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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讎之日-(1965)-Day of Wrath

復讎之日-(1965)-Day of Wrath

林務官站在山溝的最狹窄的部分,子彈上膛,指向茂密的榛樹林。女孩的父親也在那裡。
夜間,他突然認為是梅勒害了他。他對死去的林務官感到噁心,便把他的屍體拖到隔壁房間門口。
第一天,他只想到拯救自己,從絕望到希望。他對著窗戶開了幾槍,期望被人聽見,並幫助他脫困。
「我可以回去。」他自言自語,「但梅勒怎麼辦?其他人怎麼辦?」
他們策馬而行,默默地騎行了兩個小時。他們繞過熊山,昂頭保持警惕,時刻保持森林在右側,懸崖在左側。崖邊長滿灌木,低矮稀疏,無法藏身。他們沿著岩石遍布的河底,抵達一條廢舊的柏油路,路面的裂痕中,雜草肆意生長。
「必須搞到馬。否則情況對我們很不利。」
他們走向一座低矮的圓形建築,有著狹窄的、被欄杆封死的窗戶和一扇巨大的半開的門。門口的混凝土地面上覆蓋著厚厚一層森林殘骸——由紅色松針、灰塵、蚊蟲翅膀組成。
「你聽到了嗎?」
說到這兒,他的思維開始渙散。
那不是石頭。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只花了兩三秒鐘。
「你是個記者吧?你,窗子前那位。」
「沒有。」貝特利回答。
記者和林務官已經到達山頂。前方的路始於馬蹄之前,呈鋸齒狀一路向下。
他站了起來。
「沒關係。」他說,「我預感到這就是我的結局。沒必要再增加痛苦了,不要碰我。」
「誰?」
「為什麼?睡這裏吧。」
壁爐中的火苗漸漸熄滅,林務官突然問:「告訴我,他年輕嗎?」
「這是新的足印。」記者低聲說。
他大聲將內容口述出來。
記者臉色蒼白,低聲說:「它在說話,和人類一樣……它叫你不要開槍。」
貝特利拍了一下濕漉漉的馬脖子,全是汗味兒。
起初貝特利與他們同步,漸漸地,他感到疲累,心臟在胸腔跳動,喉嚨灼|熱發緊。他放慢腳步,花了幾分鐘獨自走過灌木叢,然後聽到了前方的聲音。
「在科學以驚人速度發展的本世紀,喊出『科學無所不能』的口號的人可以被理解。但是,請讓我們想象一下,人造大腦已經問世,智力與效率都是人類大腦的兩倍。一個擁有此種大腦的生物,真的就能夠被稱為人類嗎?究竟是什麼特徵使人類與眾不同?總結概括的能力,分析能力,邏輯推理能力,還是別的東西?它的形成究竟與社會發展有關,還是與個體與個體、個體與集體之間的關係有關?假如我們以奧塔克為例……」
「就是那裡。」農場主說。
記者一把抓住梅勒的肩膀。子彈射出,但只擊中樹榦。棕色的大塊頭四肢著地,像球一樣滾入森林,消失於林木間。不時聽到樹枝折斷的聲音,隨後一切重新歸於安靜。
「剛才在農場感受到了嗎?」
主席:「你懂得多種語言,你會高等數學,可以做各種工作。你認為具備這些條件你就是人類了嗎?」
奧塔克們逃跑了。
「在房子里?」貝特利感到脊背發涼,彷彿有根金屬貼在上面。「就在這所房子里?」
早餐后,農場主幫他們上好馬鞍。他們一言不發地離開。
(摘自對一名奧塔克的交叉詢問記錄,國家委員會材料)
早晨的惡劣天氣開始轉晴。濃霧消散。陰暗厚重的雲層裂開,聚成一朵朵白雲。巨大的陰影瞬間隱入了黑暗的森林和山谷,更體現了這個地方的殘酷、野性和無拘無束。
林務官已經恢復冷靜。他對於剛才的失態略感不安。經過短暫的沉默,他問:「抱歉。不過,你見過他嗎?」
「什麼?」黑鬍鬚的農場主把他的手掌放在耳側向外張開,身體探過桌子。「什麼?」他大吼道,「大點兒聲。我聽不見。」
對話進行到一半,瘦女孩站起來披上披肩,一言不發地走開。
門口發出刮擦聲。奧塔克正把什麼東西抵在門外。一個聲音說:「嘿,梅勒!嘿!」
「一切都結束了。」梅勒說,他轉過身來,用手背擦了擦眼睛,「這個混蛋!混蛋!」
這篇文章的主題是:「人類是什麼?」
(英國)詹姆斯·沃馬克 James Womack——英譯
記者也跳下馬,一把將韁繩擲向馬脖子,緊緊跟上梅勒。他跟在林務官身後,不知不覺注意到了梅勒令人驚訝的轉變。他奔跑的姿態輕盈、鎮定,剛才的冷漠和猶豫不決一掃而空。他毫不遲疑地躍過坑窪,避過低枝,似乎奧塔克的蹤跡被人用粗大的粉筆畫在了地上。
「它們想給我們一個驚喜。我們得儘快離開這裏。」

「怎麼說呢。」貝特利思索了一會兒,「科學研究中,常常用到『假設』。這能夠導致很多新發現。」
男子勒住韁繩,停了下來。
「跟我說話,梅勒。用我的名字叫我,我是菲利普……」
「什麼熊,熊早在這附近滅絕了。」
「所有這一切,包括這次行程。你不會有任何收穫。事情將一如既往。」
林務官強調:「放了她。否則我就殺了你。」
壓低的聲音繼續說道:「但另一個呢?他會開槍的。」
「它們很少開槍。它們的手不適合操作武器。因為那根本不是手,是爪子。它們用起武器來很笨拙。」
「你以為別人沒有收集材料嗎?」梅勒打斷他,「而且……你怎麼理解這裏的情況?你需要住在這裏才能理解。來這裏調查一段時間和在這裏世世代代生活,這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情。噢!我跟你說這些有什麼意義?我們走吧。」他輕拍下馬,「從這裏開始,就是它們的地盤。從這個山谷開始。」
「它們吃同類?」
「你去。」
林務官緊盯著他的背影,直到馬蹄聲消失在遠處。他突然一拳砸在自己頭上,發出一聲呻|吟。
「什麼叫假設?」
他這次把韁繩抽得很緊,勒得馬亂蹦亂跳,連連後退。
它們頭頂突然響起槍聲。
回答他的是一聲咆哮,與孩子的嗚咽聲混合在一起。
貝特利眺望方圓數十公里,卻沒發現一絲生命的跡象:既沒有冒煙的煙囪,也不見一個乾草垛,四下如死一般寂寥。
「但是,為什麼呢?」記者看了看林務官,驚訝於他眼中的淚水。
眼前出現一隻野獸的鼻頭。他的大腦忍受著思考的痛苦,回憶起了菲德勒的長相——與奧塔克何等相似!
「門!」
他於1950年首次出版作品,1951年畢業於列寧格勒州立大學(語言學專業)。不久之後,甘索夫斯基便開始獲得寫作方面的獎項。同時,他也是一個有才華的插畫師,他曾為短篇小說《斜坡上的蝸牛》(The Snail on the Slope, 1972)創作插畫,也因此結識了斯特魯伽茨基兄弟。
晚餐時,他嘗試著與他們聊天。
那天晚上,梅勒死去,記者則繼續生存了三天。
「不,」林務官搖了搖頭,「我們不認為它們是野獸。大城市裡那些人也在爭論這一點,它們究竟是人類還是動物?我們意識到,它們既不是人類,也不是動物。你還不明白嗎?以前這裏既有人類,又有動物,現在有了第三種東西:奧塔克。這是全世界歷史上第一次發生這種事。奧塔克不是https://read•99csw.com動物——如果它們真是動物,那就謝天謝地了。當然,它們也不是人類。」
「你在哪裡出生?」
第三天上午,貝特利被爆炸聲驚醒。他恍惚以為自己已經站起身端好步槍。實際上,他只是無助地躺在牆角。
「他們肯定是怕你趁覓食的機會跑掉,捆過你的前腿,所以你才總是滑倒。不過沒關係,我會在你身邊的。」
貝特利聳聳肩。
林務官等他趕上來。
他們沿著菜園周圍的水溝。在某一處能聽到女人在房間里說話,但聽不清她在說什麼。
他們吃飯時,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
「這就是我來的原因。」貝特利開口,「為參議院委員會收集材料。那麼全國人民都會知道——」
貝特利一瞥之下,立刻後退幾步。
記者猶豫地走到窗邊。它們的聲音從矮牆很近的地方發出,記者聞到動物的惡臭——混合了血腥、糞便和其他東西的氣味。
林務官說:「也許奧塔克的出現是一件好事,至少明確了人類的定義。現在我們都知道,僅僅懂得算術和幾何,是不足以成為人類的,還有別的東西。科學家以自己的工作為榮,但這絕不是全部。」
小路再次趨於平坦。他們正在翻越一座平頂山,在他們前方,被樅木森林覆蓋的山頂隱約可見。
「那是奧塔克嗎?」
「奧塔克?怎麼可能?它們沒有『尊重』的概念。它們不是人類。它們僅僅是怕我而已。它們想的沒錯,我確實會殺了它們。」
「該死!」林務官憤怒地轉向他,「你為什麼這麼做?」
一切是真的嗎?他,唐納德·貝特利,真的站在這裏嗎?
「怎麼可能?我來自一家知名媒體。我們擁有巨大的影響力。他們正在為參議院委員會收集材料。假如奧塔克真的很危險,政府將採取措施。你聽說了吧,他們這次準備派軍隊來對付它們。」
林務官咬住嘴唇思考片刻后,然後回答:「我還有點用。奧塔克害怕我。我一無所有,既沒有家庭,也沒有房產。他們無以威脅我,只能想辦法殺死我,但這要冒險。」
梅勒和記者離開主樓。
「告訴我,你們是怎麼與奧塔克相處的?它們真的很難纏嗎?」
「它們是親自上陣嗎?」貝特利不由自主地回頭張望,「還是說它們會開槍?它們有武器嗎?步槍還是機槍?」
「該睡覺了。我們輪流守夜,否則奧塔克會殺死我們的馬。」
「我的計劃是什麼?嗯,我想在山裡走走,是的。見的人越多越好,找機會了解奧塔克。一句話,我要感受這裏的氣氛。」
直到晚上,沒有發生任何事情。梅勒很快虛弱不堪。他止住了流血。即便如此,他也不讓人碰他。記者坐在他身邊的石頭地面上。
「有段時間了。」梅勒扭頭對記者說,「說話小聲點兒。它們會聽見。」
「你在這邊很久了嗎?」
第二天,奧塔克們來到窗外和他說話。他沒有回應。
最近兩天,梅勒生病了。他得了瘧疾。臉上生滿紅斑。
他鬆開韁繩,策馬直追,趕上了林務官。
這段對話來得突然。剛剛下定決心不再跟林務官說話的事兒,早就被貝特利忘到一邊了。
「不,他已經醒了。」
他們掉轉馬頭,農場主氣喘吁吁地跑到他們身邊。他不得不抓住梅勒的馬鞍,才勉強支撐住身體。
沒被雜草覆蓋到的空地上有一個足印,五個腳趾清晰可見。

「事情不對。」他站了起來,「我們身後有人騎馬趕來。我們離開大路。」
「為什麼?」
遠處是一片雜草叢生的山谷,被幽細的河流縱向切開。河水中,石頭遍布。森林生長於河畔峭壁,遠方是冰雪覆蓋的連綿山脈。
透過凋零的枝葉,他們看見一匹灰馬疾馳而來。馬背上的男人姿勢笨拙,穿著黃色馬褲和厚夾克。當距離拉近到足以使貝特利看清他的相貌,他意識到自己見過這名男子,甚至想起了地點。他曾在小鎮的酒吧附近見到過五六個骯髒而不體面的男子。他們都有相同的半睜半閉的眼睛,眼神懶散而粗魯。記者清楚那意味著什麼——那是歹徒的眼睛。
「我可冷靜得很。」梅勒說,走向榿木叢去牽他的馬。
記者和林務官來到了島上科學中心的主樓。那天早晨,他們從死馬上取下馬鞍,沿著堤壩上了小島。他們只剩下一支步槍,奧塔克逃跑時帶走了貝特利的那支。梅勒的計劃是趁天亮趕到附近的農場,看能不能找到幾匹馬。但記者說服他抽出半個小時,去參觀廢棄的實驗室。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幾分鐘,顯然農場主並不想知道他的訴求。最後,他攤開雙手。是的,這裡有奧塔克。它們騷擾他嗎?不,它們沒有騷擾他,但他不知道其他人的情況。他不願透露關於奧塔克的其他信息。
林務官看了他一眼,原本的憤怒被一副冷漠厭倦的表情所取代。他放下步槍。
然後,他想到子孫後代,他們會怎樣?他們會生活在何種世界?奧塔克的世界,或控制論機器人——據說同樣比人類聰明——統治的世界?
「什麼一切都沒用?」
他之所以在這裏,完全出於一個不幸的偶然。這是一個殘酷的打擊。有好幾次,他無法相信發生了什麼事,在房間里走來走去,觸摸陽光照射的牆壁和布滿灰塵的桌子。
「他們將最優秀的人集中到封閉的空間,給予過分的優待和照顧。這些科學家對普通人的生活一無所知,所以他們對人們沒有同情心。」他嘆了口氣,「要成為科學家,你首先需要成為一個人。」
其中一個說:「喂,來吧,記者!我們不會傷害你的。」
「噓。」
他回到林務官身邊。
貝特利下馬,他們牽馬鑽入榿木叢的溝壑。
叢林一陣沉默。唯有孩子的哭聲在回蕩。
農夫提燈送他們到高高的穀倉。看著他們整理床鋪,有那麼一會兒,他臉上浮現了想說些什麼的神情。但他只是用手揉了揉腦袋,隨即離開。
梅勒停下。
林務官一把將農場主拉上馬。公馬全速前進,馬蹄揚起泥土。
有一次他問梅勒,為什麼人們不離開這裏。林務官告訴他,這裏的居民僅有的財產就是土地,但根本沒有出售的可能。由於奧塔克的存在,這片土地毫無價值。
「你成長得太快了,」貝特利想,「當我七歲的時候,不會問這樣的問題。」
梅勒和記者彼此對視一秒,隨即衝到窗前。
吃罷晚飯,農場主的妻子從房間取出兩套床墊,開始鋪床。
其他聲音七嘴八舌地加入:「梅勒,梅勒,過來跟我們說話……」
他們安靜了一會兒,林務官說:
第二天,他的水喝光了,開始忍受口渴的折磨。他已然清楚自己無法得救。他保持冷靜,再次開始回憶自己的一生——此刻想起恍若隔世。他記得在旅途開始時,與林務官有一場爭論。梅勒告訴他,農民不會和他說話的。
甘索夫斯基的作品貫穿著深刻的智慧,人物刻畫簡潔有力,這是因為他對人性荒謬殘忍的一面有著敏銳的觀察。「二戰」期間的經歷顯然也對他的作品產生了一定影響,戰爭背景的作品透露出他厭倦戰爭的態度。甘索夫斯基似乎有種特殊本領,擅長在特定政治和社會制度下塑造典型人物。
「菲德勒?是的,我見過他。報社派我出來之前九-九-藏-書,曾安排我與他見面。」
「中等身材,小眼睛……」貝特利回答,「你真的從來沒有見過他嗎?他來過這裏,湖邊和實驗室。」
「石頭!」記者仍然無法接受現實,「他要扔石頭……」
用途不明的廣場和乾枯的水池裡,擠滿了上百個奧塔克,不斷有新的成員湧進,好像從地里冒出來的一樣。這個半人半獸的群落,尖叫喧嘩,混合著陣陣咆哮聲。
接下來幾個小時,他坐在地上絕望地喃喃自語:「主啊,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我?」
他們觀察三具奧塔克屍體。
「那個『天才』,菲德勒。」
「奧塔克在這裏吃了克萊因。」梅勒說,「是一個住在附近的當地人告訴我們的。他當時是實驗室的清潔工。那天晚上,他剛好在隔壁房間。他聽到了一切……」
林務官衝到窗前,伸出步槍。星空之下,一隻黑色爪子突然閃過,他差點兒沒及時撤回槍。
「即便如此,事情也不會有任何變化,」林務官嘆了口氣,「每年都有人來,你絕不是第一個。他們僅僅對奧塔克感興趣,卻對與奧塔克朝夕相處的我們不聞不問。人人七嘴八舌地問:『它們真的能自學幾何嗎?它們真的有的能理解《相對論》?』好像這些事情有多麼重要!好像這就是不去消滅它們的好借口!」
「不,」梅勒說,「你能活著走出去。」
貝特利還沒搞明白為什麼要他看這個,只聽一聲槍響,強烈的火藥氣息撲面而來,而孤懸枝頭的那顆松果,掉落在柏油路面。
林務官已經捲起床墊。
他們在日暮時分到達農場。
「已經滅絕了。」梅勒回答道,「奧塔克逃出實驗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消滅所有的真正的熊。還有狼、浣熊和狐狸——所有的正常動物。它們從廢棄的實驗室取出藥品,毒死了體形較小的動物。附近到處都是死狼。不知為何它們不吃狼,但是吃了熊。它們有時甚至吃自己的同類。」
「該死!」他抬起手,看到被染紅的手指,「渾蛋!它們擊中了我。」
他再次聽。
「比如,假設我們把電線放入磁場會發生什麼?於是你發現了電動機……我認為,假設意味著實驗。」
「這是怎麼回事?」貝特利問,「奧塔克不會在這棟房子里吧?」
貝特利再次想到林務官,他的想法變了。他認為林務官是一個英雄,是他這輩子見過的、唯一的、真正的英雄。他在沒有任何支持的情況下,孤身一人對抗奧塔克,不屈不撓,直至犧牲。
「年紀大的能說話。實驗還沒廢棄時,它們就在這兒了……年紀小的說得差些,但它們要危險得多。它們更聰明,它們的頭是正常人的兩倍大。」林務官突然勒住馬,他的聲音充滿苦澀,「你看,我們的討論沒有任何意義。這一切都沒用。這些問題我已經回答過幾十遍了。」
貝特利掙扎著起身,顧不上已脫手的步槍。他衝進小屋,顫抖著用力關上門,拉上門閂。
其中一個是年輕人,皮膚光滑,只有脖子後面生長毛髮。
記者猶豫了。他還記得菲德勒穿著寬鬆的白西裝走進花園的樣子。他的身材很彆扭。臀部寬,肩膀窄,脖子短……這是一次奇怪的採訪,貝特利甚至覺得,他自己才是被採訪的對象。菲德勒回答了他的問題,卻不知何故略顯草率。他似乎在嘲笑記者,以及除科研中心之外的全世界的普通人。他也問了貝特利一些問題,都是些近乎愚蠢的奇怪問題。是否喜歡胡蘿蔔汁?這次採訪中,他簡直像菲德勒的實驗對象。
沉默。
貝特利從未想到馬可以跑這麼快。洞穴、倒塌的樹木、灌木叢和溝渠,模糊不清地從他身側嗖嗖閃過。他甚至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帽子,不知何時已被樹枝打落。
「這在短期內不會發生。」他對自己說,「將來即使發生了,我早就不在人世了。」
「實驗。」梅勒咬牙切齒地說,「他們做了一個實驗:他們把吃人的暴徒放到我們當中,然後對我們不聞不問。我們竭盡全力生存下來。菲德勒放棄了奧塔克,也放棄了我們。它們已經繁殖了幾百個,沒人知道它們打算對我們做什麼。」他停下來,嘆了口氣。「這些科學家乾的好事!讓野獸比人類聰明。這些住在城市裡的人簡直是瘋了。先是原子彈,現在又是這個。他們是想毀滅整個人類。」
林務官突然放慢馬速。
梅勒咬住嘴唇,將蒼白的臉轉向他。
「爸爸,這一切是從哪裡來的?樹木、房屋、空氣、人民,這些都從哪裡來?」
林務官點點頭。
貝特利強忍怒火,沮喪地瞥了他一眼。「該死,他早該提醒我。」他同時也埋怨自己,因為馬愚弄了他。它在貝特利給它裝馬鞍之前,就先吸了口氣,導致了韁繩鬆弛。
他記得一位農民告訴他和梅勒,最近見到了一個幾乎沒有毛髮的裸體奧塔克。林務官回答說,奧塔克越來越像人類了。它們有一天會征服世界嗎?沒有同情心的智慧能否比人類智慧更強?
「梅勒先生,你出生在這一帶嗎?」
「它們是誰?」
他們身後傳來沙沙聲,他們轉過身。
「聽我說。」貝特利開始失去耐心,「如果你情緒激動,我們就不要繼續了。」
記者清了清嗓子。喉嚨很乾。同樣的聲音繼續說:「你為什麼來這裏?」
近處有一隻用後腿站立的年輕奧塔克,前爪握有一個圓形物體。
整個地區籠罩著一種病態。人們如槁木死灰,終日不語。孩子臉上也難見笑容。
記者環顧四周,天色已經黎明。空地、田野、奧塔克的屍體——這一切似乎都不是現實。
奧塔克將他們丟在那裡,沒有破門而入,也沒有再扔手榴彈。外面的說話聲漸漸變弱,又再次響起。
貝特利用盡全力轉動了一下眼珠。小屋的轉角出現了一隻奧塔克,體形較小,就像豬一樣。
月亮隱去,天空濛蒙亮。
「昨晚我想了很久。我們剛到這兒的時候,斯泰格里希假裝自己聽不見。他只是想讓我們大聲說話,這樣就能被奧塔克聽見。奧塔克就在另一個房間里。」

那個名叫菲利普的奧塔克在窗下開口了。
梅勒揀起一塊厚木板,頂住沉重的實心門,並確認不會滑落。
「昨晚的,」梅勒說,「你看它很潮濕,它們下雨前就在房子里。」
「誰,我們?」
「睡覺。」他說,「什麼事都可能發生,它們會進入人的家裡。」
到了晚上,他意識到所有希望都是泡影。他的生命似乎被分為不可調和的兩部分。兩部分生命之間並沒有任何邏輯上的關聯性或連貫性。第一部分生命中,他作為一位非常成功的記者,過著幸福而知性的生活。當他和梅勒從半山腰騎到森林里時,這段生命就已經終結,而且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註定會在這個小島上廢棄的實驗室內死去。在第二部分生命中,一切既是可能的,又是不可能的。它完全由巧合組成。真的,這一切完全可以不發生。他完全可以拒絕編輯的電話並接下另一份工作。他完全可以不來探索奧塔克的真相,而是飛往努比亞,寫寫如何保護埃及藝術古迹。
「我們睡在穀倉。」

這個問題如此痛苦,如此直接,如此絕望。記者如墜冰窖。
「我中彈了。」
記者渾身僵硬。這像一場夢。他明白自己https://read.99csw•com大難臨頭,無法脫身,但他卻連一根手指頭都無力移動。
「是的,他們保護他。」貝特利想起他被檢查通行證以後,面向科學中心的牆壁被進行搜身。研究所入口處,他再次被搜身,以及被檢查通行證。進入花園之前,他們對他進行了第三次搜查,然後菲德勒才出來迎接。「他被嚴密保護著,但他是一位真正有天賦的數學家。他13歲就修正了《相對論》。他是一個不尋常的人。」
一陣吱呀作響,大門砰的一聲緊緊關閉。然後門外傳來一記悶響,似乎還被堵上了重物。
「你是來消滅我們的嗎?」
「他們做這個實驗的目的是什麼?為什麼這麼做?」
他踉蹌兩步,面無血色,跌倒在牆角。
「然後它們殺死了另外兩名實驗室工作人員,逃跑了。另外五六個奧塔克留在這裏,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國家委員會的成員到達這裏,他們和奧塔克說話,並帶走了它們。我們後來發現,它們在火車上又吃了一個人。」

「熊?」貝特利試探地說。
「我猜,他們一定將他保護得密不透風,連一滴雨都沾不上。」
「他聽到了一切。」林務官繼續說,「晚上十點左右。克萊因拆卸一台連著電線的設備。奧塔克坐在地板上,聽它們聊天。它們在談論物理學。那是它們繁殖出的第一代奧塔克,這一隻被認為是最聰明的,甚至會說外語……清潔工打掃地板時,能聽到它們聊天。當時說話聲安靜了一會兒,接著一聲重擊。清潔工聽到克萊因的驚叫:『噢,天啊!』,聲音飽含恐懼,清潔工嚇得腿都軟了。緊接著又聽到一聲『救命』的尖叫聲。他朝房間看去,克萊因蜷縮在地板上抽搐,而奧塔克正在咀嚼他的肉。清潔工嚇得不知所措,只是站在那裡。直到奧塔克向他走來,他才嚇得趕緊關上門。」
記者聲音嘶啞。
「你記得我們第一天見到的騎手嗎?」
梅勒從壁爐里跳下來。
當他們到達山腳,梅勒說:「我們盡量並排騎行。最好不要說話。我們八點必須抵達斯泰格里希的農場。我們在那兒過夜。」
他從生物進化論開始講起,緊接著,感到心跳加速,貝特利醒來。
塞弗·甘索夫斯基(1918——1990),蘇聯知名小說家,作品包括科幻小說。他的部分作品稱得上當時最優秀的短篇小說,其中幾篇在20世紀80年代被譯成英文,並收錄進了英國麥克米倫出版公司出版的蘇聯最佳科幻小說系列選集中。1989年,他獲得了俄羅斯埃利塔獎。
「他睡著了。」
林務官翻身下馬,農場主緊隨其後,沿著狹窄的小路,衝進稀疏的松樹林。
在他身後某處,一根枝杈折斷。男孩不見了。
農民的妻子說:「來吃飯吧。菜已經擺好了。」
黑鬍鬚的農場主已經在地里幹活——河對岸露出白色襯衫一角。有那麼一會兒,記者覺得也許這就是幸福——日出時起床,把城市生活的煩惱和喧囂拋在腦後,只低頭關注手裡的鏟子和一團團黑褐色泥土。
廢棄村莊的柏油路被雜草和新芽分割得支離破碎。這是秋天,你可以看到很長的路。空氣中瀰漫著腐爛樹葉與潮濕樹木的氣味。
「千里之外。」
「人們就這樣放棄了嗎?」
記者坐在床墊上,開始脫靴子。
林務官爬上壁爐,移除屋頂的秸稈,開了火。
林務官沉默不語。
「你說我生活在上層,那是什麼意思?」貝特利拒絕接受他的話,「我並沒有比他們多賺幾個錢。」
兒子出現在他的腦海里,對他說:「聽我說,爸爸。我們是我們,它們是它們,但它們認為自己是『我們』,不是嗎?」
太陽已被雲層遮蓋,氣溫便立即降低。記者突然有點兒不願再跟著林務官前進。他被凍得聳起肩膀。他想念自己市區公寓的溫暖氣息,還有報社明亮溫暖的辦公室。緊接著,他振作起來:「該死,我經歷過更糟糕的情況。我有什麼好怕的?我槍法很准,反應敏捷。他們不派我還能派誰呢?」他看到梅勒從肩上卸下步槍,他也同樣準備好自己的武器。
手握步槍的林務官從穀倉后出現,迅速把他拉回現實世界。
林務官和貝特利震驚之餘,不知該如何是好。

兩匹馬大步向前,時不時地一陣小跑,都想超越對方。每當母馬領先時,貝特利都會看到林務官那張被曬得黝黑的、光溜溜的臉頰瘦削。他陰沉的目光一直鎖定前方,似乎壓根兒沒注意到同伴的存在。
兩名騎手穿過枝繁葉茂的山谷,開始爬山。打頭的是林務官,他騎著一匹歪鼻子的雜色馬,唐納德·貝特利騎著栗色母馬緊隨其後。母馬不慎被石板小路滑倒,雙腿跪地。貝特利一直在出神,險些摔下馬來,因為馬鞍——配有單條韁繩的英式馬鞍——順勢滑向了馬脖子。
兩匹馬正圍著去年的乾草垛咀嚼。
「怎麼了?」貝特利也從樹叢中現身。
他不知道梅勒失蹤的消息已經傳遍整片地區,絕望的農民正在挖掘他們藏起來的步槍。
梅勒沉默了一會兒。
他們5個人對梅勒和記者的出現並不感到驚訝:他們既不快樂也不憂傷。他們只是站在那裡,沉默地注視著。貝特利不喜歡這種氣氛。
「喂,等等!」

「他會開槍。」
梅勒猶疑地抬頭。
「他太激動了,」貝特利心想,「他還這麼激動。他不是一個心理健康的人。」
貝特利無法決定前進速度。在這場角逐賽中,母馬竭盡全力追趕公馬。貝特利緊緊抓住它的脖子,擔心自己隨時會喪命。
第三天,記者陷入幻覺,以為自己回到了報社,正在向速記員口述一篇文章。
奧塔克們不知為何對他失去了興趣。只有少數留在水池和廣場,有時它們會自相殘殺。一次,貝特利親眼見到它們是如何撲向同類,將同類的身體撕成幾片,坐下大嚼。他的心跳幾乎停止。
不出兩分鐘,記者聽到馬蹄聲由遠及近。來者正全速前進。
他們向內窺探,一隻尾巴蓬鬆的松鼠,像一團火焰般衝過木桌,穿過覆蓋窗戶的木板條。
「記得。」
「他很年輕。」記者回答,「最多30歲。怎麼了?」
第二天早上,貝特利走出穀倉,太陽如此明亮耀眼,雨後的植物如此清新,他們昨晚那場談話彷彿只是一個可怕的故事。
他搖搖頭。
那個留聲機一樣的聲音開口:「你完蛋了,梅勒。」
他再次靠在小屋牆上。兒子再次出現,冒出更多問題。
他意識到梅勒說得沒錯。他引以為豪的樂觀主義,歸根結底是鴕鳥般的樂觀主義。當壞消息來臨時,他只會埋頭裝作看不見。他在報紙上讀到過巴拉圭的處決,或者印度的飢荒,轉身卻只是思索該如何攢錢,好為自己那套五個房間的公寓添置傢具,或者怎樣才能贏得一些知名人士的好評。奧塔克們——像奧塔克一樣的人們——他們殺害異見者,操縱商品價格,悄悄準備戰爭。他對這些視而不見,假裝什麼也沒發生過。
「我在想它們在小屋圍困我們的事情。它們聯合起來,作為一個群體行動。」林務官說,「它們從未有過這樣的行為。它們總是單獨行動。」
「很年輕,那就不好。」林務官說。
「是的。」記者低聲說。
貝特利起身九*九*藏*書繞著小屋。小屋位於森林中央的空地,而四周環繞的森林則潛藏危險。記者檢查了子彈是否上膛。
他站起身,拿起上好子彈的步槍,放在身旁。
他開始回想這幾天的所見所聞,一段段對話、一張張面孔。他開始思考回到報社后,該如何彙報奧塔克的一切。想回去的念頭不斷出現在他的腦海里,並給這裏的一切遭遇染上詭異的色彩。即便經歷了奧塔克抓走孩子的事情,貝特利仍然在想,無論事情怎樣糟糕,他總是可以隨時退出。
他開了兩槍,裝填彈藥,再次開槍。
樹叢分開,一個白色身影從樹林中出現。瘦女孩踏上草地,一隻手鮮血淋漓,全靠另一隻手撐扶。
「奧塔克抓走了蒂娜,把她拖到了穆斯峽谷。」他劇烈地喘息著,汗水從前額滴落。
梅勒貼牆躺下,按住胸口,襯衫被血浸濕了一片。他不肯讓記者為他包紮傷口。
身畔傳來低聲說話。
記者跑到門口,大門已經被重物從外面抵住。
「聽著,貝特利先生。假如有異常情況,假如有人敲門或砸門,你必須躺著。否則我們會在黑暗中誤傷對方。你躺在那裡。我知道怎麼做。我受過良好訓練,我就像一隻狗,會從本能中醒來。」
林務官一言不發。
「它們能很快學會高等數學嗎?」——貝特利無法抑制自己問出這個問題,儘管他知道這是陳詞濫調。
林務官手持步槍,正等待著他。他的嘴唇動了動,記者沒有聽見,卻知道他在問什麼:
貝特利問:「那你為什麼不離開?」
「那你跟它們說過話嗎?據說它們說話很流利,真的是這樣嗎?」
「長什麼樣子?」
在村莊廣場,梅勒突然停下腳步。
他咬住嘴唇,轉過身去。
「梅勒,說些什麼,讓我來反駁你……」
「告訴我,這附近還有沒有熊?不是奧塔克,而是真正的野生熊。在森林里不是有很多野熊出沒嗎?」
貝特利轉過頭來。
記者看著林務官。他這幾天一直和他在一起,對他的尊重與日俱增。梅勒從未受過教育,一生都在森林里度過。他從不讀書,你無法和他談論藝術,哪怕只有兩分鐘。即使這樣,記者覺得很難找到比他更理想的朋友了。林務官的意見總是健康而獨立。如果他沒什麼要說的話,他就不說。以前,貝特利覺得他有點急躁易怒,現在他明白了原因。梅勒以及這片地區的居民,長期處於生存環境急劇惡化帶來的苦難之中。而這些,正是科學家的實驗導致的。
「他當時極有可能通知了奧塔克,告訴它們你在這裏。城裡的歹徒成了奧塔克的同夥,這就是奧塔克能夠聯合的原因。你不應該感到驚訝。我相信,即使是一隻來自火星的章魚,都能找到同夥。」
「你說什麼?人們袒護奧塔克?卻對付真正的人類?!」
一陣此起彼伏的咆哮聲,伴隨著其他雜訊。記者覺得奧塔克們在打架。
「不,不行。」
「不是。」林務官頭也不回地說。
林務官重複他的話:「我會殺了你,哪怕花一生的時間也要追蹤你、殺死你。你是了解我的。」
(蘇聯)塞弗·甘索夫斯基 Sever Gansovsky——著
「當然,它們不是人類。你無法預期會發生什麼。」
「他剛才就能開槍,他要麼睡著了,要麼嚇得不敢動,過去看看。」
「他們能做什麼?那些不肯交出武器的人被……」
奧塔克正在冒著被林務官殺死的風險。林務官和記者都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們感到一張網在他們周圍逐步收緊。他們遭遇了三次槍擊。一次,子彈從廢棄房屋的窗內飛出,兩次直接從森林射出。在三次襲擊中,他們都找到了新鮮足跡。他們每天都能發現更多奧塔克的活動跡象。
母馬小心翼翼地在小路上落腳。
梅勒阻止了她。
「為什麼?」貝特利問道。
他們穿過森林,穿過寬闊的草甸,沿著坡道前進,超過農民的妻子,朝下方進入一個大峽谷。
「他們怎麼敢開槍?森林里有許許多多的奧塔克!農民都有子女,有牲口,還有一個可以燒毀的房子……孩子是最重要的。奧塔克可能抓走他們。你沒有辦法時時刻刻盯著孩子。它們拿走了所有的步槍。這在一開始就發生了,第一年。」
圓形物體飛過空中,在窗口迸發出炫目光芒,苦澀的煙霧散入房間。
「然後呢?」
他們回到穀倉,梅勒一直等到貝特利恢復正常呼吸。
奧塔克:「是的,當然。難道人類還會做其他事情嗎?」
男子回頭,顯然認出了林務官。他們對視片刻后。男子揮了揮手,掉轉馬頭,繼續前行。
林務官從窗邊退回,他看上去有點困惑。他抓住胸口,步槍從手裡滑落。
「我激動?」林務官大聲說,「你認為我情緒激動?看這個!」他揮手示意30步開外的松樹,一枚淡紅褐色的松果掛在枝梢,懸在柏油路上方。
天色暗得很快,夜幕籠罩,他的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月亮升起,夜色清澈,星空閃爍。一群小鳥彼此呼喚著飛過頭頂。它們不同於大型鳥類,為了躲避食肉動物才在夜間遷徙。
旁邊的另一個奧塔克笑了起來。
「是的,就是你們。住在這裏的人。」
他正在對著那個樹林里的東西說話。
「有人在我們後面……農場出事了。」

「喂!」
「關於奧塔克?他說這是個非常有趣的科學實驗,非常有挑戰性,但是他目前還沒有參与。他正在研究宇宙射線……他說他對受害者感到遺憾。」
他們把馬拴在正對小屋敞開的門口。
「看這裏。」
但為時已晚。
這三個男人目送她走遠。黑鬍子的農場主用苛責的目光看著梅勒和貝特利,記者難以承受,低下了頭。
他坐在小屋門口,步槍橫在膝上。
他轉身朝來路飛奔。
「你說你打過獵。仔細看!」
她哭泣著從三人身畔走過,一眼不看他們,向房子蹣跚而行。
「那個科學家,菲德勒。」
「沒什麼。我們的計劃沒戲了。」
林務官說:「記住,它們不是人。即使它們能說話,但是它們吃人。它們甚至吃同類。」
貝特利還沒來得及質疑林務官的聽力,就聽到後面大喊:「嘿,梅勒!嘿!」
馬不見了。確切地說,一匹馬不見了,另一匹馬倒在草地上,三個灰色的陰影蹲在它上方,其中一個舒展身體,記者看到奧塔克龐大的身軀、發達的頭部、咧嘴的顎,以及在半暗中閃爍的大眼睛。
他們在狹小的壁爐里生火,準備做晚飯。林務官點燃煙管,憂傷地凝視某處。
從這個角度來看,他過去的生活突然與目前的處境息息相關。他從未挺身而出對抗邪惡,如今遭到了報應。
甘索夫斯基是他所在的時代最好的科幻作家之一,完全可以與歐美國家的同類作家相提並論,他的作品應當在英語世界中重獲關注。雖然他值得再版的作品有很多,比如,反戰小說《測試場》(Testing Grounds)——但本書重點推薦其經典作品《復讎之日》,小說主題是生物技術實驗,也是對H. G.威爾斯的《莫羅博士島》的致敬。
「我可以求救!」貝特利大叫。
「來吧,給你看一些東西。」他們繞過穀倉,走進屋后的菜園。梅勒做出九*九*藏*書了奇怪的舉動。他彎腰衝過灌木叢,在馬鈴薯地的溝渠中停下腳步。然後示意記者模仿他。
他們謹慎地走進第一個房間。房間里有懸吊天花板,還有一扇巨門通往一間低屋頂的房間。
「過去看看。」
「那人們怎麼辦?他們就這樣忍耐?為什麼不開槍?」
「小點聲。」林務官說,「什麼叫『袒護』?斯泰格里希別無選擇。一個奧塔克闖進來,躺到卧室過夜,這種事經常發生。否則,它們會把人們從房子里趕出去,在那裡住上一兩天。」
「爪子。」貝特利重複著,「這麼說,這裏的人不把它們當人類看待?」
林務官吐了口痰。
梅勒舉起步槍,拉開槍栓。此時,一個深棕色的大塊頭從灌木叢中出現,它的大眼睛閃閃發光,邪惡而恐懼,嘴裏說著:「嘿,別開槍!別開槍!」
「它們經常攻擊人類嗎?資料上說,幾乎從未發生過這種事。」
「這是什麼?」
他們沿著柏油路騎行,梅勒突然勒住馬,凝神傾聽。然後他翻身下馬,屈膝跪地,把耳朵貼在地面上。
「誰?」
記者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連忙扣動扳機,連放兩槍,兩枚彈殼接連掉落。
一隻蝙蝠搖搖擺擺飛過空地。
「別讓它低頭,它經常滑倒。」
記者小心地打量四周,仔細傾聽。沒事,一切正常。
巨大的實驗室內,一切保持原樣。長凳上的燒瓶和盤子覆蓋了厚厚的灰塵。X光機的電線之間布滿蜘蛛網。窗戶玻璃已經破碎,肆意生長的金合歡穿過空空的窗框,伸入室內。
當男子馳到近處,梅勒衝到路當中。
「向誰?」
「當然是奧塔克。它們聽見你說話,就會通知同伴,在前方伏擊我們,也可能從後方突襲,把我們撕成碎片……如果不讓它們知曉我們的來意,情況就會好一些。」
「計劃行不通了,很明顯。」
貝特利挺直身體,想起林務官對他隱瞞了一些事。他從未提起第一天路上超越他們的騎手是誰。
「它們當然不是人類。誰都不會這麼認為。」
他突然中斷,盯著15步以外的柳樹。
女人默默地站起身。農場主從桌邊猛地起立。
行程至此已是第四天,記者經過考驗的樂觀主義開始坍塌。以前,他每次遭遇不愉快的時候,都有一個小小的說法:「一切如常,生活仍然美好!」但現在他知道了,這句話不適用於所有場合,當你乘著舒適的列車從一個城市奔向另一個城市時可以使用,或者當你踏入酒店的玻璃門準備會見某位知名人士的時候可以使用。但這句話完全不適用於斯泰格里奇,以及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旋即他的思維再次渙散。他感覺不到肉體正在被撕扯。貝特利有1/10秒的神志清醒,在那一瞬間,他想到,其實奧塔克沒那麼可怕,在這個被遺棄的地區,只有區區幾百個。它們完全能被處理掉,但人民……人民!
又是一聲咆哮,然後一個聲音響起,那不是人類的嗓音,卻像一台留聲機:「如果我照你說的做,那麼你不會殺我?」
他們停下,準備在森林中的看守小屋過夜。他們距離實驗室所在的湖中小島只有幾個小時路程,但梅勒不同意在黑暗中趕路。
「我太直接了,」貝特利想,「這對我沒有任何幫助。我已經跟他搭話好幾次了,他要麼回答一個單音節,要麼什麼都不說。在他眼裡我一文不值。他把想聊天的人都當作了不值得尊重的話匣子。他們生活在野外,一點兒不懂得為人處世。他們也不懂得記者是幹什麼的。即使是像我這樣的……算了,我也不跟他說話了。該死!」
「他長什麼樣子?」
「不!」貝特利尖叫,「不!」他瘋狂地搖頭。
他側耳傾聽。
思考這件事情將引發的後果和影響,對他而言,太殘酷了。
「他來了兩次,」梅勒說,「帶著很多保鏢,死人都無法接近他附近一英里。當時萊希哈特和克萊因還在這裏工作,奧塔克仍被圍在圍牆裡。奧塔克吃掉了克萊因,然後逃跑了。後來菲德勒再也沒在這一帶出現過……他關於奧塔克都說了些什麼?」
夕陽落山,空氣開始變冷,林務官想要喝水。記者用自己的水壺給他喝水,並幫他擦凈了臉。
甘索夫斯基一生中從事過許多工作——水手、電工、教師、郵遞員,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還當過狙擊手和偵察員。甘索夫斯基在戰爭期間受了重傷,被誤以為已經犧牲,家人為他舉行葬禮之後,他又意外地返回家園。
「他病了,他不會醒的。要我說,我們過去吧。」
林務官猛地轉向他:「能不能不提數學!哪怕就一次!閉嘴吧!我根本不在乎它們懂不懂高等數學!是的,奧塔克倒立著都能解決複雜的數學題!但這能說明什麼?它們不具備人性,這才是真正的問題。」
短暫沉默之後,其他聲音開始說話:「他們當然要徹底消滅我們……他們創造了我們,現在又想摧毀我們……」
他坐在小屋在月光下的陰影里,開始思考奧塔克。他記得一些新聞標題:「沒有同情心的智慧」,就像林務官所說的那樣。對他來說,奧塔克不具備「同情」,因此它們不是人類。沒有同情心的智慧,有可能嗎?智慧甚至沒有同情心,智慧能存在嗎?孰先孰后?難道善良不是智慧的結晶嗎?又或者恰恰相反?奧塔克的邏輯思維能力已經被證實勝過人類,它們有更強的抽象思維和記憶力。甚至有謠言說,國防部關押了一些初代奧塔克,曾協助決策某些特定問題。但插電的推理機也被用來解決某些特定問題。兩者有什麼區別?
離開農場后,梅勒問:「你的計劃是什麼?我沒有搞懂。他們說,我只要帶你在山裡兜圈子就行。」
「你認為它們是野獸嗎?」
不過慢慢地,他的心情有所好轉。貝特利是位成功的男人,認為其他人都應該像他一樣熱愛生活。他雖然對林務官的冷漠感到意外,但並不討厭他。
貝特利非常想看看輻射儀器,他向林務官又爭取了五分鐘。
林務官快速打量四周,緊握步槍,仔細傾聽,突然叫道:
記者決定由他先來守夜。
當梅勒翻轉屍體時,貝特利幾乎嘔吐。他設法控制住自己,閉緊嘴巴。
「那又怎樣?」林務官說,「你的工作輕鬆,幾乎都很有趣。他們多年以來如行屍走肉般生活,而你卻在發表你的小文章,到訪餐廳,進行妙語連珠的訪談……」
林務官不答,朝水溝方向一扭頭,兩人原路返回。
「因為你有溫暖舒適的生活。」梅勒回答,「因為你是生活在上層的人,是背棄了他們的人。」
那個自稱菲利普的傢伙,聲音蓋過了所有人:「喂,林務官,你怎麼不開槍?你開槍呀。過來跟我說話。」
「好吧……第一印象總是如此。」
「你是說奧塔克尊重你嗎?」
外面傳來得意的笑聲。
「嘿,林務官,說點機智的話吧。你是人類,你應該很聰明……」
鯨歌——譯
「馬?」
蓋了半截的木屋中,走出一位頭髮蓬亂、身材高大的黑鬍鬚的男人,沉默地站在一邊,看貝特利與林務官卸馬鞍。隨後一位紅髮女人走到門口,她面無表情,同樣頭髮凌亂。3個孩子跟在她身後。兩個八九歲的男孩和一個13歲左右的女孩,女孩消瘦不堪,就像用歪扭的線條勾勒出來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