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慈悲分享者之所-(1977)-The House of Compassionate Sharers

慈悲分享者之所-(1977)-The House of Compassionate Sharers

科發看守說:「我希望等我們安然抵達它的幾層房頂之下,洛爾卡先生,你能從我這裏發現它的性質和目的。」
「這麼說他們經常有假期?」
房間的每一個表面都如蜂蠟一般溫潤。木器閃閃發光。在我見到的其他房間里,幾乎所有的梁和椽子都是粗糙的,在這裏卻平整光滑,沒有一絲毛刺。檀香的氣味瀰漫在空氣中,門對面有一扇雕刻的屏風遮住了爐床。一盞高高的木燈照亮了傢具,以及在光亮區域的邊緣像塑像一般矗立的身影。
我只看到了被陽光鍍上了一層金的白楊樹、蜷伏在植被下面的石頭,以及樹木之間搖擺不定的隧道。我眯著眼睛,終於看出來一座短程線結構的建築,其材料正是來自森林的木頭。
克萊拉奇被克萊瓦的前言不搭后語激怒了,又開始問他的問題。但是她仔細研究著我,明白了怎麼回事,便反駁他:「洛爾卡先生不會跟你討論他的分享者,克萊拉奇。他不是房子的常客,他不想違背常客們的信任。」
奇迹發生了:分享者把一條被子推到地上,掙扎著站了起來。
在地球的探測船碼頭,有成批的電子仿生工人在勞作,它們被設計用來組裝和焊接。一位主管只需一個手電筒和一副麥克風,就可以指揮十五到二十台配備了接收機的勞動者。
「好吧,」我對分享者說,用手腕運動使他轉了個身,「回家吧。」
我的怒火燒到了嗓子眼。我想遠離奧哈兄妹令人噁心的幽默。他們都是聰明人;否則也不會有人克隆他們,但是面對著他們有瑕疵的皮膚和張揚的性|欲,我覺得我的寬容儲備像座積木塔似的行將坍塌。
「我在這兒呢,我的醫師。」我站起身來,聆聽著自己活動時有如音律一般的棘輪轉動聲,那聲音仿似一串小鈴鐺,又像是咕咕嚕嚕的小礦車。它迴響在我賴以保持完整的瓷板、金屬脊椎和高分子骨骼之間,除了我沒人能聽得到。
最後走到下面時,我終於看清了房子龐大的體積:它在松針的圍簇當中高高聳立,相互交錯的多邊形合力拱向天空。途經的直升機裏面沒有人能看到它,一想到這一點便感覺很奇怪。科發看守帶我走上一段木板樓梯,對著一扇門說話,把我引入了一間接待室里。這裏的樸素讓我想到了軍營而不是妓院。天花板和牆壁是蜂窩狀的,天然材質的地板散發著和外面一樣的味道。我的守護不見了,回來時已經脫掉了大衣,然後帶我進入一個狀似錐形井的房間。她手搖曲柄,打開百葉窗:多彩的光線從傾斜的窗葉之間湧入。腳下的厚墊子踩上去總是發出沙沙的摩擦聲,摻雜著噼啪的脆響,我們在上面相向而立。
「而你也是在折磨我們。」魯梅依說。我面向她。「你很清楚,多里安,你很清楚……牽著我的手。」
「這扇門後面也是幻覺嗎?」

「你沒穿外套。」為了解釋他們的興趣,克萊拉奇說。兩個人都盯著我。我在房子的天井裡也沒有穿外套——儘管氣溫只有零上幾度,我們呼出的氣息在我們面前像鬼魂一般飄散……
他變回了他自己。
「你顯然挺漂亮。」我用手電筒指著分享者的胸部說。然後我往後拉它的鞘,「砰。」
「我不知道。這取決於你的進展。」
「我沒想到你們今晚會來,」她說,「我們因為提前完成了薩魯斯的藍圖,得到了一個假期,」女子解釋道,「於是從馬尼托港趕上了一趟晚間的軌車。我們在黑暗中徒步趕來。」她舉起一盞手提燈給我們看。
我站起來,拽著被褥來到樓梯間里狹窄的門廊上。稀薄的星光透過天花板上的百葉窗照進來。然而,我一段又一段樓梯地看過去,不知道看守躲在哪一扇門後面。因為那些交錯的平台之間沒有樓梯,我唯一的選擇就是下樓去。我一步跨過兩級台階,幾乎是直衝而下。
她猜對了。我再回到慈悲分享者之所的時候,已經是多年之後。而且,了解到他們對一位護工的殘暴虐待之後,馬尼托港當局永久性地禁止奧哈兄妹的訪問。畢竟,分享者是一種昂貴的商品。
彷彿山間的魔幻,又似搖曳的海市蜃樓,那所房子在我的視野里進進出出,時隱時現:一系列不規則的圓頂,就像水蒸氣一樣飄忽不定。但是在幾隻紅翅黑鸝吵鬧著飛過最高的塔樓之後,房子倏然呈現出它光禿禿的外貌。
群山的影子在全景玻璃窗上滑過,單軌系統雄偉的白色橋塔如同巨人的腿似的一閃而過——彷彿巨大而赤|裸的人躲在白楊樹和松樹林子里。
「某些能靠語音編碼進來的人。沒什麼可擔心的。」她走到走廊,門關上之前,我聞到一股雲杉針葉的氣味,瞥到了一根粗雕的椽木。
「好。我到那裡沒問題。可是這個神秘的所在是做什麼的?」
應該。我的大腦是——仍然是——我自己的,但是迪德瑞茨和其他聯盟醫師賦予我的身體有它自己獨特的「直覺」和「傾向」,其樣板的來源是機械性而不是生物性的。
「只管聽好了:分享者們出於自己的意願來到這裏,洛爾卡先生。在接到我們的工作請求之前,他們大部分在銀心方向的聯盟外世界生活、工作。決定來這裏的那些人接受了邀請,來把自己奉獻給像你這樣的人。」
我無力地躺在爐床上看著門口,方形的黑影把寒意送進了房間。
我看出來了,她也是一個慈悲的分享者,一如爐床上這位流血的綽普人,或是那個用布滿電極的身體和閃光的骷髏嘲諷我但沒有生命的機械身體的生物:在遠離魯梅依的過程中,我把自己的死亡變成了神。面對著這一認識,我對奧哈兄妹的厭惡變成了某種新的情感:一種感知模式,一種適應手段。
「那張臉吸引了我們。」克萊瓦解釋道,省卻了我的回應。她伸出手,用一根手指向下撫摸著我的胳膊:「看啊,連個雞皮疙瘩都沒有。克萊拉奇,你和我都要受到各種雞毛蒜皮的困擾,但洛爾卡先生卻能保持著泰然自若。」
「分享者,」我命令道,「去那兒……不,不,抬起你的腳,行進。這就對了……正步走。」儘管科發看守的第三條規則在我腦海里挑戰性地聒噪著,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里,我還是一直玩弄著分享者。我讓他做體操或者跳舞,他服從了,動作比我預料的更優雅。這裏——那裡——再回來,缺少的僅僅是伴奏音樂。每隔一段時間我都要休息一下,但又總會被手電筒吸引回去,再次扮演傀儡師。
「洛爾卡先生,」科發看守重重地敲門,「洛爾卡先生,怎麼回事?」
「好吧。我的心理醫生是哪兒的人?」
「但你確實是這裏的鴇母,或者說是它的『看守』。」
「要是有人把它的百葉窗搖開,」科發看守說,「它就會更加顯眼一點。那樣彩色玻璃窗會像龍眼一樣閃閃發光。」
「好在地上再蹲一夜?」
「你又活過來了,是不是?」
「那是一個客戶,洛爾卡先生,不是分享者。」
環形眼眶裡的視覺單元閃爍著月光,使他彎曲、細長的身體有如茵霍德勒夫時代來自聯盟外世界格拉帕克斯的一座粗陋的雕塑作品。
「我意識到了。相信我……你也知道,」她接著說,「你自己也在疏遠你,身體和靈魂不和睦。」
是科發看守的聲音,因為距離和恐懼而顯得有點含混。一扇門打開了,她的聲音再次向我召喚,更加響亮。然後那扇門又砰的一聲關上了。房子里的每一個聲音都變得隔膜起來。
「哪扇門?」我用手電筒指著樓梯井周圍好幾個不同的平台,「告訴我是哪一個。」
「我對沉默沒有天生的仇恨。」
「從哪裡來?」克萊拉奇問。

「在這裏我是客戶,看守。所以我想你可以進來。」
怎麼回事?克萊瓦· 奧哈看出來我是人機結合體了。從這一認識出發,她做出了一個合乎邏輯但卻是錯誤的推理——就像來自綽普的「沒有嘴的那位」,我也是這所房子的奴隸。
我倔強地決定不跟分享者講話——但我還是走近了爐床,朝他俯下身去。你好,我想著,差一點說出來。我跨坐在分享者身上,藉著朦朧的月色研究他。他看上去完全符合之前我靠觸覺得出的結論——像個骷髏,卻被壓扁、扭曲成了奇怪的樣子,連接著一個人的身體。儘管在他床下還有化學餘燼在閃爍,但是分享者的身體並沒有暖意。為了更充分地了解他,我再次開始用手指摸索他。
「哦,分享者倒是千真萬確的。拜託,進去吧。」她鞠了一躬,拿著蠟燭走了。於是我進門走向了我的約會對象,門自動鎖上了。我握著門把手,感受著屋內夜色的濃重。唯一的光源是對面牆邊的爐床,頭頂那些環環相扣的多邊形仍然被百葉窗擋在外面。各處都不見蠟燭,反倒是鋪展著被子的爐床下方的明膠門裡,紅色的餘燼正在幽幽發光。分享者正在爐床上等待著。
接近一個月之後,我在閉路電視里看到魯梅依、迪德瑞茨和一個陌生人坐在一間醫療中心會議室里。那個陌生的女人頭上只留了一撮頭髮,其他地方都光禿禿的,金色的絲質馬褲令她看上去像個小丑,而上身的綠色瓦楞紋夾克衫又奇怪地顛覆了這個印象。即便是通過顯示器,我也能看到他們的房間里充滿了明亮的陽光。
看守又喊了,她的召喚很難定位。
我的腦細胞在死亡,我無法阻止時間的掠奪。但我的身體就像是一個年輕人,我在裏面活動自如。
「拆開我,」我催促他道,「把我連接到一艘三角洲船舶的控制系統上,讓我永遠離開米洛斯泰吧。你並不希望在你們當中有個殭屍,迪德瑞茨——一個悶悶不樂的機械人。你們完全是在折磨我!」
「沒錯。所以你來這裏——為了擴展你的知識,並加入到要求你認可他人以及你自己的關係中。」

「多里安!」還有她的聲音:濕乎乎的,靠氣息從濕潤的雙唇中間排出來。
一部單軌車從馬尼托港沖了出去,科發看守坐在我身邊靠窗的座位上。我仍在沉思。恐人症。洛爾卡,我對自己說,練習自我控制。我也是這麼做的。從馬尼托港出發,我們乘著這枚圓滑的子彈穿過崎嶇不平、人煙稀少的鄉村,沖向狼奔峰。我保持著清醒。
我覺得非常疲倦。我無法待在這個檯子上,讓這個來自另一個太陽的神秘生物站在我面前俯瞰著我,就像個從我的種族潛意識裡跑出來的黑暗天使。我想到了把他搬到房間的另一邊,但又不想觸摸那具骨骼和金屬構成的身體,便打消了這個念頭。科發看守也不會幫助我,即使我嘗試喊她來。你想讓我體驗的就是這個,魯梅依?試圖設計自己的「治療」的挫敗感?我透過圓頂上一塵不染的多邊形尋找著御夫座,但又意識到我認不出來它,哪怕它就在我的視野里。
「誰來了?」我問。
但魯梅依不肯放棄她的愛,於是自從哈夫特佩卡爾爆炸和塌陷以來,我就一直在依蘭納尼港醫療中心做個囚犯——只不過有個令人寒心的緩刑。九_九_藏_書如今歸於一位新看守的治下,我在「尼扎米號」搪瓷包裹的引擎里沉思著,好奇慈悲分享者之所會是個什麼樣的監獄。
看守的沉默顯然代表了肯定的回答。
也許分享者已經把自己身體的控制權移交給了人形機器多里安·洛爾卡,僅僅保留那些讓被|操縱者認為自己還有自主權的動作。這是一種絕佳的賣淫,即便科發看守聽到我這麼說會皺眉頭。但是我很高興。這使我無須去滿足什麼人工的情慾需求,無須推斷別人對我的期望。分享者會服從我最細微的動作和最簡短的話語。我只需要使用他其實已經交出的控制權。
為什麼?我問。為什麼我夢中的胡玫會變成珍奇的發條機器人,身上鍍著金、鑲嵌著寶石,塗著一層無害的琺琅?而我又為什麼那麼強烈地期望魯梅依的嫉妒?
女人笑了:「你其實沒有這麼武斷,是不是?」她嘴唇上露出一絲苦笑,望著疾馳的鄉野,沒有再說什麼,直到我們在狼奔峰下車。
我受不了了。我從爐床上起來,系好我的長袍,走到房間的另一邊。房間里除了那張床沒有其他傢具,於是我盤著腿在地上坐了一夜,拒絕做夢。迪德瑞茨曾說,我需要通過做夢來迴避幻覺和瘋狂。在依蘭納尼港醫療中心,他曾經每天給我用藥,並用一台ARC機和一支腦電圖專家團隊監控我的睡眠周期。但我的夢卻轉變成了噩夢,陷入了弧光燈照耀的停屍房。我更喜愛發瘋的風險。也許有人會憐憫我,然後愛惜地將我一塊塊拆開。另外,我僅靠小憩已經支撐了兩周的時間,然而我的灰質還在,腦袋沒有掉下來。
「那就放了她吧,克萊拉奇。馬上。」
看守揮手讓我沉默,打開了我的門。「等一下。」她喊道。但她沙啞的聲音傳得不夠遠,來人開始在每扇房門前出言不遜,而且不停叫嚷著看守的名字。「我最好和他們談談。」她帶著歉意說。
那個男人看著他的夥伴:「克萊瓦?」
「你不會掉下去的。」科發看守說,「這是一種幻覺:建築師們的奇想。」
「你在套我的話。」她剛才在用手指梳理自己已經開始花白的頭髮,現在她把一縷頭髮貼在了右側的臉頰上。儘管她全部心思都在奧哈兄妹那邊,這個姿勢卻讓她立刻顯得年邁而無辜。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科發看守猛地打開了門——已經是早上了。外面房間里剛打開的百葉窗透進來極強的光。整個室內噼啪作響,我看到了紅色的壁掛、紅紫相間的石頭地板和一堆色彩奪目的猩紅色被子。搖晃的籠子裏面,是一隻紅翅黑鸝。
它有一面大鏡子。我脫去衣服,站在它面前。只有在米洛斯泰上的第一個「調整期」期間,我才花過很多時間看自己變成了什麼樣子。後來,回到依蘭納尼港醫療中心之後,迪德瑞茨不讓我接觸到任何能反光的表面、黑暗的窗戶、鏡子、金屬勺子。我的面容蒼白的倒影讓哈夫特佩卡爾事故之前另一個多里安·洛爾卡的樣子彷彿笑話一般。我現在是一個外觀上的仿製品,隱約得像具屍體,以華而不實為典型特色。我是人,又遠非人。在科發看守的房子里,非人的方面更加突出。我用一根手指劃過手臂內側,研究一條血管的走向,因為在它裏面流淌著一種叫作血鹼素的血清:一種「免維護」血液代用品,防疲勞,防感染,每六個月才需要更換一次。只要有充足的血鹼素和一套塑料再循環裝置,我就能自己更換。不過那天晚上,一臂距離之外,鏡子里我那條高高隆起的靜脈看上去比神跡還要嚇人。我被嚇得閉上了眼睛。
「再見,多里安。」迪德瑞茨說著站了起來。
「對不起,」看守疲憊地說,「你們兩個今晚要誰?」
他那個骯髒的克隆同伴穿著和我身上差不多的禮服,盤腿坐在墊子上擺弄著一把上蠟的短劍。她雙眼圓睜,目光灼灼,就像她哥哥一樣,這副德行是過多的藥物、過多的狼奔小麥芽和奧哈兄妹本身卑鄙性情的產物。克萊瓦嗑了葯又喝了酒,心中惡意已經到了一定程度。克萊拉奇看起來還沒那麼出格,但他只要用前臂勒住看守的氣管就足以扼死她。我感覺很不舒服,好像沒有腮而游在刺痛的鹽水中。

「是的。過去二十二年裡一直是。我是在這裏工作過的唯一的女看守,洛爾卡先生,而且我愛分享者——因為他們對那些拜訪者的脆弱心智做出了貢獻。不過,儘管我在這裏待了很長時間,我還是並不完全了解他們超乎尋常的關注從何而來。這就是我想告訴你的。」
「我們沒能把它弄出來,」克萊瓦·奧哈笑著說,「它就是不肯出來。克萊拉奇試了一次又一次。」
「這位是科發看守。」魯梅依對我說。我通過麥克風跟她打了招呼,並嘗試用微笑檢驗迪德瑞茨同事們的美容工作。「她來自地球,多爾,她來這裡是應聯盟醫師迪德瑞茨和我的要求。」
「請原諒——我不能透露。」但她回頭瞥了一眼,好像認出了某個人。
「你的措辭可以友好一點。」
那天我睡覺了,睡了一整天。自打我離開自己的世界,那是第一次。我還做了夢,夢見自己被連接到一部機械上,這部機械正在隆隆運轉著,遠離哈夫特佩卡爾礦區的邊緣,並將致命的氣體從礦井裡抽出來,它與我共享著同一套反饋電路的泵循環。在綠松石色的暮色里,在陣陣風沙的襲擾中,機械持續不停地運行著。醒來時,我舉起雙手,打算用指甲在自己臉上留下疤痕。但是和我預料的一樣,鏡子里的我是一個完全泰然自若的多里安·洛爾卡……
「沒有嘴巴的那個,」克萊瓦說,「最好先用點葯。」
「上樓去,」我告訴分享者,「快他媽上去!」
我又把手電筒放在手腕上,結果還是一樣:在我的手臂邊緣,哪怕是一絲紅暈也沒有出現。手電筒的光存在於其內部,光束在它的兩端之間來回傳送。從其頂端拔下鞘並沒有斷掉它的自生電路,我驚奇地盯著那條紅色的隧道。
「機構?什麼樣的機構?」我仔細觀察著那個小個子女看守,但是從外表上看不出任何信息。
畢曉普的數部短篇小說集包括邁克爾·哈欽斯主編的《艙門射手和其他危險的奇妙航行:回顧集》(The Door Gunner and Other Perilous Flights of Fancy: A Retrospective, 2012)和《其他援手:喬治亞州故事集》(Other Arms Reach Out to Me: Georgia Stories, 2017)。畢曉普還編輯了七部選集,包括1985年軌跡獎最佳選集《光明年代與黑暗年代》(Light Years and Dark)、《跨越世紀的十字架:關於基督的二十五則想象故事》(A Cross of Centuries: Twenty-Five Imaginative Tales About the Christ, 2007)。他出版的最新作品是與斯蒂夫·厄特利共同編輯的故事集《冒充人類》(Passing for Human, 2009)。
分享者從我的另一隻手裡拿走了被我忽略的盤,放在自己胸口那枚更大的圓盤上。它顯然卡在了上面,因為我看不見它了。這樣做了之後,分享者再次變成了一座靜止的雕像,一隻胳膊靜止在自己身前,手依舊停留在小盤消失的凹陷圓盤邊緣處。他看上去沒有了生機,正在自我紀念。
我找到了女克隆人的粗呢上衣、綁腿和束腰大衣。然後我抓住她的手臂,領她下樓。這時,她溫柔地辱罵著我。
他的頭微微轉向我,示意……什麼?
「有點離經叛道,不是嗎?」
畢曉普還寫過一部面向年輕人(「不管他們年齡多大」)的小說《勇士喬爾-布洛克和無畏的孩童們》(Joel-Brock the Brave and the Valorous Smalls),漫畫家奧瑞昂·贊加拉為該書繪製了鋼筆畫插圖。從2012年開始,費厄伍德出版社(Fairwood Press)與畢曉普在該社旗下的子品牌葛根星球(Kudzu Planet Productions)合作,以差不多每年兩次的頻率發行他的小說的修訂版。這些修訂版包括《脆弱回合》(Brittle Innings)、《亘古常在》(Ancient of Days)、《誰製造了斯蒂夫·克萊?》(Who Made Stevie Crye?)、《蓋格伯爵的藍調》(Count Geiger's Blues)、《火眼葬禮》(A Funeral for the Eyes of Fire)和《菲利普·迪剋死了,唉》(Philip K. Dick Is Dead, Alas)。
「當然,」她說,「我會帶你看的。」
「你能站起來嗎?試一下。用你自己的力量離開這個檯子。」
「不是。」魯梅依終於說,「它是一個獨特的診所,用於治療獨特的情緒障礙。」她瞟了一眼看守,擔心自己說得太多了。
「這是有意為之,洛爾卡先生。來吧。」
但我確實回來了。回到米洛斯泰與魯梅依共度了她四十二年的餘生之後,我申請去所里做見習生。如今我住在這裏。
「至於你,」她猜測道,「我們是永遠都得不到的。」
克萊瓦轉而問我:「你覺得呢?我們的看守是在床上干某個分享者呢,還是獨自一人躺著,身上蓋著一張沒加工的麋鹿皮?」

我突然有一種直覺:分享者很老,是一個憑藉假體、移植和層疊硅器官維持生命的老人。那些小器物延長而不是拯救了他的生命。我向分享者求證這個直覺。他那個頭盔似的骷髏頭,連同他的假眼和年邁慈悲的頭腦,緩緩地動了。我刻薄地認為自己遭到了分享者或者科發看守的欺騙。畢竟,這裏躺著一個選擇延長而不是逃避其生命的生物,他願意採納迪德瑞茨用來拯救我的材料和手段。
「上一次只待了一夜,他們早上就回馬尼托港了,洛爾卡先生。這次他們要待上幾天。」
克萊拉奇放開了看守,看守按摩著她的喉嚨匆忙跑向爐床。她在屏風旁邊停下,示意我過去:「洛爾卡先生,拜託……你先照看他好嗎?求你了。」
時間在流逝,分享者在冰冷的空氣中端著架勢,等待指令。晨光從多邊形窗戶照了進來。「取出那隻鳥,」我說著揮舞了一下手電筒,「把鳥拿出來並殺了它。」這個命令似乎是針對魯梅依、迪九-九-藏-書德瑞茨、看守以及房子第三條規則的簡單而間接的回擊。沒有任何道理地,我希望那隻紅翅黑鸝死去,而且我想讓分享者殺了它。黎明讓我看清了他身上年齡的痕迹,並充分領教了他的假骷髏的恐怖。他看上去像是被處死的。當他的手伸到籠子那裡時,並沒有打開它的門,而是把它從鉤子上摘下來,把它繫到吊索上,這時他失了手——是意外,我相信。
「你的性傾向根本無關緊要,除非你把這裏當作妓院而不是診所,把分享者當作娼妓而不是治療師。」
「你和誰在一起?」克萊拉奇不肯放過我,「我們和一個來自某個聯盟外世界的人在一起,那顆星球叫綽普,本地名字。不管怎麼說,一百光年以內不會有其他那樣的人了。」
「我想看看那個樣子。現在,它好像被遮住了。」
也許我笑了。不管怎樣,我登上平台跨坐在分享者身上,輕輕地閉上了眼睛。「分享者,」我低聲說,「我還不認識你呢。」我的大拇指碰到了那個生物的眼睛,深陷在光滑外骨骼上的眼窩;兩個大拇指回饋給我的,是顯然來自金屬的堅硬和冰冷。分享者沒有退縮——儘管我認為觸摸他的眼睛,別管多麼輕柔,都會引起不由自主的反應。然而分享者還是安靜地躺著。
「你很安靜,洛爾卡先生。」
「我已經解釋過了。這是沒有辦法的。」
我走上高台,向一動不動的分享者俯下身子。我把雙手放在他頭的兩側,支撐著自己。他的身影無力地動了一下,我撤回了身子。但是由於分享者沒有繼續活動,我恢復我之前的姿勢:像是一個情人,又像是在被要求確定一個血肉模糊的屍體的身份。但我識別不出什麼身份,床下的餘燼發出的光太微弱。在這樣的黑暗中,哪怕情人的吻也會偏離目標。「我要觸碰你了,」我說,「可以嗎?」
「是的。」我確實想。在經歷了所有那些生化和精神準備之後,我想親眼見證自己的反應。因為藥物的作用,我仍然動作遲緩,我不知道魯梅依的到來會對我造成什麼影響。
「慈悲分享者之所。」迪德瑞茨說,「位於地球的西半球,北美洲,被毀掉的丹佛市核心區西南二百千米處。人們去那裡需要從馬尼托港走軌線。」
秦鵬——譯
邁克爾·畢曉普(1945—— )是一位有影響的美國科幻、奇幻作家。1969年,他在《銀河科幻》(Galaxy Science Fiction)上發表了處|女作《矮松倒下》(Pinon Fall),之後在幾乎跨越半個世紀的寫作生涯中,有多部長、短篇小說獲獎。這些作品包括1983年星雲獎最佳長篇小說《除卻時間沒有敵人》(No Enemy but Time),1982年星雲獎最佳短中篇小說《加速》(The Quickening),1989年獲創神奇幻文學獎的《獨角獸山》(Unicorn Mountain)和2008年雪莉·傑克遜獎最佳短篇小說《堆》(The Pile,該故事創作靈感來源於他在已故的兒子吉米的計算機上發現的筆記)。他還曾四次獲得軌跡獎,多次獲得雨果獎提名。
「甜蜜的光,甜蜜的光。」科發看守吟唱著。她此刻在我的懷裡,在她心愛而慘遭屠戮的分享者上方緊緊抓著我。
「見鬼,多里安,不要覺得見她是什麼榮譽的要求!最近這幾個星期我們一直在努力讓你做好恢復正常人際接觸的準備。」迪德瑞茨開始列舉,「應變性治療、全息替代、刺|激反應療法。你應該希望魯梅依來看你,多里安。」
「放了看守。」我對克萊拉奇說。
「厭惡?厭惡療法?」
「所有這些都是清楚的。認識你自己,迪德瑞茨如是說。古希臘人也這麼說過。好吧,如果說我的知識起到了什麼作用的話,那就是增加了我對我自己,乃至其他人——不僅對其他人,而且對使我們能夠產生的這種現象感到不安。」我腦子裡閃過了一幅畫面:水急浪凶的攔河壩上,雙鰓暗紅的鮭魚在沖向上游。「我所知道的還沒有治好過任何東西,看守。」
「那裡,」她說,「慈悲分享者之所。」
於是我把所有的感覺集中到指尖,摸到了分享者的臉:堅硬、光滑、冰涼。
「第一次來的客人。」克萊拉奇·奧哈在最低一級對他的妹妹說。「我們見過你。」
分享者用嚴厲但並不冷漠的眼神看著我。
如果我不是米洛斯泰第一任總督的丈夫,他也許會任憑我與那十七個「消耗品」一同死去。他們和我一起遊覽費特耐區的時候,哈夫特佩卡爾礦區的頂棚塌了。但魯梅依明白無誤地向迪德瑞茨交代了他的職責,而我成為現在的我,是因為我們在依蘭納尼港擁有資源,而迪德瑞茨服從了他的總督。
和胡玫最終分手的時候,我把弗拉克區某位工匠打造的一枚珠寶送給了她。後來,我得知她在談論完全無關的另一件事情時,向我的某個助手炫耀了一番我送給她的這件小禮物,其間好幾次提起了我的名字。最後(兩天後),她被隨意地調往了雅各梅,弗拉克區的前沿行政中心,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是的,該死!我的每一個偽器官和電路都吵得熱火朝天!」
我不說話的決心動搖了——我用手肘把自己撐了起來:「分享者……分享者,你能動嗎?」
我走到房間唯一的窗戶前,透過深藍色的六角形窗格,我什麼也看不見:「你把他弄下來了嗎?」
「克萊瓦!」男人笑著抗議。
「『沒有嘴的那個』是誰,看守?」
「如果你喜歡,」她又踱了幾步,「列清單,洛爾卡先生,你就必須以已經清點過的為基礎。你到外面去為的是重新進來。」她停下來,咧著半邊嘴唇,帶著一本正經的微笑盯著我。
我的第一次治療后的第三夜,我與科發看守談話的那天晚上,我回到了分享者的房間。什麼都沒有改變,除了穹頂的百葉窗半開著,月光如霜一般灑在馬賽克瓷磚上。分享者還是以橫卧的姿勢等著我,紅翅黑鸝讓它的一根棲木搖晃起來。
在我寫下這些文字的這一年,包括管理人員、聯盟艦隊官員,以及在礦上工作的民團工人在內,超過一百萬人居住在米洛斯泰上。迪德瑞茨負責所有沒被分配到邊遠地區的人的健康。
「性作為武器。」我對爐床上躺在十來條紅色被子當中的分享者說,「作為米洛斯泰總督王夫,我沒有其他的武器。魯梅依將我用作間諜、分享者——一個特務、禮賓官,隨時滿足國事的需求。我接待星系聯盟來訪的代表,調解依蘭納尼港醫療中心的爭端,每年去費特耐和弗拉克區的礦巡視兩次。我差不多什麼都干,分享者。」
迪德瑞茨什麼也沒說。他還在那兒嗎?或者他想給魯梅依和我一點我並不想要的隱私?
「晚安。我回來只是為了對你說晚安。」然後她離開了。
「等等,等等,等等,」克萊瓦裝腔作勢地說,「你知道我們的名字,那你也得報一下大名,小硬漢。你要是不說可別想離開。」

「你以前從來沒有回過『家』?」科發看守問道。
分享者聽從了我的話,但是動作很奇怪,好像是在一張看不見的墊子上後退——他的腿在動,但速度並不足以讓他很快地穿過房間。到了對面的牆邊之後,他就採取了手電筒「激活」之後的靜止而開放的姿態。他對自己的動作仍有一定程度上的控制,因為他放鬆了枯骨般的手指,還在籠罩著他的月華中詭異地點著那顆骷髏頭。但他確實只會根據我的語音命令和用手電筒做出的手勢活動。那是什麼意思?
「看守,這一切是什麼意思?你為什麼要我與這位分享者配對?」我轉過身來,「有什麼意義?」
距離我的沙發兩三米遠,房間帷幔的一個開口處,我的妻子魯梅依·蒙迪斯出現了。她的衣服由一層層泛著亮光的黑色乳膠片交疊而成,彷彿一身鎖子甲,只露出她的手、臉和頭髮。魯梅依的衣服是迪德瑞茨的欺騙手段,或者說「準備工作」之一:他希望盡量減少我眼中的魯梅依與我之間的區別,讓我覺得她也是個組裝與合成之物,正如同已經變成機器的我。但是她的手、臉和頭髮——好吧,沒有什麼可以掩飾它們的原始人類屬性,厭惡感像潮水一般席捲了我。
「為什麼?」

我困惑地盯了她一會兒。
在最下面,我發現我的分享者雙手緊握著外樓梯欄杆,渾身顫抖。事實上,他看上去就要把自己晃散架了。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那震顫在撼動他的系統的同時也威脅到了我的系統。誰會先分崩離析?
我跪下來摸著他的腿,從兩個口袋似的切口中取出了手電筒和圓盤。然後我站起來使用它們。「幫我找到科發看守,分享者。」我指著高處的窗戶。
「來,牽住。」
被關閉的分享者沒有理我。
分享者安靜地躺著。
「你不會再那樣做了,洛爾卡先生。你不用擔心。你的反應與許多新來的人相似。」
「跟我來,二位。」看守領他們進了自己的公寓,然後進入房子的中庭。他們在那裡消失了,不過我能聽出來他們在登高。過後不久,看守回到我的房間。
「歡迎。」克萊拉奇說,「不過邀請你的人是看守,不是我們。」他身上只有一條絲質馬褲,用一根繩子系在腰間。他的右前臂壓在科發看守的喉嚨上,限制了她的行動,但沒有切斷她的呼吸。

「你讓她進來嗎,多里安?」
「這裡有針對富有的、有影響力的客戶的房間嗎?私人房間。」
「我可從來沒有過那種性傾向。」
「魯梅依來了,多里安。可以讓她進來嗎?」
「內部的一顆星球。但是他的來歷影響不到你的治療。我根據你的需要匹配了他,而且你很快就會回到他身邊。」
在依蘭納尼港醫療中心,我在被迪德瑞茨稱為黑館的房間里醒來。我是一部引擎、一套系統、一系列肌電和神經機械組件,而造成這次艱苦卓絕的肉體化過程的事故已經過去了兩個M年。今天早上好像是個紀念日。到這會兒我應該已經習慣了。我確實習慣了。我已經完全適應了自己。你可以說我自戀。這是問題所在。
「你可以把這位分享者當作男性,洛爾卡先生。」
「我?他們都是設計失當的機器嗎?」
我在一股冰冷的空氣中醒來,發現自己孤身一人。分享者的公寓門對著樓梯間敞開著,當中的空曠之處隱約傳來憤怒的語聲。
躺在那兒的綽普人很苗條,幾乎稱得上纖細,嘴應該在的位置有一道肉脊。他的眼睛是一種有機的晶體:神秘而深不可測的石頭。其中一塊白蘭地色的石頭已經被克萊瓦的「開信器」撬出了眼眶read.99csw.com。儘管奧哈兄妹沒有將它撬下來,綽普人卻已經血流滿面。這些血跡流到他瘦長的頭下面的被褥上,令他看上去像是戰爭畫裏面的土著人。他沒有外生殖器的身體手腳攤開地平躺在被子上,因此腿和下腹部的燒傷就像他的臉一樣強烈地吸引著注意力。
「是啊,」克萊拉奇說,「那個女人很可氣。在她面前你得小心,別惹她不耐煩。我真希望有一天能搞清楚她為什麼這個樣子!」
聯盟艦隊軍官和行政體制內的成員經常來馬尼托港的度假村。民團人員在樹林里建造了俗麗不堪的城堡,還在小村莊的上方設計了兩個坡道,一年到頭都可以供人滑雪。「這裏面,」科發看守指著狼奔峰主旅館平台下面的人群解釋道,「許多人都在謝伊斯山裡的光探港附近工作,他們的設施原來是用來跟蹤衛星和探測導彈發射的。現在他們監控聯盟艦隊軌道飛行器和太空梭展示板,他們編製巡航和下降路線。其他一些人是人口和野生動物管理員,負責儘可能高效地重新殖民地球。那都是些煩瑣的工作,洛爾卡先生,所以他們來這裏消遣。」我們經過從旅館下面經過一條無釉玻璃泡沫小路。狼奔峰的一些遊客三三兩兩地盯著我,也許是因為在我的外衣袖子里,我正勇敢無懼地面對著春寒。也許他們盯的是我的監護人……
我獨自一人在房間里舉起手,聽到小銅鈴的一聲脆響。
她靠在我身上,反覆地唱那支安慰的歌謠。因為擔心這個長著寶石眼睛的生物會死,我們拖延著時間,科發看守身上散發出我曾認為自己不可能得到的溫暖。
她的手撫摸著分享者的燒傷,停留在那隻傷眼的上面,憑藉對身體的神秘知識四處移動。
但是除了科發看守、紅色穹頂下的分享者,以及午夜時分我未曾謀面的喧鬧客戶,我有時認為自己是房子里唯一的住客。我隔絕於世的想法,雖然算不上討厭,但也只是一個隱士的幻想。在我旁邊的房間里,那些被出賣的生命進行著神秘的勾當,難以想象的人形生物在喘息;而一旦那些人形生物的樣子進入了心靈,驅趕它們便更加困難。科發看守把她的愛獻給了多少生物、何種生物?
我強忍著自己的噁心抓住了她的手,把它扭了過來,給她看手背:「瞧瞧。」
我站起來跟了出去。看守在外面與兩個儀錶堂堂的人面對面站著,那兩個人看起來一模一樣,只不過一男一女。他們都長著令他們好像慘兮兮的突出下巴,眼睛上面蓋著濃密的眉毛。他們穿著粗呢上衣和滑雪褲,毛帽上別著星系聯盟的互滲星系徽章。我判斷他們快四十歲了,E級,但是他們都有著官僚體系中高級退伍軍人那種跋扈的氣質。我也曾經是一名帶著同樣氣質的官員。
說完這些事情之後,我在看守的房子里實現了一項第一次:我在分享者的照看下睡著了。我的夢不再是噩夢。它們栩栩如生,充滿了光明和在沙漏里平和流下的沙子。在席捲著我的畫面中,發著光暈的胳膊和腿被盛放在一系列旋轉著的黃色、橙色和紅色圓盤裡。流沙在這些畫面背後的嗚咽將死亡的祝福賦予了他們,我覺得那是很好的。
「歡迎,洛爾卡先生。歡迎。」
「來了。」我厲聲喊道。
令人驚訝的是,他看起來很害怕。「洛爾卡先生是一個機械人。」他提醒克萊瓦,「你清理指甲用的那個開信器——對他來說什麼都不是。」
「一個電子生物結構,」我說著坐回到自己的腳後跟上,「一個沒有靈魂的機器人。如果我說得沒錯,動動你的頭。」
那個男人的低吼被打斷了,他嘗試笑一笑:「啊。啊。看守,看守。」
「它是妓院嗎?」這個問題像塊石頭一樣落在了我和對話者之間。
我別無選擇,只能問。我聽到外面的台階上傳來迫切的踏步聲,然後前廳響起了低沉的話語。
「疏遠你的不僅有你的妻子,洛爾卡先生。你……」
這幾乎無限的權力是魯梅依會理解其價值的一種治療:一次苛刻的評估,不過手中握著手電筒的我也像一個木偶……在我的能力範圍內,我開始理解分享者的運作原理。首先,他胸前的盤中之盤顯然打破了通常讓他能夠施展其老年之力的連接。其次,手電筒的光束還原並增強了他的力量,但又轉交給了手執手電筒的人。
「不行。」我說,「這次算了。」我把手電筒扔到房間另一邊,遠到不再構成誘惑的地方。我用指甲把小圓盤從分享者心臟上的電磁固定處扣了下來。
「就像與被我留在半空中的分享者的關係?」
「後來,分享者,當我夢見胡玫時,我眼中的她成了一個有著珍珠母顏色的肉體和紅寶石般的眼睛的女人。在我的夢裡,她成了我試圖用來煽動我妻子性嫉妒的那些珠寶。其實在我煽動的同時,我也在讓我妻子變得麻木。」
這裏收錄的是畢曉普在《宇宙》版本基礎上,經過多次修改而得的最終版。它發表於1977年,現在讀來依舊超越時代、獨樹一幟、扣人心弦。最後一次修改刪減了約八百個單詞。
「因為你跟分享者說話了。你對他說話,不是一次而是好幾次。很多客戶在第一次治療時到不了這一步。」

科發看守犀利的目光讓人感覺很不安:「那麼,就明天了。」
一條從狼奔峰伸出來的軌線從我們身邊橫掃過去,伸向馬尼托港。這個景象很令我欣快;軌線的嗡嗡聲充滿同情地在我耳邊流連,我不再說話,儘管看守顯然想把我從之前的生活中拉出來。我無處可逃,無法解脫。當然,她需要知道的事情都已經從迪德瑞茨和魯梅依那邊問到了。我越來越惱火。
「這些人當中有多少光顧你的房子,看守?」
分享者站起來,在房間里繞起了圈子,肩膀上的被子鬆鬆垮垮地搭在胸前。他從來沒有按照自己的意願移動過那麼遠,我坐下來觀看。他明白我的意思嗎?我跟他講話的樣子好像認定了他肯定理解——但也許他所有的「反應」都是我自己含混的希望的投射。他最終回來的時候,伸出了布滿溝槽的手臂,伸開了拳頭。雙手當中是盤和手電筒:一次奉獻,一次慈悲、無私的奉獻。有那麼一會兒,我困惑地盯著它們。分享者、科發看守和其他派我來這裏的人想要什麼?我怎麼才能贏得他們的寬容或者我的自由?通過選擇力量而不是無能?通過操縱?
「跟他說話?」我思考了一下,「也許吧。直到我發現了他是什麼。」
「她沒事,」克萊瓦對我說,「一點事都沒有。」她僅用右眼凝視著,突然爆出聽起來很瘋狂的笑聲。
「我不知道,洛爾卡先生。我看不|穿別人的心思。」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
「多里安,今天是目標日。請回答。」
摔扁的籠子里一片緋紅。靜寂。然後傳來一片令人憂鬱的拍打聲。我猛地丟開我的手電筒。它撞到牆上的時候,分享者搖晃了一會兒,但沒有下降一厘米。敲門聲繼續響。「你有鑰匙,看守。開門便是。」她開了門,站在門口查看屋內情形。她目光炯炯,但並無責難之意,我從她身旁經過,因為羞愧和虛張聲勢而窘迫不已。
我在「尼扎米號」上有一個私人艙位。我利用我的「夜晚」(因為睡眠對我來說已經沒有意義)在艦載機械不禁止乘客進入的部分逡巡。雖然不能進入指令艙,但我可以進入計算機環繞的觀察塔和幾排維持連續探測場所需的附加設備。在這些地方,我思考著與聯盟艦隊的某一艘星際護衛艦建立腦/神經連接的可能性。
一條光束在我手中的設備和他胸口的圓盤之間歌唱起來。光束立刻又消失了(我只注意到了它的亮度,沒記住顏色),但是圓盤仍然發著殘光。分享者放低了他的手臂,採取了一個更散漫、更開放的姿態。我又用手電筒指著他,等待另一束光的運行。儀器的內部仍在燃燒,但是外星人身體里的圓盤沒有被再次點燃;不過它仍然朦朧地發著微光。我揮舞著手電筒。
「我來到了魯梅依·蒙迪斯所在的地方,我想說的是,那是我結婚並在一個嫁給了權力的官僚的生活中安頓下來的地方。你搶了我的話,看守。」我沒有說現在地球和米洛斯泰對我來說已經同樣陌生了:探測船「尼扎米號」很可能會認為我忠於前者。
我心不在焉地把拇指放在手電筒頭上。一根脊狀的金屬鞘伴隨著我的拇指移開,露出一個幽靈般的紅色光點,光點一直延伸到圓柱體里。我將這個裝置指向牆壁、我們的床、分享者,但是沒有光束射出來。
我與分享者的又一次幽會期間,我花了一個小時或者更長的時間講述魯梅依令人惱怒的耐心、她的尊嚴、她安詳的熱情。通過對胡玫,以及在她之前與我只有肉體關係的那些人做出空洞的承諾,我令她表現出了這些品質。然而,在我妻子的關注中,我揚揚自得而又悶悶不樂,我的索取超出了魯梅依——或者任何處在她位置上的女人——的權力能夠給予的。我想讓她知道,我的需要至少和我們這個世界的需要一樣迫切。在某一次這種令人疲憊的遭遇結束的時候,魯梅依似乎既承認我的訴求是正當的,又批評它們的過分:她從自己喉嚨那裡取下一枚溫暖的墜子,放在我的手掌上,就像是一種譴責。
「一場噩夢,看守,但和我以前在米洛斯泰做過的那些不同。」
「他們總是一起出現嗎?一起上樓?」
「弄下來了。還把鳥籠放回了原來的地方。」她的小腳在硬木上踱步,「那隻鳥安然無恙。」
「這個月房子里似乎只有我們幾個。」克萊瓦提到,「上個月看守不在,分享者們都放假了,我們只能在馬尼托港靠血親肛|交來滿足自己。」
按照人類的標準我應有的感覺,以及我作為一副全套假體的真實感覺,彼此之間的相似之處差不多就像血液和油一樣。
「我>看到了,多爾。」我弄疼了她。
「你重生了。」她說,「但這是我們開始的地方。」
這是聯盟醫師迪德瑞茨的聲音,即便是從穹頂的黑色帘布連接著的金屬揚聲器里傳出來,聲音里也聽得出濕乎乎的氣息。我仰望著圍成一圈的帘子。
「分享者,這個是做什麼用的?」
相反,令胡玫極其困惑的是,我送給她戒指、手鐲、耳環、胸針、項鏈和模切珠寶。那都是我從米洛斯泰總督魯梅依·蒙迪斯的收藏中偷出來的,都是獨特得可以讓我妻子一眼認出來的東西。然後,在需要魯梅依出席的場合,我讓胡玫也參加。我有時候親自陪著她,有時候在指派給我的單身男助手中找一個陪護。我總要確保魯梅依看見了胡玫,不是在接待線中,就是在正式的退場儀式中。之後我會要求對我的意圖懵然無知的胡玫退還她戴的首飾。她總是照做。然後我會在我妻子確認其「被盜」之前,把那些首飾放回她的檀香盒裡。我覺得我就是想明顯地表現出自己的不忠。
在看守蠟燭的照耀下,房子的內部空間讓我想到了埃舍爾九九藏書式的畫作。畫中豎直和水平顛倒了方向,從某個角度看在拾級而上的人從另一個角度看又似乎是在下行。很快看守和我站在了一眼上下顛倒的樓梯井頂部的一處平台上(儘管還能隱約看出上方更多的樓梯),朝下看時,我體驗到一種令人心神不寧的視角逆轉感:眩暈。迪德瑞茨為什麼沒有為我植入一個微小的陀螺儀來消除這個人類特有的弱點呢?我抓住了一根欄杆,不肯放手。
我目瞪口呆,什麼也沒說。
「他們在你的房子里找到了什麼馬尼托港沒有的東西?」
「天哪!你做了什麼,分享者?把你自己給關了?」
我站起身走開了。我是怎麼忍受她這麼久的?
「只要這個『任何人』擁有財富和影響力?」
「如果我同意,我想她可以進來。」
我的沉默令他們緊張,也口無遮攔起來。
「不。」我沒有退縮,我只是在拒絕。
我從爐床上起身,把被子扔到一邊,整理好我的長袍。看守又敲了起來。分享者在昏暗的光線里搖擺著,彷彿一把利劍,一把斷離之器。這一夜過得很快。
分享者把小圓盤放在他胸骨下面那個較大的圓盤裡。然後像以前一樣,無數神秘莫測的連接斷絕了,他僵住了。在伸向我的那隻手裡,微微發光的手電筒看上去馬上就要從他沒有知覺的手中滑落。我接過它,拉開了它頭上的鞘,凝視著它那紅光通明的空腔。我鬆開鞘,把燈對準他胸口的圓盤。如果我把鞘再拉回來,他就會變成一個體外假體——就像我自己的異類雙手一樣,任由我支配。
「科發看守大老遠飛來和我們談話。」魯梅依說,「作為你最後一個階段的治療,她希望你去拜訪她在地球的機構。如果這次失敗了,多爾,我就要放棄你了。如果這是你的希望,我可以放手。」今天,魯梅依穿著一件黃色的圍裙,戴著紅橙相間的修女頭巾。說話時,她把目光從監視器上移開,凝視著高高的窗戶。我忍不住欣賞她清瘦而美好的輪廓。
「進來,」克萊瓦·奧哈說,「不管怎樣,分享者洛爾卡,進來吧。」
我憤憤地說了我的名字。

「我要回狼奔峰。」克萊拉奇說著穿上了晚間外套,然後收拾好衣服離開了。克萊瓦仍舊坐在墊子上,頭向後仰著,好像在喝一杯毒藥。我盯著她走到看守那裡,繞過木屏風,看到了她的分享者。
分享者沿著房子中庭的階梯飄了起來。他在星光下微微搖晃著,穿過一段彎曲的樓梯,來到一個他突然變得清晰可見的地方。
「不妨說分享者提供的服務範圍很廣。我跟你說過,有些訪客把分享者當作滿足古怪變態口味的方便手段。至於其他人,他們的風格就更加接近大多數人了。我們接受來向我們求助的任何人,免得讓分享者閑著,或者房子空著。」
「現在做什麼?」我問。
我看向別處。「不行。」我對頭頂的揚聲器說,「不管用啊,我的醫師。我渾身上下都在呼喊著反抗這個。」
分享者仍然不動彈。
片刻之後,魯梅依說:「你明天晚上走,多爾。迪德瑞茨和我將在三個月之後再次見到你。」她披上斗篷,走了。
「哦?為什麼呢?」
我沒說話。
後來,科發看守手持一根蠟燭和一套刺繡禮服找到了我。她讓我在她面前穿上禮服。長袍背部的圖案繁複而富有象徵意義,我穿著它跟隨看守從一樓大廳走上了一道似乎通往所有房間的粗陋樓梯。穹頂中包含著許多小圓頂和五六段樓梯。沒有其他人進來。


外面的風在樹林里發出豎琴般的聲響。我顫抖著,就像魯梅依在大廳探望我的時候。雖然我的眼睛已經適應了,我還是感覺很難視物。我拖延著時間,打量起穹頂來。從它的最高處吊下來一個籠子,裏面的一隻鳥正被我的闖入嚇得跳來跳去。籠子在繩子上搖晃著。
他穿過下面一段環狀的樓梯,找到了我們房間的門廊,像個笨拙的木偶似的坐在上面。我把手電筒放在禮服的口袋裡,敲響了奧哈兄妹的房門。
「對不起——不過你人在這裏,而你顯然四肢健全,對不對?」看守笑了,「我還想要求你,在治療開始之時,抑制你比較殘酷的衝動。」
「好吧,一個被人工系統替換掉眼睛的有知覺生物。老天,那麼我們是兄弟了嗎?」
「夠了,分享者!」天空中晨曦乍現。看到頭頂的鳥籠時,我有一種無法抗拒的衝動。我用手電筒指著他說:「起來,分享者,向上,向上,向上。」
我猶豫了。
「這兩個經常來嗎?」
分享者不能或者不願聽我的。我哄他、罵他、激他,沒有任何作用。呼喚我的看守無意間把分享者當作了我的代理人,他拒絕交還他篡奪的角色。他那個輪廓優美的流線型腦殼轉向我,戴著那雙不鏽鋼眼眶。他身體的這些部分沒有發抖,但也無法抵消撼動著他的震顫。他的外表雖然是那麼非人和生硬,卻傳達著鮮明的懇求。
「是的。一開始有距離感合情合理,也許是不可避免的。你不必感到內疚。一兩天以後,你會回到他身邊,到時候我們再看吧。」
我把手放在膝蓋上,發著生物電流似的顫音,輕蔑地研究著我的監護人:「若不能剝離它不言而喻的意義,有些人便無法沉默。」
「沒有。地球不是我的家。我出生在聯盟星球殆-漢,看守。年輕的時候,我曾作為殖民行政官旅行到米洛斯泰,在那裡——」
「我們想讓你乘坐明天晚上啟程的『尼扎米號』,和她一起回去。」迪德瑞茨說。
「他沒死。」克萊瓦堅稱,「規則……規則說不許殺他們,哥哥和我遵守了規則。」
我煩躁地聳了聳肩。
「首先,一旦進入談話室,就不得離開。第二,聽到我的召喚要立刻出現。」
分享者的沉默讓我想要懺悔。
「只有這一位分享者將與我——共事嗎?」
「啊,直到你發現了他是什麼!」身穿沉重的綠色上衣和瑟瑟作響的馬褲的小個子女人轉身離開了。
「那是誰呀?」
無論事實上還是在比喻意義上,我都已成為一個分享者。
「第三呢?」
「克隆人:克萊瓦·奧哈和克萊拉奇·奧哈,全面融合管理專家。他們用計算機規劃土著居民和外來人口的戰略遷移——所以他們了解這所房子並擁有訪問許可。」
克萊瓦領著她哥哥經過我,進入了房子的前廳。然後奧哈克隆人走了出去,開始了前往狼奔峰的漫漫攀爬。
「這人?男人還是女人?你希望我怎麼說,科發看守?」
「殖民地星球星系聯盟十一號,又名米洛斯泰。」
「像機器一樣。」
我滾向牆邊,在分享者身旁躺下。也許他動不了。在我上次訪問時,他移動過那個磷光微顯的頭顱,只不過毫無力氣。也許他的靜止緣自機械故障。
是的,兩個合成圖像的感光單元,在我拇指附近的眼窩裡面盯著我,哪怕是在這樣的黑暗中,視覺比我敏銳的分享者也能洞悉,我正茫然地盯著下方,徒勞地試圖用雙手獲得的信息創造出一幅圖像。我睜開眼睛,只能看到陰影,但我的手指感覺到了箍在分享者感光眼球周圍的冰冷金屬環。
我有了一個答案,不容易接受,但還是很簡單:我也可算是一名慈悲分享者。怪物、機器、機械人,名稱已經不重要了。不管我去哪裡,我都會永遠生活在這個女人的某個房間里——這就是我的命運,無法逃避,確定無疑。
「這東西是哪兒來的?」
「這是真的。」她轉向我,「那隻小母羊——我是說科發——甚至不肯告訴我們那個關門的標識為什麼在外面掛了那麼長時間。」
「記性真好,」克萊瓦·奧哈說,「你來的那天我們也看見了你。你和看守從狼奔峰出發。克萊拉奇和我在滑雪小屋下面坐著看。」
「雙胞胎?」我問。
我的手指從一邊滑到另一邊,堅硬、光滑、冰涼持續不斷地流動。這個物體感覺就像一個骷髏,一個地球人的頭蓋骨:是骨頭,而非金屬。我的手指辨別了這些可能性,確定了是骨頭。我在慌亂中推斷,我在一個智慧生物的頭骨上畫了個弧形,他的每一塊骨頭都長在外面,就像一層鈣質的盔甲。如果是這樣的話,這個有機體——這個東西——怎麼能表達同情呢?我抬起了一根手指,令其頂端發出嗡嗡聲的壓力消失了,化作一絲溫暖。一個活死人的頭顱……
這是幹什麼用的?這是什麼意思?
「多里安!多里安·洛爾卡!」
「讓我出去。」魯梅依向依蘭納尼港醫療中心的主管吩咐道,迪德瑞茨讓她離開了大廳。我再次獨自一人待在一座外科診療中心為數不多的私人診室里,該中心存在的目的是讓民團團員適應我們這顆麻風病盛行的星球上烏煙瘴氣的礦井。當民團團員們胸部和肺部的肌肉受到植入呼吸器的損傷,萎縮得幾乎無法恢復的時候,他們也會接受醫療中心的修修補補。
我打算在這裏待久一點。我最近住進了一個房間,那裡的燈發出耀眼的白色光輝,令人回想起米洛斯泰的沙子或狼奔峰的雪。這都是有好處的。
我雙手相扣。
訪客向我尋求安慰,就像我曾經不情願地在這裏尋求安慰,我努力滿足他們——哪怕是那些對分享者所做的事情只有誤解的訪客。我的鬥爭並不是針對那些不快樂的人,而是針對我日益嚴峻的衰老(一個我不願意承認的事實)和回憶的突襲,我的記憶力還在——對一個這把年紀的人來說,還非常可靠。
不管怎樣,你瞧,我都會死在家裡。
隨著我的行走,分享者用一種可怕但並未讓我不安的專註目光打量著我。他胸部的空腔暴露出來了,當我從他身邊走過時,偶然的金屬光澤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對他講述了我與依蘭納尼港移民部一位低級官員的瓜葛。那是個年輕的女人,我只叫過她胡玫,她娘家的姓。除了她之外,我也有過其他的女人,但我只講述了胡玫的故事——因為在我所聲稱的「情人」當中,我唯獨沒有和她上過床。我從未有過那樣的念頭。
「我們接受了這個假期,」那個男人說,「儘管我們上周剛來過。這也是我們應得的。」他告訴我們,薩魯斯負責召集剩餘的土著人,將他們用於所謂的綜合治療。「大平原很快將成為我們的妓院,看守。明白了吧?你看,你和我們奧哈家做的是同樣的買賣……至少在他們讓我們督管一些更加平淡的事務之前是這樣的。」他把他的手套拍在一起看著我:「你是新來的。你拜訪誰?」
「我真沒想過。」我抑制著自己的憤怒,打算離開,「失陪了,奧哈克隆人。」
「非常好。現在告訴我你要和我分享什麼。我們之間的共同點可能並沒有看守認為的那麼多。」
她生氣地看了我一眼,意思是讓我閉嘴,然後說:「只有他們倆是一起來。既然他們擁有共同的成長經歷、相同的遺傳物質、相同的生化指標,那麼他們的性取向不謀而合也就不值得驚訝了。有人告訴我,在馬尼托還生活著第三個克隆體,已經結九*九*藏*書婚了。我在這裏或狼奔峰都沒有見過她。即使在克隆的兄弟姐妹之間也存在一定程度的多樣性。」
「四十六光年。」我說。我又感動又生氣。一直是你朋友們關注的焦點,哪怕他們還有更加緊急的事務,要麼會導致腐蝕心靈的憤世嫉俗,要麼會造成同樣有害的低調和謙遜。
分享者伸出雙臂張開拳頭。在他的手掌中,有兩件我在觸覺檢查中沒有注意到的東西。我接了過來——一塊小金屬盤和一個薄壁金屬圓筒。金屬盤使我想到了他胸口那個鏡子似的碗狀物體,那個圓筒像一隻手電筒。
我的身體是一次測試。迪德瑞茨早就對我說過它——我仍然「有性能力」。但我沒有檢驗過這個承諾,也不想檢驗。經受著表現人體內臟、人體排泄物和人體腐爛的生動圖像的狂轟濫炸,我被他們用金屬、陶瓷、塑料重建了,就好像重生在這些無機材料模仿的那些物質——皮膚、骨頭、毛髮、軟骨——之中。我是一個矛盾的人,一個幾近永生的人,偽裝成一隻從自己短命的群體中解脫出來的蜉蝣。矛盾的是,我對有機的厭惡也是一種人類(有機的)情感。所以我熱切地想要離開。在米洛斯泰上的一年半多時間里,我一直希望魯梅依和其他人會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並將我放逐,不僅使我離開他們,更使我離開總在讓我想到自己與他們全然格格不入的身體。
「我們要去狼奔峰醒醒酒。你也來吧。爬山對你這樣的小硬漢來說只是小事一樁。瞧啊,克萊拉奇,肌肉疙瘩多麼清晰,凹凸有致。」
魯梅依縮回手去,我嘗試著平息精神上幾乎和後悔一樣嚴重的噁心……從米洛斯泰出走似乎是唯一的答案。我希望我身邊圍繞著機械——嗡嗡作響的機械——以及無菌無光的真空。我想變成探測船多里安·洛爾卡號,這對我米洛斯泰總督王夫的身份來說,將是一次明顯的提升。
一天後,正午過後不久,我在房子的中庭遇到了奧哈兄妹。我在走廊仰望的時候,他們從一扇高大而傾斜的門裡出來,走近了我。一男一女肩並著肩,隨著他們的前來,鏡中的映像沿著串聯成帶的階梯間次而下。
「有些人稱之為妓院。」科發看守嘶啞地承認道,「地球已經變成了一個不稱職者和機會主義者的避風港,星系聯盟影響力和貿易的交叉路口。如果僅僅滿足那些經歷了罕見的感覺分離的人,那個所在並不會繁榮起來。因此,一些頻繁光顧的人是大權在握而口味挑剔的聯盟骨幹。但我把他們看作例外,蒙迪斯總督,聯盟醫師迪德瑞茨。他們算是我為了完成當初建造它時旨在完成的工作而做出的妥協。」
繼續吧,我對自己說。
「她是一個喜歡受虐的苦行僧,老哥。」
為了從狼奔峰抵達慈悲分享者之所,我們沿著一條狹窄的小路跋涉,虔心走入了山的側翼——接近兩個小時的徒步之旅。我難以相信這段距離以及科發看守的耐力。她擺動著胳膊,僵硬的腿邁著顛簸的步伐,心意堅決地下了山。一路上我們都沒有遇到其他徒步旅行者,最終來到一片空地上,可以看到一條長滿了松樹的陡峭峽谷:一個岩洞在我們的腳下一級級地伸向蒼白而光滑的天空。但是看守向下指著枝繁葉茂的樹林。
「前幾天你在房子里聽到的就是他們。」
「表面,你只能看到表面。看看這個粉瘤。」我掐了掐那個凸起,「這是皮脂,油乎乎的物質。還有氣味,你要是能——」
「昨晚我聽到兩三個人穿著靴子上樓梯的聲音,還有一個女人刺耳的笑聲。」
關於《慈悲分享者之所》,畢曉普寫道:「在《銀河科幻》《奇幻與科幻雜誌》和《如果》上發表過作品之後,我開始關注達蒙·奈特的精裝系列選集《軌道》,以及西爾弗伯格的《新維度》(New Dimensions)和特里·卡爾的『宇宙』(Universe)系列。因為我格外欣賞奈特的短篇小說《面具》Masks, 1968),我就以它為基礎創作了《慈悲分享者之所》,它和我當時正在讀的一些日本文學作品也有淵源:川端康成、遠藤周作、三島由紀夫等等的作品。」奈特迅速拒絕了畢曉普所謂的「我以達蒙的註解為指導,修改並重構的擴充版本」。當畢曉普在大衛·哈特維爾主編的新刊物《宇宙》Cosmos)上發表了修訂版之後,四本不同的年度最佳選集都收錄了這篇小說,畢曉普稱之為「我其他的作品都沒能做到的『帽子戲法』」。
「你做夢了,有沒有?」
分享者歪著他的頭。
「你可能已經死了,」我對他說,「太依賴這些新鮮玩意兒,分享者,你會失去自殺這個選項。」我再次前傾,讓我的手從分享者骨質的臉上移到他的喉嚨。那裡有一層軟骨鎧甲,向上延伸到下頜,向下潛入了體表那層絲綢般順滑的塑料皮膚里。皮膚包裹著一切,除了那個目空一切的頭顱:一個男人的身體,頂著一副骷髏。
自從我來到這所房子的第一個下午,我還不曾允許自己與她交談那麼長時間,乘坐從馬尼托港開出的那列逼仄得讓人恐懼的軌車之後,我也從未在有她在場的情況下坐這麼長時間。哪怕是把自己包裹得像粽子、言談粗俗得像牛蛙的奧哈兄妹也沒有讓我覺得完全無法忍受。我沒穿上衣也沒戴帽子,在房子下面的峽谷里走了走,觸摸了每一棵在風中搖擺的樹,彷彿是為了喚起魯梅依笑容的鮮明記憶。
「你認為我有『脆弱心智』嗎?」
「我不知道。這所房子里有許多房間,克萊瓦,其中有幾間她不肯給我們看。為什麼?」他挑逗似的揚起一邊眉毛,就像克萊瓦經常做的,奧哈兄妹兩人的表情完全一樣。
分享者離開了地面,飄向天花板的拱頂:美妙的空中漫步。沒有藉助纜繩、支架或者翅膀,他懸浮在了半空,懸在爐床上方——事實上是所有東西的上方——來到籠子前面,雙手觸摸到籠門上的鐵質捲動機構。我垂下手看著。不過,我把圓柱體握得很緊,指節就好像四個漂白過的微小頭蓋骨。
「我不認為她是一個分享者。但是聽到那種雜訊的時候,很難相信自己是在一家診所里。」
我一直在壓抑的各種噁心此刻已經達到了極限,我又痛苦地將其壓了下去。必須有條規則才能防止來賓謀殺他的夥伴嗎?簡直不可思議。看守明顯地出汗了,甚至耳垂都閃著怪異的光亮。
籠子跌落下來,橫著落地,彈起來,又彈起來。分享者用他銀圈環繞的鼓眼泡朝下看,雙手仍然保持著張開的姿勢,好像仍然抱著他剛剛丟掉的東西。
奧哈兄妹恍然大悟似的互相看了一眼,然後克萊瓦抬起細眉嘲諷地說:「啊,謎團解開了。我們的看守出去了一趟,所以關閉了她的房子。」
為什麼不呢?我想,你的眼睛是兩個精密的光學設備。
「請不要誤解我的要求。它並非專門針對某個人。我對來這兒的每個人都這麼說。我們這裡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僅僅由三條規則構成。你願意聽聽嗎?」
我的話陣陣回蕩。晃蕩著雙腿的分享者轉了半個圈,然後指著一扇幾乎看不到的門。我悄悄地穿過樓梯井,找到了一個似乎很可能通往那裡的樓梯,沒去想要做什麼就爬上去了。科發看守沒有大聲叫,但是微弱而模糊的嘟噥聲再次傳來——奧哈兄妹。幾聲柔和的女性笑聲使我確信了這一點,我在平台上猶豫了。
「短暫地見過,」我說,「你們從馬尼托港到這兒度假的那天晚上。」
科發看守死於十七年前,迪德瑞茨死於二十二年前,魯梅依死於兩年前。因此如今我還在不停得分。死亡也帶走了寶石眼睛的綽普人,還有那位把真正的多里安·洛爾卡從他誤認為是他自己的人造皮囊里拽出來的分享者。
「這是個開始。你在夢裡活下來了,是嗎?很好。一切都在向好。」
「明天。」我表示同意。在我的監視器里,醫師和科發看守一起離開了會議室。在它高高的窗戶外面,米洛斯泰的太陽在檸檬色的天空吟唱著。
「我認為你不像你所說的那樣反感。」
「不要殺死分享者。」
就像我變回了我自己……就像我一樣。
「為了治療?」
「科發看守——」
「多里安!」一個沙啞的聲音叫著,「多里安!」
她進了房間,感受了一下我的心情,在離我很遠的地方站住了:「你睡了一覺,是不是?還做了夢?」
看守掙脫了我,跪在綽普人旁邊。她從自己外衣上撕下一塊布,一邊擦著分享者臉上的血一邊說:「我在樓下聽到他的呼喊,洛爾卡先生,通過腦電感應。我儘快地趕來。克萊拉奇試圖阻止我。我只能呼喚你。然後,甚至連呼喚你都做不到了。」
「沒穿外套,」克萊瓦重複道,「在一個吐口唾沫都會凍上的日子里。『你瞧那個人,』克萊拉奇說,『他以為自己是頭北極熊呢。』然後我們就笑了,小硬漢。」
遭遇了哈夫特佩卡爾事故(我一邊踱步一邊繼續說著)並接受了迪德瑞茨給我安裝的全身假體之後,我的噩夢經常以那個被放逐到雅各梅的女人為主角。雖然在依蘭納尼港,我從未與胡玫有過涉及肉|欲的接觸,但在我能記住的噩夢裡,我常常陷入地下墓穴或採石場,強迫自己接受已經成為披掛著珠寶的自動機器的她,但是總也無法成功。胡玫總是在地下等著我,用清脆的笑聲將我回絕,在我的噩夢中,我意識到我對胡玫的欲求遠遠趕不上居住在已經被她當作家園的地下的願望。引領我下去的聚光燈總是會跟著我回來,於是胡玫留在地下好幾千米處,在黑暗中狂喜。
每一個可以辨別出的壓力點上,都有一個微小的疤痕,或者植入電極的尖端,而那些埋著電線的微小管道形成了他四肢內部的脈絡。在他的胸骨下有一個大約八厘米寬的凹面盤,就像一枚不鏽鋼胸針,裏面既沒有儀器也沒有其他顯著的特徵。我用指甲在它周圍劃過時,它發出嗡嗡的聲音。
「一周之後,」我對分享者說,「我們考察了哈夫特佩卡爾的礦區。」
「拜託,洛爾卡先生。這種內部的爭論其實是一種隱喻,用來表達迪德瑞茨完成了他的操作后你採取的態度。而隱喻是可以被解構和解釋的。」
我拒絕了。
她思考了一下:「倒也不假。但這不在我們的掌握之中。我是星系聯盟的僱員,因為我的移情能力而被選中。我不制定政策。我沒有房子的所有權。」
「請原諒,不過既然你又能動了,到那邊去怎麼樣?」我指著對面的牆,「請不要盤桓在我上面。」
「我也沒有,洛爾卡先生,除非是空洞的沉默。」

「我可以進來嗎?」
(美國)邁克爾·畢曉普 Michael Bishop——著
意圖堅決的敲門聲再次響起。
「我能做什麼,科發看守?」我抱著她低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