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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1963)-Darkness

黑暗-(1963)-Darkness

這裏收錄的短篇小說《黑暗》是一個獨特的末世故事。它稱得上是一篇世界名篇,並獲得了巴西的雨果獎——新星獎。阿瑟·克拉克和A. E.范·沃格特對這篇故事都極為喜愛,沃格特甚至稱《黑暗》是史上最偉大的科幻小說,並把卡爾內羅跟卡夫卡和加繆相提並論。本篇跟葡萄牙作家侯塞·薩拉馬戈30年之後所著的《盲》(Blindness, 1995)有相似之處——後者描述了一個所有人類驟然失明后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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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平線上有一顆不甚鮮艷的紅球。
什麼都沒有。當然了,他們在黑暗徹底降臨前已經把一切都賣光了。他舉高手臂,更為急切地摸索著。空空如也,什麼都沒留下。
太陽落山之後,黑暗再次籠罩了一切。他們在院子里點起了火,火焰小而透明,燒得式微。直到午夜,大家都不願入睡,只有孩子們去睡了。身上還有火柴的人會時不時划亮一根,自顧自地笑起來。
這裡是這一排建築里唯一的商店。他彎腰尋找門鎖,雙手沒有遇到任何的阻力。門只是半掩著。他探身進門,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右邊的架子是放食物和糖果的地方。他撞到收銀台,罵了一句,身體一動不動,肌肉僵硬地等待著什麼。他翻身爬過收銀台,緩緩探出手。指尖觸到的是一塊貨架板。他的手順著貨架一路摸過去。
作為沒有辦法的辦法,他提出去幾百米外的雜貨店搶些食物。隔壁的夫婦和孩子們在聽到他的提議之後都眼睛一亮。
瓦爾達斯輕而易舉地回到了公寓。他已經習慣了夜歸時在黑暗中穿過走廊。電梯停了,他便爬了三層樓梯。廣播里傳來的聲音很奇怪,不知道是人聲還是雜音。他推開窗,面前成千上萬的紅光在沒有星的天空里勾勒出一幢幢高樓的剪影。
「對,我生來就是盲人。我們現在正在去盲人中心的路上,我就住在那裡。」
瓦斯科對這個街區爛熟於心。他步履如飛,抄著近道,邊走邊說出街道的名字,靈活地避開了所有奇怪的聲音和瘋狂的哭喊。瓦斯科停下腳步,輕聲說:「應該就是這裏了。」瓦爾達斯往前幾步,這才意識到他們已經走到了門口。瓦斯科低聲提醒他把鞋脫掉——他們得一聲不響地潛入樓里。他倆把鞋子拴在腰間的繩子上,由瓦爾達斯帶路,兩步並作一步地爬上樓梯。他們在途中撞到了一些東西,門後傳來輕不可辨的說話聲。
他們來到浴室,裝上兩大桶水。瓦斯科用布條把水桶綁在自己和瓦爾達斯的腰上。此外,他還找到了一些可能會有用的東西。他們脫掉鞋子,手牽著手併為一列往樓下走去。他們動作匆忙,無可避免地發出了一些聲音。來到一樓時,有人在門邊問道:「你們是誰?」沒有人作答。瓦斯科把他們一行人帶到了馬路上。他們一前一後地走著,後面的人不便跟上,很快就拉開了距離。
從遠處看來,他倆比身邊的鐵軌渺小許多。他們的肉身正在回歸到日常的生活中,被命運的浪潮裹挾向前。然而,正當他們的眼睛急切地看向周圍所有的顏色、光暈和動靜的時候,他們並沒有去想自己身處的宇宙到底是多麼浩瀚莫測,更沒有去想那些搭救了自己的盲人們所受的苦痛。他們拯救了許多人,卻依然行走在黑暗中。
瓦爾達斯費了些力氣才洗好臉。他來到廚房,就著奶粉吃了些脆米餅。出於慣性,他想到了自己的工作,又意識到自己並沒有地方可九*九*藏*書以去。繼而,他又回憶起兒時被關在衣櫥里的恐懼,回憶起自己無法呼吸,黑暗鋪天蓋地。他來到床邊,深吸了一口氣。太陽像紅色的圓盤掛在漆黑的天邊。瓦爾達斯有些不知所措,這黑暗讓他本能地想逃跑、呼救。他雙手緊握成拳,不斷地喃喃自語:「我必須鎮定下來,保全自己,直到一切恢復正常。」
光明來得很慢,就像它消失時一樣。下午四點時,已經可以從三四米外看清人影了。
他帶上一根從工具箱里翻出來的撬杠作為武器,要離開自己的庇護之所去偷東西。至於這一路將會遇到什麼,他根本不敢去想。黑暗抹去了所有的感知。瓦爾達斯沿著牆邊往前走去,用記憶來填補這條路上的細節,雙手挨著牆,觸摸著每一處凹凸的痕迹。他就這麼一寸寸地摸索著這棟樓的外圍,直到指尖下的觸感變成了陳舊的鐵門。沒錯了,就是這裏。
瓦爾達斯領著他們來到廚房,讓大家坐下。孩子們黏在母親身邊不肯離開。他摸索著打開櫥櫃,摔了一隻杯子后才拿到一口鋁鍋,隨後又去浴缸里打了一鍋水回到廚房。他把水裝進杯子,遞給一雙雙摸索著伸出來的手。黑暗中他難以保持平衡,水灑了自己一手。
瓦爾達斯成了這一家人的領袖。他把吃的分給他們,並在黑暗中帶著他們參觀了這四個房間組成的小小世界——這裏的布局他再熟悉不過。晚上九點到十點時,他們手牽著手回到了自己的家。瓦爾達斯隨他們一起回去,幫忙把孩子們哄睡。外面的街道上有男子在大聲呼喊,絕望地想為自己的孩子要些食物。瓦爾達斯關上窗,把他們的聲音隔絕在外。剩下的食物只夠他們五個人吃上一兩天了。
瓦爾達斯磕磕巴巴地問:「在這……在這之前,也是嗎?」
相較於這個浩大的星球、太陽系乃至各個星系,他們只是兩個凡人而已。他們被兩條冗長的鐵軌所包圍,帶著各自的問題回家去。
那人隔了一會兒才回答:「不,我什麼都看不見。我是個徹頭徹尾的盲人。」
他們回程一路又照應小孩又要注意周圍的動靜,耗掉了更多的時間。抵達盲人中心時,大家都精疲力竭,又像是剛剛贏得勝利的戰士們一樣,短暫地鬆了一口氣。
在他們喝水時,他禮貌地問了問他們要不要吃點什麼。小男孩感激地表示自己的確餓了。瓦爾達斯拿起那一大罐奶粉,小心翼翼地開始沖奶。他動作緩慢,一勺勺地數好后再倒水攪拌,並大聲地形容著自己的動作。聽眾們出言鼓勵,讓他再小心些,並對他的能力大加讚賞。瓦爾達斯花了一個多小時才把奶調好、分完。全神貫注地做好一件對大家都有益的事情讓他感覺很棒。
他們繞了個彎,城市的景象便映入眼前。過了第一座橋,鐵軌便開始跟街道有所交集了。瓦爾達斯一行人順著其中一條路走了下去。前面兩個街區看上去非常平靜,只有寥寥幾個行人,走得要比平時稍慢一些。在下一個轉角處,他們遇到了幾個扛著一具屍體的人。死者被糙布蓋了起來,被送往不遠處的卡車裡。那些人正在哭泣。
城裡現在是什麼樣,那裡面的人現在怎樣了?這個駭人的想法讓他們從喜悅中回過神來,開始挂念親人的人笑不出來了。有多少人死去,還有多少人身處絕境,苦難深重?瓦爾達斯提出自己第二天去看一看。更多的人表示願意同行。最後大家決定派三個人去。
楊文捷——譯
在科幻領域內,卡爾內羅著有數本長篇小說和多篇影響力深遠的短篇小說,共被翻譯為16種語言。他是南美首位加入了美國科幻與幻想小說協會的成員。他的作品曾被收錄于布萊恩·奧爾迪斯和薩姆·J.倫德瓦爾編輯的《企鵝世界科幻作品選集》(The Penguin World Omnibus of Science Fictio,1986);在弗雷德里克·波爾和伊麗莎白·安妮·赫爾編輯的國際科幻小說集《地球傳奇》(Tales from the Planet Earth, 1986)中,他的作品代表巴西入選。https://read.99csw.com
盲人名叫瓦斯科。他告訴瓦爾達斯,他們幫助了一些迷路的人,也收留了一些人。但他們自己的食物也所剩不多,沒法收留所有的人。黑暗無邊無際,沒有任何要消失的意思。大家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成千上萬的人被活活餓死。瓦爾達斯像是一個剛靠大人解了圍的孩子。盲人中心的人給了他一杯牛奶和幾片吐司。可他腦海里揮之不去的是他的朋友們——他們正在焦急又飢餓地等待著他的歸來。
天一亮,三位難民就出發了。他們往火車鐵軌的方向走去。
里奧·L.巴羅 Leo L. Barrow——英譯
第十六天,瓦斯科把瓦爾達斯叫到一邊,告訴他所有的麥片、奶粉和罐頭幾乎都快被吃光了。大家的精神狀態每況愈下,他們不敢輕易把這個消息傳出去。大家開始為了雞毛蒜皮的事情毫無道理地爭論不休。許多人瀕臨崩潰。
院子里種有胡蘿蔔、番茄和其他蔬菜,果園裡還有一些熟了的果子。他們應該平均分配食物;小孩子應該多吃一些。有人提出,這麼多天沒有太陽,蔬菜有可能已經焉了。還有一個小小的養雞場;負責養雞的人說,在太陽消失之後,雖然他每天都給那些母雞餵食,可是它們再沒下過蛋……
他走到冰箱前,喝了杯牛奶。冰箱的馬達已經停了。在水閘停掉之前,他把浴缸的出水口塞上,裝上滿滿一缸水。他翻出手電筒,在昏暗的光亮下翻找著公寓里的東西。他把一罐罐的奶粉、穀類早餐、餅乾,還有一盒巧克力放在了廚房的桌上,關上窗,滅了燈,躺在了床上。真切的危機感讓他打了個冷戰。
他睡得斷斷續續,夢境紛亂。隔壁公寓有孩子在哭鬧,不斷地要求母親把燈打開。他驚醒過來,把手電筒抵在手錶上,發現已是早晨八點。他打開窗,黑暗幾乎一望無際,只有東邊又紅又圓的太陽隱約可見,像是隔了層厚重的磨砂玻璃。街上的人群剪影般穿行著。
第十八天清晨,他們被雀躍的叫聲喚醒。某個輾轉難眠的人突然察覺到氣氛有變,於是順著梯子爬上了屋頂。
每個人都在跟陌生人聊天,講述著各種各樣的經歷。小孩和病人最為悲慘。他們談論起亡者的故事,其中的每一個都令人心碎。在軍隊的幫助下,公眾服務重新運作起來,去幫助照顧有需要的人、埋葬死者,讓社會秩序回到正軌。瓦爾達斯跟同行的中年人不想再聽了,他們感覺虛弱。在耳聞目睹了這麼多千奇百怪的事情之後,他們的大腦開始疲於接受這些怪誕離奇、不符合科學規律卻又無比真實的事情。
大家都在第一時間推搡著涌了出來,等待著光線變強,狂喜的情緒感染了每一個人。瓦斯科問他們是不是真的能看到東西,會不會像前幾次一樣是虛驚一場。有人取出了火柴,劃了好幾次才把它點燃。火光微弱,並不能帶來多少溫暖,但對於能夠看見它的人來說,能看見火光本身就是莫大的奇迹九*九*藏*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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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盒巧克力被盡數分配給了大家,還剩下穀物早餐和奶粉。如果光明再不回歸,後果將不堪設想。時間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過去,他們再一次躺下,閉上眼睛,用盡全力想要睡著,等待著次日的晨曦降臨。然而,醒來後事情依然沒有改觀——黑暗一如既往,火焰燒盡,灶台冰冷,食物已經快要告罄。瓦爾達斯把最後一點穀物和奶粉分給了大家。他們開始感到不安。
那個男人正扛著一個沉甸甸的麻袋,累得氣喘吁吁。他讓瓦爾達斯幫他拿著麻袋的一頭,自己在前面帶頭。瓦爾達斯感到有些不可思議。男人轉彎時健步如飛,瓦爾達斯幾乎無法跟上。他感到一絲疑惑。或許這個人可以看見些什麼;或許其他人眼中的世界已經恢復了一點光明。他問他:「你走得這麼穩……你是不是可以稍微看見些什麼?」
凌晨四點半時,大家起身來到了外面。從古至今,沒有任何一次日出是這般的眾望所歸。太陽比以前更亮了,有人不習慣地閉上眼睛。盲人們伸出雙手,翻轉著手掌,最大限度地感受著太陽的暖意。晨曦下一張張臉逐漸變得清晰可見,他們對彼此的臉是陌生的,可對那些臉背後的聲音卻是熟悉的。他們大笑,擁在一起。在這個重見天日的清晨,每個人所有的孤獨和矛盾俱可不再提起。大家擁抱親吻著那些盲人,像是宣告勝利般把他們舉起。有幾個大男人就這麼哭了起來,本就乍見光明的眼睛更加紅了。到了午時,太陽的光輝已經完全恢復了正常。他們三個星期以來頭一次吃了頓熱餐。接下來的一天,大家都沒做什麼事情。陽光傾瀉而下,他們仔細地觀賞著周圍的風景,重新來到自己在黑暗中摸索走過的地方。
盲人給他們拿來了一些冷粥,裏面似乎是麥片和蜂蜜。瓦斯科竭力維持著秩序,不讓大家撞在一起。他們是有的住、有的吃了,可那些還困在城裡的人呢?那些老弱病殘呢?沒有人知道。沒有人想知道。
瓦爾達斯沒有回家。他留在了孩子們的卧房隔壁,跟鄰居們一起躺下聊天,每句話都讓他們聯繫得更加緊密。過了很久,他們才一一睡去,每個人的腦袋都埋在枕頭下,像是海難中緊緊抱著木樁的海員,對周圍的呼救無能為力。他們的夢裡是新日破曉的場景,天空湛藍,陽光湧入房間,雙眼在經歷了長久的不見天日後貪婪地吸收著這些奢侈的色彩。但這場景並沒有成為現實。
瓦爾達斯詢問電話是否還能用,得知某些基於自動電路的還可如常使用。他打了個電話給姐夫家,短暫的等待之後便有人接起了電話。他們很虛弱,但都還活著。那棟樓里死了四個人。瓦爾達斯簡略地告訴他們自己活下來的經過,問他們還需不需要點什麼。不,他們說不用了。家裡還有一些吃的,他們的處境已經要強過許多人。
(巴西)安德烈·卡爾內羅 André Carneiro——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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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斯科給他們拿了麥片和牛奶吃,隨後又去跟同伴們商量一番,討論若是黑暗持續下去該如何生存下去。另一位盲人給他們找了個地方睡覺。困意來得很快,畢竟他們很久都沒有睡過了。幾個小時之後,瓦斯科叫醒他們,說他們決定離開盲人中心,要去城外幾里遠的一個自有的小型農場。因為他們的存貨已經不多,如果去別的地方尋找食物又太過危險。
瓦爾達斯毫無頭緒地邁出腳步,一邊大聲呼救,一邊read.99csw.com向人解釋著自己肩負著四個人的性命。他不再靠著牆邊行走,醉漢一樣慌亂地繞著圈,懇求大家給他提供信息和食物:「我是瓦爾達斯,我住在215號,請你幫幫我。」
一輛褐色的軍用卡車開過,喇叭里大聲地播放著政府公告,宣布全面戒嚴。任何侵佔他人財產的人將會被槍決。政府已經下令找回所有的食物供給,統一按需分配。個人車輛隨時都可被政府徵用。大家被告知,如果在樓里聞到異味一定要第一時間通知警察,以便清理出可能存在的腐屍。所有死者都將會被葬在公墓里。
他們像一群登山者一樣,把繩子綁在腰上,組成了四隊。瓦爾達斯沒有想到腰上的繩子會把自己拉上一條沙土路。不知怎的,他本能地知道自己已經來到了郊外。這些盲人到底是怎麼如此精確地找到這兒的?可能是通過嗅覺吧。旁邊的樹林散發著成熟青檸的味道,瓦爾達斯深吸一口氣,辨識出了桉樹的氣味。他可以想象大家呈直線在路的兩旁行走的樣子。兩列隊伍停下了腳步,他們已經抵達了這看不見的目的地。眼下,他們終於不用再去拼盡全力尋找食物,並且隨時擔心自己被餓死了。
黑暗中有人聲傳來:他們不可能聽不見他的求救。黑暗籠罩了一切,剝去了他的羞恥心,讓他變成了一個無助的孩子,不住地哭喊著、乞求著。這黑暗令他無所適從。這黑暗開始滲入了他的毛孔,改變了他的想法。
安德烈·卡爾內羅(1922——2014)生於巴西小鎮阿蒂巴亞,多才多藝,是巴西最著名的科幻作家,也是巴西科幻文學的奠基人之一。除此以外,他在藝術領域涉足甚廣,在攝影、電影、繪畫、臨床催眠、廣告和詩歌等領域都有出類拔萃的表現,獲得了全國乃至國際性的成就。他在巴西最負盛名的身份是詩人,不僅創建了極富影響力的巴西詩歌刊物,其作品還在多家富有影響力的雜誌上刊登,被多部選集收錄。他的攝影作品代表了巴西現代主義的最高成就,是倫敦泰特現代美術館的永久展品。他獲得的榮譽頗多,其中包括由法國政府頒發的獎章,獎勵他對巴法兩國文化交流做出的貢獻。此外,他還被《巴西幻想文學年鑒》(Brazilian Yearbook of Fantastic Literature)選為2007年的年度人物。2009年,他獲得巴西文學學院頒發的特別獎。為了紀念他,他的家鄉在2014年和2015年各舉辦了為期一周的文化慶祝活動。

兩個筋疲力盡的人一步步走在枕木上。他們帶來的消息或許已經算是好消息了。人類挺了過來。他們吃了所有能吃下的,喝了所有能喝下的,在盲人的世界里堅持著活了三周。瓦爾達斯和同行的人一路都走得悲傷並氣餒,可心裏卻依然為了活著而悄悄雀躍。理智在此時顯得不足言道,最盛大而神秘的奇迹是他們血管里流過的血液,以及能夠去愛、去動、去前行、去微笑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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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爾達斯不想回自己家的公寓樓去。他還記得當時在樓道里從門縫中發出求救的聲音,而自己卻只是脫了鞋悄悄溜走,任由他們自生自滅。如果他聞到了異味,就還得去通知警察。他已經見到足夠多的慘狀,不願再作停留。同行的一位年輕人跟警官說了幾句之後決定馬上去尋找自己的家人。
瓦爾達斯不再求助。他開始咒罵身邊的路人,給他們冠罪,質問他們為何不作為。他的無助變為了怨恨。他攥緊手裡的撬棒九*九*藏*書,準備好隨時用暴力來獲取食物。他遇見了一些跟他一樣在討要食物的人。瓦爾達斯往前走去,氣勢洶洶地揮著手上的撬杠,在撞到了另一個人之後緊緊地抓住了他。對方大聲喊叫起來,瓦爾達斯不肯放手,命令他告訴自己這裏的位置以及該怎樣得到食物。對方似乎年紀大了,嚇得抽泣起來。瓦爾達斯鬆了手,放他走開。他丟開撬杠,坐在路邊,聆聽著四周細碎的聲音。風吹過空無一人的公寓樓,窗戶砰砰作響。不同的方向有幾個不同的聲音傳來,不知是人還是困獸正在虛弱地發出低沉又尖厲的聲音。
他倆沿著空曠的鐵軌往回走去,天空中飄著幾朵雲。微風掠過綠樹,樹葉沙沙作響,小鳥在樹枝之間飛騰。它們是怎麼在黑暗中活下來的?瓦爾達斯一邊思考著這個問題,一邊踏出酸痛的腿往前走去。他所有堅實的科學信念都被推翻了。在這一刻,驚魂未定的科學家已經開始在用電腦測量精確數據、做出觀察記錄;信教者正在寺廟裡解釋著神的意願;政治家在宣布各式法令;母親們在為未能走出黑暗的亡者悲號。
敲門聲響起,他的心跳得更快了。來者是他的鄰居,他想為孩子們要些水。瓦爾達斯告訴他自己存了滿滿一缸水,隨後又跟鄰居一起去接來了他的妻子和孩子們。他的小心謹慎派上了用場。他們手牽著手,連成一行,靠著走廊的牆壁一點點往前挪動。孩子們安靜了些,他們的母親也不再哭泣,連聲道謝。
到達3樓的時候,他們去了他鄰居的公寓,輕輕地敲了敲門,隨後又加重了力道。沒人應門。他們來到瓦爾達斯的公寓。「是我,瓦爾達斯。讓我進去。」
「真的是我。大家怎麼樣了?我帶來了一位朋友,是他救了我又帶我回來的。」
他的鄰居不可置信地驚呼出聲,打開了門,伸出手臂接應著自己的朋友。

一陣輕快的腳步聲正在有節奏地靠近。他大聲呼救,繼續仔細聆聽著。不遠處有人答道:「你等著,我這就過來幫你。」
大家都嚇壞了,但瓦爾達斯沒有。他是四點回家的。那時,燈還開著。燈光很微弱,一道道紅色的光像是一串警報。他在吃午飯的老地方要了一個冷切三明治。只有店主和一個女服務員還在,而他們之後也走了。黑影中,他們步伐緩慢。
他去找了瓦斯科。他們猶豫了。這棟公寓樓的住戶不少,每個人都值得同情,但他們並沒有能力拯救所有人。瓦爾達斯想到了那些孩子們。他請求他們帶他回家,否則他將獨自回去。他起身離開,卻被絆倒在地。瓦斯科想起了他提過自己家裡的那一浴缸水,而他們急需用水。瓦爾達斯跟在瓦斯科身後,兩人帶著兩個塑料桶,一前一後地走了出去,腰上綁著一根小繩。
有一個小男孩不知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情,笑出了聲。從黑暗降臨之後,這是瓦爾達斯頭一次感到樂觀和希望。他們在他的公寓里待了很久很久,若無其事地聊著天。他們倚在窗欞上,尋找著遠處的光。時不時地,他們會雀躍地發現天邊有微光閃現,誰都不願意承認自己的自欺欺人。
他重新拿上撬棒,謹慎地邁著小步返回,去跟家裡那些朋友們會合……他迷路了。他倒在馬路旁邊,太陽穴突突直跳。他像是溺水一般掙扎著站了起來,大喊道:「幫幫忙,我迷路了,可以告訴我這條街的街名嗎?」他不斷地重複著這句話,聲音一次比一次大,卻沒有人回答。周圍越是沉默,他便越是急切,希望有人出於憐憫幫助他。可他們為什麼要幫他呢?他自己不也曾在窗前聽過那些迷路的人的哭喊,對他們聲音中的瘋狂和絕望感到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