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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1965)-The Hands

手-(1965)-The Hands

「怎麼了?」
「我控制不了。」法默說。他低頭望著胸口的隆起,那裡生長著第二個大腦。透過柔軟透明的皮膚,他能夠看到灰色的溝回,以及血管與組織下褪去的血色。「它越長越大了。」
「我有我的命令。」
「你們覺得疼嗎?」醫生溫和地問道,「我是說,當挪動它們的時候。」
「他會打響指。」賓斯說,「不是那種普通的響指。很快,帶著回聲。他這麼做的時候,我們就不得不服從他的指令。」
「除了這個,他們沒有給你們施加其他壓力?」
他又走了起來。特里斯跟在旁邊,但賓斯能感覺到他正用眼角的餘光看著自己。在他胸口的披風底下,那雙手微微躁動。
「別。」賓斯趕快說,「我更喜歡下雨。」
「赫胥黎人跟我們不一樣。」賓斯說,「他們看起來有時候跟我們很像————但在其他方面完全不同。你不懂那是怎麼回事。你不可能明白……」
「不。」維蒂說,「只有庫魯能做到。」
「為什麼你不跟我一起散步?沒必要躲在角落裡。」
他們讓維蒂走在前面,因為他有兩個腦袋;在其他人看來,如果迎接他們的將是同情、尊敬或愛,那麼維蒂應該最先享受個夠。他走下斜坡之後,其他人才跟了上去。斯隆把他的第三條腿和第四條腿摺疊在背後,如同收起翅膀的蝴蝶;谷崎仍然是沉默而神秘的亞洲人模樣,只是隆起的小腹讓他看起來像是懷胎八個月的女人。還有其他人————七個被外星人折磨過的地球男人。
特里斯沒回答。太典型了,他腦袋裡的另一個聲音評論道。他不知道那聲音從何而來,但也沒什麼興趣。這不是他的問題。
「但你們為什麼要長出這些……附加肢體?」
沒有回答。兩人的腳步聲在濕漉漉的街道上嗒嗒作響。柔和的雨水如同雪花一般。他們是街上僅有的兩個人。
「你們從來沒嘗試逃跑?」其中一個人尖銳地問道。
然後,他突然停下了腳步。他為什麼要問那個問題?為什麼要做實驗?他沒理由這麼做。這並不是他平時會做的事情。
「最近的就行。」賓斯四處望去,看到一條寬闊的街道與成銳角延伸出去的另一條街道。上面不見車輛。
斯隆笑了起來。「他們沒有改變我們。」他說,「是我們自己乾的。」
「對這份工作來說,你很年輕。」
細雨打在他的臉上,如同噴霧一般。他抬頭望去,感覺到堅實的雨滴刺痛了皮膚。他的衣服被打濕了。他站在海邊發獃的時候,雨一定已經下了很久。冰冷的雨水像針一樣刺痛他那雙新長出來的手的皮膚。他自己的手在口袋裡摸索著,抖開了他們給他的披風。那雙手彼此摩挲了一會兒,躲進了披風下的黑暗裡,賓斯能感覺到它們在那裡彼此相握。這感覺令人愉悅。
不!不要報告總部!
「我們試過。」斯隆說,「一次——不對,兩次。然後我們放棄了。根本不可能逃跑。」
「並不是,」賓斯禮貌地說,「他們跟我們不一樣,您懂的。」
他裹緊披風,擋住read.99csw.com雨水,快步沿坡道走向塔橋,然後停在旁邊。
「我22歲了。年齡其實沒那麼重要。」不過,他的聲音很年輕。如此稚嫩的男孩不太可能明白年齡意味著什麼。
沒花太多時間,也沒人看見。一瞬間,癱軟的屍體倒在賓斯身上,男孩死氣沉沉的瞳孔盯著他的眼睛。片刻之後,賓斯才鬆開手,好讓屍體倒在草坪上。
《手》是一篇特立獨行且令人細思極恐的科幻小說,是受到新浪潮影響的成功作品。
其他人也聽到了,他們停下了腳步。每個人都盯著自己身上的累贅。法默盯著皮膚下的大腦,維蒂盯著另一個腦袋,谷崎盯著隆起的肚皮。賓斯盯著那雙手,手腕與胸口皮膚相連處好像發炎了。很疼,皮膚開裂。谷崎倒在地上,抱著自己的身體。又是一聲響指,賓斯跪倒在地。其他人早已倒下。雨水再次落下,但他們並未注意。在輕柔的細雨中,他們生出了自己的主人。
「並不是。」賓斯又說了一遍。
約翰·巴克斯特(1939—— )是一名澳大利亞作家。他出生於新南威爾士的蘭德威克,現居法國巴黎。2007年以來,他擔任每年組織的巴黎寫作工坊(Paris Writers' Workshop)的聯席主席。他於20世紀60年代的新浪潮時期開始在《新大陸》上發表科幻小說,同時出版了兩本開創性的澳大利亞科幻小說選集:《澳大利亞科幻小說太平洋之書》(The Pacific Book of Australian Science Fiction, 1968)及其續作。巴克斯特在《新大陸》上連載了他的長篇處|女作《弒神者》(The Godkillers),後來由艾斯出版社(Ace)以《外來者們》(The Off-Worlders, 1968)為書名出版。不過,科幻小說只是巴克斯特的興趣之一。在撰寫小說的同時,巴克斯特也成為頗有影響力的工人教育協會電影研究小組成員,同時兼任小組內部刊物《電影文摘》(Film Digest)的編輯。他在悉尼電影節上活躍多年,併為許多電影撰寫影評。
「好極了。如果你不想聊天……啊,這就是那個公園,對不對?」
20世紀80年代以來,巴克斯特開始做紀錄片和電視劇的製作人與編劇,代表作有《剪輯室》(The Cutting Room)和《第一鏡頭》(First Take)等。他以關於電影的非虛構作品分析點評伍迪·艾倫、路易斯·布努埃爾、費德里科·費里尼、斯坦利·庫布里克、喬治·盧卡斯和史蒂文·斯皮爾伯格等電影人的作品。
「需要我打電話給總部嗎?」
「你又在偷聽了。」賓斯沒轉身就說道,「你發過誓不這麼乾的。」
「你想回家嗎?」特里斯問道。

九-九-藏-書
「那麼,」其中一個精神科醫生說,「他們是怎麼……」
賓斯胸口的兩隻手躁動起來,手指不安地互相撫摩。
但這是可能的。這個念頭並不可怕。他已經喪失了害怕的能力,但這令人不安。自從回來之後,他第一次感覺到了某種真實的感情。他很感激這種刺|激。他迅速轉身,背對海水。動作太快了。他發現監視者時,那個傢伙只來得及把身體的一部分藏在塔橋後面。賓斯沒有流露出任何發現他的意思。他心知肚明自己會被跟蹤監視,某種程度上也為此高興。這意味著附近有人可以跟他聊天。
衛兵。這能解釋很多東西。由國家撫養長大,為國家工作。難怪他如此年輕。賓斯試著做了個實驗。
(澳大利亞)約翰·巴克斯特 John Baxter——著
「我知道。是因為這雙手,對不對?」
「在赫胥黎上,一切都不一樣。」維蒂說,「在那裡,我們這樣是正常的。任何人都可以生長、改變,只要適合自己就好。如果你想要長高一英尺……你只要長高一英尺就好了。從身體上來說,他們跟我們沒什麼不同。這隻是一種……他們學會的一種小技巧。他們教會了我們。」
「你知道的,我不能告訴你這個。」很有趣,意料之中的回答。
劉冉——譯
「沒有。」
搬到巴黎之後,巴克斯特寫了四本自傳:《紙的驕傲:書蟲的懺悔》(A Pound of Paper: Confessions of a Book Addict)、《我們永遠擁有巴黎:光明之城的性與愛》(We'll Always Hare Paris: Sex and Love in the City of Light)、《不動的盛宴:巴黎聖誕》(Immoveable Feast: A Paris Christmas)以及《世界上最美的步行道:巴黎的人行道》(The Most Beautiful Walk in the World: A Pedestrian in Paris)。
「總是有可能的。」另一個人說,但聲音不大。
「你是說他們是怎麼改變了我們?」賓斯說。
「你不感興趣嗎?我不介意談論這個。」
在他肩膀下,原本的胳膊下面又多長出來一對胳膊,上面卻沒有手。他想要用這對多餘的胳膊比畫什麼,然後又停了下來,因為他意識到沒有手,這根本毫無意義。
胡說八道。他腦海里有一個聲音說道。
「請你們跟我走,好嗎?」他說。
賓斯踏上了草坪。它濕漉漉的,像海綿一樣。他能感受到棕色泥土中的水分。在草坪下面,黑色的泥土又深又濕。他懶洋洋地揭開蓋在第二雙手上的披風。它們現在能更輕鬆地活動了,指尖交疊,手掌張開,感九_九_藏_書受著潮濕的空氣。他望著公園另一側。在那遙遠的邊緣,他能看到人影幢幢,個個動作蹣跚古怪。那邊有人。具體來說,有六個。
「他們是怎麼把你們……我是說……」
他們一起穿過幾條街。「我讓你緊張了。」賓斯說,「別這樣。」
特里斯正盯著他。

「我沒法控制,你知道的。它們就這麼從我身上長出來了。」
男孩伸手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個小小的金屬徽章。賓斯對它很熟悉。
「你叫什麼名字?」
醫學檢查結束之後,他們被帶回了那個大房間,等待更多問題。所有人都很安靜,也很善解人意。賓斯還是希望他們能別那麼恭恭敬敬的。這讓他覺得自己與眾不同,而這會令他不安。在赫胥黎上,他從未覺得自己有所不同,就連他們離開赫胥黎的時候,庫魯也讓他們覺得多一條胳膊、一條腿或者別的器官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他幾乎希望庫魯能跟他們一起回來了。庫魯在的時候,這個群體是完整的。現在,一切都是錯的,平衡被打破了。有什麼東西缺失了。
「我是個衛兵。」
「手指。」維蒂說,只有他右邊的嘴巴開口了,效果很奇怪。當其中一張嘴說話的時候,你會期待另外一邊也說些什麼,但它一直沒開口。就算大腦在法默那裡,人們也期待得到一些反饋。賓斯不禁想知道兩個大腦是否在不同的維度上思考。他從沒問過維蒂,感覺這麼做不對勁。
「不用,沒事。」
「你忘了嗎?我在這兒住過很長時間。我想那時候你還沒出生呢。」

「你和谷崎應該待在一塊兒。」有人說。現在已經安全了,但在回程早期,谷崎曾經對自己的大肚子很敏感。那裡生長著第二套腸道。曾經因此發生過鬥毆,彷彿暴力可以抹去一切,但幾周之後他們就習慣了。
特里斯懷疑地看著他。
「你怎麼知道的?」
賓斯搖搖頭:「我覺得……很古怪。我在想我為什麼要問你這個。」
提問者繼續表現得善解人意。他們的問題總是輕聲細語、溫柔體貼,只有政客們表現出了少許不耐煩。
「一點兒也不疼。」他說,「如果攥成拳頭四五次,我會覺得有點上氣不接下氣,但那可能是因為胸部的肌肉同時為這雙手和我的肺工作。」
「對。」
「對,手指。」迪克森說,「庫魯有一種辦法,他能用手指讓我們……讓我們……」
「在那兒,對不對?」
「噁心。」將軍說,「野蠻。非人。」將軍面色蒼白。
「不。」賓斯環顧四周,「這裡有公園嗎?」
男孩從他身後走過來。賓斯能聽到他的腳步在草地上踏出柔軟的聲響。他走近了,緊貼賓斯的右肩。
他邁步走開。幾步之後,男孩追了上來,然後落在了後面。雨水打在他們背上,兩人都彎著身子,避免冰涼的雨水灌進脖子。他們一同沿著坡道走向城市。
一名上校困惑地搖搖頭:「難以置信。」
賓斯攥緊了其中一隻從胸口中央長出來的手。

「公園?」特里斯掃視著路九_九_藏_書牌,「半英里之外有一個。當然了,還有中央公園。」
「特里斯。」
「你在跟蹤我嗎?」
將軍打了兩個響指:「像這樣?」
人們看到了維蒂,爆發出一陣歡呼,這正是他們聚集在這裏的原因。一聲自發的歡呼清空了一萬個肺里的空氣。那聲音如浪潮撲面而來,波濤洶湧,令他們忍不住想趴在地上等它軋過。但歡呼只有一聲。等它快結束時,人們已經看清了維蒂和其他人的模樣。肺已清空,他們不願意也沒辦法將肺裝滿空氣再來一次了。只有站在最後面的寥寥數人發出了第二聲歡呼。他們的聲音如同海岸邊海鳥的叫聲一樣稀疏。其他人一片沉默,但窸窸窣窣的低語如同退潮時逐漸消融的海水泡沫。沒人想開口說話。就在那時,阿爾弗雷德·賓斯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個怪物。
他在海邊又站了一會兒,望著海浪擊打塔橋,盯著下面,試圖用眼睛追隨它們一路深入海水。有時他幾乎以為自己能一直看到海底的淤泥,但他知道那只是一種錯覺,然而這錯覺跟他的其他念頭一樣真實。他很容易就會相信自己能看穿這麼深的海水,就像他相信赫胥黎,以及自己胸前的那雙手一樣。這些念頭都一閃即逝。它們模糊而陰沉。他喪失了所有帶著真實感情的鮮明想法,就好像他一直在望著念頭的照片,而不是念頭本身。他慢慢意識到了一件事,就像他現在的思考一樣緩慢:也許他腦海里的念頭並不是他自己創造的。
特里斯走向控制桿。
有人走進了接待室,他努力避免流露出尷尬的神色,並短暫地成功了片刻。但法默的模樣可不是一般人能夠承受的,那人的目光變得獃滯,而後挪開了一會兒。當他轉回頭來,目光直接穿過了他們腦袋上空。
他們已經走到了坡道頂端。一條狹窄的街道沿海邊鋪開,順著城市的曲線畫出一個大圓弧。有幾輛車路過,但雨天讓大部分人留在了室內。路過的車輛發出綢緞撕裂的聲響,賓斯盯著它們看了一會兒。灰色的路面上漂浮著一塊塊油光,閃爍著褪色的假彩虹。

海邊更安靜一些。沒有聲響,只有風聲和汩汩水聲。賓斯希望海灘仍在,但城市多年前就已經吞沒了海岸,甚至淺灘。他站在城市最遠處的邊緣,望著消失在灰色海面的塔橋。他腦海中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但有一些念頭就像池塘里的魚一樣沉默地獨自游來游去。這是最奇怪的:他的念頭四處亂轉,沒有哪兩個走向同一方向。他的頭腦彷彿無邊無際,那些念頭如同金魚被突然倒進了海里。從離開赫胥黎,他就一直這樣。這個念頭如果碰到另外一個,也許會引爆恐懼,但這從未發生。它只是安靜地加入了其他念頭,在他的腦海里安靜地游來游去。
賓斯迅速轉身,抓起男孩的胳膊,猛地將他向自己扯過來。兩人接觸的一瞬間,他的另外兩隻手抓住了男孩鬆鬆垮垮的風衣,而賓斯自己的手則伸向了他的喉嚨。
「一個人也沒留下?」法默說。其他人一言不發。
當心。
特里九*九*藏*書斯警覺地看向他。
「有人命令我不能跟你討論這件事。」特里斯說。
公園佔據了整個街區。這是一片巨大的草坪,中間有幾棵樹,還有一個古代風格的涼亭。草坪像地毯一樣乾淨柔順。他們穿過馬路,站在草坪邊緣。旁邊有一個控制桿。只要按下按鈕,就會雨過天晴,鳥兒也會開始鳴唱,但沒人按下公園四周的任何一個控制桿上的按鈕。這裏空無一人。
「我們不知道。」賓斯說,「庫魯只是打了個響指,然後……」他聳了聳肩,沒什麼更多好說了。
他恭恭敬敬的姿態真令人惱火。所有人說話時都細聲細氣,哪怕他們表現出厭惡,也比這樣要好得多。醫生伸手過來時,賓斯熱情地握住他的手搖晃起來。醫生髮出了一聲尖叫。
他走下路牙,穿過街道。
放棄吧。試試別的。
「我們不能離開城市,」斯隆說,「除此之外,大部分事情都能做。我們並沒有被關起來什麼的。」
男孩表情僵硬,一部分是因為尷尬。
房間里安靜了一會兒。
他停了下來,意識到了其他人的沉默。沒人想問這個問題,但既然他已經開口,就別無選擇,只能問下去了。
醫生在他乾淨的小手上記了些什麼:「我能檢查一下嗎?」
「特里斯。」
「我想跟你聊聊。」
其他人正穿過公園走向他,但賓斯看也沒看他們一眼。他正盯著那雙手,它們已經不受控制了。在他自己的雙手鬆開之後很久,它們仍然死死抓著特里斯的屍體。他早就想讓它們鬆開了,卻無濟於事。在他看來,那緊抓不放的手像是宣示著某種冷酷的勝利。就在這時,它們迅速動了起來,不受他的控制,彷彿自己具有智慧。他盯著那隻右手彎曲、四指收攏、拇指豎起,而後拇指與食指接觸。響指聲。一個古怪的、帶著迴音的聲響,但賓斯無比熟悉。
「我被派來保障你的安全。」
一時間沒有聲響。然後,有人從柱子後面現身了。他很年輕,非常瘦,有點笨拙,賓斯心想。他的面孔和頭髮被雨水打濕了。濕漉漉的頭髮蓋在頭骨上,彷彿雨水將它軟化,讓它變成了透明的液體。賓斯能想象到他如何藏在塔橋后,身體緊貼在上面,雙手攤開壓在金屬上,雨水潺潺流過他的面孔。
「他們也在跟蹤其他人嗎?」
「沒別的了?」
在總部的接待室里,賓斯站在窗前俯瞰著城市,街道上空無一人。就在他眼前,一家三口——母親、父親和一個小男孩——匆匆忙忙地穿過下面的廣場,消失在地鐵口。他們肯定是最後一家人了,因為那寬闊乾淨的街道上再也沒有其他人移動的身影。賓斯幾乎忘記了,已經沒有人住在城市裡了。上萬人來迎接他們,但現在表演已經結束,人們都回到了自己家裡,只剩下那些不得不留在城市裡的人。
他們跟著他穿過走廊,走向即將舉行報告的房間。燈光柔和,沒有影子,他們都為此高興。對他們來說,比自己畸形的身體更可怕的,是自己怪誕地舞動著的影子。
「赫胥黎上不會下雨。」賓斯說。這個答案似乎讓特里斯滿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