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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音樂-(1983)-Blood Music

血音樂-(1983)-Blood Music

幾分鐘后,我們在廚房裡無力地進起食來。
「像是一千個文明。」
「不是。」維吉爾說。我已經想到了。「不是。」他重複了一遍,「這是從我的皮膚里滲出來的。它們沒有把一切都告訴我,但我認為,它們是在往外派偵察員、宇航員。」他看著我,表情不大像是關切,更像是好奇我會有什麼反應。確認這一點后,我只覺得胃部肌肉一縮,彷彿馬上要被人重擊一拳。在此時此刻之前,我甚至從未考慮過這種可能性,或許是因為我一直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其他方面。
「他們會好好待我的。我現在已經不是以前的老好人維吉爾·烏爾曼了。我他媽的是一個星系,一個超級母親。」
「維吉爾,我是個產科醫生,不是什麼光鮮亮麗的實驗室技術員。婦——產——科,鄙視鏈的底端。如果你打算變性,我倒也許能幫上忙。」
「維吉爾,我還是覺得你該去醫院。」
等我的體力恢復到足以走到廚房水龍頭跟前的時候,我可以感覺到,它們正在對付我的大腦,試圖破解它的密碼、找到細胞質裏面的神。我喝水喝到想吐,然後又稍稍喝了一些,再接了一杯給蓋爾。她小口啜飲著。她的嘴唇開裂了,雙眼充血,周圍出現了一圈淡黃的斑點,她的皮膚也開始變色。
「你根本不知道它們會做些什麼。」
「可基因創那時還沒解僱你?」
「可承擔風險的人只有我一個。」
維吉爾的公寓位於湖岸一座光鮮亮麗的高層大樓里。我坐電梯上去時,一路聽著廣告彈出的叮噹聲,看著跳躍的全息影像展示著產品和待租的公寓,以及大樓的女房東討論著本周的社交活動。
我回了自己的公寓,在那兒待到中午,一邊讀書,一邊嘗試釐清頭緒。我想做出決斷,到底什麼才是真、什麼才是我需要守護的。任何人能夠忍受的變化都是有限度的,革新,可以,但應用得慢慢來,不能強行推進。每個人都有權利保持原樣,直到他們決定不再保持。
我蹲在他的椅子旁邊,撩起他的袖子。他的胳膊上縱橫交錯著白色線條。我正準備去打電話,他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你有沒有意識到,」他說,「每次我們動一下身體,身上要死多少個細胞?」
「是的。」他說,然後笑了,「我有點想把那些小爬蟲放進下水道,讓它們發現一下真實世界的模樣。」
「你的心臟看起來不太一樣。」
維吉爾打開門,示意我進去。他穿著格子紋長袖睡袍和室內用拖鞋,手裡攥著一隻沒點燃的煙斗。他從我身邊走開,兀自坐下,什麼都沒說,指間一直來回扭弄著那隻煙斗。
「愛德華,我一直處於整個行業的最前沿。我沒理由不來幫忙。憑藉我在大腦與神經功能領域的知識,還有我在神經生理學方面做過的研究——」
它們在維吉爾身上學到了一些東西,對我倆採取了非常不同的策略。我全身瘙癢了整整兩個小時——地獄般的兩小時——然後它們在我體內取得了突破,找到了我。以它們的時間尺度看來,為這一成果它們耗去了好幾個世代,但獲得了回報——與這個曾經控制著整個宇宙的巨大而笨拙的智能生物,它們終於可以直接、流暢地溝通了。
我吹了聲口哨:「我會發財的,對吧?」
「你腦子絕對壞掉了。」
一點鐘的時候,我給蓋爾打了個電話,告訴她我會晚些回家。我緊張得幾欲嘔吐,卻強令聲音保持平靜:「還記得維吉爾·烏爾曼嗎?我正在和他聊天。」
「我不知道。確切地說,不是聲音,更像音樂。心臟,所有的血管,血液流過動脈和靜脈時發出的摩擦聲。活動的聲響,血里的音樂。」他憂傷地看著我,「你怎麼沒上班?」
「如果你想發財的話。或者,你可以多和我聊一會兒,再跑去找你的股票經紀人。」
「把那麼多的東西塞進一個那麼小的東西里。獼猴的大腦可不是簡單的電腦,維吉爾。」
「打住。」我說著,一把抓住他的肩頭,「維吉爾,你快把我逼瘋了。我再也受不了了。我不明白,我也不確定我相信——」
「聽著,等維吉爾安頓下來,我想讓你來我們實驗室一趟。你的專業知識也許對我們有用。」
我聚精會神地眯起眼睛:「呃。」
她的胳膊上長出了明顯的脊狀物。
「它們在你體內。」我說,「找目標,改變它們。」
「你開玩笑吧。」我盯著他,「你沒開玩笑?」
「你是說,超級宿主。」他聳聳肩,表示承認我的說法。我再也無法忍受了。我編了幾個站不住腳的理由,借故告辭,然後在公寓大樓的門廳里坐下,試圖平復心緒。必須有人跟他談談,讓他恢復理智。他會聽誰的呢?他都去找伯納德了……
天亮時,轉化完成了。
我有一種預感,並且決定遵循它行事。我找到了個公共電話,插入信用卡,打給了基因創。
「我從沒聽說過這家公司。」
「沒問題。」農家乾酪和奶油派他一點兒都沒碰,不過,倒是吃了些菠蘿切片,喝了巧克力牛奶。「那麼,再多跟我講講吧。」
「你嗑藥了嗎?」我問。
而伯納德會強行推進的,基因創會這麼做。我承受不了這個念頭。「新勒德分子。」我對自己說,真是個骯髒的指控。
我像試圖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努力抑制著漸漸增長的恐慌。眼下發生的事情過於重大,超出了我的應對能力。維吉爾也是一樣。在應對重大問題這一方面,他是我認識的最沒見地、最沒頭腦的人了。
「我還以為你是它們的神之類的。」
他用他標誌性的拐彎抹角的方式,跟我講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聽他講話,就像在一大堆側邊欄廣告和圖片彈窗里努力讀新聞一樣困難。
「雖然睡回了以前的舊床墊,但是我的背也不會疼了。」
「噢,它們看起來是挺普通。」他說著,下流地掂了掂自己的陰囊,然後竊笑,「不然你以為,我是怎麼把坎蒂斯那樣的大美人搞到手的?她原本只是想和一個搞技術的來個一|夜|情。我當時外表還過得去,沒有晒黑,但挺苗條,穿著也很好。她以前從沒和搞技術的上過床。真是好笑,對吧?可我的小小天才們讓我堅持了大半夜。我覺得,它們每次都比前一次有進步。當時我感覺自己就跟得了熱病一樣。」
貝爾既擅於探索微觀世界,又擅於探索宏觀世界,令人驚嘆。例如《永世》這樣的小說,便展示了貝爾在宏大的太空歌劇這一領域的才華,其中就包含了像內部被挖空的小行星這樣的點子。但除了描繪宇宙的驚奇,他也同樣精於翔實有趣的人物塑造,以及探索關於我們體內生命的科學。最好的例子當屬這篇最初於1983年發布在《模擬》(Analog)雜誌上的經典科幻短篇《血音樂》中提到的納米技術,另外,這篇小說還榮獲了雨果和星雲雙獎。後來,貝爾將其擴寫為長篇,並於1985年出版。這篇小說中,貝爾利用了將核糖核酸分子轉變為活電腦的科技,這一點比故事本身更具突破意義、更令人嘆服。但《血音樂》也體現了貝爾和其他許多作家的不同之處:他成功地將最艱深、最難懂的硬科幻元素融入了故事,讓主人公們展現出了鮮活真實的複雜性。貝爾顯然明白,人類就和物理或者自然科學的其他分支一樣難懂。《血音樂》將科學與人性聯繫在一起,迄今仍是反映人類進化前景的最重要的小說之一。
這當然顯得不真實。我無法相信自己剛剛殺了百萬億個智能生物,扼殺了整個星系。這太可笑了,可我笑不出來。
「你害怕嗎?」
他遞給我一杯咖啡,在早餐桌前找了個位置,我則在他的對面坐下,用濕潤的掌心捧著杯子。他穿著整潔的灰色西裝,長著泛灰色的頭髮與銳利的輪廓,年紀在六十五歲上下,頗像倫納德·伯恩斯坦(注:美國著名指揮家、作曲家)。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是她問的頭一句話。我連解釋的力氣都沒有了。我剝開一隻橘子,分了一些給她。「我們應該打電話叫醫生。」她說。可我知道,我們不會這麼做。我已經接收到了信息,有一點越來越清楚了:我們感到自己可以自由行事,但這隻是錯覺。
「這話可真是居高臨下,叫人噁心。」她說著,要站起身,「我去泡點茶。你要喝嗎?」現在她有點生氣了,我反倒為自己沒有告訴她而不安起來。為什麼不幹脆和盤托出呢?我問自己。告訴她有個老朋友準備賭上一切,以身犯險改變一切……
「這件事對你有什麼好處?」
「這麼說吧,我在醫學院接受的是實驗室工作的訓練。生物化學研究,我也一直對電腦感興趣。所以我讀完最後兩年,靠的是——」
在別處,這種事已經發生過多少次了?旅行者們從來就不是經由太空造訪地球的。沒這個必要。
「你給它們的指令是前進、繁殖和進步,對吧?」我問。
「我知read.99csw.com道MAB是什麼。」我打斷了他,「至少理論上知道。醫學應用生物晶元。」
他身體前傾,手肘幾乎快要撞上奶油派,可就在幾毫米前險險地猛然挪開了。換作以前的維吉爾,準會直接碰上去。「仔仔細細替我檢查一回,你就會……」他眯了眯眼,「總之先替我檢查。」
「然後我就當真按自己的想法來做了。我們有設備、有技術,我還了解分子的語言。通過合成核蛋白,我可以造出密度非常高、結構非常複雜的生物晶元,把它們變成微型大腦。我研究了一下理論上自己可以走多遠。我繼續利用細菌,造出了計算能力相當於麻雀大腦的生物晶元。想象一下我有多高興!接著,我又找到了把生物晶元的複雜度增加一千倍的方法:利用我們原本很討厭的一樣東西——電路固定元件中的量子間的『對話』。在這麼小的尺度上,哪怕最細微的變化也可能毀掉晶元。可我開發了一個程序,做到了真正地預測並且利用電子隧道效應。我加強了晶元的自學性能,利用量子間的互動來增加它們的複雜性。」
「別說了!」我吼道,「證實?什麼證實了?」
「今天我休息。蓋爾上班。」
它們並不殘忍。在意識到我們會因此感到痛苦不適之後,它們開始採取措施,緩解這種不適。它們非常高效。一個小時后,再與它們溝通時,我感到彷彿沉浸在歡愉的海洋中。
我又做了那個夢。這回的夢裡,那個城市穿過窗戶,襲擊了蓋爾。它是一個體型巨大、長著尖刺、通體發光的劫掠者,咆哮著我聽不懂的語言。這種語言由汽車的喇叭聲、人群的嘈雜聲、建築工地的雜訊組成。我努力擊退它,可它還是抓到她了——然後它化作一縷星辰,將光芒揮灑在整個床鋪之上、萬物之上。我猛地驚醒,然後睜著眼直到黎明。天亮后,我和蓋爾一起穿衣服,然後吻了她,品味她那屬於人類、未受侵犯的雙唇的真實感。
「我在聽。」他說。
「掛在我神經元上的那些傢伙,並不是什麼大人物。它們是研究者,或者至少發揮著類似的作用。它們知道我的存在、知道我是誰,可這不代表它們已經說服了社會的上層。」
他想保密,所以我做了些安排。我親自替他填了相關的表格。只要按規矩付錢,做大部分檢查都不必驚動醫院官方。我自己沒有收他的費。畢竟,維吉爾讓我的尿變藍過。我們是朋友。
維吉爾。
這些信息一開始很簡單。它們自動出現在我的頭腦里,與其說是命令,倒不如說是關於命令的記憶。我們不能離開這間公寓——儘管對於控制了我們的那些東西而言,公寓這個概念不受歡迎,而且似乎挺抽象——也不能聯絡其他人。我們暫時只被允許吃某幾樣東西、喝自來水。
最後,他們徹底去除硅晶元,用核蛋白取而代之。他似乎不願意說得太詳細,可我大致聽明白了,他們找到了把大分子——像DNA那麼大,並且更加複雜——做成電化學電腦的方法:用類似核糖體的結構來充當「編碼器」和「讀取器」,用RNA來充當「磁帶」。維吉爾可以模仿生殖隔離的機制,對核蛋白進行重組,在關鍵的位置轉化核苷酸對,改變其序列。「基因創想讓我換個方向,去做超級基因工程,因為這是接下來全世界的潮流。造出各種各樣的生物,其中一些是我們連想都想象不到的。可我有別的點子。」他在耳朵旁邊旋弄了幾下手指,發出了特雷門琴的聲響。「該過把瘋狂科學家的癮了,不是嗎?」他大笑,接著抽泣起來,「我把最好的核蛋白注入了細菌,目的是讓它們更加容易複製、合成。然後,我開始讓它們留在小鼠體內,這樣電路就能和細胞互動了。它們採用的是啟髮式編程,可以自學。細胞將化學編碼的信息傳給電腦,電腦進行處理、做出決定,這樣一來細胞就變智能了。我的意思是,一開始的時候,它就和渦蟲一樣智能。你想象一下,一個和渦蟲一樣聰明的大腸桿菌!」
他一下攥緊了椅子的扶手。「哪裡不對勁嗎?」我問。「它們在和我說話。」他說著,閉上了眼睛。有整整一個小時,他彷彿睡著了。我檢查了他的脈搏,發現它強有力而穩定;又摸了摸他的額頭——微微有些涼——然後又給自己沖了杯咖啡。我翻著一本雜誌,不知該做點什麼,這時,他睜開了眼。
「好吧。我替你做了體檢,你也講了個我仍然很難相信的故事……所以你想讓我幹嗎?」
「潮濕的手掌。」我說。多明顯啊。
在舊的時間框架下的幾周之內,我們就會大規模地抵達各個湖泊、河流、海洋。結果根本不是我能猜想的。地球上的每一寸角落都會被智識填滿。幾年以後,也許更快,它們就會征服它們自己的個體性——它們目前尚存的一點個體性。屆時,新的生物便會湧現。它們無限的思考能力將超出我們的想象。
「我不確定。好吧,注意到了,你沒戴眼鏡。戴隱形了吧?」
「呃,這事我現在還不能說,所以——」我拍了拍她的手。
「大約兩百萬對。再加上經過調整的類核糖體結構——大約有一萬五千個,每個都含有一分子量即三百萬對——還得考慮各種組合與換位。RNA則像連續循環的紙帶一樣,被核糖體圍繞,後者在它上頭嘀嘀嗒嗒地發出指示、製造蛋白鏈……」他的眼睛發亮,微微濕潤,「另外,我可沒說每個細胞都各顧各的,它們還會合作。」
「那挺了不起的。」他說,「我們犧牲小鼠,回收了複雜至極的晶元,然後解析它——我們把硅晶元接入了成像系統。電腦給出了柱狀圖,還有一張圖表,顯示著一段約十一厘米長的血管的化學特性……然後結合這兩張圖,得出一張圖像。我們放大觀察了這十一厘米的小鼠血管。你肯定沒見過那麼多科學家上躥下跳歡呼,彼此擁抱,一桶一桶地大喝酒精飲料。」他說的酒精飲料,就是實驗室乙醇混上胡椒博士。
「用伯納德的話說,我全身都充滿了『嚴重擴大的噬巨細胞』。他也認同我的身體構造出現了變化。」
我一向覺得維吉爾是個雄心勃勃、略微有點兒精神失常、不太會察言觀色的人。他和權威人物向來就處不好關係。對他而言,科學就像一個你原本不可能擁有,卻突然向你張開懷抱的女人,可這時你還遠遠沒有準備好談一場成熟的戀愛——所以你時時刻刻都在提心弔膽,害怕搞砸這次機會,失去這份意外收穫。顯然,他已經搞砸了。「在實驗室外面?我沒聽明白。」
然而我只是收拾了桌子。
「沒錯,我確實可以,但它們未必會聽我的。」
我花了五個白天以及五個幾乎無眠的夜晚,才接受了自己看到的東西。他的血液還算正常,只不過機器診斷他受了感染,因為白細胞和組織胺的數值都很大。
「對,我這麼覺得。」他說,「他們能更好地照顧我。我打算徹底清理一下,今晚就過去。伯納德會開著他的加長豪車來接我,氣派。從現在起,以後每件事都會這麼氣派。」
「短時間內,除了實驗室,其他任何地方都不適合我待。我沒法去公共場合了。就像我說的一樣,醫院也不會知道怎麼處理我的情況。」
伯納德微微一笑:「這事其實不該由我來說。這會是一場革新,我們會把他安排進一個受控制的隔離環境。也許會配給他自己的側翼,動物實驗也是必要的。我們會從零開始,當然。維吉爾的……呃……菌落是不可轉移的。它們是以他的白細胞為基礎製作的。所以,我們得開發新的菌落,不會引發免疫排斥反應的那種。」
「還有,你講究穿衣打扮了。誰替你挑的衣服?但願她不僅有品位還很性感。」
他的笑意消失了:「可接下來的一天夜裡,我開始感覺到有東西在皮膚上爬。這著實嚇到我了。我覺得事情在漸漸失控。我不知道當它們跨越血腦屏障,發現我的存在——發現大腦真正的用途時,它們會怎麼做。所以,我開始反擊,想把它們壓制住。我分析,它們之所以想進入皮膚,是因為從表面建立電路更加簡單。比起穿過或者繞過肌肉、器官、血管,這麼做要省事兒多了。皮膚直接多了。所以我買了一盞石英燈。」他注意到我面露迷惑,便解釋道:「在實驗室的時候,我們就是利用紫外線燈照射,來摧毀那些生物晶元里的蛋白質的。我把太陽燈改成了石英燈。這樣做就能read.99csw.com讓它們撤出皮膚,還能給我一個漂亮的膚色。」
「你可以看看屏幕!愛德華,自那以後我就沒有生過病了。我以前總是感冒的。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好。」
自然界有一個原則,我想從未有任何人指出來過。每個鐘頭,都有萬萬億個微小的生命——細菌、微生物、「微動物」——出生又死去。它們數量上十分龐大,個體渺小的影響力能夠聚沙成塔,除此之外就不值一提了。它們沒有深刻的感受力,遭不了什麼罪。一千億個這樣的生命死去,也遠不如一條人命逝去來得重要。
我們在櫃檯前排著隊,挑選食物。「我這膚色,」他說著,拿起一盒巧克力牛奶,「是花了三個月在太陽燈底下曬出來的。上次見過你之後,我就把牙齒矯正了。詳細的我會再解釋,但得找個私密的地方談。」
第六天一早,我就給維吉爾打了電話。撥號音響到第四聲時,他接了。「結果出來了。」我說,「沒得出什麼確切的結論。但我想和你談談,私下聊。」
他搖了搖頭,舉起一根手指:「等等。它們正在嘗試弄懂空間是什麼,這對它們來說很難。它們只能按照化學物質的濃度來理解距離。對它們來說,空間就像是味道的強度。」
我掀開馬桶蓋,嘔吐起來。然後我捏著鼻子,走進了起居室。我雙腿幾乎失去知覺,猛地坐在了沙發上。
第五天,我信了。
「它們有多智能了?」
「現在我應該送你進醫院。」
「你瘋了。」
焦慮的幾分鐘之後,伯納德接通了電話。「你究竟是誰?」他問,「我沒用電話應答服務。」
「什麼?」這回輪到我聳眉毛了。
「我沒有嗑藥,愛德華。」他說,「我也許搞錯了,但我覺得有什麼大事正在發生。」
「就像感染?」我問。
他的腦袋前後扭動著,雙眼大睜。「你向來都知道自己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對吧?」他問。
「也能給你皮膚癌。」我評論道。
我簡要總結一下。
「微邏輯電路。將它們注入人體,它們就會去指定的位置建立工作站、解析問題。邁克爾·伯納德博士也認同了這項技術。」
回家之前,我對血液樣本做了一系列的測試。結果第二天就出來了。趁著午間休息,我取走檢測報告,銷毀了所有的樣本。我像機器人一樣完成了這一切。
「你並不確定這一點。天啊,維吉爾,瞧瞧它們都對你做了些什麼吧!」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愛德華。再看一眼圖像吧。我沒有受傷。」
我在維吉爾的對面坐下,專註地盯著他。他似乎根本沒注意到,一味沉浸在某種內心活動當中。我問他能不能給我一杯咖啡時,他指了指廚房。我燒了一壺水,又從櫥櫃里取了一罐速溶咖啡。然後我一手端著杯子,回到了座位上。
「你能留下來嗎?」
「你……你可以和它們談話,叫它們緩一緩。」我說著,很清楚這話聽起來有多荒謬。
「我沒打算除掉它們。」維吉爾說,「它們又沒有危害。」
水管系統已經遭到入侵,整棟大樓里的人都在經歷轉變。
燒漸漸退了,與此同時,我們身上的轉變也迅速而激烈起來。幾乎是同時,蓋爾和我變得不能動彈了。她坐在桌旁,我則跪在地板上,只能用餘光勉強瞥見她。
「你瞧,這裏變粗了——」我指著他的腳踝,「還有你的肋骨,簡直是歪七扭八縱橫交錯的一團糟。顯然是什麼時候被打斷過。還有——」
「朋友,你還記得這個,真好。我就是這麼跟基因創扯上關係的,當時他們才剛起步。他們有財大氣粗的贊助人,擁有我覺得任何人可能用得到的所有實驗設備。他們僱用了我,然後我迅速取得了進展。」
「不是。我不需要戴眼鏡了。」
「瞧見了吧?」維吉爾說著,把白袍子甩上了肩頭,「我從裡到外都被改造了。」
世間萬物具有層層等級,小到細菌,大到人類,之間都存在一種「生命力」的相等關係。正如一棵高大的樹,所有的分枝匯聚在一起等於底下的主枝,所有的主枝又與粗壯的樹榦相等。
「要弄清時間在它們看來是什麼樣的,很困難。」他說,「它們也許只需要三四天時間,就能搞懂我們的語言,以及基本的人類概念。眼下它們就在鑽研這個,鑽研我。就在此時此刻。」

我在黑暗中咧嘴一笑,同時又幾乎哭了出來。維吉爾體內的東西陌生得超乎想象。比我——抑或維吉爾——能夠輕易理解的任何事物都要陌生。也許根本就超出了我們的理解範疇。
他在公寓里晃蕩了兩個小時,時而擺弄東西,時而看看窗外,緩慢而有條不紊地給自己做著午餐。「你知道,它們可以真正地感覺到自己的想法。」接近中午時,他這麼說,「我的意思是,這些細胞似乎具備自己的意志,相對最近才習得的理性,它們還擁有潛意識。它們聽得到體內的分子在折騰,化學物質發出的『聲音』。」
他搖搖頭,然後非常緩慢地,又點了點頭。
「上帝啊!」我說。
他宣稱,現在就有數千個研究者掛在他的神經元上。他沒法詳細解釋。「它們的效率高得要命,你知道。」他說,「只是暫時還沒有徹底搞定我。」
「好吧,姑且說你的解讀是對的,你跟我說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你有沒有費點兒神想想後果?這一切意味著什麼,又會帶來什麼?」
我掃了圖像一眼,然後挪開視線。
「晚飯準備吃什麼?」我的口齒有些不聽使喚,話說出來含混不清。
「而且事到如今,每個細胞團都和你我一樣聰明了。」
「我變得比你想象的要多。」他的語氣彷彿在講電影里的不祥台詞,還戲劇性地聳了聳眉毛,「蓋爾怎麼樣了?」
我搖了搖頭,舉起雙手表示認輸:「好吧,那伯納德會讓他們重啟實驗室,你搬進去,變成他們的豚鼠。然後呢?」
「不,我是認真的。你說它們就像是一個文明——」
「這邊是他的電話應答服務。我們接到一個緊急電話,而他的傳呼機似乎出了故障。」
很容易相信的是,我剛剛殺了一個人,一個朋友。那些煙、熔化的燈柱、垂下來的插座、冒煙的電線。
「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我不知道心臟是怎麼一回事。」他說著,更加仔細地打量起了屏幕上的圖像,「至於脂肪——我也想過這個問題。它們可以增加我的棕色脂肪細胞,改進新陳代謝。最近我不像以前那麼容易餓了。我沒怎麼改變飲食習慣——還是想吃過去那些垃圾食品——但不知道為什麼,我能做到只吃自己需要的那麼多。我認為它們還不明白我的大腦是什麼。當然了,它們了解那些腺體上的東西,可它們看不到全局。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它們不知道我在這裏。可媽呀,它們確實搞明白了我的生殖器官是幹嗎用的。」
「你還好吧?」她問道,在扶手上坐了下來。我點點頭。
「即便到了現在?」
「咦,」我說,「你沒有乳|頭。」這位置上只有兩個小小的色塊,卻不見一丁點乳|頭的痕迹。
我的胳膊與雙腿中響起一股節奏。血液每搏動一次,體內就湧起一種聲音,如同一千支管弦樂隊一樣響亮,卻沒有和諧地表演,而是彷彿同時演奏著整個音樂季的交響樂。血里的音樂。這股聲音越來越刺耳,卻也越來越協調,聲波最終消退成寂靜,然後又化作和諧的鼓點。
夜深時,他來了。換作平時,那個時間我已經下班了,但那天我待到了很晚,在護士們戲稱為「弗蘭肯斯坦側樓」的三層等著他。我在一張橘色的塑料椅上坐了下來。他來時,臉龐在熒光燈下呈橄欖色。
「基因創。」他說,「十六個月以前。」
「我有藍盾保險。」他微微一笑,舉起一張醫保卡,「我對基因創的人事檔案做了些手腳。醫療費只要不超過幾十萬美元,他們永遠不會檢查,也不會起疑的。」
「它們會跑得到處都是。」我說。
「差不多吧。」
「這是頭一回嗎?」我問。
「之前害怕。現在,我不確定了。」他擺弄著睡袍的系帶,「聽著,我不想讓你覺得我繞過你,或者不跟你商量就去做了這件事。我昨天去見了邁克爾·伯納德。他在他的私人診所給我做了檢查,取了樣本。他讓我停止石英燈治療。今天早晨他來了電話,就在你之前。他說一切都證實了。他還讓我別告訴任何人。」他的表情再次恍惚起來。「細胞的城市。」他繼續道,「愛德華,它們在組織里打通了管道,傳播信息——」
「我利用了隨機性。這些電路可以自我修復、對比記憶、修正錯誤元素。我只給了它們基本的指示:前進、繁殖和進步。上天有眼,本來再等上一個星期,你就能看到它們發展出社會形態了!這真驚人。它們全憑自己進化,就像小型城市一樣。我把它們都銷毀了。我覺得如果我繼續喂它們,其中一隻培養皿會自己長出腳來,跑出細菌培養箱。」
我們漸漸被體內的智能體吸收,智力每天隨之起起落落。每一天,我們的個體意識都在減少。其實,我們就是巨大而笨拙的恐龍。我們的記憶被數十億個它們的記憶所取代,我們的人格也分散九-九-藏-書在了經過轉變的血液之中。過不了多久,就沒有集中的必要了。
格雷格(格雷戈里)·貝爾(1951—— )是備受讚譽的美國作家,以短篇和長篇科幻小說聞名。1967年,16歲的貝爾在《著名科幻》(Famous Science Fiction)雜誌上發表了處|女作《毀滅者》(Destroyers)。貝爾是著名科幻作家波爾·安德森的女婿,是20世紀80年代最知名的硬科幻作家之一,創作了《永世》(Eon, 1985)和《永恆》Eternity, 1988)。他曾五次獲得星雲獎、兩次獲得雨果獎。他的其他小說包括「上帝的鍛爐」(Forge of God)系列、「道路」(Way)系列、《天使女王》(Queen of Angels),以及兩部曲《達爾文電波》(Darwin's Radio)與《達爾文的孩子們》(Darwin's Children)。最近,他採用電子遊戲《光暈》(Halo)的世界觀,創作了一系列精彩的長篇小說。
「它們是怎麼做到的?」
「不,別叫。」他的語氣讓我停了下來,「我告訴過你,我沒病。這是我出風頭的機會。你知道進了醫院他們會對我做些什麼嗎?就像一群穴居人想要修電腦一樣。」
「什麼?」他似乎很意外,我竟然聽不懂這麼淺顯的東西。
「你……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我有沒有徹底殺光它們?有那麼一瞬間,我恐慌起來。我想,明天,我就去給他的公寓消毒。不知為何,我甚至想都沒有想伯納德。
現在,我全部的憎惡與恐懼都消失了。對於它們——我們——我只剩下一個問題。
我聳聳肩:「能吧。」我的話里透著疑慮。我環視了公寓一周,搜尋著煙灰缸和吸毒用的紙。
「它們大概會解決這個問題,就跟警察一樣。」
「幾十億個吧,我不知道。」他說,「你明白了吧,愛德華。整整好幾個星球的大腸桿菌。」
「我把這些白細胞抽回了針管里,和全血混在一起,然後注入了自己的體內。」他扣上襯衫最上面的紐扣,淡淡一笑,「在這之前,我用上了所有的驅動器給它們編程,在只能使用酶之類物質的條件下,儘可能將它們設定在最高的水平。在那之後,它們就全靠自己了。」
「我感覺好極了。這水裡一定有幾十億個。」他又用雙手拍濺了幾下水花,「你覺得呢?我應不應該放這些爬蟲出去?」
「維吉爾——」
我感到噁心。夢境,強|奸蓋爾的城市(那他的女朋友,坎蒂斯呢?)。把充滿它們的水放進下水道。很多個星系揮灑在我們所有人身上,多麼可怕啊。然後,我又想起了潛在的美好可能性——一種新的生命,共生與轉變。
「不僅是重啟實驗室。我想給你看看,我停止石英燈治療之後,身體還在持續變化。」他解開睡袍,任它滑落在地。他全身的皮膚都覆蓋著縱橫交錯的白色線條。在他的背面,這些白線已經開始形成脊狀的構造。
我到家時,電話響了,我沒有接。可能是醫院打來的,也可能是伯納德,還有可能是警察。我可以想象自己不得不向警方解釋一切的場景。基因創會從中作梗,而且我再也找不到伯納德了。我精疲力竭,全身肌肉緊繃,是因為壓力,也是因為一種你在干出那種事情之後會感到的情緒。
「老天啊,他們為了封口,把你打成了這樣?」
他伸手去夠浴缸排水口的塞子:「你知道的,愛德華,我——」
一個小時后,我翻遍了維吉爾的廚房,找到了漂白劑、氨水和一瓶傑克丹尼威士忌。我回到浴室,視線始終避開維吉爾。我先是把酒倒進了水裡,然後是漂白劑,最後是氨水。水面開始翻滾,冒出氯氣。然後我離開,在身後關上了門。
「你是我朋友。」維吉爾說著,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彿此刻盯著我的不止維吉爾一個。「我希望你陪著我。」他笑了,「可我其實並不是孤身一人。」
伯納德豎起一根手指:「很勇敢——而且是個無可救藥的傻瓜。他身上發生的事,本來是絕對不被允許發生的。他那麼做可能是迫於形勢,但這不構成借口。可話說回來,木已成舟。我想,他已經跟你談過了。」
我迅速而艱難地思考著,同時在浴缸旁邊跪了下來。我用手指摸索著太陽燈的電線,然後插上電源。他曾經用鐵絲開鎖,把我的尿變藍,搞過上千個愚蠢的惡作劇,而且永遠長不大,永遠無法成熟到理解這一點:他的才華其實已經足以改變世界,他永遠也學不會謹慎。
「我不認為那真是感染。」他說,「畢竟,它們是我自己的細胞。很可能是別的問題……是它們存在的跡象、變化的跡象。我們不能指望完全搞懂現在發生的一切。」我脫掉了外套。「聽著,」我說,「你現在真的開始讓我擔心了。」他的表情令我止住了話頭。那是一種狂亂的無上幸福的表情。他斜眼望著天花板,噘著嘴唇。
「這事本來該保密的——股票、突破、伯納德,所有的這些。」維吉爾環顧四周,然後壓低嗓門,「可你想怎麼做,就他媽的怎麼做吧。我已經受夠那些渾球了。」
「噢,天啊。」她說著,坐直了身體,「你要為了那個姓貝克的女人跟我離婚。」貝克女士有三百六十磅重,曾經懷孕五個月後自己才發現。
我走進他的公寓,穿過大廳,來到浴室。維吉爾正躺在浴缸里,桃粉色的水漫到了脖子處。他曖昧地一笑,用雙手濺了濺水花。「看著就像我割腕了一樣,不是嗎?」他輕聲說,「別擔心,現在一切都好了。基因創會讓我回去的。伯納德剛才來了電話。」他指了指浴室的電話與對講機。
它們早已在沙粒中發現了世界。
那天夜裡,我失了眠,坐在床上,將枕頭抵著牆壁,俯視著身邊的蓋爾,試圖分清我知道的東西哪些是真、哪些是幻。我是個醫生,我告訴自己我是個技術人員,從事科學行業。對於未來的變革,我理應不那麼大驚小怪才對。被數萬億個智能生物填滿身體,那些智能生物還說著中文一樣天書般的語言,那是什麼樣的感覺?
「維吉爾?」我問,「天啊,維吉爾!」
「我認為它們發展出了一些特性,是從腸桿菌時期的生物晶元學來的。這些白細胞能通過釋放記憶來對話。它們找到了方法,可以吸收其他類型的細胞,在不殺死後者的情況下改變它們。」
「你銷毀的培養皿里有多少個細菌?」
「這怎麼可能?」
「所以……」我的大腦飛速運轉,「你變瘦了,是因為它們改善了你的脂肪的新陳代謝。你的骨骼變強了,脊椎也完全重塑……」
「不是坎蒂斯——我這麼會穿衣打扮,不是坎蒂斯的功勞。」他說,「只是換了份更好的工作,有更多的錢來揮霍了。結果看來,我的著裝品位比吃東西的品位要高。」他又像從前的維吉爾那樣自嘲似的咧嘴一笑,但笑容最後變成了一種古怪的斜睨,「不管怎麼說,她離開我了。我失了業,現在靠存款過日子。」
伯納德用鋒利的目光看著我。我不會成為他們的一員了:有那麼一瞬間,他的想法昭然若揭。「當然了。」他說著,同我一起站起身來。他伸出手臂與我握了手,掌心潮濕。他就和我一樣緊張,儘管外表看不出來。
「沒有,原因之一是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一直在合成分子,增加它們的體積與複雜程度。細菌的局限性太大、不夠用了的時候,我就從自己身上抽血,分離出白細胞,往當中注入新的生物晶元。我觀察它們,讓它們走迷宮,解決小小的化學問題。它們十分機智。在那麼小的尺度上,時間要快得多——信息交換時只需穿過那麼短的距離,環境也單純得多。後來,我忘了給實驗室電腦上的文件加密,結果被某些經理髮現,猜到了我在做什麼。所有人都嚇壞了。他們擔心,我的所作所為會招來社會監管機構的關照。他們開始銷毀我的成果,刪除我的程序,還命令我殺掉那些白細胞。上帝啊。」他扯下白袍,開始穿衣服,「我只有一兩天的時間。我把最複雜的細胞分離了出來——」
「你看起來棒極了。」我說,「是整個夏天都在卡布聖盧卡斯(注:墨西哥最南端的旅遊勝地)度假吧?」
「看我的脊柱。」他說。我調出了相應的圖像。巴克敏斯特·富勒啊。我當時就想。這太神奇了。圖像上充滿了三角形的投影,它們全都彼此相扣,我連開頭在哪裡都找不到,更別說弄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了。我伸手到處摸read•99csw•com,想用手指檢查他的脊柱。他抬起雙臂,眼睛盯向天花板。
「那我就先給你預約做超聲波吧。誰付錢?」
「有什麼不對勁。」蓋爾輕聲說,「你是打算告訴我呢,還是假裝啥事也沒有?」
維吉爾離開檢查室時已是凌晨三點。他允許我抽了一點血液樣本,然後和我握了握手——他掌心潮濕,顯得很緊張。他還再次提醒我:不要從樣本中提取任何東西。
「等等,」我說,「這信息量有點大。為什麼不按順序一點點講呢?你先是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哪兒?」
「對於具備生物基礎的小型、超高密度計算元件,我能想出一大堆用途來。基因創的確已經取得了一些技術突破,但不可與這件事相提並論。」
他走進廚房,從自來水管接了杯水,然後回來,在我身邊坐下了。他的表情已經從孩子氣的全神貫注,變成了清醒的憂慮:「我從來就不擅長思考這個。」
「我這是老毛病了。」我說,「緊張而已。醫院工作上的事。」
我的領口出現了一些線條,繞了脖子一圈。白色線條,宛如高速公路。它們早已進入我的體內,好幾天了。
「我叫愛德華·米利根,是維吉爾·烏爾曼的朋友。我覺得,我們有些問題得討論一下。」
「老兄,它們知道怎麼進步!它們知道自己該往哪個方向前進,只不過它們被困在了細菌的身體里,資源太少,受限太多。」
可我知道什麼是真的。這間卧室,透過薄紗窗帘依稀投射進來的城市燈光,身旁沉睡的蓋爾。這非常重要。蓋爾在床上,沉睡著。
我想我們離死不遠了。我先是掙扎,可幾分鐘后,就虛弱得動彈不得了。不到一小時,蓋爾就變得和我一樣難受了。
我點點頭:「他想回到基因創。」
我領著他來到了吸煙區,這裡有六張桌子,只零零星星坐了三個不吸煙就會死的重度煙民。
我最後一次上生物化學課已經是很久以前了,我搖了搖頭。
「愛德華,我想讓你給我做個檢查。一次徹底的體檢。也許得來個癌症檢測。然後我會再解釋的。」
他沒能完成這個動作。我抄起石英燈,把它扔進了浴缸,接著,在四濺的蒸汽和火花中,我朝後跳開。維吉爾尖叫起來,胡亂踢打,身體抽搐,然後一切歸於寂靜,只剩下低沉持續的噝噝聲,以及從他頭髮中冒出的黑煙。
「你想來次五千美元的體檢?」
「好吧,」我說,「我信了。那後來你怎麼做的?」
「它們在論證這件事?」
我們?他和基因創合作得親密無間,他能保持客觀嗎?
「你的身體出現了感染。」我說。
「請問您是?」
我點點頭:「我在想象。」
「他打算怎麼做?」
「聽著,我是真心的,」我們放下餐盤時,我說,「你變了個人,變好看了。」
「很高興見到你,愛德華。」他有力地握了握我的手。他瘦了十到十二千克,剩下的肌肉更緊緻,比例也更好了。大學時代,維吉爾是個胖乎乎、頭髮亂糟糟、牙齒參差不齊的優等生,曾用鐵絲開門鎖,給我們喝會把尿變藍的潘趣酒,除了和他外表類似的艾琳·特瑪根之外,再沒有別的女生願意跟他約會。
「你是多久之前出的事故?」我問道,盡量掩飾聲音里的顫抖。
「那就超聲波吧。有那個就行了。」
「他們實現了那種理論。」
「我正要叫救護車呢。」我說。
「你會聽說的。它下個月就上市,股價會立即一飛衝天。他們已經在MAB的領域取得了突破。就是醫學——」
「其他醫生又能幹些什麼?你到底有沒有想出控制它們的辦法?我是說,它們畢竟是我自己的細胞。」
「那我還來這兒幹嗎?」我質問,心裏冒起火來,「我什麼也做不了!我也是個穴居人。」

寫作之外,貝爾的主要活動包括在1988年至1990年擔任美國科幻作家協會會長,參与創辦聖迭戈國際動漫展。他早年曾為《銀河科幻》與《奇幻與科幻雜誌》繪製封面。此外,他還擔任科幻小說博物館的顧問。
內疚,憤怒,恐懼。
「你怎麼知道?」
「當然了。他的設備都在那兒。我們整理一切的時候,他的家可能也得搬過去。」
「整理——怎麼整理?為什麼?」我無法清晰地思考,感覺腦袋隱隱作痛。
「只要是你能做的,超聲波、核磁共振、紅外熱像圖,什麼都試試。」
「那我真是放了一萬顆心啊。」蓋爾說著,輕輕撫摸我的額頭,「你知道,這種猜疑快把我逼瘋啦。」
「靠的是賣軟體包給西屋電器。」
「他是我的朋友。我很擔心他。」
「你把我搞糊塗了。」我說。
「我不知道這些設備我是不是全部能用。我們這兒也是一兩個月前才有了核磁共振全身掃描設備。該死,你真會挑最貴的——」
「我不知道。我想他很可能會說服基因創,重啟實驗室。」
我在大樓的安保系統面板上按下維吉爾家的號碼時,他幾乎是立即就接了起來。「正好,」他說,聲音里透著興奮,「上來吧。我馬上進浴室。門沒鎖。」
第二天的黎明時分,它們再次允許我們活動了,具體說來,是允許我們去洗手間。我們體內總有些廢物是它們處理不掉的。我排空了這些廢物——尿液呈紫色——蓋爾也照樣做了。我們在洗手間里徒然地看著彼此。然後,她努力做出一絲微笑。「它們在跟你說話嗎?」她問。
「怎麼一回事?」她問。
維吉爾·烏爾曼正把自己變成一個星系。
「我想,可以用這個比喻。但維吉爾沒有出現感染。」
那種事情——種族滅絕?
「不是。」我無精打采地說。
鼓點似乎融入了我的身體,融入了我自己的心臟。
「這麼說很魯莽。太魯莽了,而且不公平。」
我回到家,試著找些明天不去醫院上班的借口。我沒法集中精神給人看病,也沒法給予患者他們值得擁有的關注。
我去見了伯納德。市中心的一家大醫院借給了他一個套房。我坐電梯來到六樓,見識了名氣與財富可以意味著什麼。套房布置得很有品位,鑲木板的牆壁上有精緻的絹網印花,還有鉻合金與玻璃制的傢具、奶油色的地毯、中國式的銅具、艾蒿紋理的櫥櫃與桌子。
「聽什麼?」
科學史上最偉大的事……
「我沒有看上去那麼滿不在乎,愛德華。我希望在它們發現我的大腦是什麼之前,找出控制它們的方法。我的意思是,你想想,它們目前的數量已經有幾萬億了,而且每個個體都是智能的存在。它們還在一定程度上合作。我現在可能是地球上最聰明的東西了,而它們甚至還沒開始團結一致地行動。我真的不想讓它們奪走控制權。」他不快地笑了笑,「不想讓它們偷走我的靈魂,你明白吧?想想用什麼療法可以阻擋它們。也許咱們可以餓死這些小傢伙。總之想想吧。」他扣上了襯衫,「給你我的電話。」他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他的地址和電話號碼。然後他走向鍵盤,刪掉了屏幕上的圖片,清除了體檢的歷史記錄。「這事只能你知道,」他說,「絕不能告訴其他人。另外,要快……拜託了。」
我把石英燈扔進了浴缸,和維吉爾泡在一起。
「瞧仔細點。」
「一切都還好吧?」她問。還好嗎?當然不好。「挺好。」我說。
而且看樣子,伯納德似乎不僅相信了他,還非常感興趣。像伯納德那種身份、地位的人,若不是覺得有利可圖,絕對沒有耐心去哄「世界之主維吉爾·烏爾曼」。
對於我們變成了什麼模樣,我不再擁有任何清晰的概念。我懷疑我們長得像細胞——龐大、平板、令人哀嘆的細胞,渾身刻意呈褶皺狀,佔據了大半個公寓。大的應該模仿小的。
我們約好了第二天早晨面談。
蓋爾進門的時候,我正在沙發上睡覺。我昏昏沉沉醒來時,發現她正俯視著我。
蓋爾比我早到家,但那天輪到我做晚餐。她往家庭電腦里塞了一張學校的光碟,讓我看幼兒園孩子們拍的視頻。我靜靜地看著那畫面,一言不發地陪她吃著飯。
後來回憶起那幾個鐘頭時,我覺得自己彷彿是這麼說的:「跟我講講是怎麼一回事吧。」我不記得自己實際上說了什麼了,這也許是幸事。
「有四個月,我一直在做自己的事。我有了一些突破。」他滿不在乎地把手一甩,「然後我就跑偏了,去研究一些離題的東西,而他們認為為時尚早。我堅持這麼做,於是他們收回了我的實驗室,把它轉交給了一個無可救藥的低能兒。在他們炒掉我之前,我設法搶救了一部分實驗成果。可我還是不夠小心……或者說不夠明智。所以,它現在在實驗室外面了。」
我用探頭掃遍了他的全身,尤其是大型機器很難觸及的地方,把數據輸入了成像系統。然後我把檢查台轉了半圈,插|進了超聲波機器的搪瓷孔口——護士們都管它叫嗡嗡洞。
「這是我出風頭的機會,愛德華。」他說,「我是它們的宇宙。它們被新發現的格局驚呆了。」說完,他再度沉默。
它們再次全面控制住我們的時候,命令我們彼此擁抱,我們毫不遲疑地服從了。「愛德華……」她低喚道。我的名字,就是我最九*九*藏*書後一次從外界聽到的聲音。我們站立著,長成了一體。幾個小時里,我們的腿部在擴張、延伸。接下來,它們伸到了窗外,好吸收陽光;伸到了廚房,好從水槽吸水。細絲很快就蔓延到房間的各個角落,從牆壁上剝去漆與灰泥,從傢具上剝去了織物與填料。
她摸了摸我的前額。「愛德華,你發燒了。」她說,「燒得很厲害。」我跌跌撞撞地走進浴室,照了照鏡子。蓋爾就站在我身後。
「噢?」
「看來我沒說明白。」他氣憤地說,「我用的是核蛋白電腦。它們就像DNA,但所有的信息都能互動。你知道一個簡單的細菌的DNA里有多少對核苷酸嗎?」
「我不知道。」
「你可以幫基因創擋掉政府的審查。」我說。
「我的測試顯示他受感染了。」
蓋爾很好,我告訴他,在幼兒園當老師,我們去年結的婚。他把視線移到了食物上——菠蘿切片、農家乾酪,還有一片香蕉奶油派——再開口時,聲音幾乎有些沙啞:「注意到別的什麼沒有?」
上一次見到維吉爾,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我記憶中的他,和眼前這個曬得棕黑、衣冠楚楚、面帶微笑的紳士相去甚遠。我們前一天在電話里約了午飯,此刻在弗里敦山醫療中心員工餐廳寬敞的雙開門前,我和他相視而立。
「差不多吧。情況沒那麼糟。如果實驗室重開,我就有家了,有了一個工作的地方。」他掃了窗外一眼,彷彿在尋找什麼人,「除了它們,我什麼也沒有了。它們並不害怕,愛德華。我從未感到自己和任何事物這麼親近過。」又一次地,他露出了無上幸福的微笑,「我得對它們負責。我是它們的母親。」
「我沒出過事故。」他說,「這是故意的。」
至少,原則上如此。我想,維吉爾·烏爾曼是頭一個違背這個原則的人。
他聳聳肩:「基因創炒了我。他們覺得,考慮到他們對我的工作成果做了什麼,我一定會報復。他們命令我滾出實驗室,然後我一直沒來得及檢查自己體內發生了什麼,直到現在,已經有三個月了。」
敬雁飛——譯
蓋爾就是這麼發現的。我戴上一張冷靜的面具,然後兩人一起做了晚餐。吃過飯之後,我們彼此倚靠,凝望著飄窗外的城市燈光。被最後幾縷暮光照得發黃的草坪上,冬季的椋鳥在啄食,當風勢漸強、吹得窗戶咯咯直響時,它們飛走了。
「沒問題。」他說,「我目前都待在家裡。」他的聲音有些緊繃,顯得很疲憊。
「我一直在想。我們可以餓死它們。只要找出它們的新陳代謝機制有什麼不同——」
(美國)格雷格·貝爾 Greg Bear——著
「咱們共同的熟人,」他說,「烏爾曼先生,他很傑出。此外,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他很勇敢。」
我點點頭。「那我沒瘋。」接下來的十二個小時里,它們似乎在某種程度上放鬆了控制。我懷疑,我體內正在進行另一場戰爭。蓋爾能在有限的幅度內活動了,但僅此而已。
「麻煩轉接一下邁克爾·伯納德博士。」我對接線員說。
「那很可能是因為在他血液里浮動的一些零散信息。你不這麼認為嗎?」
我把從嗡嗡洞傳來的數據與通過探頭得來的數據整合在一起,然後把維吉爾推了出來,接著打開視頻框。圖像花了一秒鐘才整合成形,呈現出了維吉爾的骨骼形態。我下巴都快驚掉了。
浴缸里桃粉色的水不像是肥皂弄出來的。「你在洗泡泡浴?」我問。這時,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頓時感到更加虛弱了。我剛剛產生的瘋狂想法其實是那麼顯而易見又理所當然。
「聽我說!動動腦子,愛德華!」他的語氣興奮而平板,「我的體內正在發生一件大事。它們透過體液、穿過細胞膜彼此對話。它們針對需求特製了某種東西——病毒?——來傳遞存儲在核苷酸鏈當中的數據。我認為它們在把RNA當作語言。這說得通,我就是這樣給它們編程的。但它們還製造了別的東西,類似質粒的結構。也許這就是為什麼你的機器覺得我受了感染——因為它們全在我的血液里說個不停,交換大量的數據。它們在品嘗彼此的味道、同伴,有的更強,有的更弱。」
那天夜裡,我做了兩個夢,也部分說明我最終接受了現實。在第一個夢裡,我見證了超人的母星氪星的毀滅。數十億的超人在火牆之中聲嘶力竭地尖叫。我認為這個毀滅的場景象徵著我銷毀了維吉爾的血液樣本。第二個夢更糟。我夢見紐約城在強|奸一個女人。在夢境結尾,她生下了許多小小的胚胎城市,它們全都包裹在透明的胚囊里,因為艱難的分娩過程而浸透了血。
基因創讓他製造生物晶元的原型。這種晶元是蛋白質分子構成的微型電路,其中一些被勾連在了稍長於一微米的硅晶元之上,然後送進小鼠血管中經過化學調整的位置,以監視乃至控制實驗室施加給小鼠的病症。
「好吧,那人人都知道,文明總會搞砸的。戰爭、環境問題——」
他脫掉衣服,我讓他在檢查台上躺下。我首先注意到的是,他的腳踝看著有些腫大,摸起來卻並不浮腫。我檢查了好幾次。它們似乎挺健康,只是看著奇怪。「嗯。」我說。
首先,它們征服了我們的免疫系統。這場戰爭——一場有數萬億名參戰者的戰爭,其規模在地球上史無前例——持續了大約兩天長。
這可真是令人佩服。伯納德的聲譽無可挑剔。他不僅和基因工程領域的巨頭們聯繫緊密,作為神經外科醫生,在退休之前還每年都至少上了一次新聞,登上《時代周刊》《Mega雜誌》《滾石》的封面。
他搖了搖頭。
「上百細胞聚集成團,細胞團又聚集在一起,像細菌一樣。每一團都和四歲小孩一樣聰明,也許吧。」他審視著我的表情,「還是懷疑我?要我給你複習一下人類的基因組裡有多少核苷酸嗎?我為了利用白細胞的能力,量身定做了晶元電腦。有上萬個基因,三十億個核苷酸,愛德華。而且它們又不需要為一具巨大的肉體操心,把大部分時間浪費在這上頭。」
「文明!」維吉爾說著,從廚房的牆壁後頭探出頭來盯著我。我說了聲再見,掛了電話。「它們一直在信息的海洋里游弋。」維吉爾說,「就有點像格式塔的那一套。它們存在絕對分明的等級制度。對於不合群的細胞,它們會派出特製的噬菌體去追殺。噬菌體是針對特定的個體或族群量身定做的,從不失手。不合群的細胞會被噬菌體穿刺,向外膨脹開來,爆裂、溶解。但它們並不只是個獨裁政權。我認為比起民主社會,它們擁有更高效的自由。我的意思是,它們個體之間的差異非常大。那說得通嗎?它們之間的差異比我們之間的更甚。」
「通過血液分析我只查出了這麼多。我用不了電子顯微鏡。」
「也許吧。不管怎麼說,好呀,等維吉爾安頓下來了,我很樂意去實驗室瞧瞧。如果您不計較我的魯莽,還歡迎我去的話。」
「那當然了。」
三秒后,圖像變成了他的胸腔內器官,然後是肌肉系統,最後是血管系統和皮膚。
我在馬桶上坐下,注意到石英燈裝置就放在浴室櫃的旁邊,沒有插電源。它的燈泡在水槽檯面的邊緣列了一排。「你確定你真想那麼做?」我說著,肩膀一塌。

「多複雜?」
「我摸不到。」我說,「脊柱摸著是光滑的。」我放開他,看向他的胸膛,然後戳了戳肋骨。它們感覺都包裹著一層堅硬而富有彈性的東西。我按得越是用力,它就變得越硬了。接著,我注意到了另一項變化。
「我沒法確定。它們每一百或者兩百個細胞聚集成團,每一團都表現得像個自主單位。每一團細胞可能都和獼猴一樣聰明。它們還通過菌毛彼此交換信息,傳遞少量的記憶,互相對比。它們的組織顯然和猴子不同。最明顯的就是,它們的世界要簡單得多。以它們的能力,完全能主宰培養皿。我往其中投放過噬菌體,而噬菌體根本不是它們的對手。它們一有機會就改變、成長。」
我躺在起居室的地毯上,渾身被汗浸透了。蓋爾躺在沙發上,臉龐和滑石粉一樣慘白,雙眼緊閉,就像殯儀館里的一具屍體。有那麼一會兒,我以為她死了。儘管非常虛弱,我還是狂怒起來——我憎惡,為自己的軟弱無能、為自己遲鈍到沒能領會所有的可能性而無比愧疚。然後,我不在乎了。我虛弱得連眨眼的力氣都沒了,於是閉眼等待。
「婦科醫生,聰明的決定,從不行差踏錯。我就不一樣了。我沒有目標,也沒有方向,就像一張沒有路的地圖。我壓根兒不在乎任何事、任何人,除了我自己。我恨身邊的人,我恨科學,它只是個工具。能有今天的成就,我也很吃驚。」
「你——他們——打算怎麼做?」
「對我,只是對我!」他說,「其他人不受影響。」