呃,」李奧拉·鄧肯說,「那更像一名處理人員吧?我是說,我負責服務,處理不歸我管。」
「今天下午晚些時候,先生,」她說,「甚至更早,要是有人取消的話。」
「我沒走錯地方吧?」她對畫師說。
一個明媚的早上,芝加哥產科醫院里,一個名叫小愛德華·K.維令的男人正在等待妻子分娩。他是唯一的等待者。如今每天降生的人數不怎麼多。
「沒什麼。」他回答。
美利堅合眾國的人口穩定在4000萬。
一個喜歡挖苦人的老傢伙,20九_九_藏_書0來歲,坐在摺梯上,一肚子不情願地繪製著壁畫。換成以前看得出年紀的時代,他會被視為35歲左右。等不老葯發明時,歲月已經將他侵蝕到那個程度。
「你不喜歡?」他說。
「希望大家別叫它『貓籠子』什麼的,」她說,「容易留下不好的印象。」
他知道自己沒法繼續畫壁畫了。他任由畫筆落在腳下的罩布上。隨後,他認為自己在生命的愉快花園裡已經待得太久了,於是慢慢爬下梯子。
「太適合希茲醫生了。」勤雜工說。
年輕人維令縮在椅子里,雙手抱頭。他真是狼狽,一動不動,面無人色,彷彿變成隱身人。他成功地與背景融為了一體,因為等候室本來就亂七八糟,讓人泄氣。椅子和煙灰盤被搬離了牆邊。地板上鋪著濺滿油漆的罩布。
我就去找個紫衣小妞,
「三胞胎!」他說。
「我猜不到。」她說。
「聯邦終結局。」接電話的聲音特別溫暖,就像一個女招待。
畫師坐在摺梯頂上,對著下面的慘狀凝神思考。
「我也不想要我外公去死。」維令說。
「而你給人下藥。」他說。
「畫這麼好的畫肯定感覺不錯。」勤雜工說。
「萬歲。」維令乾巴巴地說。
維令今年56歲,在人均壽命129歲的這個時代,他勉強還能算個小夥子。
庫爾特·馮內古特(1922——2007),標誌性的美國作家,以其超現實和非時序性的科幻小說《屠場五號》(Slaughterhouse-Five, 1969)而聞名。《屠場五號》講述了一個與時間脫節的男人在外星人動物園裡的奇異冒險和他在德國納粹集中營里的痛苦遭遇,完美地捕捉了對美國反文化時期的現象。
他在勞作的那面牆上畫的是一個非常整潔的花園。身穿白衣的男女醫護人員翻開土壤,播撒種子,除去蟲患,噴洒肥料。
「裏面打電話說三胞胎剛剛降生,」希茲醫生說,「母子平安。我正要去看看他們。」

「這畫真漂亮,」她說,「像是天堂什麼的。」
「生存還是死亡」是聯邦終結局市立毒氣室的電話號碼。
「我覺得他們沒戲,」她說,「我們沒接到三個一組的預約。今天似乎都是單個的,除非我走了以後又有人來。他叫什麼?」
「你難道不正站在他們中間嗎?」畫師說,他臉上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知道嗎?這幅畫名叫《生命的歡樂花園》。」
勤雜工大笑,繼續向前走。
「通知我來當畫像模特,」她說,「我叫李奧拉·鄧肯。」她停下等著。
姚向輝——譯
從來、絕對、肯定不存在——甚至在中世紀的荷蘭或古代的日本也沒有——這樣一本正經的花園,受到如此良好對待的花園。每九_九_藏_書株植物都有充足的肥土、光照、水分、空氣和它需要的一切養料。
「誰不敬慕他呢?」她崇拜地仰望希茲的畫像。畫里的醫生是個皮膚黝黑、滿頭白髮、全知全能的宙斯,他已經240歲了。「誰能不敬慕他?」她重複道,「正是他在芝加哥興建了第一個毒氣室。」
馮內古特其他的重要小說還有《泰坦的女妖》(The Sirens of Titan, 1959)、《茫茫黑夜》(Mother Night, 1962)、《貓的搖籃》Cat's Cradle, 1963)和《冠軍早餐》(Breakfast of Champions, 1990)。馮內古特的晚期作品同樣優秀,而且有可能受到了低估。最近美國文庫再次出版了他的所有小說,這就是其作品之優秀的鐵證。馮內古特的作品在不同時期曾被歸為科幻小說、諷刺小說和後現代小說。他在某些圈子內被視為馬克·吐溫的繼承人,但事實上馮內古特的超現實寫作手法更接近威廉·巴勒斯,儘管兩人的風格大相徑庭。若是馬克·吐溫和巴勒斯結合,生下一個孩子,就該是馮內古特。
維令掏出一把左輪手槍,笑容隨之消失。
一個粗鄙而令人生畏的女人踩著高跟鞋大步流星地走進等候室。她的鞋襪、雨衣、皮包和海軍便帽全是紫色的,畫師稱之為「審判日上的葡萄色」。
讓可愛的孩子取代我。
女人臉上有許多毛——怎麼看都像鬍子。毒氣室女主人有個奇特的特徵:無論剛招募來的時候有多可愛,大約五年後總會長出鬍子。
「換了你你會開心?」維令說。他比了個代表無憂無慮的手勢。「我必須在三胞胎里挑一個讓他活下來,然後送我外公去『痞子好快活』,帶著收據回來領人。」
「什麼?」她說。
「我的天——」她忽然漲紅了臉——「這個……我豈不是就在希茲醫生的旁邊?」
馮內古特的短篇小說相對較少,但往往能夠深刻地反映他的長篇作品的主題與風格。《2 B R O 2 B》是一篇諷刺小說,講述協助自殺和人口控制。同時也言之有物地評論了長生不老的想法。它與《茫茫黑夜》出版于同一年,後者由福西特金牌出版社(Fawcett Gold Medal)出版,首印數達175000冊。
「犯法嗎?」畫師回答。
「你這人嘴巴太壞。」勤雜工說。
「小核果,維令先生,是一個小小的圓球,黑莓的漿果果實。」希茲醫生說,「沒有生育控制,人類會像小核果一樣長滿黑莓樹一樣爬滿地球表面!想想看!」
「你的孩子——無論你打算留下哪個,維令先生,https://read.99csw.com」希茲醫生說,「他或她都將活在一個快樂、寬敞、乾淨、富足的星球上,感謝生育控制。就像壁畫里的花園。」他晃晃腦袋,「200年前,我還年輕的時候,那真是一個活地獄,大家都認為熬不過20年了。而現在,擺在我們面前的是和平和充裕,一直能延續到人類想象力的盡頭。」
穿紫色衣服的男女收拾雜草,割掉衰敗的植物,修剪葉片,搬著垃圾走向焚燒爐。
畫師假裝欣喜地啪啪鼓掌:「你說你不懂藝術,但沒一秒鐘就懂得比我多了!當然了,女招待怎麼能推小車呢?割草的或者剪枝的,這些比較適合你。」他點了點一個在蘋果樹上鋸枯枝的女人。「她如何?」他說,「覺得她怎麼樣?」
她紫色行軍包上的徽章圖案是「聯邦終結局服務部」的印鑒——一頭停在旋轉柵門上的老鷹。
畫師用下流手勢表達他如何不在乎自己的遺體會遭受什麼磨難:「要我說,這世界受得了再多一點的髒東西。」
假如你不喜歡我的吻,寶貝兒,
「我希望大家別那麼叫它。」李奧拉·鄧肯說。
維令繼續望著牆上的某個地方。
勤雜工看看壁畫,再看看畫壁畫的人。「畫得這叫一個栩栩如生,」他說,「我覺得自己正站在他們中間。」
勤雜工聳聳肩。「要是你不喜歡這兒,老先生——」他說著就想到了那個該死的電話號碼,「要是你不想繼續活下去,就可以撥打這個號碼。號碼里的『O』要念『naught』(naught,音同not)。號碼是『2 B R O 2 B』。」
「你當然想要了,」希茲醫生說,「人性如此。」
他笑得滿臉放光。
「父母找到三名志願者了嗎?」李奧拉·鄧肯問。
「那好,」畫師說,「要是可以的話,請幫我排個時間。」他把自己的名字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拼給她。
「你心裏覺得人生是什麼樣子?」勤雜工問。
「哦,維令先生,」希茲醫生說,「剛才沒看見你。」
「公元2000年,」希茲醫生說,「科學家還沒插手干涉和制定法律之前,這裏連足夠的飲用水都沒有,能吃的只有海草——但人類依然堅持要像兔子一樣繁殖的生育權。同時還要儘可能長生不老。」
(美國)庫爾特·馮內古特 Kurt Vonnegut Jr.——著
我要離開這個老星球。
「多快能預約到?」他小心翼翼地問。
「那麼我非常樂意,」畫師說,「把你永遠安排在他身邊。正在鋸樹枝——你覺得怎麼樣?」
畫師露出輕蔑的表情。「你覺得我為這幅狗屁東西感到自豪?」他說,「你覺得這是我心目中人生真正的樣子?」
「能和您待在同一個畫面里,我實在太榮幸了。」她說。
九-九-藏-書不知道。」維令陰沉地說。
維令一槍崩掉了希茲醫生。「夠一個人活了——好大一個。」他說。
一名醫院勤雜工走在過道中,低聲哼唱著最近流行的歌曲:
他指的是畫里的一個白衣男人,那張臉的藍本是本傑明·希茲醫生,這所醫院的婦產科主任。希茲英俊的臉讓人目眩神迷。
「我要和您上同一幅畫了。」她羞答答地說。
就在李奧拉·鄧肯為畫像擺姿勢的時候,希茲醫生本人大踏步地走進等候室。他身高足有7英尺,權貴感、成就感和對生活的愉悅感滿得都快冒出來了。
吻別這個悲傷的世界。
「維令,」等待的父親坐直身體說,他紅著眼睛,衣衫不整,「小愛德華·K.維令,快活的准爸爸就叫這個。」
「還有好多張臉要填進去。」勤雜工說。他說的是壁畫中還有許多人像的面容還空著。所有的空白都要用醫院管理者和聯邦終結局芝加哥辦公室員工的臉來填補。
他舉起右手,望著牆壁上的某處,發出一陣嘶啞而凄慘的笑聲:「暫時還是。」
「這得看你來幹什麼了,」他回答,「似乎不是來生孩子的吧?」
「神聖的肉湯啊,怎麼可能?!」她說,「這個位置……實在太光榮了。」

然後他也給自己餵了一顆子彈,這下子有三個人的名額了。
「差不多就是我做的事情,」她說。她對自己的工作非常矜持。她負責在殺人的時候送他們舒舒服服上路。
雖然馮內古特很抗拒「科幻小說作家」這個標籤,但他的作品《未準備佩戴》(Unready to Wear, 1953)確實刊登在了《銀河》雜誌上,而且他經常想象外星人的社會與文明。1965年,他為《紐約時報書評》撰寫文章《科幻小說》(Science Fiction,《馮內古特:小說與短篇小說,1950——1962年卷》,美國文庫,2002),稱他的小說《玩家鋼琴》(Player Piano)出版后,他「從評論家那裡得知,他是一名科幻小說作家」,自那以後,他就成了「(科幻)文件櫃里一名不情不願的住客」。按照他的說法,只要一名作家膽敢「關注科技」,就會成為科幻小說作家;他同時也敏銳地注意到,在「喜歡被歸為科幻小說作家」的那些人里,有很多「安於現狀」,因為這使得他們成為一個文化圈子的一部分。對馮內古特來說,科幻不僅僅是一種類型文學,更像是一個「參与者」的類型文學。對一位獨來獨往、性格乖僻的老頭來說,這當然不是什麼加分項。
畫師用大拇指點著自己的鼻子,對勤雜工說:「等我打算告別人世,才不去『一滴就喪命』呢。」
他朝她敬了個禮,隨後走向產房:「猜猜剛生出來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