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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軟的時鐘-(1968)-Soft Clocks

柔軟的時鐘-(1968)-Soft Clocks

「我是卡門。前天我們在達利的豪宅里見過面。」
午飯和晚飯,她再次拒絕吃伊舍伍德的時鐘。薇薇對這些柔軟時鐘的強烈厭惡,讓我覺得她隨時可能會用叉子自殺。為此,她的私人理療師不得不替她靜脈推注,通過注射蛋白質來維繫她的生命。
他興奮地舉起雙手:「這其中的可能性……其實已經超出了我們的想象。」
也許將來,我們會有孩子。那時,我們會帶他們去火星,去看看他們曾祖的雕像。但是現在,我們的幸福生活才剛剛開始。
眼前氣勢恢宏的客廳,似乎在向客人的理智挑釁。腳下的方磚黑白交錯,朝各個方向延伸,一眼望不到邊。
我慚愧地低下頭。我受到的是精神病學的專業訓練,而不是高妙的間諜術。所以,我並不知道該怎麼欺騙他。
「但你的對手們都不簡單。並且,你確定她真的在乎你嗎?此外,你的年紀都可以做她的父親了。」
「但是你在科技領域工作。你不覺得你倆結婚可能會釀成悲劇嗎?」
「悉聽尊便。」我回答。
我實在不能想象自己在他眼中是什麼模樣。他似乎覺得這相當搞笑。
「薇薇,我——」
「我喜歡在早上就飽餐一頓。」達利說。他的廚師端著托盤,將一塊熱氣騰騰的鬧鐘送了進來。雖然這塊鬧鐘已經軟化攤開,溢出了盤子的邊緣,但上面的時間依然分毫不差。
「噢,沒問題,」達利說,「你剛剛提到的『候選人』應該都在酒吧里。」他指了指邊上那棟像蝸牛殼一樣的建築物。
那時候,薇薇還是診所附近藝術學院的學生。她因為用一把古董短劍剖腹自殺被送去當地醫院,之後又被轉送來我的診所。
「所以,你也這麼認為?但是,有些樂趣是只有我能夠給她的。我會製造些有趣的小玩意,給予她無邊的想象力的快樂。你瞧這個。」
看到他的盤中餐的時候,我不知所措。我的本意,是讓伊舍伍德把那些柔軟的時鐘給薇薇吃。現在達利盤子里的,一定是從薇薇那裡拿來的。
「他在吃什麼?」我問。
我回過頭,望向沙漠。一群巨象在一匹白馬的帶領下,朝我們賓士而來。它們的腿不可思議地拉長、變形,就像蜘蛛腿一樣。我認出來這些動物來自薩爾瓦多·達利的作品《聖安東尼的誘惑》
顯然,剛剛那杯香檳就把她灌醉了。「我必須要向你坦白,」她說,「我有個一直沒戒掉的噁心癖好。我是個偷竊狂,我喜歡偷東西。」
我找到了管家,問他薇薇哪兒去了。他告訴我薇薇剛剛開車去城裡了。「她應該去了水仙花酒館。藝術家們都喜歡去那兒。」他給我指了個方位,然後給了我一輛達利的私家車的鑰匙。
這場派對持續了兩天。當我完成與平克托的面談,最後的客人走了。男管家將平克托帶到門口,而我獨自待在達利那大教堂一般的豪宅里。
屋子裡吵嚷得最凶的是平克托,他就是鵝群里的那隻豬。我是從流體學家伊舍伍德教授口中聽到平克托的名字,他倆是達利候選人名單上的前兩名。
「這並不是控制。」伊舍伍德說,「確切而言,是沙漠變成了他潛意識的盛大劇院。」
「我就是我,你覺得呢?」
在第二天晚些時候,我面試了平克托。我先跟他聊聊天拉近距離,然後邀請他做正式測試。當他發現我能決定新郎人選后,似乎就急於給我留下一個好印象。但是在鐵面無私的人性測試的探查下,我發現他是個只會夸夸其談的夢想家,是個徹頭徹尾的自戀狂。測試到最後,他朝我尖叫,並開始詛咒我。
當我再回頭看她的時候,薇薇已經吃掉了一半。秒針轉到被啃掉的部分,就忽然消失了,半分鐘后又出現在另一端的邊緣。薇薇搖著頭看著我:「我再也吃不下了。」
在看到達利之前,我都不敢相信他的話。
「哦,沒錯,你是一位接待員。其實今天,我是來這裏找薇薇的。你見過她嗎?」
我在空無一人的太空梭站,見到了等著我的伊舍伍德。我鑽進他的吉普車,一起駛進火星的沙漠,駛向達利的豪宅。
——薩爾瓦多·達利
「不,不,不!」平克托叫囂著。他身著罩衫,頭戴貝雷帽,打扮得像那位藝術家的自畫像。「你大錯特錯。這種對機械的厭惡可以追溯到我的先祖,薩爾瓦多·達利。他是真正不遺餘力的科技批判家。正是因為我對此領悟得分毫不差,薇薇才會對我如此傾心。因此,所有的投注賠率都顯示,我會被她選為夫婿。我的勝率是92.4%。不得不說,這是非常客觀的估算結果。」
我看到平克托張著嘴,似乎想說出「救我!」這句話。但是,這一切已經太遲了。
「這孩子啊,什麼都想要,」達利順手敲碎了一隻大蝦的殼,開始吮吸裏面黃油般柔軟的肉,「一直以來,她想要什麼,我都會給她。」說完,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我。
第二天,我返回了地球。但我還沒有放棄,我有個壓箱底的計劃。伊舍伍德把他所有的筆記和流體蛋白的各種樣品都給了我,而我將這些材料帶到索尼研發中心實驗室。流體蛋白和活體組織相似程度極高。如果能用流體蛋白製造的器官,取代薇薇體內的機械人造器官,她潛意識裡的自我厭惡也許能得到控制。而手術后,她對伊舍伍德的感激之情,也能夠確保他們走上紅地毯。
「哦,沒錯,醫生。遠道而來,歡迎光臨。我就是無人不知的火星達利。您在派對上玩得開心嗎?別急,薇薇很快就會來陪我們了。」
「單獨診療?」
「你很安全,」我說,「你現在是安全的。」
他帶著超越飢餓感的熱情,繼續進食。他進食的目的是滿足自己無止境、無意識的貪慾,而不只是填滿他的肉體。這就是終極物質主義,最終極的慾望就是去征服、去控制、去佔有。讓整個外在世界,都變成他達利身體的一部分。
而我找到了解藥,薇薇的厭食症正是達利的瘋狂的解藥。
「能吃多少吃多少,至少再多吃幾口。」
「我在研究火星病,」我這麼回答,是用了達利給我的掩護身份,「我想來這裏研究這種能靠意志影響外物的現象。」
(美國)和子·貝倫斯 Kazuko Behrens——英譯
沉默螺旋——中譯
最後,說到薇薇和我自己。我不再糾結,聽從了自己內心的呼喚。我完成了達利的委託,選擇自己作為薇薇的新郎——而這個決定皆大歡喜。
(美國)路易斯·夏納 Lewis Shiner——潤色
「這是火星病造成的,」我說,「達利現在能夠通過心靈遙感,操縱整個沙漠。」
我還幫助她處理了其他問題,其中最糟糕的當屬她和祖父的關係。薇薇的父親在她3歲的時候就去世了。不知道薇薇是懷疑還是有證據,她覺得達利和她的母親發生了亂|倫關係。之後,達利取代了薇薇父親的地位,又掠奪了母親對她的愛。我鼓勵薇薇正視自己的戀母情結,並幫助她走出了自己的心理陰影。
我受到了啟發:「從精神病學的角度,我也能找到這種流體蛋白的用武之地。堅硬的機械與柔軟的人體格格不入,但是……」
「我現在還沒法告訴你。你需要進行筆試和面試,我會對比你和薇薇的測驗數據。」
薇薇對達利的個人感情也是這樣。其實,我現在才留意到,她的這種厭食症是對於祖父的俄狄浦斯式憎惡的替代品。隨著薇薇成長,她九*九*藏*書內心的封閉世界開始觸及外部世界。餐廳在這個過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接受家人給的食物,就像取得家人的信任一樣。但是在達利家的餐桌,充斥著達利的貪慾與薇薇對他的恐懼,與正常的成長空間相去甚遠。
在我眼中,她美若天仙。她寸許的金色短髮,整整齊齊地貼在頭上;她的俊俏臉頰稍稍低陷,迷人的眼睛有些空洞;那大理石般白皙的脖子上,消瘦的肌肉清晰可見。很明顯,她患有嚴重的厭食症。我朝她微笑,她也對我報以微笑,溫柔的目光里似乎飽含欣喜。
荒卷義雄(1933—— )不僅是一位日本科幻小說家,還曾是建築學家,在札幌有自己的建築公司和自己的美術館。荒卷的寫作生涯的處|女作,推想小說《大中午》(The Great Noon,1970)以及他的首篇科幻小說理論分析作品《藝術小說理論》(Theory on the Fiction of Kunst, 1970),都發表在《早川書房的科幻雜誌》(Hayakawa's Science Fiction Magazine, 1970)上。在《藝術小說理論》一書中,荒卷試圖以康德的視角解讀海因萊因的作品。荒卷義雄早年的中篇小說《白牆上的文字在夕陽中閃耀》(The Writing on the White Wall Shines in the Setting Sun)曾獲得1972年的星雲獎。該獎項在日本的地位,相當於歐美的雨果獎。荒卷的首部推想超小說《白晝出發,前往不朽》(Setting Out on a White Day Leads to Immortality)則受到了薩德侯爵的影響,獲泉鏡花文學獎提名。泉鏡花文學獎是為了紀念日式哥特小說大師泉鏡花誕辰100周年而設立的。荒卷的部分短篇小說作品用英文發表在《界中界》(Interzone)和由劉易斯·夏納編輯的反戰文選《曲終之後》(When the Music』s Over, 1991)。
我很快意識到,自己的任務還遠沒有結束。我收到了一封薇薇發來的電報。「祖父瘋了,火星正在融化。」
吉普車開始變得顛簸,車輪下的沙地逐漸起伏不平。我在吉普車的座位里陷得越來越深了。看來是柔軟時鐘的緣故,這輛吉普車也開始軟化了。伊舍伍德喊著:「不!」他把吉普車開得更快了。吉普車加速后,輪胎和地面的接觸變少了,軟化現象也消失了。
派對的組織者是吉爾伯特,他發號施令,讓所有客人都穿上源自薩爾瓦多·達利作品的服飾。連我也不能倖免。臉上畫著彩繪,身體幾近赤|裸的招待員取走了我從地球穿來的西裝。她們給我換上一套帶著金色翅膀的塑料服飾,這套衣服的創意來自那幅《利加特海港風光,守護天使和漁夫》。
皮條客打開她的錢包,邊摸索邊說:「這婊子專偷最破爛的東西,這玩意是什麼?」他從錢包里扯出的東西像口香糖一樣,緩緩從他的指縫間滑落。
那男人將她從我身邊扯開,他倆一起翻滾到地板上。那男人跨坐在她的腰上,背對著卡門。他掀起卡門的裙子,開始扇她那俊俏的臀部。我站起身想將他拉開,卻被那個藍衣女子攔住了。「那是卡門的皮條客,」她說,「你最好少管這事。」
「我記得他不在名單上,」我問,「他是其中的一位……候選人嗎?」
「我很抱歉,」我說,「但是——」
「祖父把所有能找到的東西都吃了。書桌、椅子、床……他把電話都給煮了。現在他開始吃客廳的牆,很快就能把整個房子吃掉了。」
這一切矛盾,都在移植人造器官后瓜熟蒂落。厭食症只是科技厭惡症的另一種形式,是薇薇對外界世界的排斥的表現。因為薇薇的潛意識發現異物——人造器官——進入她的身體。這樣的矛盾開始將她撕裂。她抗拒的不只是食物,還有她的新郎人選,還有任何試圖跨進她領域的人。
一切都安排妥當了。我閑下來,坐在辦公室里,一個人喝熱奶昔。奶昔的味道一如既往,苦澀而香甜。我又想起薇薇。我大概已經拯救了她的生命,我還給她挑選了合適的愛人。我……我明明已經完成自己的使命了。
「你是故意的,」伊舍伍德說,「流體蛋白已經和她的消化液相混合。薇薇也將她的厭食症傳染給整座房子,就像之前這棟房子被達利的暴食症所影響一樣。」我朝伊舍伍德笑了笑:「現在,戰鬥開始了。」
第一位候選人到現在的表現都挺不錯,他們的結合只有一個嚴重的問題。薇薇依然對科技望而生畏,而伊舍伍德的職業——流體學家——會自然而然地牽扯到機械問題。我試圖委婉表達自己的顧慮,但伊舍伍德根本不理睬我,他還沉浸在自己的抒情詩里。
那時候,我本會告訴他三年前我在東京給薇薇做理療的故事。她第一次來到我的診所的時候,還是初夏時節。我依然記得那天照進屋裡的陽光,穿過窗外綠葉,灑落一地的翡翠。但好景不長,六月末,地球的高溫和一氧化物就會把世界變成棕灰色。
「整塊時鐘都是用流體蛋白做的,」伊舍伍德說,「它被校準到比地球時稍短的火星時間,而且可以精確到毫秒。這塊表必須保存在涼爽的地方,不然它會像巧克力一樣融化。」
「其實,」他不情願地說,「還剩一隻,我留著打算把它當紀念品。」
「醫生,你回來了,」達利說,「你會跟我一起吃嗎?」他遞給我一塊椅子腿的殘骸。
「火星已經變成了達利從先祖那裡繼承來的夢幻世界,」我對薇薇說,「薩爾瓦多·達利的兒時夢想是成為一個廚子。當他長大后,他開始憧憬拿破崙。而我們的火星讓達利將這兩個夢想都實現了,他變成了一個貪得無厭的帝國主義者。對他而言,世界不僅僅是用來征服的,也是用來吞噬的。」
他大概有十英尺高,雙腿盤坐在那裡,頭已經快碰到了天花板。我們進來的時候,他正在那裡啃食壁爐。
伊舍伍德似乎並沒有在聽:「在工廠里,這種材料可以降低,甚至能夠控制意外爆炸的威力。靠這種材料製造的汽車和飛機,可以變得無限安全。」當伊舍伍德提到飛機,我又想起薇薇。他繼續自己的陳述:「我們甚至可以建造模擬海豚游泳的潛水艇。靠著這些可以伸縮的機械零部件,所有精確到小數點后6位的標準要求都顯得毫無意義。」
「真荒唐!」伊舍伍德站起身,一腳踢翻他的椅子,離席而去。「先生?」我遞給他我的手帕。「謝謝你。」他說著,用手帕包裹住自己的傷口。他回頭瞥了一眼平克托:「這男的瘋了!」
「平克托腦子裡只有達利的財產,只有我才是真正愛著她。平克托畫一張一英寸見方的畫,就抵得上曼哈頓100平方英尺的地產。而我卻不一樣,薇薇是我生活的意義。對我而言,她就像火星紅色沙漠里盛放的向陽花,常開不敗。」

「她一定是回來偷更有價值的東西了。」我無法移開自己的目光。她柔軟的軀體是那麼成熟豐|滿,妖嬈多姿,撩人情慾。她那對圓滾滾、白花花的乳|房輕輕搖晃,令人血脈僨張。她柔軟無骨的大腿,有些痛苦地扭動著,不停摩九-九-藏-書擦著那團潮濕的黑色陰|毛。
「吉爾伯特應該就在這附近,這一切都是他的主意。你應該會想見見他。」
看到薇薇的病歷,病因就顯得一目了然。她搭乘的那趟開往東京的航班發生了空難,薇薇受到重創。只有給她移植人造心肺和機械胃,才能保住她的性命。獲悉薇薇患有科技恐懼症,她的外科醫生向她隱瞞了手術的具體信息。即便如此,薇薇的潛意識還是推測到這個真相了,所以才會有剖腹的事情發生。
「整個時空構造現在都受到了影響,」伊舍伍德說,「達利開始瘋一般地進食。當他的瘋病擴散時,整個瘋狂的世界都變得可食用。他吃得越多,狀況就越糟糕。現在,他已經開始吞噬時間了。」
「薇薇,你必須堅強起來,你必須把它吃掉。」「不,我做不到。這太羞恥了,我寧願死也不願吃。」「這不僅僅關係到你的生命,也關乎火星上每個人的生命,」我略微遲疑,而後平靜地說,「當然,也攸關我的性命。」
在酒吧里,我險些要告訴他薇薇的故事了,但是他在我說出口之前打斷了我。現在,時間拖得越久,我越難再提起這個話題。
那是一塊伊舍伍德的柔軟時鐘。
我們跑出達利的豪宅。我看著遠方,看到30英尺高的達利,正奔向融化的沙漠。他還在不斷吞噬卵石和大把大把的紅色沙礫。
第二天早上我醒過來的時候,腦子還是昏昏沉沉,肚子還有點想吐。我沒料到火星啤酒的後勁會有這麼足。我沖了個熱水澡,然後腳步一深一淺,走下樓梯。我剛好趕上早餐。達利已經開始狼吞虎咽了,他看起來心情相當舒暢。
說完他雙管齊下,刀叉並進——眨眼間就將眼前分量驚人的牡蠣、貽貝、龍蝦、螃蟹,還有海螺一掃而空。普通的大胃王,也許會在中途稍稍停下,讓自己緩一緩。但達利的胃像個無底洞,從沒停下過嘴。
「不,」她說,「我一點食慾也沒有。我已經告訴你了,我一點都不想吃!」
我們轉移到伊舍伍德的辦公室。那裡是私人場合,方便進行正式的測試。我給了他主題統覺測驗,改良版羅夏墨跡測試、高級聯想測試、色彩分類測試和異常短句聯想測試。在一系列的測試中,伊舍伍德都表現良好。通常,測試者都會對這些測試有抗拒心理,但伊舍伍德足夠的坦誠友善,時不時還表現出孩子般的純真。
荒卷是如何成為一名科幻小說家的呢?荒卷研究學者,知名評論家巽孝之在荒卷的《作品合集》(Collected Works, 1965)序言中寫道:「荒卷對科幻小說的興趣使得他加入了北海道科幻俱樂部。在俱樂部的同人雜誌《核心》(CORE, 1965——1967),荒捲髮表了很多存在主義和心理分析相關文章,闡述了科幻作者諸如阿瑟·克拉克爵士,菲利普·迪克,阿爾弗雷德·貝斯特,眉村卓和筒井康隆的作品。筒井康隆是日本超小說的先驅,也是發現荒卷的文學和評論天賦的伯樂。」
「蠢貨,」伊舍伍德反駁。他坐在平克托桌對面,穿著毛線衣,外套著一件燈芯絨夾克。
我局促不安地笑了,不知道她指的是什麼。
「我當然會過來。」我回答。她比上次見面時候,又消瘦了不少,現在幾乎只剩皮包骨頭了。然而,薇薇依然紅光滿面,這種精神上的美感是我不能否認的。
「我的名字是伊舍伍德。」
《柔軟的時鐘》一文的英文版最早發表在《界中界》(Interzone, 1989),而後在特刊《當代小說回顧》(The Review of Contemporary Fiction, 2002)中被重新刊印,標上了「新日本小說」的標題。而本文最早的日文出版物則是在1968年發表,那時,新浪潮運動正如火如荼。本文的故事背景和作者的其他作品有著鬆散的聯繫。荒卷受畫家勒內·馬格里特影響的作品《熱帶》(Tropical, Strange Plasma 4, 1991),以及受畫家希羅尼穆斯·博斯影響的作品《新生代》(Sanctozoic Era, 1978),都與本文有所關聯,後者更被巽孝之評為荒卷義雄的「不世之作」。
「我們認識嗎?」我問。
他指著沙漠,順著那個方向,我看到沙丘間,高舉著一隻巨手。巨手裡握著一個破碎的蛋,蛋里長出一朵鮮花。只有巨人才有這樣的巨手,而這位巨人蹲伏在沙里。這幅場景來自薩爾瓦多·達利的名畫《那耳戈索斯的變形》。而那蹲伏著的巨人,長著平克托的面孔。
伊舍伍德眉角揚起,並沒有被我扯開話題:「你是來火星旅遊的嗎?」
「醫生!」我聽見伊舍伍德呼喊,我跑到他所在的池塘邊。我看到一個全|裸的女子面朝下漂浮在水裡。她的身體已經變得柔軟,手指和腳趾也已經融化,變得就像纖細的觸鬚一樣。我幫著伊舍伍德將她的身體拖到岸上,讓她仰面躺著。
「還給我!」達利朝我咆哮著。我回過頭看著他。拿走他的拐杖,就像我搶走了他的理智一樣。他嚷嚷著,把拐杖從我手中奪了回去。
「你也沒有伴嗎?」一個女子問我,「我能坐旁邊嗎?」
伊舍伍德也被這場景俘獲了。他在她身前彎下腰,輕輕觸碰她的一隻胳膊。他說:「她的骨頭都還在。」
這合乎邏輯。一般來說,神經性厭食症與患者的空間意識失控有很大的關係。我診療過的一名厭食症病人,會因為別人走近她的身邊而感到羞愧。當她待在父親的餐館,只要有顧客碰到她,她就會陷入極度的自我詛咒中。隨著病情的加重,她從羞於身體接觸變成羞於看到陌生人。最後,她甚至不能看到碟子之類的非動物性物體。

……這並不是我想聽到的告白類型,但我還是同情地點點頭。
但是,如果我真心愛她,就更應該為她的幸福著想。我能看到薇薇穿上婚紗的幸福表情,她會和伊舍伍德一起度蜜月。而我會給這對神仙眷侶餞行,給他們最誠摯的祝福。
「不需要過多解釋這個,我們只是普通的醫患關係,沒什麼特別的,」他的目光直視著我,而我發現自己像犯了錯一樣,紅著臉澄清道,「她那時患有嚴重的科技恐懼症。地球和這裏截然不同,那裡到處都是機械。人們無法避免接觸機器,因為在每個房間都有電腦、電視和攝像頭。對於從火星來的普通人,這已經很糟糕了。對於薇薇而言,她那特別——」
這個男人的上半身在左右搖晃,雙腳卻像在紅色沙灘上一樣巋然不動。


荒卷也被牽扯進了文壇的鬥爭之中。如巽孝之所言:「在1969年和1970年間,荒卷在同人小說《宇宙塵埃》(Cosmic Dust)和青年才俊山野浩一的爭論愈演愈烈。山野浩一是第一個商業化推想小說季刊《NW-SF》(1970——1982)的作者和編輯,和荒卷一樣受激進的新浪潮文化的影響。但山野浩一不斷攻擊日本科幻作家,指責他們是科幻界英美同僚們的模仿者。山野著名的論斷是:『日本科幻創作的起源和可能性都是1969年,也就是現在。』」
「對婚姻諮詢師來說,這份工作有些牽強,」伊舍伍德說,「我覺得你應該是來火星幫薇薇考察求婚者的。你對此如何九-九-藏-書解釋?」
她跑去盥洗間,猛地關上了身後的房門。門關上的聲音就像肉塊碰撞一樣。當我們聽到薇薇猛烈地嘔吐的時候,我看著伊舍伍德。
自1990年開始,荒卷推出了更為主流的系列作品「虛擬現實戰爭小說」(Virtual Reality War Novels)。山本五十六,歷史中「二戰」時期的日本海軍指揮官,則作為核心角色出現在架空歷史中。最初銷售遇冷,但隨著1991年海灣戰爭的爆發,這個系列迎來了更廣泛的讀者群體。受銷量激勵,荒卷開始了新系列《旭日艦隊》(The Fleet of the Rising Sun)的創作。這兩個系列的作品一共25卷,銷量卻超過500萬冊。
「不,」她說。我把這塊柔軟的時鐘放到她手中。「我看到它就感到難堪,」她說,「這太羞恥了,讓我無地自容。」
「達利先吃掉這座房子,」伊舍伍德說,「然後會是整個星球,也許整個宇宙都會被達利吃掉。」
「不!」薇薇尖叫。
「你知道他們去哪裡了嗎?我現在真的找她有急事。」
我照看了她一年多,幫助她走出心理陰影。或許,我當時應該把真相告訴薇薇——她所厭惡的科技恰恰是她活著的唯一原因。但我說不出口,因為薇薇的內心非常纖弱,就像精美的琉璃,一碰就碎。
我也得了火星病嗎……我挪開視線。這裏的所有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響。如果我在這裏待得太久,相似的病症也會在我身上出現。這間酒吧讓我想起自己在東京做實習生的那家精神病院。
他打開桌子抽屜,掏出一塊柔軟的時鐘。那塊時鐘有點心盤般大小,軟綿綿地搭在他的手上。他把它放在桌子邊緣,時鐘的外延就垂下來,向地板拉伸。
達利向我解釋了,為什麼達利家族的家徽是貝殼:「如果對於動物而言,骨頭是它們的客觀實體,而血肉則是它們的瘋狂。大多數人雖然在旁人眼中玩世不恭,但他們的內心從未泯滅公正性。但是貝殼卻是謎一般的存在——嚴實的外殼之下,瘋狂才是它們的本質。」
我早就知道拐杖具有生理和心理的雙重意義。這個意象在薩爾瓦多·達利的許多畫作中都出現過,是他用來支撐自己柔軟世界的象徵意象。達利和薇薇隔著桌子怒目而視,憤怒和嫉妒的火藥味在他們之間瀰漫,能擦出火花來。薇薇先從對峙中緩過神來,雙手捂著臉跑出了房間。晚餐就這麼不歡而散了。
「這聽起來似乎不太現實。」我說。
這棟豪宅里到處都是這樣的把戲。這裡有許多不存在的房間,虛構的樓梯,偽裝的迴廊。這些虛幻的部分喧賓奪主,那些真實物件的造型反而都千奇百怪,顯得如同虛幻的夢魘。
他忽而深情地望著拱頂天花板:「不,她只是像蒙娜麗莎一樣,笑而不語。」我不知道他指的是達·芬奇的那幅畫,還是達利的那幅畫。
索尼的科學家們,為我給他們帶來的材料欣喜若狂。一周內,他們就開發了器官原型。他們還對器官做出調整,使得它們能儘快被植入人體。此外,伊舍伍德的專利也得到了申報。憑藉這些專利,我保證能讓伊舍伍德成為百萬富翁。
雖然薇薇並不愛伊舍伍德,但她很願意遵從祖父的遺願,嫁給他。可伊舍伍德教授卻移情別戀了。這也許是因為在達利家,在那個瘋狂故事的最後,薇薇讓他轉過身不看她。也許是因為別的一些事情。不論如何,他現在愛上了卡門。據我們聽到的最新消息,比起詩人,他現在活得更像個鬥牛士。
「如果使用無機結構,的確不太現實。其中的問題在於那些齒輪。這些齒輪必須與另一些齒輪相互耦合才能互相作用,而它們在重力或者其他外力的作用下則需要保持流動性。我們採用蛋白質組成分子水平上的通用連接器。此外,鍾錶內有RNA等信息轉運組件,使得流體蛋白能夠識別其他蛋白,並與之進行應答。」
「我現在是個婚姻諮詢師,」我說,「我曾經學過精神病學。但至少現在在地球上,已經沒什麼精神病診所了,生意不太好啊。」
「這真奇妙,」我說著,用根手指戳了戳錶盤,它便稍稍下陷。秒針在錶盤周圍不斷轉動,時鐘也隨之變形,「就像達利的名畫《記憶的永恆》裏面的時鐘!」
達利扶著拐杖,站起身來。「薇薇!回自己房間去!馬上進去,你聽見了嗎?」他又回頭看著我,「醫生,麻煩您給她開導一下,讓她清醒一點。」
「你要不要一起嘗嘗這個?」他問我。
伊舍伍德打斷了我:「沒錯,她的神經系統非常敏感。把她送去地球這個決定本身就是個錯誤。」
「你必須把它給我,這是我們唯一的希望。」達利已經將房子後半部分吃了個精光。他現在開始吃前院的傢具,體形也越來越巨大。幾分鐘內,他就會闖進沙漠里。
那張桌旁還坐著兩個人——美髮師博卡喬和電影演員馬丁。他倆都幸災樂禍地笑了,而平克托卻故作嚴肅地說:「我會叫這作品:《嫉妒的驢子,它的尾巴被鐵蹄踩住了,還去惹怒天使》。」

「噢,我當然不這麼認為。不論有多艱難,我一定會和她在一起。」
沙漠正在融化,改變著自己的造型。它塑造出一組彼此相擁的人像,它們陷在齊腰深的沙海里。在女人像軟化崩落時,一株扭曲的樹木拔地而起,支撐住她的頭像。我意識到這其實不是樹,而是一根拐杖。而這一幕場景正出自薩爾瓦多·達利的作品《秋天的自相蠶食》。
那時她才18歲,像蝴蝶一樣美麗輕盈。而我剛從醫學院畢業,才27歲。那時候,我連護士和秘書都沒有,只能靠轉診介紹來的病人維持生計。我們立刻就墜入了愛河。當然,我清楚自己的處境,利用醫患關係來占她的便宜非常不妥。不過,我放棄的原因不只是這些,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沒有能讓薇薇獲得幸福的自信。這種想法很保守,但我當時還年輕,沒有自己的立足之地,我的未來像浮雲一般飄忽不定。
伊舍伍德將時鐘遞給我。這是塊塗著紅色瓷釉的小掛鐘,不比我的手掌大多少。薇薇似乎猜測到即將發生的事情,從我身旁閃開了。
薇薇站在達利的宮殿外等我們。她周圍的空間,像一座固態的孤島。我剛邁出吉普車,薇薇就朝我奔來。她擁抱住我,卻很快放開了手。「你來了,」她低聲說,「你沒事真好。」
「好的,沒問題。」
「很好,」伊舍伍德說,「所以我是第一個測試者。告訴我,我的機會大嗎?」
受超現實主義畫家薩爾瓦多·達利和劇作家普契尼作品《蝴蝶夫人》(Madame Butterfly)的影響,《柔軟的時鐘》是篇跨界作品。讀者在閱讀本文時,會在不經意間聯想起布列頓式的超現實主義畫作,或者重溫到頹廢時期的文學作品。此外,在同類科幻作品中,本文也展現了去火星旅行的另一種設想。
「只是因為流體蛋白和達利的消化液相混合,和他全身的化學物反應。隨著時間推移,他體內的流體蛋白吸納了達利的遺傳信息。現在所有與流體蛋白接觸的東西,都變成了達利的一部分,成為他的瘋狂的一部分。」
達利看著我笑了:「這是吉爾伯特先生的系列作品『討伐機械時代』的一部分。你瞧,如果工具的實用性被剝離,藝術感就呼之欲出。這挺有趣的,你覺得呢?」
「什麼?」平克托從椅子里蹦起來,雙手撐著桌子,對他怒目而視,「你只是個九九藏書愛吹捧科學技術,為了溜須拍馬上躥下跳的猴子。你從未得到薇薇的愛,而我們卻隨時都可能宣布訂婚。聽著,薇薇的丈夫會是我平克托,火星的天才藝術家——那位活生生的薩爾瓦多·達利在火星的化身!」
「糟了,你不是個藝術家。你們這些人都太現實了,沒有理想,」她將苦艾酒一飲而盡,「噢,我的朋友來了。」當她離開時,我甚至感到些許欣慰。她走向一個行動時帶著機械遲滯感的老頭。那老頭明顯是個立體派藝術家。有傳言說,野獸派畫家迷戀野狼。這個念頭閃過我腦海的時候,那個穿著藍色裙子的女人轉過頭朝我微笑,露出了她犬齒上的獠牙妝。
可是,薇薇卻一點也沒動面前的食物。「祖父從來不會聽我說話,」她的聲音像橄欖油一樣閃閃發光,惹人憐愛,「醫生,求求您了,您難道不能說出你的真心話嗎?」
終於,我找到了一張能踏實坐著的椅子,開始了晚餐。
「你才是個賊!」卡門哭喊著。那個男人猝不及防,被卡門奪下時鐘。卡門把鍾錶丟進嘴裏,她才嚼幾下,便將那塊鍾錶咽進肚子里。
當我仰望天上的星辰,發現它們如此渺小。要不就是我在變大,要不不就是宇宙在縮小——或者二者皆有。
「我也不清楚,」伊舍伍德悲傷地說,「我的貝緹麗彩的想法比火衛一的構造還要神秘。」

「求你了,薇薇,」我向她祈求,「這是伊舍伍德教授的禮物,他特別叮囑我,要讓你嘗一嘗。」
「她和達利主義者一起開車兜風去了。」
「正如達利所言,她依然擁有自己的『客觀存在』。我們還有時間拯救她。」
達利先用叉子戳了戳鬧鐘,就好像先將它處死。然後再用揮舞著的餐刀,將鬧鐘切割成能被一口吃掉的大小。他紅光滿面,充滿喜悅。棕色的醬汁從達利的嘴邊滴落,弄髒了他的餐巾。「醫生,這味道可真棒啊!」
酒吧的空氣中,混雜著煙草、大麻、梅斯卡爾酒、亞硝酸異戊酯、β-咔啉的味道。屋子的中央,基里科主義者在安靜地冥想。一對文著鳥與蛇的情侶,在找到座位之前,裸著身子在屋子裡遊盪。單色主義的先鋒藝術家團體組成了兩組活體雕像,一組水平卧倒在昏暗的角落裡,另一組在光照下排成縱列。未來主義藝術家在屋子四周快速走動,嘴裏嘟囔著一些我聽不懂的簡短語言。一位波普藝術家,渾身包裹在骯髒的繃帶里,樣子像個木乃伊,聞起來像只爛掉的香腸。
「這就是超現實,沒錯吧?」背後傳來個男人的聲音,於是我轉過身來。這個達利主義者的頭髮筆直挺立,標誌性的小鬍子抹了蠟,一直翹到鬍子尖。他手裡端著一杯產自火星的藍色梅斯卡爾酒,看來喝了不止一杯。
「挺開心的,派對很棒。」我回答。雖然知道來這裏,就意味著我能再次見到薇薇。可事到臨頭,我卻發現自己心裏有些踟躕。
「這不僅僅是玩物,」伊舍伍德說,「在地球上,它有能力引發工業革命。也許你聽別人提過——他們管這個叫『軟體工程學』。我猜,這名詞也許是某個記者的玩笑話。無論如何,這是一台能以幾乎任何形態存在的內燃機——長如掃帚柄,扭曲如螺旋都可以。更別說在神經機械學掀起的巨變了。它能夠像活體組織一樣,將能量平穩地傳遞,讓動作如行雲流水般進行。」
「教授,可以嗎?」
從那天開始,我和剩下的幾位候選人一一面談。博卡喬腦子不太靈光,也沒什麼想象力。那個演員馬丁,則完全受虛榮和貪慾左右。而另一個候選人,知名運動員康拉德,則表現出對女性深深的敵意。
酒吧里似乎沒人在意這樣的事情,只有鄰桌的男人饒有興緻地說:「你為什麼不上去揍她一頓?她就是欠揍。」他戴著圓頂禮帽,穿著背心,留著胡碴兒,看起來斯斯文文。他朝卡門脫帽致敬:「嘿,卡門,你這次是不是偷了什麼值錢東西?」
「很好。薇薇,我現在需要告訴你一件事情。教授,你也有權知道這件事情。薇薇,幾年前你去地球的時候,發生了一起嚴重的事故。你在外科住院了很多天。」「這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別打斷我,這我也很難說出口!」我的手心開始出汗,「為了拯救你的性命,你的心和肺——」
「在薇薇來地球學習的時候,我曾經為她單獨診療。」我回答道。
可是,為什麼我的心裏會這般苦澀?難道說我還深愛著她?難道說,我們的感情不只是幼稚的衝動?
「不,等等,我再看看,你是只獅子對吧……」
我還沒來得及沐浴更衣,管家就帶著邀請函來到我的房間:「我的主人希望能與您共進晚餐,不知道您是否願意賞光。」
我原本打算用柔軟的時鐘,改變薇薇對科技的成見。因為,這些時鐘樣子討人喜愛,而且看起來人畜無害。我本寄希望于讓薇薇接觸這些時鐘,慢慢克服自己的科技恐懼症。但我沒有考慮到她的厭食症對此的強烈抵觸。
「也許,」我提議,「薇薇也會想嘗一塊時鐘。」
(日本)荒卷義雄 Yoshio Aramaki——著
「不!」薇薇說,「醫生,快告訴他!告訴他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我希望你能帶我一起回到東京!」
我給卡門買了一杯香檳,給自己點了瓶啤酒。這啤酒像老鼠尿一樣難喝。雖然火星的侍者和啤酒花都不夠味,但是啤酒酒精度數還是挺高的,我很快就變得暈暈乎乎的。
換好衣服,我漫步到地表。此刻,我不禁為眼前景色感到眩暈。一個由水銀和鏡子組成的湖泊波瀾起伏;一座沒有維度的青山,象徵著達利生活多年的那個西班牙海邊村落,利加特海港。一組造型充滿肉|欲的涼亭依次排開,一直延伸到天際。
「他根本不應該吃我的柔軟時鐘,」伊舍伍德回答,「事情出乎每個人的意料。這成了一場災難,這是個大災變!」
我隨管家走到門廳,在一扇青銅門后,我看見一條向上旋轉的樓梯,似乎不符合萬有引力定律。當我走到近處看,才發現那條樓梯只是錯覺。
我突然注意到這座房子。達利曾經預言,這棟建築在未來會變得柔軟而多毛。現在看來,至少這個預言成真了。我看到牆壁開始軟化膨脹。牆壁輕輕地起伏,就好像在呼吸一樣。而一些漂亮的黑色毛髮也從牆壁和天花板長出來,我轉身避開了它們。
「不,」薇薇的聲音越來越激動,「不,不要,不要這樣!」她突然拿起餐刀,將它抵在自己的胸口上。我發現自己離她太遠,就一把搶過達利的拐杖,用拐杖打飛了薇薇手裡的餐刀。薇薇倒在椅子里,不停地抽泣著。
「我知道,」我回答道,「我讀過你關於流體蛋白的文章。」
「不了,謝謝。」我說。
事不宜遲,我必須立刻行動。因為如果薇薇的厭食症加劇,她也許連注射針劑都會拒絕。而這樣,她必死無疑。
「都要吃掉嗎?」她問我。
在我看來,這不僅僅是梅斯卡爾酒的緣故。幻想症是一種典型的火星疾病,屬於一種輕度腦炎。據文獻記載,在認知能力不發生變化的前提下,患者對事物的理解常常發生混淆。這種疾病導致神經系統進入異常的高度興奮,據說還會賦予患者心靈遙感的能力。當然,最後這個特異功能從未得到證實。
「謝謝您。」我向他道謝。可達利已經朝那個戴著死亡面具的女人走去了。
已經是火星上的中午了。在赤道地區炫目的陽光下,一場派對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本次派對https://read•99csw.com的主題是「白晝的熄燈狂歡」。我們派對的主人是達利,他是個超現實主義者,一個偏執狂的批評家。他不僅是個腰纏萬貫的富豪,還是個對現代科技恨之入骨的人。他將整個火星月沼區收入囊中,這塊地產幾乎有整個得克薩斯州那麼大。
「伊舍伍德教授,」我說,「你還有那種柔軟時鐘嗎?」
薇薇搖搖頭。「這太可怕了,」她說,「吃這麼多,變得這麼巨大。他怎麼能吃得消?」
「噢,」平克托說,「這桌布真美啊!我應該把這張桌布帶去參加我的下一次展覽。」
換回西服,我就動身去酒吧了。寬闊的螺旋迴廊上擺著座椅,而拱頂上則掛著盛滿梅斯卡爾酒的皮囊。有幾位客人已經喝醉了。如果按照達利的說法,他們就像「泡在香檳里的蝸牛肉」。
薇薇對於跨進自己領域的事物的恐懼,正好是她祖父貪慾的對立面。
她的身體結實而美麗,穿著高更畫作里的塔希提花裙,頭髮里還插著紅色熱帶花卉。
火星女人以風流成性聞名。卡門也是如此,她挪到我身邊,臀部有意無意挨著我,叫我心猿意馬。我獨自一人漂泊萬里,而她一心撩撥著我的慾望,比啤酒更叫人銷魂。
「你這個口無遮攔的蠢貨!」
「你這個小氣的老渾蛋!」卡門喊著。

伊舍伍德轉過身去。薇薇緩緩將時鐘送到嘴邊。她的臉因為羞愧而變得通紅,她的眼睛里也噙滿淚水。我也把目光移開。當薇薇像吃曲奇餅一樣,輕輕咬下去的時候,鍾錶還在嘀嗒嘀嗒地慢慢走。我用眼角餘光看到她努力將鍾錶遞到嘴邊,然後一點點啃食。
我在凹陷的牆邊找了個座位,好聽清候選人之間的對話。在我這個旁觀者眼中,他們就像一隻豬在鵝群里大鬧天宮。他們的隻言片語都在含沙射影,一句接著一句。劍拔弩張的氛圍也沒有維持多久,平靜很快被打破了。
平克托坐回椅子里,用手鏡小心梳理著自己的頭髮。伊舍伍德死死盯著平克托,他的手裡端著一杯梅斯卡爾酒,氣得雙手顫抖。突然,酒杯發出清脆的聲響,裂成了碎片。伊舍伍德被划傷的手上,血液噴涌而出,流到了桌布上。
聽到她的告白,我頓時茫然失措。對於薇薇這樣情竇初開的少女,在心理治療期間對醫生產生迷戀也是很自然的事情。這算是精神分析過程中經常遇到的問題。但是,患者產生的這種感情通常淺薄而短暫。現在,薇薇需要一個像伊舍伍德教授這樣父親般的角色,忠誠她、深愛她、保護她。
「你已經有薇薇的數據了嗎?」
「我從東京來,」我說,「我是——或者說,我曾經是——薇薇的精神分析醫師。您給我寄了一封信——」
「我們還是進去裏面吧,」我說,「你祖父在哪裡?」
我選擇相信她的話。如果薇薇和朋友在一起,他們應該會照顧她的。
「這是因為火星病,」我回答,「也許他只是失去控制了。我們可以坐下來說話嗎?」
「還有胃,都需要器官移植——」「不!」她試圖跑開,但我抓住了她的胳膊。「——它們都被人造器官取代了,都是些機械的組件——」我說不下去了,因為薇薇的尖叫聲太大了。我放開薇薇。突然,她痛苦地閉上眼睛,喉嚨開始蠕動,她的機械腸胃開始抽搐。我連忙給她讓出一條路。
「所以,她也沒有完全拒絕你,對吧?」
有一件事情是可以明確的,伊舍伍德的確深愛著薇薇。我只是提到她的名字,就能夠讓他醋意大發。
「抱歉,你在說什麼?」我回答。
薇薇和我一起回到了地球,接受了器官移植手術。用流體蛋白製作的活體器官替換了她原先的機械器官。術后,她立即開始恢復體重。雖然這隻是象徵性的治療,但療效顯著。我之前的病人是通過扁桃腺切除手術被治愈的。
看來,和卡門一夜風流的計劃已經不太現實了。但是,她剛剛給了我一個啟發。我跑去打電話,把這個點子告訴伊舍伍德教授。
「放棄吧,這片沙漠太大了。放心,她會沒事的。」
薇薇走出這個現在已經重歸堅實、喪失生命力的房子,走到門廊上。固態化的波瀾從她身邊蔓延開,逐漸擴散到沙漠里。卡門撐起身子,坐了起來,問我們:「我在哪兒呢?」
我剛坐下,身下的椅子就忽然崩塌。我一個踉蹌,椅子卻彈回原來的形狀,這種設計很明顯不是給人坐的。
「是的,」我回答,「我想儘快開始工作。當然,如果能換回日常裝束,我做事會方便很多。」
當薇薇離開地球,回到火星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再也見不到她了。而幾年後,達利寄來了一封信。信中說薇薇已經21歲了,是時候結婚了,但她拒絕了所有的求婚者。達利認為她應當結婚,而我應該從他給的候選名單里,給薇薇挑個丈夫。雖然心裏不是滋味,但一想到自己有機會再見到她,我就同意了。
「他在吃東西,」薇薇說。伊舍伍德向房子跑去,我牽著薇薇的手,領著她跟在我們後面。
「發生什麼事情了?人都哪兒去了?」我問他。
「如果是她的話,也許有救,」伊舍伍德說,「但是平克托呢?」
我們都有自己的拐杖,我這麼思索著。有些時候它們是強大的武器,有時候它們是危險的依賴品。
「歡迎您,」達利說,「請坐。」他坐在一張窄長餐桌的一端,將他那根心愛的拐杖靠在紅色天鵝絨扶手椅上。但我幾乎沒有注意到達利的存在。因為,薇薇坐在餐桌的另一頭。
「真是件相當複雜的玩意。」我感嘆。
最後,他們在月沼的沙漠深處找到了達利。達利已經凝固在了那裡,變成了足有100英尺高的巨人,成為薩爾瓦多·達利的早期作品《畫架前的自畫像》的複製品。
「你這個婊子!」
在這些候選人當中,能配得上薇薇的,只有足夠穩重真誠的伊舍伍德。他體貼的天性和薇薇細膩的感性人格相得益彰。他們之間唯一的問題在於薇薇的科技恐懼症。如果她嫁給伊舍伍德,對科技的恐懼很可能對她造成生命威脅。
一位野獸派女性靠了過來,她打扮得像馬蒂斯的《藍衣女子》。「給我買杯酒水怎樣?」她問。我點點頭,示意侍者給她倒杯酒。「你是什麼流派的?」她問。
我腦海中浮現出星球一樣巨大的達利,飄浮在空間里。他手裡的火星像一隻蘋果,已經被他啃到了核心。
伊舍伍德點點頭,在我對面坐下。「我從沒見過你,」他說,「你從地球來嗎?」我點點頭,他說:「你講話的方式就像一個精神病醫生。」
「薇薇——」我說。
「噢,不好意思。請問你想扮成誰?一隻驢子嗎?」
我別無選擇,接受了達利的盛情邀請。我從盤中挑出了一塊小懷錶,把它吃了。這塊懷錶嘗起來絲絲涼爽,還有點生脆,就像英式小麥餅乾。
「那種負罪感相當強烈,」她說,「我每天都為此受到折磨。醫生,求求你,把我抽一頓吧。」她邊說邊開始哭泣了。
「好的,」她哭著說,「我會照做的。但是,伊舍伍德教授必須轉過身去。」
「我一點也不想吃。」薇薇說。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平克托是更般配的人選。他比你年輕……請恕我直言,他比你俊俏得多。而且,作為一名藝術家,他的職業也不會對薇薇造成威脅。此外,他似乎對自己相當有自信,覺得自己一定會求婚成功……」
是卡門,酒吧里的卡門。
「噢,你說那份名單。所以你現在就打算開始工作嗎?」達利被一個年輕女子分散了注意力。她戴著死亡面具,穿著特意展露胸脯和臀部的緊身衣。達利的目光正在她身上流連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