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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女-(1974)-Standing Woman

立女-(1974)-Standing Woman

「多謝。」
離開咖啡館,往家中走去的時候,我儼然自覺彷彿已經變成了人柱。我嘴裏低聲念著流行歌曲的歌詞,繼續往前走著:
他朝我轉過臉來,露出悲哀的笑容,略微躬了一躬。我輕輕拍了拍犬柱的頭,離開了公園。
然後我太太驀地開口:
「你原先是幹嗎的?」我低聲問。
有時我也會路過貓柱,它剛剛種下,還沒來得及長成貓樹。貓柱望著我的臉,喵嗚一聲,或是哭起來。不過那些四肢都被埋進土裡的都已經植物化了,綠油油的臉表情僵硬,雙眼緊閉,只有耳朵還會時不時動上一動。還有些貓柱身上會生出樹枝,長出一簇簇葉子。這些在心理狀態上似乎也都完全植物化了——連耳朵都不會動一下。就算還能辨認得出一張貓臉,還是稱之為貓樹更為妥當。
我邁著步子,心似乎快要裂作兩半。突然,我發現自己已經走了出來,走到了車站前。我無意識地又回到了平常散步的路線。
「是啊,」我挨著他坐下,「它跟我從前養過的那隻狗一模一樣。」
「我忍不住。」
我也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了他。
他目光移向我手中的信封,上面寫著「內有稿件」。
「不是差不多有三十個嗎?這麼多人他們可栽到哪兒去呢?」
「請問,」他說,「你是作家?」
「所以請別給我捎吃的。」她盯著我道,「請忘了我吧。我覺得,我肯定什麼勁也不用費,就會忘掉你的。我很高興你來看我,可這麼一來又要傷心那麼久。我們倆都一樣。」
「嗯。」
「你給它帶東西來了?我今天給忘了,沒帶麵包過來。」我對那位老者說。
車站對面是家小咖啡館,名叫龐擊,我平常老去那兒。我走進去,在角落裡的隔間坐下,點了杯咖啡,沒加奶也沒加糖。原先我都是加糖的。無糖無奶的咖啡那股苦澀穿透了我的軀體,我受虐般品著那滋味。從今天起,我只喝黑咖啡。我這般下定了決心。
「嘿,」充作郵筒的人柱閉起下巴,好吸引我的注意,「來了,郵便車。你快走吧。」
轉過街角時,我回頭,見道子正目送著我,仍然如佛像般微笑著。
他臉上艱難地浮起一個笑容,搖了搖頭。
「不,」我飛快地環顧了一下四周,這才對他說,「我沒法收手不寫,因為我沒那個勇氣。收手不寫!為什麼呢?說到底,那不成了反社會的姿態嗎?」
紅色郵便車在他身邊停下。我經過醫院,繼續往前走去。
「你不會肚子餓或者覺得冷嗎?」
「你太太呢?」他問,話音里略帶了點同情,「有人把她怎麼著了沒?」
「嗯,算是吧。就寫些無關緊要的東西。」
「道子!」我對著她的耳朵大喊。
見我不肯走,他深吸了一口氣:「我就說了句工資低,而且被上司聽見了。因為郵遞員的工資實在是低。」他臉色陰沉地沖身邊那兩棵人樹猛地甩了甩下巴:「這兩個人也一樣。也就是一不小心說漏嘴,抱怨了一句工資低。你認識他們嗎?」他問我。
「郵便車也該來了。」
「你說的當然沒錯,可是——」我唾棄著自己,竟然連自己的太太也半點幫不上,又垂下了頭,「可是我不會忘記你的。」我點了點頭,淚水奪眶而出,「我永遠也忘不了你。」
老者突然開口道:「在這世上,當個作家變得挺難的了。」
「再見。」
她搖搖頭:
「那一個是我朋友。」他說。
「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那棵樹和這傢伙確實像得很。說不定就是同一窩的呢。」

「當你變成人樹的那一天,」臨別時我說,「我會上書請願,讓他們把你移栽到咱們花園裡。」
「你說得對九九藏書。」
付過郵費,我飛快地四下里瞥了一眼。周圍沒別的人。我決定試試跟他說話。我每隔三天就交封信給他,但還一直沒機會跟他聊聊。
「不得以原名稱呼犬柱,」我說,「這條法律不是很怪嗎?」
當然了,我也一樣不能去警察局申訴,要不然就更該被看成個刺兒頭了。
我感覺有幾分尷尬:
「唔……這樣啊,是你太太啊。」他饒有興味地注視了我好一會兒,「我就說吧,到底是不是這麼回事,要不然誰會費這個勁來找我說話呢?那她幹什麼了,你太太?」
「很難受啊,突然就收手不寫了。如今成了這種狀況,我當初還不如接著寫下去,大胆地寫批判社會的文章,然後被抓起來呢。我有幾回也會這麼想。可我只不過是個半吊子,從來不懂人間貧苦,只渴望著和平的夢。我想舒舒服服地過日子。我自尊心很強,受不了暴露在世人眼前,被他們笑話。所以我從此就不寫了。這是個可悲的故事。」
人柱愕然看著我。他先拿雙眼四周巡視了一圈,這才臭著臉答道:「跟我扯這些廢話沒用。而我呢,也不該回答。」
他勉強擠出笑容:「有多少年沒寫過東西了!感覺挺長時間了。」
犬柱抬起頭,漆黑的大眼睛望向我,搖了搖尾巴。
「嗯,當然了。他們心腸挺好的。只不過有一回,他們問我還有沒有什麼心愿未了,不過還什麼也沒替我做過。」
我緊緊盯著那男子的側臉。聽他這麼一說,這張臉好像確實原先在哪兒見過。我張嘴想問他的名字,猶豫了一下,又沉默了。
「你又來了!這可真不行啊。」
羅妍莉——中譯
街角那座大醫院旁邊,高速公路交叉的地方,有兩棵人樹,樹邊並排杵著一根人柱。人柱身穿郵遞員的制服,看不出雙腿已經植物化到什麼地步了,因為有褲子遮著。是個男性,三十五六歲,挺高的,後背略微佝僂著。
「啊,你也喜歡這傢伙嗎?」
我點點頭,補充道:「這麼說,那根就是你的?」
「我知道。」我直視著他的眼睛說。
他點點頭:「沒錯,是組長。」
一輛大卡車從我身後駛過,我太太頭髮和肩膀上覆了薄薄一層白色塵土,可她卻似乎不為所擾。
「他愛國,一直住在國內。所以他們才把他安排在那麼個地方。」
「他們不能這麼干!這是違法的!」
「另外那個不是組長或者科長什麼的嗎?」
「他們說是要栽在那些學生念的大學門口,沿著叫『學生路』的那條街兩邊排開。」
我煞費苦心地看了看表,站起身。

「立著其實也沒那麼不好。」她故作輕鬆地說,努力想讓我別擔心。
不管你喂什麼,它們都吃得掉。
較之兩天前,我在我太太的神情和言辭中察覺到了一點細微的變化。她言語間似乎失卻了幾分細膩,神色變化也略顯貧乏。我知道她從前是什麼樣——反應機敏、開朗活潑、表情豐富,像如今這樣旁觀著,眼看她漸漸變得越來越面無表情,我心中備覺凄涼。
三人閉上了嘴。
她烏黑的大眼睛仍凝視著我,微微點了點頭:「請別擔心。我幾乎什麼也感覺不到。」
「能行嗎?」
我徹夜未眠,終於寫完了一篇四十頁的短篇小說。這是一篇無足輕重的消遣之作,既無害,也無益。
旁邊的隔間里,三個學生正在議論著一個批評家,他剛剛被抓起來,做成了人柱。
他晦暗無光的雙眼緊盯著我。多半他正盼著早點兒變成人樹吧。
「還是不吃好點。」
「是啊。」可我還是邁不動腿,https://read.99csw•com心神不定地猶豫著。
我到公園的時候,液體肥料車才剛走;地面還濕著,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氯味。我在此地常常見到的那位年長紳士正坐在犬柱旁的凳子上,拿著似肉餃的東西飼餵著那根淺黃色柱子。犬柱的胃口一般都特別好。或許是液體肥料通過深深扎入地底的根部得到吸收,再經由腿部向上運送,留下了某些可以期冀的東西。
「唔,就一點兒。」
「你,」人柱說,「最近有你認識的什麼人被做成人柱了,是不是?」
「沒錯,可我基本上沒法申訴。」
我垂下眼帘,為自己感到慚愧,因為在這麼個世道上,我居然還在寫。
「你要是不再來倒好些。」她垂下眼,囁嚅著說。
「我恐怕得走了。」我說。
「好,回頭再見。」
他溫和的視線移到我身上,露出和煦的微笑:
我換了個話題:「你住在這兒嗎?」
我是路邊人柱。你呢,也是路邊人柱。去他的吧,我們兩個,在這世上,乾枯的草地上,花兒永不開放。
我如中夢魘。不對,我對自己說,這已經不是你太太了。
「挺好。」老者拍拍犬柱的腦袋,「這兒的這個傢伙呢,我很好奇它變成犬柱之前叫什麼名字。」
她用盡全力,在僵硬的臉上擠出一個明艷的笑容:「嗯,我已經習慣了。」
「好像他們對他施了額葉切除術。」
五金店的女店主正在打理鋪子,她看見了我,裝出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移開了視線,退回到店鋪後面去了。我對她的善解人意感激涕零,又朝道子身前挪了幾步,與她面對面:
筒井於1957年畢業於京都同志社大學,其碩士學位論文與精神分析學和超現實主義有關。畢業后,他在野村設計所的一家分所工作過幾年,並用所獲獎金籌辦了科幻同人雜誌《空值》(Null, 1961——1964)。《空值》吸引了日本科幻群體中的許多年輕成員,其中包括平井和正與眉村卓,不過出到第11期之後,雜誌便夭折了,因為筒井的精力投入到了其他事務上。他協助舉辦了第三屆日本科幻大會,為《SF雜誌》(SF Magazine)供稿,還為系列動畫片《來自未來的少年》(Super Jetter, 1965)撰寫劇本。他與科幻作家小松左京的交往漸密,后創作了《日本以外全部沉沒》(Everything Apart from Japan Sinks, 1973),並於1974年被評為日本科幻界最受尊崇的獎項之一——日本星雲獎的最佳短篇。
「疼嗎?」
「還有那些企圖在『節食』期間使用暴力,來抗議他被捕的學生——他們全都被抓走了,也要做成人柱。」
我不記得有哪個作家是叫檜山的了。他無疑是用筆名寫作的。我也無意去他家拜訪。現今這世道,哪怕只有兩三個作家聚在一起,也會被視為非法集會。
「已經不疼了。」
「是啊,它是我們養的寵物,名字叫八公。現在它已經徹底植物化了,一棵美麗的犬樹。」
「別擔心。」我朝她露出淡淡的笑容,滿心瞧不起自己,「我沒那個勇氣。」
這樣啊。她忍受不了當人柱吧,巴不得哪怕能早一天變成人樹也好。
「挂號信,特快專遞,勞駕。」
「失禮了,我不是在批評你。我才應該沒臉見人呢。」
「我家那隻狗叫阿黃,」我搖頭答道,「它四歲那年,給種在了市區邊上那座墓地入口旁邊。那隻小可憐,一種下去,它就死了。肥料車不怎https://read.99csw.com麼往那個方向開,那地方又太遠,我沒法每天給它捎吃的過去。也說不定是他們栽種得不好。它還沒來得及長成一棵樹,就死掉了。」
「我應該能辦到。」我慷慨地點點頭,「我應該能辦到。」
我垂下頭。
那老者繼續拍撫著犬柱,良久才又開口:
「是血嗎?出什麼事了?」
「有一回,家庭主婦們聚會的時候,她抱怨物價太貴了。要光是那麼說也就罷了,偏偏她還批評了政府。我身為作家正要搞出點名堂來,我覺得她當時之所以那麼說,正是因為急於要當個名作家的太太。參加聚會的一個女人告發了她,她被栽到了路邊,從正對禮堂那車站看去的左手方,挨著那家五金店。」
同一排店裡,就在書店前面一點,有家小小的廉價糖果店,這家店前的路邊,是一根馬上就快變成人樹的人柱。年輕男性,已經栽了足有一年。那張臉已經變得棕裡帶綠,雙眼緊閉,修長的後背略有點彎曲,微微向前傴僂著。隔著早被風吹雨打成一片襤褸的衣服,雙腿、軀幹和雙臂依然清晰可見,已經徹底植物化了,處處是抽出的枝丫。臂端上萌發的嫩葉高過了肩頭,彷彿一對扇動的翅膀。這具軀體已經完全變成了一棵樹,就連臉也不再動了。那顆心已沉入了寧靜的植物世界中。
(日本)筒井康隆 Yasutaka Tsutsui——著
「這些渾蛋!」我對這種野蠻行徑不由勃然大怒。你要是跟他們理論,他們就會說,反正我太太已經都不算人了,他們幹了什麼都無所謂。
我太太看著我,血湧上面頰,抬起手捋了捋亂糟糟的頭髮:
「沒有,目前還沒有,」我答道,「她就只是立在那兒。可即便是這樣——」
至於自己究竟有沒有本事寫出興許有害或有益的東西,這個問題我盡量不去想。萬一我想試試看呢。
「你不會餓嗎?」
我心中想著要去最喜歡的書店看一眼,於是拐進了一條鱗次櫛比擠滿商店的街道。我的新書隨時都有可能推出,可這種事現在已經半點也不能讓我覺得快樂。
「然後就被弄走了?」
那人仔細看了看我,又轉身去拍犬柱的頭:「我從前也寫的。」
「渾蛋!他們幹了……」我咬住下唇,心痛欲碎,「流的血多嗎?」
我太太她臉色蒼白,立在五金店前的路邊。她的腿還沒什麼變化,似乎只有腳踝以下的雙腳被埋進了泥土裡。她面無表情,瞪視著前方,彷彿努力什麼也不要看見,什麼也不想感覺到。跟兩天前相比,她的面頰似乎略見凹陷。兩個路過的工廠工人沖她指指點點,講著下流笑話,然後哈哈大笑地從旁邊走過。我朝她走去,提高了聲音。
「昨晚下了點雨。」
「哎呀,還是別說這個了。咱們可不想讓誰聽見。」
「你已經挺習慣的了?」
我們倆沉默了幾分鐘。
為什麼呢?當然了。我心想。
「你知道主路上的那家美容院嗎?就在那兒拐彎。我叫檜山。」他沖我點點頭,「有空就過來。我結婚了,不過……」
我走到主路上,可只有幾輛車經過,少得簡直荒唐;行人幾乎沒有。人行道邊種著一棵貓樹,大約三四十厘米高。
匆匆套上木屐,拿著信封離家時,朝陽刺痛了我的雙眼。最早那趟郵便車還得再過一陣才到,於是我拔腳往公園方向走去。所謂公園,其實是擁擠的住宅區內一方僅有八十平方米的空地,早晨這個時候,沒有小孩會去。公園很寧靜,所以我晨起散步必定會來此走走。現如今,在這座超大都市裡,即便是僅僅十數棵樹木賜予的稀疏綠read.99csw.com意,也成了無價之寶。
「聽說,對那些有極端思想的人,他們在把這些人變成人柱之前,會先施以額葉切除術,不過我也沒做這手術。就算是這樣,給種在這兒過了一個月以後,我也不再生氣了。」他瞥了一眼我的手錶,「好了,你最好現在就走吧,郵便車就快到了。」
「哦,那個地方啊。」他微微眯起眼,彷彿是在回憶那片區域的建築和商店的情形。「挺安靜的一條街。那樣不是更好嗎?」他睜開眼,探究地望著我,「你不會去看她的,對吧?最好別去得太勤。這樣對她對你都好,你們倆都會忘得更快。」
三個人竊笑起來。
「請你別那麼做!」我太太眉頭稍皺,「你要是干出那種事來可就糟了。」
我被戳中了痛處,盯著他的臉看了一會兒,緩緩點頭:
「我一想到你,就睡不著覺。」我垂下頭,「你就一直立在這兒,我這麼一想,根本就沒法睡。昨晚我甚至還在想,該給你送把傘來。」
那人用銳利的目光掃了我一眼,才又隨口答道:「那不就是把針對人類的規定推及狗身上了嗎?所以變成犬柱之後,它們就沒名字了。」他用手撓著犬柱的下巴,點著頭道:「不光是從前的名字不準叫了,新名字也不準起啊。因為沒有準確的名詞適合植物。」
筒井在其職業生涯中不斷引發爭議:他先是對政治正確宣戰,后因為他的作品《無人警察》(Unmanned Police, 1968)在角川書店出版的一部文集中遭到裁撤,1993——1996年間自發封筆。不過,在遠離傳統出版界那段廣為人知的封筆期內,筒井在數字媒體上卻表現極其活躍,於1994年為日本電腦PC-9800系統出版了第一本「數字圖書」——《筒井康隆四千字劇場》(Yasutaka Tsutsui's Four-Thousand-Character Theater)。動漫電影《穿越時空的少女》(The Girl Who Leapt Through Time, 2006)和《紅辣椒》(Paprika, 2009)也都是根據他的小說改編而成。
「你會被人看見的。」我太太焦急地說,「我求你了,別自暴自棄。」
「感覺不太強烈。」他仍是面無表情地回答。凡是被製成人柱的人,很快就都面無表情了。「就連我也覺得自個兒變得跟植物差不多了。不光是感覺,想法也一樣。一開始,我還挺傷心,可現在就無所謂了。我原先還真挺餓的,可聽人說,不吃東西的話,植物化的速度就會更快。」
「這年頭,興許會有害或者有益的故事你可不能寫啊:那樣一來可就沒轍了。」我一面用回形針將稿子別起,放入信封,一面在心中這般告誡自己。
道子,從前那麼驕傲的她,臉上只流露出些許悲哀。我為她的變化感到震驚。一群年輕男女一邊從我身後走過,一邊用尖刻的話對比著我和我太太。
「沒有。幸好是種在那個地方,臭不臭倒也沒多大問題,他們就任憑它杵在那兒,風乾了。所以現在它成了骨柱。我聽說,附近小學上科學課,它倒成了不錯的材料。」
「我知道。」
「其實,是我太太。」
「你該走了。」
「我聽說他被直接杵在了銀座的中心位置。」
(美國)達娜·劉易斯 Dana Lewis——英譯
「其實,我自己也養過一隻狗,跟這傢伙差不多。」那男子撫摸著犬柱脖頸上的毛說,「它三歲那年,被做成了犬柱。你沒見過嗎?九*九*藏*書就在濱海路上那間男裝店和沖洗店之間。那兒不是有根犬柱,看起來跟這傢伙挺像的嗎?」
我邁步走開。
人柱一聲不響地點點頭,接過信封,從兜里掏出郵戳和挂號單。
他笑著搖搖頭:「不不,我們別再說這個了。就算是在馬路上,你也不知道聽你說話的說不定都有誰。」
「我知道,我也這麼想。可是不管怎麼樣,我多半還是會來。」
我心想,興許把狗種成犬柱倒更好些。食物耗盡以後,它們就變邪性了,甚至還會攻擊人。可他們為什麼非得把貓也種成貓柱呢?流浪貓太多了嗎?還是為了改善食物狀況,哪怕就一丁點兒?或許是為了城市綠化……
真該帶點麵包來的。我心想。我最喜歡的那株犬柱就矗立在公園的長凳旁。這株犬柱模樣十分和善,一身淺黃色毛皮,對於雜種狗來說算是相當高大了。
我指向其中一棵:「這個我記得,因為我交過很多封信給他。另外一個我不認識,我們搬過來的時候,他就已經是棵人樹了。」
筒井康隆(1934—— ),日本作家,因為他的荒誕主義科幻作品及關於媒體形勢的評論文章,他與星新一和小松左京並稱20世紀日本推想小說三巨頭。首先,他被視為回應20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的新浪潮運動日本代表作家;其次,人們認為他在某些方面可與羅伯特·謝克里、諾曼·史賓拉德和庫爾特·馮內古特等社會諷刺作家相媲美;第三,他的晚期作品奠定了日本科幻小說後現代主義流派的基礎。
「那你養的那隻狗呢?」老者問我,「種在哪兒?」
她被捕時穿的那身套裝已經髒得不像樣了,到處皺巴巴的。可我當然也沒法給她帶身換洗衣服來。我的目光落到她裙子一處黑乎乎的污漬上:
「哦,這個啊。」她迷惘地低頭看看裙子,支支吾吾道,「昨晚有兩個醉漢在我身上搞的惡作劇。」
我向他走去,和往常一樣遞過信封:
我抬起頭,重新望向她,她正定定看著我,眼中已失了些光彩,整張臉龐上綻出模糊的笑容,如同雕成的佛像一般。我從來沒見她這樣笑過。
《立女》是一篇經典的超現實主義科幻小說,英語版於1981年首次刊登在《奧秘》(Omni)雜誌上,其後多次再版,包括被收錄于《最佳日本科幻小說集》(The Best Japanese Science Fiction Stories, 1997)。
「你要能辦到,我會很高興。」我太太面無表情地說。
我想象著我太太也會有變成這副模樣的那一天,心又抽痛起來,想要遺忘。這是試圖遺忘的痛苦。
我猶如被他的話音推著走似的,搖搖晃晃地邁了幾步,又停下來向後望去:「你就沒有什麼未了的心事?」
看到我突如其來的窘相,他匆忙向我道歉:
「這些人,」我雙眼掃過五金店問道,「他們對你可好?」
「那他們就得改個路名了,改成『暴力林』什麼的。」
如果我在糖果店這裏拐彎,然後直走,我心想,就能走到我太太立著的地方。我可以看到我太太。但是去了也沒有用,我告誡自己。誰也說不準哪些人會看到你:要是當初告發她的那女人質問你的話,就麻煩了。我在糖果店前駐足,向路的那頭凝望。人流一如往常。沒關係。你要只是站著說說話,誰都不會注意。就說一兩句。內心有個聲音高喊著「別去!」我卻置若罔聞,沿那條路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